武漢人喝酒，喜歡行酒令。這個習慣全國人民都知道。如果你在武漢街頭巷尾的夜宵攤子上去轉(zhuǎn)轉(zhuǎn)，就經(jīng)?？梢钥匆娨蛔雷拥娜藝磧蓚€人，他們把手伸到對方的眼前，擄拳奮臂，口中念念有詞的吆喝出一長串句子，同時不停地變化手勢。贏者得意洋洋，輸者滿臉不服，圍觀者或鼓掌，或雀躍，或挺身接而戰(zhàn)之，或端酒一同飲之，男男女女，旁若無人，煞是熱鬧。

這就是武漢酒桌上最熱鬧也最舒心的劃拳定江山的場景。

許多人都知道，酒令這個東西，大概起源于西周。以前古人玩的是投壺，射覆，流觴曲水這些東西，大多來源于文人雅士的聚會，所以在唐代詩文中酒令頻繁出現(xiàn)。比如李商隱寫：“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又如白居易寫：“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我猜想，大約是樂天先生喝痛快了，起身去折了一捧花枝來，請在桌諸位一人抽取一枝，花枝最短的那位，對不起，當浮一大白。現(xiàn)在武漢人玩不起那個了，除非你在自己的后花園中去采，但似乎沒有幾個人有自己的后花園。否則一般情況下，隨便去公園采花是要罰款的。于是乎在稍微文雅一點的場合，馬馬虎虎就用牙簽替代。雖然聽起來，已經(jīng)不那么浪漫了。

但魏晉時流觴曲水的影子，在武漢今天的酒令中，還多多少少可以看到一點。所謂“流觴曲水”，就是幾個朋友選擇一風雅靜僻所在，大家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邊，一人置盛滿酒的杯子于上游使其順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飲之，再乘微醉或嘯吟或援翰，作出詩來。最著名的一次當數(shù)晉穆帝永和g年3月3日的蘭亭修禊大會，大書法家王羲之與當朝名士41人于會稽山陰蘭亭排遣感傷，抒展襟抱，詩篇薈萃成集由王羲之醉筆走龍蛇，寫下了名傳千古的《蘭亭集序》。當然，在民間亦有將此簡化只飲酒不作詩的。

武漢的酒令中亦有此類似之規(guī)。比如一個基本規(guī)則就是，桌子上的每個人，都必須參加。不管你會哪一種酒令，也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流水關(guān)是人人要過的，此其一。其二就是，為了公平起見和持續(xù)性，必須按照順或逆時針的方向順序進行，拳打勝家，不得空缺，跳躍，贏了就跑。這個倒是應和了《紅樓夢>中鴛鴦的一句話：“酒令大如軍令!”

武漢酒令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它不簡單像北方人那樣，上來就是“哥倆好，五魁手，八匹馬”，也不像蒙古、西藏、新疆那樣，給你唱歌，直唱到你喝醉才罷手。武漢的劃拳酒令容花枝令、謎語令、典故令、拆字令、骰子令、不語令、急口令與一體，頗有古風，在全國各地并不多見。

就以唐人稱為“招手令”的劃拳為例來說，武漢的劃拳是全國類似酒令中最有音樂性和觀賞性的。首先，在進入主題之前，要念一首類似詩歌樣的過門，劃拳中拆字，聯(lián)詩，各種暗樁陷阱不一而足。最通俗的一句過門是：“請啊，派啊，紅梅花的菜啊!”(派，請客的意思)兩廂一唱和，節(jié)奏和切口對上了，才能繼續(xù)下面的數(shù)字比拼，否則無法游戲。以前就有很多人問過我，為什么武漢人劃拳，每句后面都要帶個“紅梅花的菜”?根據(jù)我的了解，武漢這樣的路拳法，最開始的起源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中間加上“紅梅花的菜”這個過門，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菜”在武漢方言中的意思是“不行”、“一般般”的意思。比如武漢人說“某某很菜”，意思是你不是酒。你只是小意思，是盤下酒菜。文化大革命期間在全國各地流行的一首蘇聯(lián)歌曲《紅莓花兒開》中曾經(jīng)這樣唱到：“田野小河邊啊，紅莓花兒開?！贝笈仙较锣l(xiāng)的青年，唱著這首歌曲奔向了祖國的邊陲之地，多年之后，慢慢就把武漢的一句酒令演變成了“請啊，派啊，紅梅花的菜啊!”。其間包含了許多辛酸，許多無奈，但似乎又有那么一點豁達，還有那么一點點的玩世不恭。

在武漢，古老相傳的切口酒令，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能夠聽到的，只有為數(shù)很少的幾個精彩聯(lián)句。仔細聽，像詩。又因其來自民間，同時帶有濃郁的市井氣息。楚地本來就文化底蘊深厚，幾千年來，市井小巷中的唱詞，也多少帶有點浪漫的文學氣息。不信你去湖北省博物館看看，楚文化出土的兵器上都是雕龍畫鳳，精美的像是藝術(shù)品。這一點比不上秦，兵者，兇器也。殺人的武器上，秦兵刃是質(zhì)樸簡單的，把它的審美功能降低到了最低處，無形中提高了它精神和文化上的殺傷力。無外乎秦能一統(tǒng)江山，完成大業(yè)。但話說回來，還有一句古話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楚文化造就的浪漫主義文化氛圍，寧折不彎，卻同樣具有另一種偉大的力量。正所謂流水不爭先，道法自然才是自然之道。

“一根扁擔光溜溜，挑擔大米上成都。成都的姑娘愛大米，我愛成都的花溜溜?！边@是一首古老的湖北酒令。行令者一人念一句，如果有接不上來的，就已經(jīng)輸了一籌，酒當然也就跑不脫了。古時候，飲酒行令者必須是機智敏捷，有一定的文學才華，而酒令內(nèi)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詩、詞、曲、賦、花鳥、景物、知識廣泛，無所不包，極多彩多姿。及到現(xiàn)代，中國的酒文化已經(jīng)逐漸讓位與商業(yè)、官場，不復當年之盛況。但我們依稀還可以從這首流傳于湖北民間的酒令中看到，明末清初時湖廣填四川的盛況以及湖北和四川兩地之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當時四川由于戰(zhàn)亂，瘟疫及天災接踵而至，境內(nèi)人口銳減，耕地荒蕪。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清王朝為了解決四川勞動力和生產(chǎn)糧食的問題，采取“移民墾荒”的舉措，全國包括湖北，湖南在內(nèi)的湖廣省等十余個省的移民相繼到四川定居，其中來得最多的是湖北、湖南省。據(jù)統(tǒng)計這次移民的持續(xù)時間長達一百多年，入川人數(shù)約一百多萬人，其中湖北，湖南省的人數(shù)達一半之多。而在湖北省的移民中，麻城移民又占居重要地位，了解了這段歷史，你就知道這樣的酒令出現(xiàn)在湖北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還有一些著名的老酒令也值得說一說。產(chǎn)生在“文革期間”的“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很明顯的帶有知青風格。而“雄赳赳，氣昂昂，劉闖走進韓英的房，東瞄瞄。西望望，……”則是套用了《洪湖赤衛(wèi)隊》的唱詞來調(diào)侃解悶。而“江漢關(guān)的鐘，是么點鐘，三紅四喜是兩廣東”，只怕跟漢口開埠，辛亥革命時期廣東與武漢的政治地位的轉(zhuǎn)換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近二十年來，武漢的酒令也發(fā)生了許多新的變化。比如因為1983版本的《射雕英雄傳》，在武漢就出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人物版酒令：“東邪西毒歐陽峰，南帝北丐洪七公。楊康郭靖老頑童，人人都想娶黃蓉?！奔皶r而迅速準確的反映了當時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一些狀況。近些年來，武漢的酒令已經(jīng)更加趨向于個人化和私密性，公開流傳的酒令，已經(jīng)很少聽說。類似于“爬樓梯，摸平臺，這么大的元寶滾進來，恭喜恭喜你發(fā)財?！逼鋪碓词俏洳O(jiān)獄，而“東湖的水，綠又綠，我們倆的感情才開頭。”恐怕跟武漢大學的青年學生們脫不了關(guān)系。

當然所有這些吧。坊間流行的東西，有日本拳，韓國拳，香港拳和臺灣拳。比如最流行的“兩只蜜蜂令”，充滿了童趣酒令，都還只是劃拳之前的切口和唱詞。這些唱詞或婉轉(zhuǎn)，或鏗鏘，需雙方熟悉，一人一句的接口或共吟，很有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意味。其后在每一拳的爭斗中，拳拳不離大拇指，尾巴上一定要帶上帽子，也就是帶上這酒令的最后幾個字。比如雙方如果念“請啊，派啊，紅梅花的菜啊!”，則在猜拳的過程中一定要加上“七個巧呀，紅梅花的萊啊”。依次類推。

再說近一點，新的娛樂方式改變了許多傳統(tǒng)對酒的理解，同時也改變了許多喝酒行令的方式?，F(xiàn)在酒桌之外最多容易見到酒令的地方就是各類酒，據(jù)說來自香港。具體的口令是：“兩只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石頭、剪刀、布?！比缓蟛纶A的一方就做打人耳光狀，左一下，右一下，同時口中發(fā)出“啪、啪”兩聲，輸方則要順手勢搖頭，作挨打狀，口喊“啊，啊”；如果猜和了，就要做出親嘴狀還耍發(fā)出兩聲配音和動作，任何方面出錯則必須飲酒。這類游戲適合兩個年輕人玩，有點打情罵俏的味道，玩起來特別逗。老同志大概不合適，否則你五十多歲了，做出親嘴狀還要發(fā)出兩聲配音，只怕是真的有些古怪了。

其余比較流行的酒令也不獨武漢才有，幾乎全國各地都有這樣相同的游戲。像骰子之789，骰子之大話(這是個古老的游戲)，虎棒雞蟲，比撲克，逢7過，青蛙跳，美女與英雄等等。其中一個游戲叫“開火車”，頗有意思。游戲方法是，在開始之前，每個人說出一個地名，代表自己。但是地點不能重復。游戲開始后，假設(shè)你來自武漢，而另一個人來自上海，你就要說：“開呀開呀開火車，武漢的火車就要開?！按蠹乙黄饐枺骸巴拈_?”你說：“上海開”。那代表上海的那個人就要馬上反應接著說：“上海的火車就要開?！比缓蟠蠹乙黄饐枺骸巴拈_?”再由這個人選擇另外的游戲?qū)ο螅f：“往某某地方開?！比绻麑Ψ缴杂羞t疑，沒有反應過來就輸了。

這讓我想起唐朝一個叫《申屠澄》的傳奇故事。傳說一個叫申屠澄的布衣秀才赴任縣尉，風雪阻途，夜投茅屋。好客的主人燙酒備席，圍爐饗客，風流才子申屠澄舉杯行令：“厭厭夜飲，不醉不歸”，引用《詩經(jīng)》句行雅令。不料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主人之女就咯咯笑了起來，說：“這樣的風雪之夜，你還能到哪里去呢?”，說完，少女多情地看了申屠澄一眼，脫口出令：“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申屠澄聽后，驚嘆萬分，他知道少女是用《詩經(jīng)·鄭風·風雨》里的詩句，隱去“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后兩句，說明少女已含蓄而巧妙地向他表達了愛慕之意。于是，申屠澄向少女的父母求婚，喜結(jié)良緣。

只是，這樣的故事在兩只小蜜蜂的年代里，永遠也不會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