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神
我時時感到城市之神,在盛夏
最強(qiáng)烈的陽光里,最濃密的云團(tuán)里。
最迅猛的暴雨里,在電風(fēng)扇的嗡嗡聲里,
在街燈柱油漆剝落的鐵色里,
在路邊石縫一撮撮小草的淺綠里,
他醒著,提醒著,我時時感到
他的心靈,他的注視,他的呼吸
出入我的身體,刺激我,平靜我,
攪動我,撫慰我,在我視野里閃爍,
在我腳步里輕踩,在我天空里俯望,
在我孤獨(dú)又完全沒有孤獨(dú)感的存在里存在,
在我長久沉默中,百無聊奈中,興奮莫名中,
我感到他就是我,正透過我的心靈
感受這廣大的世界,透過我的目光
注視他自己的形象。此刻,當(dāng)我站在街頭,
我看見城市之神朝我疾馳而來。這一回
他是一個衣服潔凈皮膚潔凈的扎著馬尾辮的中年漢,
騎著自行車,車前車后系滿物品,
當(dāng)他經(jīng)過我近旁的垃圾箱,他剎車
伸出一只腳搭住箱口,俯身往里面望。
他沒撿到什么,便飛也似地離去,
像照了照鏡子,便飛也似地消失。
陽光是偉大的
陽光是偉大的,因為
它普照萬物,而不知道并非
萬物都需要普照或同等普照,
所以白云是偉大的,提供
一層遮蓋,還有烏云,增加
濃度,所以雨是偉大的。使
熱的涼,干的濕,火的水,
所以風(fēng)是偉大的,使
悶的暢,靜的動,塞的通,
所以勞動者是偉大的。給
富人窮人所有人蓋房子
遮擋風(fēng)吹雨打日曬,
自己住棚屋,冷了就出來
接受陽光的溫暖,熱了
就移到他們建造的
高樓大廈的陰影下。
光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山,
但光還非常充沛,在遼闊的空中運(yùn)動著,
我正在去將軍澳的途中,小巴飛馳著,
小巴深陷的座位給我一個傾斜的角度,
我視野掠過一群群高樓,遠(yuǎn)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聳著,神圣、肅穆,
統(tǒng)統(tǒng)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間,
一種偉大的存在,傾聽更高的召喚:
小巴飛馳著,電線桿向天上望去。
樹木、鐵絲網(wǎng)、圍墻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綠色向天上望去一
像一個合唱團(tuán),合唱著一支聽不見的浩瀚贊歌。
窗外汽車流動,道旁有人站著或走著,
籃球場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為人。
不是作為痛苦、憂煩、愛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這大合唱,
像低音樂器輕奏著或被輕奏著……
我已懶得去描述我作為人的那部分活動一
我的靈魂傾聽那大合唱,至今沒有回來。
傘
我每天都帶著一把傘
——不全是因為常常下雨。
更多是因為這把傘美。
我凌晨回家常常遇到零散的雨,
但我往往只作了些打傘的動作
而沒有實際撐傘,偶爾真打傘,
又很快合起來,因為我更想被雨打。
今天凌晨我來到維園附近時,下傾盆大雨,
我立即把傘撐開,但無濟(jì)于事,
不一會兒腳下和腰上已淋濕,
背囊也是。我原該立即攔住路過的小巴
坐車回家,但我竟忘了,當(dāng)我記起來
己更無濟(jì)于事,全身濕透。
我在注意我的傘,它正快樂地歌唱著,
大聲地,舒暢地,吐音清晰地。
慈悲經(jīng)
“約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們把一頭忍耐、
無過錯、忍耐的羔羊,
一頭溫順的羔羊領(lǐng)向死亡?!?/p>
啊,忍耐、無過錯、忍耐的約翰,
忍耐、無過錯、忍耐的屠夫,
忍耐、無過錯、忍耐的羔羊!
靜水深流
我認(rèn)識一個人,他十九歲時深愛過、
在三個月里深過—個女人,
但那是一種不可能的愛,一種
一日天堂十日地獄的愛。從此
他浪跡天涯,在所到之處呆上幾個月
沒有再愛過別的女人,因為她們
最多也只是可愛、可能愛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煩惱,因為沒有痛苦或煩惱
及得上他的地獄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驓g樂,追求或成就,因為沒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續(xù)而低沉的悲傷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靜水深流。
他覺得他這一生只活過三個月,
它像一個旋渦,而別的日子像開闊的水域
圍繞著那旋渦流動。被那旋渦吞沒。
他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
是一個臨時海員,在一個戶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開了一個洞,不像別人,
不像我們,一生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