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yè)后,我曾遠離故土,到距家千里之外的海南島東方縣石板公社水利工程指揮部生活過三年。這三年生活可以說是美麗的,也可以說是憂傷的。之所以說美麗,是因當時還不夠二十歲的我,在那漫長而又短暫的三年里,無論是身體,還是人生閱歷,都確實得到了錘煉和豐富;說憂傷是因為那時年歲小,負笈異地常想家。雖在海南島生活了三年,但我始終感到我與它之間,總是隱隱地橫亙著一條情感溝壑,從未有過真正的心心相印。就自己而言,海南只是個驛站,我不過是個游子。
后來,我曾聽許多人說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們總是說起青山、綠水、雪白的羊群,開滿鮮花的田野,以及可口的米酒,淳樸的鄉(xiāng)民,于是在很多時候和很多場合,故鄉(xiāng)便成了青山綠水的代名詞。但是我卻懷疑,這樣的故鄉(xiāng)是詩人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東西,它是被詩人從咸腥的海水中斟出來的,再小心翼翼地浸泡在柔柔的月光與醇香的瓊漿中,有時配一幅迷人的畫景,畫景上有落泊過客,輕甩尾巴低頭而行的耕牛和瘦馬,以及從田家農(nóng)舍飄出的炊煙……
但我知道,這是詩人的故鄉(xiāng);是別人的故鄉(xiāng),而不是我的。
有一天,我和指揮部一位同事趕集購置生活用品,在集市的一角,看到兩個擺攤修理鐘表的外地人,一男一女,好像是剛結婚的夫妻,他們修好手頭的一只舊鬧鐘后,便親熱聊天。我似乎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癡癡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同事問我,他們說的是什么地方的話,怎么一句也聽不懂。這時,我的眼睛濕潤了——因為,年輕的夫妻講的就是故鄉(xiāng)土語。在海南生活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夢中尋找自己的故鄉(xiāng),沒想那天竟然找到了,難道是天意弄人?由于當時天色已近黃昏,想購置的生活用品還未到手,所以未曾上前與小夫妻倆敘敘,心想過兩天再來找他們。兩天后,我專門請假獨自趕到集上,發(fā)現(xiàn)夫妻倆已走了,地上殘留著幾樣被置換的舊鐘表零件。
我孑然孤單地站在那里,一時無語。一種揪心的唏噓之感在心頭升起。
后來,我亦曾多次抽暇趕到集上,但再也未發(fā)現(xiàn)過他倆的影蹤——似乎他倆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一段時間后,我決定放棄尋找,我已覺得找不找到那對夫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時間,我因平時的瑣屑而日趨麻木的靈魂,竟變得濕潤細膩起來。那是一種久違而稍縱即逝的情感,就如一陣風拂過水面,泛起幾圈漣漪后,又匆匆消逝一般。
我明白了,故鄉(xiāng)不應是迷人的山與水,而在于一種情感,一種思念,抑或說是一種欲說還休的期待。無論是身居繁華的大都市,還是蟄棲鄉(xiāng)村,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xiāng),我們從母腹嗷嗷哭叫著來到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上,歷經(jīng)多少曲折,沒人說得清楚。我們知道的是它已不再是開始的樣子了,已遠離了最初的生命軌跡,而達到了某個新的階段——如此輪回重復,而在這時候,故鄉(xiāng)便出現(xiàn)了。你仔細審視,驀地發(fā)現(xiàn),生命中過去的一種常誘人思念的感情,便是心中最親切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