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會戰(zhàn)是父親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

我的父親方先覺將軍生于1903年11月22日，字子珊。先覺是他的名。我們老家在江蘇蕭縣(今屬安徽宿州市)。祖父方為寶是清末秀才，為人和善、寬厚，每年春荒年景，便用家中積糧救濟貧苦農(nóng)民，當?shù)厝朔Q贊他是“方善人”。父親這一輩共七人，父親排行第三。父親幼年聰明伶俐，活潑好動。在鄉(xiāng)村讀私塾時，成績非常優(yōu)秀。祖父喜愛他，看重他，將他送往南京第一工業(yè)中學就讀。畢業(yè)后。父親先后考入中央大學工學院、上海法政學院學習。

從童年時候開始，父親就崇拜英雄岳飛，崇拜孫中山先生。在那國土淪喪、生靈涂炭的歲月，他立志要成為一名保衛(wèi)國家的軍人。

192 5年，二十二歲的父親投筆從戎，進入黃埔軍校第三期步兵科。

父親的一生，身經(jīng)百戰(zhàn)。他參加過北伐、中原大戰(zhàn)、臺兒莊戰(zhàn)役和長沙會戰(zhàn)。戎馬一生，立下了不少戰(zhàn)功。他軍旅生涯中最為人稱道的。是1944年的衡陽會戰(zhàn)。這次戰(zhàn)役從6月22日開始，到8月8日結(jié)束，歷時四十八天。

衡陽戰(zhàn)役是抗戰(zhàn)史上極為慘烈的一場保衛(wèi)戰(zhàn)。

當年的“衡陽”被譽為“小上?！?，比長沙更重要。它是湘南地區(qū)政治中心，水陸交通發(fā)達，不僅是內(nèi)陸與南部沿海相通的咽喉要地，同時又是中原和東南、西南相接的交通樞紐。更重要的是。當時滬、寧、武漢、長沙的許多工廠遷來。使衡陽的稅收上升到全國第三位。所以。日本人對衡陽志在必得。

1944年5月下旬。日軍開始發(fā)起向湖南的進攻。他們調(diào)集了八個師團、四個獨立旅團共二十余萬兵力。此戰(zhàn)投入兵力是日軍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以來對一個地區(qū)進攻所使用最多的。

6月18日下午，長沙失陷。

6月23日，日軍沿湘江東岸進抵衡陽近郊。

攻擊衡陽城的是兇悍無比的日本關(guān)東軍精銳部隊。他們實施日本侵華大本營制定的“一號作戰(zhàn)計劃”，動用一切重型武器，搞地毯式轟炸，并施放催淚毒氣彈、糜爛毒氣彈。

父親率第十軍。與數(shù)倍與己的敵人展開了殊死戰(zhàn)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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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斗之初，蔣介石對父親的指令是：“你只要堅守衡陽兩周，就算完成了任務?！钡詈螅赣H他們抵抗了四十多天。

戰(zhàn)斗最慘烈之時，有人向父親建議：“軍長，突圍吧，現(xiàn)在還來得及。”我父親眉頭一皺，嚴肅地說：“不能突圍!如果我們走了，傷兵怎么辦?老百姓怎么辦?日本鬼子不遵守國際公約。他們會屠城的!”

一聲令下，留守部隊毅然堅守陣地，無一人當逃兵。

但第十軍畢竟人少彈缺。最后的日子里，部隊外無援軍，內(nèi)無糧草，彈盡糧絕，陷入絕境。

8月8日凌晨4時，日軍的槍聲離指揮所越來越近。父親絕望了。性情剛烈的他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準備自殺。眼明手快的副官王洪澤和輜重團團長李綬光幾乎同時揮臂，擊落了我父親手中的手槍。“砰”的一聲，槍雖鳴而彈虛發(fā)。王、李兩人哀求道：“軍座，你是全軍的靈魂，你不能自殺!”我父親羞憤交加，以頭撞屏風，眼含淚水，自語：“我沒有守住衡陽城，愧對國家，愧對衡陽百姓啊!，”就在他們交談時，一隊日軍沖進了地下室軍部指揮所，劫持了我父親和參謀長及四位師長。

衡陽一戰(zhàn)，中國軍人雖敗猶榮。戰(zhàn)后，日本軍人說：“第十軍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軍隊，方先覺將軍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軍事家?！薄度毡镜蹏戃娭詈鬀Q戰(zhàn)篇》中寫道：“亙四十余日之激戰(zhàn)中，敵人尚無一人向我投降，實為中日戰(zhàn)爭以來之珍聞?！?/p>

被日寇俘虜?shù)娜兆?/p>

父親被俘后，被關(guān)押在衡陽歐家町羅家灣天主教堂。

父親囚于“虎籠”，猶如囚禁于北海牧羊的蘇武。為了抒發(fā)壯志未酬的氣概，表達對衡陽保衛(wèi)戰(zhàn)和衡陽人民的眷戀之情，他寫下了一首豪氣沖天的《中湘頌》(湖南有三湘，中湘和蒸湘指衡陽)：

民族義旗飄衡陽，志士起蒸湘。孤軍奮斗顯身手，視敵如犬羊。精誠結(jié)團體，萬民共頌揚。還我田園全骨肉，攜手上疆場。反攻國軍將接近，復湘桂。下粵漢。天空比鐵翼，寇兵心膽喪。戰(zhàn)艦如云會東海，沸騰太平洋。蒸湘諸將勇，兩衛(wèi)(指保衛(wèi)衡陽、保衛(wèi)衡陽地區(qū))好兒郎。大家齊出動，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為我中華民族爭榮光!

這是一首悲壯、慘烈的贊歌。寫這首歌詞時，我父親身上的彈傷還沒有痊愈。

日本人多次誘降我父親：“若投降。立即送你去外地就醫(yī)，治好你的傷?！彼麄冞€多次派日本軍醫(yī)，甚至從武漢請來高級醫(yī)生，為我父親治傷。

父親病愈。日方又以美酒佳肴款待。我父親均不為所動，義正詞嚴地說：“衡陽失守，只有一死?！?/p>

敵寇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用美女軟化。他們派了一個二十七八歲、長相漂亮的日本女子終日陪我父親散步、聊天。我父親只愛祖國不愛美人，相反卻勸阻那個日本女子：“我已有妻室，我們中國人講求潔身自好，所以我不能與你交好!”日本人在被俘的國民黨官兵面前散布謠言：“你們方軍長艷福不淺，已經(jīng)找到新夫人了?！蔽腋赣H自有對策：表面與日本美人周旋，但從不與她同床共枕?！坝⑿厶舆^了美人關(guān)”成了一大新聞。

無奈之下，日寇使出最后一計：與汪偽政權(quán)密謀，將國民黨第十軍改編為“先和軍”(取我父親名字中的“先”字與汪偽和平軍中的“和”字)，任命我父親為該軍軍長，下設(shè)四個師，師長都是被俘的原班人馬。父親拒不受命。日本人威脅說：“你不赴任，先殺掉你們?nèi)總?。然后屠?”無奈，父親嘆了一口氣，為了保護傷兵和百姓，迷惑敵人，伺機逃走，他只得假意投降，穿上新軍裝上任。舉行“先和軍”命名儀式合影后，在走回羅家灣天主教堂的路上，我父親悄悄對部下說：“日本人只照得我們的相。卻照不到我們的心!”

探知我父親被俘，蔣介石命戴笠全力營救。戴笠派數(shù)名得力干將潛入衡陽縣，找到了該縣縣長、兩衛(wèi)游擊隊司令王偉能和偽衡陽縣維持會會長周健安。曉以大義。王、周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全力配合，搭救我父親。

1944年11月18日夜晚，當?shù)厝藲W老五翻墻潛入羅家灣天主教堂，將我父親等四人從暗道里帶出了教堂，直奔游擊區(qū)。次日清晨。我父親等在游擊隊的護衛(wèi)下，艱難地走向祁陽、邵陽……

不久，父親的老部下三個師長也伺機逃脫，后在重慶與我父親重逢，重返抗日前線。

父親一行抵達陪都重慶，受到蔣介石和軍界、輿論界及廣大市民的熱烈歡迎。遠在延安的毛澤東也給予很高的評價并題詞：“守衡陽的戰(zhàn)士們是英勇的!”

父親與蔣家的恩怨

1945年8月15日，抗戰(zhàn)勝利，舉國歡騰。我父親興奮異常，夜不成眠。他對我母親說：“這下好了。打敗了日本鬼子，我們國家實現(xiàn)了和平，不再打仗了，我可以解甲歸田，又帶你回老家了。”

但是，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又將整個國家拖入水深火熱之中。父親心生怨氣：“當年打日本鬼子是反抗侵略，現(xiàn)在要我們打共產(chǎn)黨，這是中國人殺中國人，為什么這樣不仁不義呀?”

1946年5月，第八十八軍改為整編第八十八師。委任我父親為師長。在與共產(chǎn)黨軍隊交手的日子里。吃了敗仗的父親一肚子怨氣：“打這種內(nèi)戰(zhàn)。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非敗不可!”

自1946年起，我父親任徐州警備區(qū)司令。因與時任國防部作戰(zhàn)參謀次長的劉斐(民革領(lǐng)導成員，新中國成立后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過從甚密，引起軍統(tǒng)特務注意，他們向蔣介石告密。自此，蔣介石對我父親起了疑心，很快將他從徐州調(diào)到福建，遠離淮海戰(zhàn)場。1949年冬，父親率部攜父母、妻兒撤退臺灣。

自20世紀60年代起，父親從澎湖列島調(diào)回臺灣島。蔣介石不授予兵權(quán)，讓他擔任聯(lián)勤總司令部研督會主任委員，這是虛職，引起我父親不滿。自此他心情郁悶，改變了率真、奔放的性情，經(jīng)?？葑蛷d。久默不語；有時練練毛筆字，消愁解悶。他經(jīng)歷人情世故，深知世道險惡，生怕在子女面前流露出怨蔣情緒，從而使我們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他很少與子女談心中的想法及對蔣家王朝的看法。

父親從一個性格豪放的軍人變成了沉默寡言之人。

1969年，父親退役，只領(lǐng)取退役金臺幣二十余萬元(相當于五千美元)，少得可憐。他是個講義氣的人，后將這筆錢借給黃埔三期一位同學經(jīng)商。未料，此人不善經(jīng)營，全部虧光，無力償還，使我們家的生活陷入困境。無奈之下，我的二媽卜孝村設(shè)攤炸麻油馓子，做小本買賣，賺取微薄利潤，以此維持一家生計。父親苦笑：“我堂堂一個將軍。退役后竟要靠老婆做小買賣養(yǎng)活一家人?！彼锌嗾f不出，又愛面子，出門怕見熟人，所以終日關(guān)在家里唉聲嘆氣。

1960年清明時節(jié)，父母攜我們到陽明山為祖父母掃墓。在山坡上，看見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jīng)國迎面走來，我對父親說：“那不是蔣經(jīng)國嗎?”父親氣呼呼地悄聲說：“我為他老子做了一輩子奴才?，F(xiàn)在我還服侍他兒子嗎?”蔣經(jīng)國和我父親兩人都裝著沒看見，不打招呼，擦肩而過。

父親要我們選離政治

我的母親周蘊華是上海浦東人，比父親小七歲。父親和母親是當年在上海由一位親戚介紹相識的。父親愛好書法、音樂。母親愛唱歌，喜歡看越劇，兩人可謂志趣相投。認識之后，他們二人還生活在兩地，但經(jīng)常鴻雁傳書。并經(jīng)常相約在上海見面。

一次，在公園劃船時，心直口快的父親向母親袒露了內(nèi)心的感情：“如果你不嫁給我，我就跳河殉情!”母親深受感動，十七歲那年嫁給了父親。

婚后，父母相敬如賓，相親相愛。父親性格剛強，不善奉承，總是與上司關(guān)系很僵，受到排擠，曾經(jīng)三次與頂頭上司發(fā)生嚴重沖突。為此他不顧后果，甩手不干，離職回了老家。我母親理解他，跟隨他回到僻壤的蕭縣鄉(xiāng)下。一次，我母親半夜里出門找東西，不慎跌入糞坑，身上沾滿了干豬糞，大小姐出身的母親竟無一句怨言。

在農(nóng)村苦熬了幾年，1937年后，父親豪情萬丈，重返部隊。夫唱婦隨，母親隨軍奔波。1941年2月，在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中，形勢萬分危急，父親面對死神，給母親寫了一封遺書，表達視死如歸的決心。遺書中寫道：

蘊華吾妻，此次我等奉命守長沙，任務重大。長沙存亡，關(guān)系我全局成敗，我決心以死殉國。設(shè)若戰(zhàn)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顧。務令五子皆能大學畢業(yè)，好好做人，繼我遺志，報效黨國，則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民國三十一年元旦。

父親托人寄信，此人將父親的遺書寄給了《長沙日報》。1942年元旦。該報于頭版刊登了這封遺書。全城為之欷歔。

退居臺灣的日子里，父親看透了蔣家王朝的腐敗無能，對所謂“反攻大陸”不屑一顧。他常常教育我們不要涉及軍事、政治，應去經(jīng)商，或從事其他工作。

遵從父命，我們兄弟姐妹九人在大學里分別攻讀外文、金融、經(jīng)濟、法律等學科。

三哥方慶達曾考入陸軍軍官學校三十五期，服役十年，升為少校。這時父親對他說：“你不必在軍中服務了，要立即退伍?！比缏爮母该撾x了軍界。

我本人1960年初中畢業(yè)后，考入空軍幼校，讀了半年，父親對我說：“將來沒有對象值得拼命了，做軍人沒有前途!”言下之意，打日寇有價值，與中共交戰(zhàn)，中國人打中國人毫無意義。于是，我退出了空軍幼校。重新去讀高中，后畢業(yè)于臺灣中國文化大學。畢業(yè)后。我改行經(jīng)商，并從臺灣來到上海，從事房地產(chǎn)業(yè)。來上海不久，我還把九十高齡的母親從臺灣接到上海奉養(yǎng)。

我的其他兄弟姐妹，因為有了高學歷，有的赴美國或西班牙發(fā)展并定居，也有的像我一樣在祖國內(nèi)地經(jīng)商，均事業(yè)有成。

1983年3月3日，父親突發(fā)腦血栓謝世，享年七十九歲，走完了輝煌而曲折的人生之旅。

母親2003年去世后，我將她與父親的衣冠冢合葬于浦東一處公墓，了卻了父母生前葉落歸根的心愿。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