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簡單得沒有一點新意。但它卻像座大山一直壓著我,壓得我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曾經(jīng)多次動筆,但沒有一次寫到自己滿意,或許自己就不適合寫作。只能說把這個故事記錄下來,因為我知道自己是用心在講這個故事。
——題記
從邁進病房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討厭那個老女人了。
看上去她是個很講究的女人,把自己收拾得甚是光鮮,時髦的卷發(fā)、時尚的衣服,兩道眉毛被紋得像兩根黑蠟筆似的立在臉上,渾身上下披金戴銀、珠光寶氣。很入時的打扮,卻怎么也掩飾不了從鄉(xiāng)村走來的那股土氣。
朋友的吊針打上以后,我無聊的翻著書,一股股雞爪子和醫(yī)院特殊的味道攙雜在一起的難聞的氣味直往鼻腔里鉆,心情本來就不好,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我再次用目光狠狠地瞟了幾眼那個啃雞爪子的老女人,以示無聲的抗議,然后埋頭繼續(xù)翻著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雜志。我實在想不明白,這個老女人怎么有這么好的食欲這么好的心情吃得那么的津津有味?何況她陪護的那個老頭兒看上去實在是沒有好轉(zhuǎn)的希望了,難道她不知道?看著她全然不顧其他人的心情,旁若無人的啃著那些雞爪子,我真的很想狠狠地、狠狠地揍她一頓。
病房里死一樣的沉寂,大家都默不作聲的靜靜地照看著自己的親人,內(nèi)心期盼著早點離開這個鬼都不愿意來的地方。只有那個老女人,那個該死的老女人,瘋狂地、肆無忌憚地啃著、撕著她的雞爪子,吃得滿嘴流油,一邊啃一邊偶爾還和病床上那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興奮地說你也吃點,老頭艱難得睜開眼睛充滿憐愛地看看她,輕輕地?fù)u搖頭,又無力地把眼睛合上。
朋友住院,必須陪。每次看到“感染科”那三個紅紅的大字,我的心里就發(fā)憷。說實話,如果不是死黨,死都不愿到這鬼地方來。在旁人看來,這里幾乎就是生命的禁區(qū),除了至親至愛的人,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的。
度日如年的數(shù)著日子,看到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全副武裝的醫(yī)生和護士緊繃著一張臉,每天例行公事的在病房里走一走,然后迫不及待的離開,我的心里就更發(fā)毛,不知道何時是個頭。我不和任何人作交流,也不動任何人的東西,就是呼吸都盡量不張嘴,用鼻子,我想,鼻腔里的鼻毛或許可以起到一層過濾作用。而且我保持著盡量少呼吸,實在憋的不行了,就逃也似的跑到院子里大口大口的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洗手成了我每天最樂意、最勤快做的事,而且按照醫(yī)院教的六步驟洗手法:上下搓、左右搓、來回撮、里外搓、對著撮,一點也不馬虎,幾天下來,一雙手洗得嫩白嫩白的。
病房中四個病人,四個陪床,相安無事。其實整棟樓都死一樣的沉寂,安靜得只能偶爾聽到誰得手機響一下,但接聽的聲音卻很小很小,讓人很懷疑究竟還有沒有有生命的東西在這里存在著。醫(yī)院規(guī)定,病人之間不能交流,其實大家都明白,醫(yī)院這是為大家好,為病人著想,更為了健康的人。就在我們想方設(shè)法保護自己的時候,那個老女人卻是個例外,依然吃興不減,而且是興致勃勃的變著花樣吃,我們都很郁悶,她的丈夫(看上去更像她的父親)現(xiàn)在連吃飯都那么困難了,她怎么有那么好的胃口。她是這個病房里食欲最好的一個人,其他病友吃東西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陪床都跑在外面吃,只有這個老女人什么也不在乎,給人的感覺她不是來陪病人的,而是來陪吃的。
對她的厭惡之心與日俱增。
一天,在院子里迎面碰到她扶著一棵樹一邊吐一邊哭,實在沒有第二條路讓我走了,我只能硬著頭皮低頭加速往前走,沒想到她卻叫住了我,更沒有想到,這一駐足卻拉開了另一個故事。
她們是韓城人,生活在一個很偏僻的小山村。她和他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并結(jié)婚的。婚后幾年她一直沒有懷孕,面對這個事實,婆婆和公公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為此,他帶著她走了……
她們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取名盼盼,也許是她們的真愛感動了上蒼,就在盼盼七歲的時候,她居然懷孕了,是個男孩。帶著孩子,她們回家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著日子。她們靠種地維持生計,光景在村里不算好也不算壞。
一輩子,他都很寵她,地里的活兒從來不讓她干,而且有什么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了她和孩子,他經(jīng)常說他有三個孩子。如今,公婆都下世了,孩子們也都成家立業(yè)了,辛苦了一輩子的他本應(yīng)該過好日子了,卻……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我驚訝地看著她,一點都不相信這個故事。
其實他很早就吃不成東西了,是我太大意了,我一直以為他會沒事的,有幾次我曾對他說去醫(yī)院檢查檢查,他說沒事,我也就沒在意。我在家什么也不做,除了做飯,就是玩牌,他也不管。只要我喜歡的東西,他都盡量滿足我,這個戒指今年才買的,他說,明年掙的可以了還要給我買個金手鐲,帶我去什么華東五市旅游,要我坐火車、坐飛機、坐輪船……
她說不下去了,嗚嗚地哭出了聲。
醫(yī)生說,他的日子不多了,盡量吃好點,能多吃就多吃,想辦法刺激他的食欲。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醫(yī)生說吃就吃,我也不知道我一個勁的在吃什么,我知道我在病房吃東西你們看著很惡心,我也知道這樣對我不好,但我實在不知該怎么辦了……他一個勁地勸我到外面去吃,我知道他擔(dān)心我,我不知道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們……
朋友一天天在好轉(zhuǎn),那個老頭的情況卻越來越糟,剛來時還能下地走動走動,現(xiàn)在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吃的更勤了,但我看見她的眼角有淚水滲出。每次吃東西的時候,他總是微笑地看著她,很幸福地看著她。有時,他們也說說孩子,說說他們的過去,他似乎感覺到自己來日不多,卻閉口不提,只是一直看著她,看見她,他就笑,有時,她出去了,他就閉著眼睛,不和任何人說話,她回來后,他的眼睛就隨著她轉(zhuǎn)。
醫(yī)生很早就建議他們出院了,她卻哀求醫(yī)生,希望多留她們幾天,她知道,回去以后他離開得會更快,而且是很痛苦的離開,在這里,可以用好一點的針劑和藥減少些他的痛苦,她說,我一定要讓他以最小的痛苦離開,哪怕欠好多錢。
買了些獼猴桃,順便給了她幾個,希望他能吃點,她俯在他的耳邊輕聲問他吃不吃,他居然點了點頭,于是,她高興地跑到外面把皮剝好,用開水泡了一會,然后用小勺刮了點放在了他的嘴邊,他睜開眼看了看,馬上又合上了,無力地?fù)u了搖頭,說:“不……想……吃……”她說“你就吃點吧”,他睜開眼睛,看著她,很聽話的張開嘴,嘴巴微微地動了動,輕輕地?fù)u了搖頭說“不……好……吃”,閉上了眼,“你就再吃點,害得我白忙乎了半天?!彼俅挝⑽⒈犻_眼睛,望著她充滿憐愛地、輕輕地說道:“對……不起……了?!蔽铱吹?,她的眼眶在瞬間充滿了淚水,而我的眼里也有種液體在涌動。
救護車把她們送了回去。
或許,現(xiàn)在,那個老頭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我想,此刻,不管他在哪里,這一生,他都是幸福的——愛與被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