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實現自己的心愿有時候說容易也容易,說難就挺難。有的心愿看起來好像容易,真正要實現起來恐怕不是想像的那么簡單。我已經忘記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許過愿了。沒有心愿,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如愿或者不如愿,只有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那死去多年的一個遠房哥哥。說是哥哥只是算起來我們在一個輩份,其實他比我不知長了多少歲,他應該和我的二爺是同年。我們大概相差有五六十歲吧。
在我的記憶中,我那遠房的哥哥就住在后山上,并且是住在最高處。他就一個人生活著。雖說有妻子兒女,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只聽說有一個兒子在省城,還有女兒,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據說老伴多在女兒家,也有可能在兒子家。但家里只剩我那老哥在老家過著鰥夫一樣的日子。
我是很少到他家去的。因為去他家的路全是上坡,窄而陡。院落雖然還算干凈,可是沒有一點生機。你在遠處就能感覺到一種蒼白和寂寥來,甚至能夠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院子里孤得很,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地方是不愿意逗留的。
每天,老哥都要從我家的門前走過,不是去井上挑水,就是下街轉悠。從街上回來的時候,多數也是空著手的,有時也提著一些別人丟棄的東西。他說,這東西有用處。
他的腿不好使,一步也跨不出多少,前腳跟也就剛超出后腳稍。到后來,每一步只能走出半個腳掌那么遠,與其說是走倒不如說是挪還差不多。可是,他就一個人這么過著,哪兒也不去。他依然得去井上挑水,依然下街買點零碎。
村子的人都感嘆他生活過得清苦。吃的,我沒有見過;穿著,倒是經常能看到:一件打著補丁的夾襖要穿很久。但是并不見他怎么邋遢。七十年代,人們的生活普遍不好。一個儉樸慣了的老人對自己的生活也許沒有太多的奢望吧。
一個老人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著實不容易。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這個人甚至連死的事情,他也早早計劃好了。棺材自然早早就打好了,刷了漆,置放在邊窯里。葬禮的儀式也想好了,細致到吃“八碗”還是“五魁”;迎帳,撒路燈,請哪里的“平事”,請什么客人,有多少客,和多少糕面,用多少鞭炮,就是在哪里燃放也是計劃好了的。鞭炮蠟燭香紙都買好幾年了,為了防潮,用雨布包好存在棺材里,只等到時候用就是了。
我家有一舊式高桌,老哥哥早早地就訂好了,說到時候借來,在靈前好擺放祭品。為了體貼“站靈”人的辛苦,他還特意從街上買回來兩只舊沙發(fā),說將來就放在靈棚邊上,“站靈的”累了好有個地方歇息。
辦喪事,一定要用到豬肉。他自己就喂了一頭豬。豬長大了,到了宰殺的時候了,可是他還活得好好的,怎么辦?正好外孫有事要用豬肉,他只好將囫圇豬借了出去。爺孫二人協商好了,到他的事情時由外孫還豬。為了身后事,老哥哥把該想到的一樣一樣全備辦妥當了。
可是,他的身體還算硬郎著,但腿也硬得邁不出去了。走路越來越慢,再多了點兒哮喘,打老遠你就可以聽到他的咳嗽聲。
終于,老哥哥在山頂上的老地方是過不下去了,起碼吃水的困難沒有辦法解決。起先,還有外孫子不時專程跑過來給他挑水吃。但終究不方便,老哥哥只得要跟著外孫子過了,他自己再也沒辦法一個人支撐了。
搬家的時候,他有好多東西要拿,這個要拿,那個也不能撂??沙抢锏牡胤娇刹槐人纳缴希荒苡芍男宰訑[放。最后,他戀戀不舍地說:這些東西暫且放在山上,到用的時候再說罷。
我曾見過老人回來背東西,麻袋里鼓鼓囊囊的。
那一年當我三爺過世的時候,他來了。多時不見又老蒼了許多。吊孝時候他半跪半坐在靈前,嚎啕大哭,老淚縱橫,口里且嚎叫著:二爺、三爺,你們怎么就都走了?怎么就不等一等我啊?你們來尋我啊!哭聲蒼涼,凄不忍聞。
自那以后,我就再沒有見到過這老哥哥。聽說他老伴死了之后,在省城的兒子將他接到城里去了。再后來,聽說他終于過世了,死在省城里,當然是火化吧。
總之,老哥死后的一切沒有一點是按他當年計劃的那樣辦理的。他定下的高桌自然沒有借,他挑好的墳地和墓葬空空如也,他借出去的豬也不用再還了,他選定下的燃放鞭炮的地方沒有鞭炮聲。老哥哥甚至連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和院落也沒有能夠再看上一眼……
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到過他的那個小院了,沒有了那個懷揣執(zhí)著心愿的老人,院子里一定滿眼荒草萋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