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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維秋的健身活動是晨起散步，五點半走出家門，七點整準(zhǔn)時回家，喝上夫人備好的一杯牛奶，再加兩片面包，一個雞蛋，單位的小汽車已候在樓門口了。他堅信據(jù)說是一位偉人的健康秘籍，基本吃素，不忘穿布，堅持走步。那位偉人還有一句名言，堅持?jǐn)?shù)年，必有好處。偉人的這個“堅持”說的是讀書，但屈維秋認(rèn)為，放在健身這里，也不錯。世上的許多事情，都貴在堅持，鍥而不舍，好處嘛，等著瞧。

離家一公里，有一處闊大的公園，蒼松翠柏，樓榭湖光。公園里有古代一個皇帝的陵墓，現(xiàn)時成了民眾休閑旅游的去處，一年四季，游人如織，尤其是晨暮，附近的居民來這里打太極拳，蹦中老年迪斯科，舞劍，放風(fēng)箏，溜旱冰，一派鶯歌燕舞，安樂祥和。

屈維秋只散步，悠然而去，愜意而歸，有時遇新奇處，也佇步觀望。春末夏初的一天，他看近百人圍在一棵古松下，不時發(fā)出叫好聲。趨聲而去，只見古松下站著一位中年漢子，綢褲綢褂，一身雪白，宛若太極高手。但漢子不打拳，他揚起的手掌上落著一只黃色小鳥。漢子吹聲口哨，那小鳥忽地飛去，直落繁密的枝葉之間，再一聲口哨響起，小鳥在人群頭頂飛旋一番，復(fù)又落回漢子的掌上。漢子說，我這只小鳥雖有些本事，聽話，但毛病也不少，它愛財，特別是好色，常為我惹是生非呀。有人接話，怎么好色?眾人笑。漢子對小鳥說，色一個。鳥兒聞令，立即展翅而去，落在一個女人頭上，又落在一個女人頭上，還啄了啄女人的頭發(fā)。那兩個女人都是人群里最年輕的，也果然都清秀端莊有些姿色。人們又笑，笑得兩位女士滿面燦爛很是得意。

剛才問話的人說，愛美之心，鳥亦有之，愛美不能算是好色。漢子說，它真好色，但要表演出來，還請各位，尤其是大姐大妹子千萬不要怪罪。眾人鼓起掌來，那兩位女士也鼓掌。掌聲落，漢子努唇發(fā)出一聲奇怪的哨音，那鳥兒又展翅飛去，這回沒往女人頭上落，而是徑落到一個女人的腳背上，還仰起頭扭著脖頸往女人的裙子里看。人們大笑，怪笑，狂笑，笑得女人把一張粉臉漲成了紫豬肝，拔腳往外跑。那鳥兒在半空中盤旋了一圈，又向另一位女子腳下?lián)淙ィ瑖樀媚桥愚D(zhuǎn)身就跑。人們的笑聲越發(fā)響亮狂野了。

這鳥人!屈維秋心里笑罵。他不罵鳥，而是罵人，而且把鳥與人連在一起罵，恰到好處，渾然天成?！端疂G傳》里的黑旋風(fēng)李逵和立地太歲阮小二專好這般罵，罵鳥官，還罵鳥皇上，罵得驚天動地，罵得蕩氣回腸，罵出了別一番味道。小鳥兒懂什么呢，基因不對路，荷爾蒙更不對路，好色也好不到人的身上，還不是人在馴化?現(xiàn)在的賣藝人啊，鬼靈精怪，摸準(zhǔn)了觀眾的心理，專會玩兒這種噱頭。連那些名滿天下的大導(dǎo)演、大演員們都時不時整一下這種似黃不黃，不黃也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小兒科呢。

漢子展開掌心，鳥兒落上去，啄食主人早為它備好的賞賜，不過是幾粒谷物之類的東西。

人們的沖天笑聲羞跑了幾個年輕的女人，卻引來更多的觀眾。又有人問:“你還沒讓它表演怎么愛財呢?”

漢子抱拳，向四面作揖:“那就拜請各位大叔大嬸兄弟姐妹我的衣食父母們，在您的衣袋里摸一摸，百元的票子不算大，一元錢的鋼镚兒不算小，我的這個小東西都會一一笑納，而且它會認(rèn)票子，按票面價值的次序一一接收。至于角啊分的，諸位就別費神了，連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販子都不稀罕要了，我這個小財迷更他媽的混蛋!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我這小財迷有點像受賄的貪官，進(jìn)容易，再讓它往外吐可就難了，它收下了哪位的票子，就算是扶貧的善款，在下替這不會說話的小東西一一叩謝啦!”

這就是變相的收錢了，賣藝嘛，終極目的。人們都心知肚明，但還是有許多人舉起了手臂，手里張揚出或大或小的幣子。那鳥兒毋須再聽指令，見了票子就飛出去，果然先從面值大的上來，叼在嘴里，送回掛在樹枝上的黑色仿皮手提袋，再飛出去，再送回，如此這般，往來穿梭，不厭其煩。最大的一張是五十，是鳥兒第一個啄回去的，依次是二十元的，十元的，果然分明，一絲不亂。多數(shù)是五元、一元的，有紙幣，也有鋼镚兒。有人故意舉起一角的鋼镚兒，還大聲招呼，財迷，這兒呢，一元。那鳥兒飛過去，啄起，竟甩向人群外，引得人們又笑。

一個年輕人舉起了一張銀行卡，大聲喊:“現(xiàn)在行賄，講究送卡，誰還一捆一捆地塞票子，多累呀?小財迷，過來!”

人們跟著打哈哈，說現(xiàn)在的卡多了，隨便在街邊就揀一張，誰知你的卡里有錢沒錢呀?年輕人詛咒發(fā)誓，說最少還有五六十元，要撒一點兒謊，我給這鳥兒當(dāng)兒子。有人又起哄，說不會是看這鳥兒會掙錢，又多了個啃老族吧?氣得年輕人跳進(jìn)人圈，瞪著眼睛罵，是誰?想找不自在是不是?有本事滾出來，爺們兒陪你單練!

漢子怕打起來，忙向年輕人作揖:“謝謝這位老弟啦。我這個小東西像我，只是個土里刨食將供嘴兒的命，只認(rèn)個毛錢兒。且等它再練練，混出個廳級處級，最小也得是科級，它才能知道卡里可裝大錢呢。謝謝啦。”

賣藝的一收錢，便是峰巔已過，謝幕了。人們四散而去，屈維秋也拔了腳步，心里不由發(fā)著感慨，這江湖之中，最見民心，一個個插科打諢，哪句話里不夾槍裹棒，帶著譏嘲?這般想著，腦子里驀地似有電光一閃，回頭望去，見古松下漢子正收拾著賣藝用的物品。他轉(zhuǎn)回身，又向漢子走去。

“你那個小財迷兼小色鬼呢?”屈維秋笑著問。

“收進(jìn)窩啦。我?guī)贀Q個場兒。”

“它不是聽你的話嗎，還收它干什么?”

“養(yǎng)蜂采蜜還得有個蜂箱呢，城里亂哄哄的，誰知出個啥岔頭?”

“能讓我再看看你這只小東西嗎?”

樹枝上掛著一只有窗有門的小木箱，漢子拉開門，小鳥飛出來，落在漢子的肩頭上。屈維秋湊前細(xì)觀，漢子從衣袋里拈出點什么東西，說:“這位大哥，攤開巴掌，讓它落到你手上，隨你怎么看。我還得收拾東西呢。”

漢子撒在屈維秋掌心的是幾粒谷物，褚色，像高粱籽，卻略小。漢子再吹口哨，那鳥兒果然就乖乖地落在了屈維秋掌上，小爪子蹬一蹬，跳一跳，癢癢的，那通紅的小喙一下一下啄食著谷物，也癢癢的。小東西確是可愛，麻雀大小，渾身披金，紅喙似丹，黑亮黑亮的眼睛宛若點漆。呵，神奇的造物主啊!

“老弟，你喂它的是什么?”

“粟子?！?/p>

屈維秋想起來了，陪夫人去鄉(xiāng)下看岳父岳母時，見過這種東西，準(zhǔn)確地叫，應(yīng)該叫粟籽，一年生草本植物的果實，油性挺大，生嚼在嘴里，有微微的酥麻感。這種東西產(chǎn)量不高，秧稞又很占土地面積，所以村民們就任它自生自滅，秋時隨手采摘，很少有人專去耕種經(jīng)營。

“它只吃這東西嗎?”

“餓急了，五谷雜糧，啥都吃。但就見了這東西不要命。貪財好色的東西嘴都饞，哈哈?！?/p>

鳥兒啄光粟子，復(fù)又飛回漢子肩頭。屈維秋掏出一根煙，遞過去:“老弟，先抽一口，歇歇?！?/p>

漢子接煙在手，先看看商標(biāo)，又就著屈維秋的火點燃，深吸一口，問:“哈，軟中華，硬玉溪，抽這煙的很牛?菖。大哥是不是有話要說?”

屈維秋說:“你忍痛割愛，把這小東西賣給我如何?”

漢子沒太顯驚訝，只是笑說:“大哥想砸我飯碗啊?”

“你開個價嘛?！?/p>

“我還指靠它供兩個孩子上大學(xué)呢。再說，這東西在我手里，多少能晃來一點散碎銀子，到了別人手上，也就成了玩物。它是我馴出來的，不會聽別人的話。”

屈維秋要的就是漢子這句話，誰又會輕易賣掉搖錢樹呢。他說:“那你就幫我再踅摸一只這樣的鳥兒。按我的要求，你再馴出它一兩樣本事來。我出三萬?！?/p>

漢子的目光盯過來:“你要它什么本事?”

“一、它只在屋里飛，開了窗飛出去，還能再回來?！?/p>

“這是起碼的。你備足粟子，養(yǎng)上幾日，轟它都不走。二呢?”

屈維秋往前后左右瞧了瞧，腦袋湊過去，附耳低言。

漢子一怔:“大哥想用它干啥?”

屈維秋淡然一笑:“別問，天機(jī)不可泄露?！?/p>

漢子想了想，又點頭:“也是。兩人下棋，多嘴是驢。想馴出這一宗，倒也不難。難的是抓雀兒。這東西稀罕，這些年尤其少見，比真正的清官還少，扣鳥籠子掛在林子里，三年兩年也難捕到一只，只能碰大運啦。我這只是公的，家里還有一只母的，可母的只想抱窩不聽馴?！?/p>

屈維秋笑說:“那你就從孵出的公鳥里選出一只馴馴嘛?！?/p>

漢子搖頭:“那我就不要你三萬了，兩萬我就樂翻了天。這公鳥兒只要抓進(jìn)家，就再不踩蛋兒，那母鳥兒下了蛋也是白抱窩，都他媽的是寡蛋。寡蛋大哥懂吧?沒授精，殼碎了時是一攤臭屎。人都不能強(qiáng)捆著當(dāng)夫妻，別說雀兒了?！?/p>

屈維秋知道這是在變相地討價，他問:“那你開個價?”

“五萬。少一分，大哥別再費話。”

“好，五萬。什么時候交貨?”

“就是我手里有現(xiàn)成的東西，想馴出來也得半年一載。明年這時候吧。”

“那不行，太晚了。今年秋后怎么樣?”

漢子做沉吟狀:“那可得看咱們老哥兒倆的運氣啦，我試試。只是……大哥不會讓老弟我累個孫子似的，又變卦不要了吧?這東西可不是街頭上的烤地瓜烀包米，你不要還有別人接著?！?/p>

屈維秋在身上摸，早起晨練，誰又在身上塞著錢包?還好，在褲袋里摸出一張卡，看了看，遞過去:“這是家樂福的消費卡，里面是三千，我還一次沒用呢。你去試試，沒謊就拿它做定金，我若反悔，這筆錢就算白送你了。”

漢子苦笑說:“大哥你還是賞我現(xiàn)金吧，哪怕是一千兩千呢。我的一丫一小一個念大學(xué)，一個讀高中，我還能讓他們拿這玩意兒去交學(xué)費呀?”

屈維秋說:“我身上不是沒帶錢嘛。那就這樣，你交貨時，我還是給你五萬，這張卡，就算我交朋友買信譽了，可好?”

漢子又作揖:“那我就謝謝大哥啦。貨有了，我咋找大哥?”

“你給我個電話，我會找你?！?/p>

2

玩兒鳥賣藝的漢子姓翟名大林，家住八十里外的一個小山村。那個村子四面都是大山，山上林木繁密，是省里劃定的一片生態(tài)森林保護(hù)區(qū)，禁伐禁獵。林子深處設(shè)有林場，尋常百姓想動動保護(hù)區(qū)里的一草一木也違法。

翟大林騎摩托車回到家里時，天已傍晚。雖說大山里黑得早，也有五六點鐘了吧。灶間熱氣騰騰，彌漫著鍋貼餅子和土豆燉豆角的香氣，又是一鍋出。翟大林停好摩托車，撲進(jìn)屋里，外衣也不脫，把自己扔到了熱炕頭上，對老婆嚷，燉肉燉肉，今晚喝兩盅。老婆問，肉在哪兒，燉你大腿呀?翟大林說，自己去車上找。老婆氣得嘟囔，買了怎不帶進(jìn)來?我在家閑著啦?非得遛遛我，把我當(dāng)成你的寶貝雀兒呀?翟大林說，累死了，讓我烙烙腰。

一天的奔波，確實把翟大林累得不輕。為趕城市里晨起的那份熱鬧，雞叫兩遍就得動身，順著漆黑的山路顛簸出去。一天至少得竄三個場兒，少練一場，這賣藝的日子都沒法往下過。這筆賬在家里算過多少遍了。一年四季，占了一半的冬天是不能出去的，出去了也白扯，天冷，游人少，沒有誰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佇下腳步瞧熱鬧，連鳥兒都團(tuán)了翅膀打不起精神來?？蓛蓚€孩子卻得一年四季去上學(xué)，上學(xué)就得一日三餐;還有那些管得著你的爺爺奶奶們，供果臺上可不講春夏秋冬，一次孝敬不到位，人家就可能冷下面孔，砸了你的飯碗。

老婆解下捆扎在摩托車上的編織袋，順手將裝鳥的小木箱也提進(jìn)屋。打開編織袋，老婆的眼睛瞪成了牛鈴鐺，有豬肉，有魚，有火腿腸，還有老娘兒們早想買卻舍不得掏票子的飄柔洗發(fā)露。老婆還拿過一只蛇油SOD蜜的小盒子，問:

“這是啥呀?”

翟大林說:“雪花膏，老丈人改叫岳父，倆名?！?/p>

“不賤吧?”

“二十多?！?/p>

“我的媽，聽這價，哪還敢用!”

“這就是最便宜的啦?！?/p>

“這一堆，你得花多少錢?不年不節(jié)的，不想過啦?”

“沒花錢，一分錢也沒花。”

“看把你能耐的!你還敢偷敢搶啦?”

翟大林在懷里摸了摸，把那張消費卡甩出去，落在炕席上還砸出一聲清脆的響兒:“咱也刷它一次卡。就那么一下子，啥都妥了。真他媽的爽，怪不得城里人都好用這玩意兒，好像沒花錢似的!”

老婆驚奇地拿起卡，前前后后地看:“我的媽，家樂福的，三千元呢。你揀的?”

“做夢找野漢子，你咋凈想美事?你把它收好了，再想買啥，你提前琢磨好，我進(jìn)城給你帶回來。我困了，先瞇一會兒，別的話，等吃飯時再說?！?/p>

女人見了洗發(fā)露、雪花膏之類的東西，就好像打了嗎啡，立時興奮起來，何況都是高級的玩意兒。老婆忙著去灶間切肉，還大聲問，肉燉熟了，和豆角土豆?fàn)Z在一塊行不行?但應(yīng)答她的，已是男人的呼嚕聲了。

倆人坐在炕桌前，已是掌燈時辰。一雙兒女都是讀書的材料，念大學(xué)的要等寒暑假才回來，在縣城里讀高中的也要等周末。翟大林剛剛斟上酒，就聽院子里的狗叫起來，先是自家的大黃狗叫，緊接著另一條狗更兇猛地叫起來，兩犬對吼，此一聲彼一聲，真正的原生態(tài)二重唱。女人趿鞋下炕，跑出去，迎進(jìn)來的是林業(yè)派出所的小徐，怕兩狗廝咬，小徐把他雄赳赳的黑貝牽進(jìn)來了。

翟大林忙起身，做著要下地的樣子:“喲，不知是領(lǐng)導(dǎo)來，坐，快請坐。”

小徐不客氣，腿一抬，就坐在了炕桌對面，正是女人剛才坐過的地方，兩眼盯著桌面，嘴巴打起了哈哈:“喲，提前進(jìn)小康，伙食不錯呀。”

翟大林急給女人使眼色:“快添副碗筷，加個酒盅子，難得領(lǐng)導(dǎo)來，我陪領(lǐng)導(dǎo)喝兩盅。”

小徐也不等碗筷到，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菜碗里拈出兩塊肉，丟到地上去。又拈盤子里的火腿腸，也丟下去。火腿腸能存放，想留給閨女周末回家呢，沒敢多切，也就幾片，給當(dāng)家的下酒，沒想讓人家這一拈，就拈去了近一半。看那黑貝吧嗒吧嗒吃得香甜，女人心里擰了一下，心疼地看了看男人。翟大林只當(dāng)不覺，忙著招呼:“別木樁子似的愣著，快給領(lǐng)導(dǎo)倒酒呀?！?/p>

小徐說:“你不知道我們警察當(dāng)班不許喝酒呀?領(lǐng)導(dǎo)下的死命令!我剛吃完，肚里飽著呢。奉所長指示，我就兩句話，說完就走。明天上午，你去所里一趟，所長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

翟大林心里一驚，說:“另換個時間行不?明早天不亮，我就得再奔城里去，一年到頭，全指著這一陣呢?！?/p>

小徐把腦袋搖得很堅決:“那不行。我看所長的意思，你要是不去，你這鳥籠子就別往外提了，還是送到野生動物保護(hù)協(xié)會去吧?！?/p>

翟大林再問:“那你多少也先給我透透話，所長找我，是個啥意思?”

小徐又拈了兩塊肉丟到地上去，還把手在狗身上擦了擦，看樣子不想再拈了，說:“市里的工資都漲了，縣里也不知還想拖到啥時候。一樣當(dāng)警察，一樣執(zhí)行警務(wù)，一個月就差著上千元，所里的同志們心里不平衡啊。所長就是想找你再商量商量贊助款的事?！?/p>

翟大林心里緊了一下，忙用手抓了一塊肉塞進(jìn)嘴里，要是不堵住嘴巴，他就要罵了。

女人說:“我家每月不是贊助一千五百元錢了嗎?還要漲呀?”

小徐站起身，拉狗往門外走:“你們吃肉，總得讓我們也喝口湯吧。有啥想法，你們?nèi)ジL說。反正通知我已經(jīng)送到了，你們喝酒吧?！?/p>

還喝個 !兩口子坐在炕桌前，傻子似的發(fā)起呆來。為這捕鳥馴鳥的事，林業(yè)派出所不知來找過多少次，說野生動物保護(hù)協(xié)會有話，那小黃鳥屬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無論是捕是殺，都是違法。夫婦倆去找村支書，又去找村委會主任，哪次去都不敢空手，總算約出所長坐進(jìn)了縣城里的高檔飯店，海參鮑魚上了，粉條子似的魚翅也上了，喝的是國酒茅臺，最后總算達(dá)成口頭協(xié)議，翟大林每月拿出一千五百元，贊助派出所的辦案經(jīng)費。喝成了關(guān)公臉的所長還比比劃劃地說，你們就偷著樂去吧，我們五位干警，每位每月才三百，不夠一桌飯，算個蛋呀!給你們擔(dān)的這份風(fēng)險和責(zé)任可比天大。還是你們賺大頭。

一月一千五，一年十二個月，那就是一萬八，這是給派出所的。村里還有支書和主任呢，都是土地佬，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做糖未必甜，做醋卻肯定酸，逢年過節(jié)的都須打點，那又是一筆必不可少的支出。還有城里公園的管理員，不是縣官，卻是現(xiàn)管，他們心里不樂和，會把你當(dāng)成黑老鴰一樣地往外轟。再加上每天往返的油錢，一年下來，積少成多，也是一大筆。兩口子掰著手指頭不知算過多少次，一年就算進(jìn)城二百天，一天按二百元賺，不過四萬元，這一筆那一筆摳出去，真正落在手里的，連一萬元都沒有啦。

早晨在城里公園碰上的那筆交易，真要能成，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一輩子也難再碰上第二回。翟大林跟屈維秋說的那些話，多一半是真，其中也有假，虛虛實實，霧里看花，連捕鳥抓獾都得整這一套。比如說母鳥只戀窩不聽馴，這就是實;但說鳥要現(xiàn)抓現(xiàn)馴，那就是忽悠。下棋都得看三步，既捧著這個泥飯碗，就不能不防著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意外，那鳥兒要是飛丟了呢?那鳥兒要是被車撞了被壞小子的彈弓打了被空中的鷹隼抓去被哪位戴大蓋帽的人沒收了呢?還能再現(xiàn)和泥現(xiàn)捏碗呀?翟大林家另一間屋子里還另養(yǎng)著兩只黃鳥兒，一公一母。那只公的，已馴得差不多了。翟大林的辦法是一手抓賣藝，一手抓捕鳥，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每天，在他進(jìn)城對著小鳥吹口哨的時候，老婆已將扣鳥的滾籠高高地掛到林子里去了。

捕黃鳥不能張網(wǎng)，那東西金貴，粘了網(wǎng)一撲騰，就可能斷了爪子折了翅膀，廢了。再說，張網(wǎng)也太張揚，連收了贊助費的派出所都不敢再睜一眼閉一眼。翟大林心靈，手也巧，他用竹篾扎了一個帶滾蓋的鳥籠子，里面放了一只母鳥，再明晃晃地放進(jìn)一小盅粟子。那粟子與母鳥之間要有隔欄，防著母鳥貪嘴活活撐死。每天天亮后，老婆將鳥籠掛到林子里去，那母鳥的叫聲和氣息，還有那粟子的味道，把遠(yuǎn)處的雄性黃鳥引過來。天下萬物，與兩條腿的人無異，為食，為性，都不要命。公鳥飛過來，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落在樹枝上，又落到鳥籠上，滾蓋一動，公鳥一驚，撲地飛了。飛不遠(yuǎn)，它還會回來，再試，如是三番，膽子越來越大，喙子直向籠子深處探去，那滾蓋徹底一翻，便將這位新成員扣在了里面，鎖死了機(jī)關(guān)，紋絲不動了。但這種成功的概率極低，黃鳥珍稀，堪比野生的靈芝，忙活一整年，能捕回一兩只，已是燒高香了。

鳥籠掛入林中，只能是清晨送出去，傍晚再收回來。天下百鳥，除了貓頭鷹，可能都是鳥盲眼(夜盲癥)。但越到夜里眼睛越亮的野物可不少，饑餓的野貓、猞猁、豹子，都可能把籠子里小鳥當(dāng)成塞牙縫的點心。到了白天，禍害小鳥的再加上兇猛的鷹。為了這份憂慮，為黃鳥站崗放哨的任務(wù)就落在了狗身上。大黃盡職盡責(zé)，清晨隨著女主人出去，傍晚再跟回來，整日整日地伏臥在草莽間，眼睛盯著鳥籠，寸步不離。

想到大黃，翟大林抄起筷子，在菜碗里翻出幾塊肉，一并夾住，爬起身，推開窗子，丟出去，恨恨地說:“媽的，他的黑貝吃得，我的大黃怎就吃不得!”

3

時光就像電視劇里的場景切換，一個空鏡頭，幾個月就過去了。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屈維秋家里來了位客人，叫高星，是一家筑路工程公司的經(jīng)理，因老家與屈維秋在同一個縣，便拐彎抹角地攀上一個什么親，屈尊一輩喊屈維秋為二舅，雖說年紀(jì)并沒小上多少。

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沒送來包裝豪華的月餅，也沒帶來名煙名酒，卻在懷里掏出一塊石頭。高星一層層地打開包裹著的牛皮紙，又撕去廢報紙，那塊石頭便現(xiàn)了真身，比手提電腦略小，板狀，灰白色，一下乍亮屈維秋眼睛的是石面上的鳥的筋骨，那鳥兒鵪鶉般大小，頭爪齊全，兩翅撲展，纖毫畢現(xiàn)。

我的天，鳥化石!

屈維秋問:“你從哪兒整來了這塊寶貝?”

高星說:“總聽說遼西朝陽那邊沒少出古生物化石，我就專程跑去了一趟，在深山溝里轉(zhuǎn)悠了半個來月，總算做賊似的給二舅淘弄來這么一塊?！?/p>

屈維秋說:“這可是國寶級的文物，買賣都犯法，你也不怕蹲大牢?”

高星說:“知道二舅是雅人，對這種東西喜歡，也有研究，我就斗起膽子蹚一回深水啦。怕貪事，我連錦盒都沒敢找人做，直接給二舅送過來了。”

屈維秋說:“化石這種東西，一般都從中間剖開，所以是對稱的兩塊。兩塊都在手，價值成倍翻?！鼻S秋對化石，其實也就這么點粗淺的常識，他在炫耀。

高星說:“那一片我也看到了?？上耶?dāng)時手里只帶了那么多現(xiàn)金，給卡鄉(xiāng)巴佬又不認(rèn)，好說歹說的，才算把這一片買下來?！?/p>

屈維秋繼續(xù)引申并強(qiáng)調(diào):“有一個搞集郵的行家，費盡千辛萬苦，把家底都折騰空了，總算把一種據(jù)說世上只存了兩張的郵票都弄到了手。他特意開了一次記者招待會，請集郵同行赴會，一睹他的稀世珍寶。沒想，在會上，他讓眾人看過其中的一張郵票之后，竟當(dāng)眾劃燃火柴，將那張郵票燒了，驚得人們差點掉了下巴?？扇藗冝D(zhuǎn)瞬也就明白了，這樣一來，他手里存的那張，就不光是稀世之寶，而是絕世珍寶，無價之寶啦!”

高星說:“我抓緊再張羅倆錢兒，一定再去一趟朝陽，說啥也把那一片買到手。我當(dāng)著那個鄉(xiāng)巴佬的面，也把那片石頭砸了，砸它個粉身碎骨，只留下二舅的無價之寶?！?/p>

這是玩笑。倆人都大笑起來。屈維秋心里說，那片石頭極可能已在了你手里或另去敲了別的權(quán)貴之門，裝什么裝?笑過，他說:“這片石頭，你還是帶回去藏著，什么時候喜歡了，就拿出來看看。記住，千萬不可再示之于人，謹(jǐn)慎為妙啊。什么時候想到我這兒來，就來坐坐，誰跟誰，還帶什么東西嘛?！?/p>

高星說:“二舅這是罵我，我要是把東西揣回去，可成了什么人?往后還進(jìn)不進(jìn)二舅家的門了?再說，這種東西我只知稀罕，卻難說出個什么好，還是放在像二舅這樣有學(xué)問有見識的人手里，才能顯出它的分量?！?/p>

屈維秋說:“有什么事，就說。你也別讓我無功白受祿?！笔郎蠜]有免費的午餐，屈維秋不想再跟高星繞，率先奔了主題。

“一有事就找二舅，真是臉紅。我也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手下好幾百號人等著吃飯呢。”

“又繞!”

“就是市里奔西樺縣的那條公路，聽說要拓寬大修，還聽說為爭這個工程，幾家公司頭拱地，招法都用絕了。二舅能不能再幫我想想辦法?”

屈維秋的職務(wù)是市交通局副局長，主管局辦和公路規(guī)劃設(shè)計。此前，為承包工程上的事，他替高星找過主管工程的副局長陳衍捷，陳衍捷挺開面，都如愿了。既為同僚，互相關(guān)照，這很正常。屈維秋故意沉吟了好一陣，才說:“這一次不比前兩次，前兩次項目都不大，管這一攤的副局長也就給了我面子。但事可一，也可二，就是不好過三，況且眼下的這個項目七八千萬，我再說話，不定讓人家想些什么。你要真想把這個項目拿下來，不如直接去找找主管工程的陳局長，好在你已給他完成過兩個項目，也算熟人了。”

高星苦笑說:“我認(rèn)識陳局長，陳局長對我卻未必有什么印象。前兩次還不都是看在二舅的面子上!”

“從長計議，你也應(yīng)該抓緊和陳局長建立起友好互信的長期關(guān)系?！?/p>

“那是?？晌疫B陳局長家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呀?！?/p>

“前后這幾幢樓都是我們局前幾年自籌資金蓋的。陳衍捷跟我是一個樓，緊挨著我的西邊那個樓門，也是三樓，也是東門。都是副局長，一字并肩王，分配房子時就這么考慮了。”

“跟二舅我不說假話，我要是真遞上去一張卡，他能收不?”

屈維秋搖頭:“不好。交情不到，你送錢，可能先把人家嚇跑了。陳局長前程無限，可不能當(dāng)一般人士看待。送禮也有技巧，投其所好嘛?！?/p>

“陳局長好啥?”

“他也好雀兒?！?/p>

高星怔了，眼睛落在了茶幾上的化石上:“豬八戒養(yǎng)孩子，這可難了。我不是舍不得花錢，可再讓我去淘弄一塊這樣的東西，就不知猴年馬月了。工程的招標(biāo)告示都亮出來了，也就這十天半月的事，哪還來得及呀?”

“那你就把這塊石頭先拿去?！?/p>

“二舅不如啐我?！?/p>

屈維秋笑了:“那我就先給你介紹介紹陳局長家的情況，再給你講講發(fā)生在他家的故事。陳局長家四口人，女兒在上海讀大學(xué)，住在家里的是三口，他，夫人，還有老岳父。夫人是市中心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權(quán)威，陳局長的優(yōu)點是有點怕老婆，怕老婆就想方設(shè)法討好老丈人。他老丈母娘是兩年前去世的，女兒孝順，怕老爹孤獨，接來一塊住。大白天的，老爺子一人在家，無所事事，仍是孤獨。好在老爺子有一愛好，養(yǎng)鳥，養(yǎng)的也不是什么好鳥，虎皮鸚鵡。我去他家坐過，那鳥有黃，有綠，還有藍(lán)的，煞是好看，卻唧唧喳喳叫得煩人。那鳥還好抱窩，一年抱上好幾茬，累得那母鳥掉光了頭頂上的毛，變成了禿頂老太太，還不厭其煩地抱。家里鳥一多，女婿和女兒就拿著去送人，張家一對，李家一對。陳局長還問過我要不要，我哪有閑心侍候那東西?據(jù)陳局長說，老爺子有一天去鳥市溜達(dá)，看到有人賣虎皮鸚鵡，賣到最后只剩了一只母鳥，不成對，不好賣了。老爺子看小鳥可憐，又是藍(lán)色，家里的那對是黃色和綠色，正好調(diào)整調(diào)整品種，也可發(fā)揮發(fā)揮遠(yuǎn)緣雜交優(yōu)勢，就把小母鳥買回了家。小鳥進(jìn)了鳥籠子，兩只老鳥撲上來掐，嚇得小鳥亂飛亂撞。老爺子一看不好，急又去鳥市買回一只鳥籠子，把小鳥單獨養(yǎng)了進(jìn)去。兩只籠子并掛在陽臺上，沒出兩天，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那只老公鳥貼著籠邊和另一個籠子的小母鳥一邊交喙一邊傾訴，你一口，我一口，唧唧喳喳，親親熱熱，對老母鳥連理都不理了。那小母鳥好像是故意氣老母鳥，脖子探出老長逗老公鳥，只要公鳥離開半步，就一聲連一聲地叫個不停。最可憐的就是那只老母鳥了，氣得趴在籠子一角不吃不喝，直至活活餓死。老爺子把死鳥取出來，在小區(qū)公園里挖了個小坑，埋進(jìn)去，也不知觸動了什么心事，哭得涕淚橫流，差點抽過去。閨女陪老爹埋鳥，也哭，抹去眼淚就回家罵陳局長，說你們雄性動物沒一個好東西!委屈得陳局長到班上跟我們?nèi)拢@是哪跟哪?跟我可有什么關(guān)系嘛!

高星哈哈笑起來，說:“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鳥市?！?/p>

屈維秋說:“你在鳥市上還能踅摸到什么好鳥?百靈會唱，八哥會說，只要肯出錢，都可買回來。這世上，只要是有了價錢的，都算不上什么好東西?？赡阏胰思?，卻是要辦大事情。像送禮這種事，要么不辦，辦就要一劍封喉?！?/p>

高星為難了:“我去哪兒找這一劍封喉的寶貝?還不如讓我再去找一塊鳥化石呢?！?/p>

屈維秋說:“三天之后，你再來我家，我給你試試吧。但你務(wù)必給我記牢實，日后不管誰問，你都不能扔出我，只說是你自己淘弄來的就是了。”

高星高興地說:“我明白。謝謝，太謝謝了。不管是什么價錢，我出?！?/p>

屈維秋把那塊化石拿起來，掂了掂，說:“你要再說錢不錢的話，就痛痛快快把這塊石頭拿走?！?/p>

高星點頭笑:“那是。俗，外甥忒俗?！?/p>

4

陳衍捷發(fā)現(xiàn)家里那只小黃鳥的秘密，已是黃鳥進(jìn)了家門一個多月后的事情了。

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晚上，高星摸到家里來。陳衍捷對高星雖不很熟，卻認(rèn)識，也猜想得到高星此來的目的，便板著面孔跟他說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話。高星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手機(jī)盒子，那是一款很高檔的三星手機(jī)，剛上市不久，據(jù)說是雙卡雙待，功能很完備。陳衍捷心里冷笑，你使了這般兵器，事情就好辦了，我只說我有手機(jī)，用習(xí)慣了，不想換，你拿回去就是了。沒想高星揭開蓋子，盒子里撲棱棱飛出一只黃色的鳥兒來，那鳥在客廳里飛旋了兩圈，便落在了高星的手掌上。這鳥兒確是稀罕，通體黃色，宛若金鑄。陳衍捷怔了怔，急起身，關(guān)了客廳陽臺上的窗戶，對高星說，你快把它裝起來，真要飛出去，黑燈瞎火的，可怎么去捕?高星笑了笑，起身也到窗前，又推開了窗子，揮臂一甩，竟把那鳥兒甩到了夜色中。時已深秋，天氣還不很涼，家家開著窗子，卻卸了紗窗，不再怕蚊蠅。令人驚奇的是，那鳥在屋內(nèi)泄出的光亮中盤旋兩圈，竟又穿窗而入，落回高星掌上。

高星說:“前些天我回老家，看我兄弟弄到這樣一只小鳥，想起有人說過陳局長家的大叔在家閑著沒事，特別喜歡這種小東西，就把它要了來，送給老人家一個樂兒吧?！?/p>

陳衍捷驚異地問:“你把它往外面丟，它怎么還會飛回來?”

高星說:“這就是它的妙處，馴出來了，戀窩，所以你就放心地讓它陪著大叔玩兒，根本不需籠子。且看，它還另有好玩兒之處呢。”

高星復(fù)回沙發(fā)前，在手提包里再摸，竟摸出一頂極精致小巧的棕色禮帽來，只有鵪鶉蛋殼大小，絕對的袖珍。高星用左手指尖拈著帽檐，右手將鳥兒甩出去，那小東西再盤旋回來時，往小帽下一鉆，竟將禮帽戴在了頭上，在空中再飛兩圈，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了高星的頭頂上。猴子戴帽，裝了人樣，已滑稽得讓人發(fā)笑，沒想鳥兒再玩兒出這套把戲，就驚嘆得讓人閉不上嘴巴了。陳衍捷驚奇地大聲喊夫人的名字，說你快帶老爸出來看，絕活兒，神死啦!

夫人和老爺子雙雙跑出來，高星復(fù)又表演，將窗外放飛和小鳥戴帽兩套把戲重新演練，驚訝得老爺子喃喃不休地叨念，我的天爺，我的天爺!夫人與陳衍捷對了一下眼光，忙著斟茶倒水，又親自為客人削了蘋果。

高星將掌上的小鳥恭送到老爺子面前，說:“大叔若不嫌棄，小侄就將它交到您老人家的掌上。”

老爺子往后退，擺手說:“不行不行，把雀兒馴出來不容易，誰馴的聽誰的話，到了我手上，就不靈啦?！?/p>

高星變戲法一般又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小塑料袋谷物來，說:“鳥為食亡，本是天理。這是粟子，這種鳥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種東西。有粟子在手，偶爾喂它三五粒，用不了三五日，它就只知圍著你老人家飛，一切行動聽指揮了。大叔若是有耐心，再馴它個什么新把戲，也不是不可能的?！?/p>

老爺子說:“坐吃山空，這粟子可讓我老頭子去哪兒找?”

高星說:“大叔盡管放心調(diào)教，粟子的事我來辦，我讓我兄弟在老家園子邊多種上幾棵，就什么都有了?！?/p>

老丈人自從得了那只鳥，陡然間好像一下年輕了十歲，每天坐在餐桌前，張口閉口說的都是因那只小鳥而引發(fā)的故事。說局里前些年退休的老局長，一直繃著臉誰也不搭理，這回也追著他看小鳥，還主動遞煙點火，羨慕得別人說他享受的是市地級領(lǐng)導(dǎo)待遇;說有個小孩子非得讓奶奶也弄一只這樣的小鳥，老太太不敢答應(yīng)，孩子就滾在地上撒潑，弄得他都跟著不好意思……

有一天，陳衍捷下去檢查工程，回來沒去機(jī)關(guān)，而是直接回了家，掏出鑰匙，里面卻反鎖上了。敲了一遍又一遍，老爺子有些慌亂地打開門，身后竟還跟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臉上滿是羞赧。老爺子說，她是鄰居，來看看咱家的那只奇鳥。那女人也不多話，紅頭漲臉低著頭奪門而去。陳衍捷淡然一笑，心里暗罵，看個狗屁的奇鳥，是看你那只可憐的老家賊吧?城市公園里有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叫做翻鞋底，時有徐娘半老的女人坐在道邊椅上，蹺著二郎腿，蹺起的那只腳的鞋底上赫然用粉筆寫著數(shù)字，或80，或50。有男人走過來，悄然搭話，女人換了另一只腳，鞋底上的粉筆字便改成了或60或30。搭訕成功，倆人便悄然相隨而去。女人腳板上的數(shù)字，大數(shù)是要價，小數(shù)是底價，去搭訕的則多是春心不死的中老年鰥獨男人。陳衍捷猜想，離去的女人八成是那種翻鞋女。老爺子吃穿不愁，又有奇鳥給他添趣，飽暖思淫欲，倒也正常，反正他自己有房間，翻便翻，愿翻誰翻誰去，若是帶回一個女人讓你叫媽，當(dāng)姑爺?shù)倪€能跳起腳來往外轟趕不成?但這些話不能跟老爺子說，也不能跟夫人說，夫人的脾氣是炮筒子，沾火就炸，反誣你故意埋汰她老爹，了得?

老丈人的臉上有了陽光，夫人也隨著燦爛，幾次夸他這個姑爺當(dāng)?shù)煤孟襻t(yī)院里增添了伽馬刀射線手術(shù)設(shè)備，上檔次，有水平，連老夫老妻間夜里的纏綿都別有了一番味道。以前，有人為求醫(yī)看病的事找到他，他再說給夫人，夫人都是冷著面孔愛搭不理?，F(xiàn)在夫人痛快了，任務(wù)布置下去，比局里的秘書落實得還干凈利落，一絲不茍，全心全意。

陳衍捷心里知道，上檔次有水平的事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高星投人所好，送來了這樣一只小鳥，這鳥肯定不會來自他老家的兄弟，高星肯定是動了大心思，也動了大價錢的。老爺子回家說過，他帶鳥去市場上探過價，懂行的人說，金貴銀貴不如缺兒貴，就是用四個九的純金打造出一只這么大的鳥，也未必可買來這只會耍把戲的活物。而且高星送來的這份厚禮也讓陳衍捷心里舒坦，管他花了多少票子，反正我收到的只是一只麻雀大的小鳥，小鳥怎么作價?哪宗受賄案里有鳥雀成贓?就是中紀(jì)委來人查，我也盡可臉不變色心不跳?？磥磉@個高星不光肯于付出，還會辦事。對于這個會辦事的人的回報，陳衍捷是在不動聲色之間將那個工程的標(biāo)底示意了出去，讓高星在看似公平的競爭中有驚無險地穩(wěn)操了一把勝券。

5

陳衍捷發(fā)現(xiàn)小黃鳥的那個重大秘密，便是在回報了高星之后不久的日子。分管城建的副市長要帶幾位部門領(lǐng)導(dǎo)去北歐考察，陳衍捷是其中的一員。臨行前夜，一家工程公司的經(jīng)理摸到家里來，嘻嘻哈哈地說，聽說陳局長要出國考察，還是穿上一身新西服吧，也給咱們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做做宣傳。說著就把一張消費卡放在了茶幾上，是市內(nèi)最大一家百貨商場的，兩萬。陳衍捷沒把那張卡太當(dāng)回事，領(lǐng)導(dǎo)出國，難道還缺了西服不成?這位經(jīng)理的此行此舉，不過是借機(jī)聯(lián)絡(luò)感情，等出國回來，估計那家公司承包的一段公路改造工程就要驗收了，人家是等著你到時候槍口抬高一寸呢。送走了經(jīng)理，陳衍捷直接進(jìn)了書房，忙著去收拾隨帶的衣物。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點，送他去省城機(jī)場的小車已等在樓門外，也就把茶幾上的那張卡忘在了腦后。

再想起遺放在茶幾上的那張卡，已是出國回來，十多天過去了。坐在茶幾前移移紙巾盒，動動煙灰缸和果盤，卻哪里還有消費卡的影子?陳衍捷悄悄問夫人，茶幾上的那張卡是不是你收起來了?夫人吃驚，反問，卡?什么卡?我沒見呀?夫人轉(zhuǎn)而又問，家里也就咱們?nèi)谌耍覇枂栁野?，不會是他收起來了?陳衍捷忙攔阻，說別，千萬別，好像咱們信不過老爸似的，讓我再想想，可能是我忘在辦公室了吧，我上班再找找看。

陳衍捷口里這般說，心里卻認(rèn)定必是老爺子無疑。老爺子要去找翻鞋女，自然有些不好開口的支出，女兒給他的零花錢豈能夠用。消費卡雖不是票子，卻可當(dāng)票子用，不給女人現(xiàn)金，帶人家去商場買些衣物也是可以的。這事一問，彼此都會弄得不好意思。

不問歸不問，陳衍捷卻要驗證。那張卡確是放在茶幾上的，放了就再沒去看，也沒拿。自己和夫人白天都不在家，老爺子一人看電視，喝茶，吃水果，都要坐在沙發(fā)上，眼前那紅紅亮亮的一物件不會看不到。陳衍捷要驗證一下老爺子到底是不是拿了，拿了你就說嘛，隨便撒個什么謊不可以，誰又會追問你拿了干什么不成，這個家還缺了你尋花問柳的那點支出?

陳衍捷驗證的辦法，便是又在茶幾上放了一張卡，也是超市的，錢不多，三千，是單位過中秋節(jié)時發(fā)給職工的福利，一直忘了交到夫人手上。放卡的時間選在早晨，夫人上班走了，老爺子有便秘的毛病，那時正坐在衛(wèi)生間便桶上。陳衍捷大聲跟老爺子告別，爸，我走啦。老爺子在里面回應(yīng)。陳衍捷故意重重地關(guān)了一下防盜門，人卻躡手躡腳閃回書房，還將書房門留下一道縫，透過那道縫正好可以看到客廳茶幾前的情景。

令人吃驚的一幕就在那一刻出現(xiàn)了，只見小黃鳥飛落在茶幾上，落在那張卡前歪著小腦袋看了看，便伸出脖頸，將卡叼起來，箭一般直向窗外飛去。小黃鳥閃回來時，喙子間卻哪里再見那張卡!

時已隆冬，滿目枯寂，小區(qū)里的背陰處已存了積雪，不是天氣特別好，老爺子已輕易不帶小黃鳥出去戲耍了。那小東西越發(fā)招人喜愛，吃飯時，它跳到隨便誰的肩膀上東張西望，卻從不往碟盤間蹦躥叼啄。晚上陳衍捷坐在書房里看書或上網(wǎng)，那小東西有時也飛進(jìn)去，落在顯示屏或臺歷上，一雙黑亮的小眼睛滿是調(diào)皮與新奇。小東西的格外令人贊許處是從不在屋子里便溺，而是飛出窗子自尋方便。老爺子揚揚得意地自夸，說這一宗是小鳥到家后他馴出來的，女兒和女婿也不跟他計較，誰馴出來的又怎么樣?所以家里的窗子總留道縫，除非有大風(fēng)大雪或天氣大降溫時才關(guān)閉。這片小區(qū)的供暖好，時不時還要開窗放放風(fēng)呢。

可這小東西往窗外叼卡又是怎么回事?偶爾為之?不會這么簡單吧?這么說，上次那張兩萬元的消費卡也是被它叼了出去?

陳衍捷重新披掛，匆匆出門。老爺子還坐在衛(wèi)生間里，聽到動靜問是誰，陳衍捷早備了理由，應(yīng)答說回來取一份文件。出了門他沒坐進(jìn)接他的小車，而是直接繞樓先去了南窗下，他在小區(qū)園圃的枯樹上找到了那張卡，搖搖樹干，那卡便落下來。他想把半月前的那張卡也找到，但低著頭，仰著臉，在枯枝敗草間尋覓了一圈又一圈，終是一無所獲。

陳衍捷坐進(jìn)小車，腦子里想的還是小黃鳥的事情。小鳥是高星送的，它既有叼卡出窗的嗜好或者干脆說是本事，高星為什么不做展示，也不相告?莫不是小鳥的這秘而不宣的本事就是高星刻意馴出來的?他送小鳥來家，實則是送進(jìn)一個內(nèi)賊，不懂事的小東西一次次這般叼送，心懷歹意的惡徒則一次次在外面這般拾揀，高某的獲得必將迅速超過付出，真要撈去一張十萬二十萬元的銀行卡，他可就大賺啦!而且，那還將是高某要挾自己的致命把柄。這世道，這人心，他媽的，招法用盡，手段用絕，太黑，黑透啦!

陳衍捷特意去了一次高星承包的那段工程，理由現(xiàn)成，檢查進(jìn)度。推杯換盞間，高星問:“那個小玩意兒大叔還喜歡吧?”

陳衍捷說:“那是老爺子的嫡親孫子，只差不能摟著睡覺啦。哎，那小東西除了戀家和戴帽子，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本事?”

高星搖頭:“那可沒有了，除非大叔有耐心，再馴它個一二。”

陳衍捷心里罵，你他媽的裝什么裝，老爺子真要把小鳥馴出叼卡的本事，能不在我和他閨女面前顯擺?我要是把小鳥還有送卡出窗的本事抖摟出來，你他媽的還能去我家窗外撅著屁股揀便宜嗎?你小子等著，我有讓你給我磕頭叫爹的時候!

陳衍捷捉賊拿贓的對策，便是調(diào)整了自己的作息時間，將以前的晚睡晚起改為早睡早起。清晨五點半，鬧鐘準(zhǔn)時聒叫，恨得夫人責(zé)怪，你不好好睡覺，作什么妖?陳衍捷好言解釋，說最近我血壓有點高，大夫建議我早睡早起。夫人說，我就是大夫，咋沒聽過這奇談怪論?人能保證睡眠就好，關(guān)鍵是要有規(guī)律。陳衍捷說，我試幾天再說。夫人又嘟噥，起來消停點，別鬧得一家人都睡不好。然后翻身睡去，不再理他。

早起的陳衍捷果然很消停，他不洗不涮，而是直接躲進(jìn)書房，掩死門，不開燈，站到窗簾后，不聲不響地觀察窗外的動靜。書房正好是南屋，與客廳相連，隔窗而望，陽臺外的園圃居高臨下，盡收眼底。高星的工程正忙，他想揀便宜，也許親自來，也許派親信，極可能就是這一早一晚。大白天的，陌生人來小區(qū)轉(zhuǎn)悠，可能引起保安人員和居民的警覺。入夜時，不光影響視線，連進(jìn)小區(qū)都要盤查。早晚這兩段時辰，人來人往，渾水摸魚，最容易讓歹人利用。而晚飯前后的那段時間，雖也不可忽視，但自己在單位的應(yīng)酬太多，基本不能指望了。

陳衍捷的守株待兔，沒想在第三天早晨就見了分曉。那天他把鬧鐘調(diào)到了五時二十分，提前了十分鐘。他剛站在書房窗前，就發(fā)現(xiàn)園圃的甬道上有個人影在走動。正是數(shù)九時節(jié)，晝短夜長，清晨五點多天地間還是一團(tuán)黑暗。那人手里拿著一只小手電，弓著身子，在手電的光圈里細(xì)心地尋覓。鬼魅終于現(xiàn)身了，看身影很是熟悉，誰呢?驀然地，園圃間鋪灑了一層光亮，是二樓的窗子亮了，那人似有驚悚，立即熄了手電，還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這一抬頭，就讓窗子后的陳衍捷猝遭了霹靂，他?怎么會是他?!

6

在仕途上一路扶搖直上，前程無限的陳衍捷豈會是愚鈍呆木之人，謎底一旦揭開，便立刻破解了謎面上的峰回路轉(zhuǎn)萬道玄機(jī)。市交通局老局長已是五十有八，按照市里的規(guī)定，縣團(tuán)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到了五十八歲就要退居二線，早已進(jìn)入倒計時。局里的后備干部人選是陳衍捷和屈維秋，不久的將來便是二選其一。屈維秋和那個高星據(jù)說是老鄉(xiāng)，高星還喊屈維秋二舅，以前自己按照屈維秋的授意，最少在工程上已關(guān)照過高星兩次，雖說項目都不大。這一次，市里至西樺縣的公路改造，工程大，投資多，屈維秋就讓高星親自出馬了，給老爺子送鳥，必是屈某人的授意，而小鳥那叼卡出窗的把戲，也極可能是屈某的刻意所為，買動養(yǎng)鳥人，并進(jìn)行了極具目的性和針對性的馴化。屈維秋每天清晨五點半出門散步，陳衍捷是知道的。屈去公園前，先來樓前園圃尋覓一番。自己今晨若不是早起十分鐘，這至關(guān)緊要的一幕豈不又讓他躲閃了過去?

捋清了這一番來龍去脈，陳衍捷渾身刷地出了一層冷汗，連汗毛孔都奓開了?？膳?，人心險惡，宦海無情，駭人聽聞，著實可怕!好在鳥兒只是叼出去一張兩萬元的消費卡，真要是個大數(shù)，自己必將立時陷于被動，只怕都要去坐大牢啦!

六點半，夫人起來，看他臉色不好，恨得說，該，作吧，你以為人的生物鐘是你的破鬧表，想怎么調(diào)就怎么調(diào)啊?陳衍捷只是苦笑，也不辯解。

那一天，陳衍捷恍恍惚惚，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連參加局長辦公會都打不起精神。屈維秋說，衍捷變成了林妹妹，扛不住風(fēng)寒了吧?你以后聽我指揮，早點起床，我陪你去公園里遛上兩圈，把渾身走得熱熱乎乎的再上班，堅持?jǐn)?shù)年，身強(qiáng)力壯。陳衍捷心里冷笑，哼，你個猴子，火中取栗，也太性急了吧，憑什么讓我聽你指揮?老局長也說，維秋的建議不錯，你們都往五十上奔了，說老不老，可也不算年輕。人到中年，健康第一，一定要堅持多鍛煉。陳衍捷臉上笑，心里卻罵，當(dāng)然是罵屈維秋，你個口蜜腹劍的笑面虎，把身子鑄成鐵金剛又如何，不怕老天劈了你?

在交通局人們的眼目中，屈維秋和陳衍捷宛若兄弟，親密無間。屈維秋排名第二，陳衍捷屈尊居三，這說明不了什么，僅僅因為屈比陳早任副局長半年。老局長使用的是官場平衡術(shù)，不偏不倚，均衡使用力量，全局財權(quán)和工程設(shè)計規(guī)劃交到了屈維秋手上，陳衍捷則分管著人事和工程審批調(diào)度。兩人各司其職，互相補(bǔ)臺，從沒為工作上的事紅過臉。比如花錢，賬單上或發(fā)票上只要有了陳衍捷的簽字，屈維秋看都不看，一概放行;工程上的事，若是屈維秋表達(dá)了意愿，陳衍捷也從來不亮紅燈，曾經(jīng)給過高星的兩處工程，就是例子。彼此的親密，還體現(xiàn)在兩家的關(guān)系上。逢年過節(jié)，或去屈家，或去陳家，兩家人總要坐在一起聚聚，兩家的女主人同進(jìn)灶間，各展廚藝，儼然妯娌。陳衍捷的老岳父住到女兒家來后，大年初一頭件事，屈維秋必去陳家給老人拜年，還要給老爺子帶些禮物。據(jù)說，市委組織部長曾問過老局長，你退下來后誰接班更合適?老局長說，兩個人，市里用了誰，都不會比我干得差。這話在機(jī)關(guān)里傳播得很廣泛，還有人私下去求證，老局長哈哈一笑，不否認(rèn)，也不解釋。

氣過惱過猜疑過之后，陳衍捷也曾反問過自己，不會是想多了吧?屈家的陽臺上若是晾曬著什么小物件順窗飄落出去了呢?維秋出去找找也在情理之中。倆人多年間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來的這份情感和尊重若被自己誤解了，豈不可惜?此念一閃，陳衍捷找出工資卡，下班前跑到銀行，把卡里的錢取出大數(shù)，只留了一百多元在里面。當(dāng)夜，臨進(jìn)臥室前，他不勞煩小黃鳥，而是親自動手，將那張卡從窗口甩了出去。翌日晨，他再躲進(jìn)書房，眼前復(fù)現(xiàn)的情景便讓他好似冬日田地里的大蘿卜，徹底凍透了心。屈維秋拾卡在手，好似窮漢子揀了狗頭金，先在衣襟上擦了擦，又用手電照了照，然后把卡塞進(jìn)懷里，匆匆而去，那腳步竟如春日草原上的馬駒子，顯得格外輕快。

一出大戲既已拉開序幕，就要起承轉(zhuǎn)合地推進(jìn)下去，后面的才是高潮。陳衍捷故意拖延了兩日，選在午間的餐桌上說了丟工資卡的事。機(jī)關(guān)食堂是一個大餐廳，其中一桌卻只坐幾位局領(lǐng)導(dǎo)，其他桌不管怎么擁擠，人們也不會往領(lǐng)導(dǎo)桌上湊。

屈維秋顯得很關(guān)切地問:“什么時候丟的?”

陳衍捷說:“也就這兩天，我記得很清楚，前天我剛?cè)∵^一筆錢?！?/p>

屈維秋再問:“里面剩的多不多?”

陳衍捷說:“不多，也就一二百元，老婆在家追著要，我就把大數(shù)取了出來?！?/p>

老局長說:“你就不應(yīng)該揣那張卡，像我，往老伴手里一交，身心清靜，多好?！?/p>

陳衍捷說:“人家不是只要票子，不要卡嘛，說忙，沒時間去銀行排隊?！标愌芙堇煤葴臋C(jī)會，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屈維秋，又說，“那才是個敗家娘兒們呢，前些日子，她也丟了一張卡，這下好，兩個大舌頭吃肥肉，誰(肥)也別說誰(肥)。”

屈維秋說:“不管誰丟的，也不管卡里還有多少錢，你都趕快去掛失，不然，下月的工資打進(jìn)去，不能按時如數(shù)交柜，小心夫人懷疑你在外面有情況?！?/p>

老局長安慰說:“也不用著急上火，既有密碼，誰揀去也沒用?！?/p>

陳衍捷說:“我丟的那張有密碼，也能掛失，可敗家娘兒們丟的那張就閻王爺擺手，徹底沒治了。那是一張消費卡，跟丟票子一樣，銀行還管你這個?”

這一出戲，看似平和穩(wěn)靜，效果卻是一石二鳥。一、等于明確告知屈維秋，關(guān)于小黃鳥叼卡出窗的殺命絕技，我陳衍捷還一無所知;二、我陳衍捷也根本沒懷疑到那兩張卡是在你手里。你個兔崽子就偷著得意去吧，我讓你順著這條道兒往下滑，還有更大的便宜讓你揀!

家里家外發(fā)生的這些事情，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梗壓在陳衍捷心頭，他多次想向夫人傾訴，一吐為快。但一次次，話到嘴邊，他都咽了回去，一字也沒吐露。夫人只懂人的五臟六腑大小器官，醫(yī)學(xué)是科學(xué)，雖不敢小覷，卻哪比得官場，權(quán)謀詭詐，莫測高深。即使夫人心里裝得下，那張臉和那張嘴也不敢保證一無流露，交通局的人都住這片小區(qū)，低頭不見抬頭見，一旦讓姓屈的王八蛋感覺到了什么，大事休矣!

春節(jié)一日日地近了，這是收受各種禮金的高峰期。年關(guān)之前，大大小小承包工程的相關(guān)費用，能結(jié)算的都要撥付下去，不然那些包工頭們就故意扣壓民工工資，逼著他們出來鬧，這股火誰敢沾惹?承包者為了足額得到那筆款項，總要借著年節(jié)的機(jī)會燒香上供，不然來年開春還想不想再捧這個飯碗?陳衍捷知道有人在暗中算計他，都動用了生物武器派了鳥雀來家臥底，所以就變得格外謹(jǐn)慎，疾言厲色，嚴(yán)詞以拒，甚至在防盜門外貼了告示，“除非親屬，本宅恕不待客，公務(wù)之事請去辦公室交談?！?/p>

但也不能一律打家伙。眼下的陳衍捷還急需一張卡，那張卡要兼?zhèn)涠芘c矛的雙重功能，就像坦克戰(zhàn)車，既可保護(hù)自己，又能有效地攻擊對方。具體說，一、送卡人必須是個義氣至上的血性漢子，刀壓到脖子上也是鐵嘴鋼牙，不會出賣朋友;二、送卡人一定要與屈維秋相知相熟，而且那要是個公開的秘密;三、所送卡內(nèi)的金額最少要有十萬，不然不會具備足夠的爆炸當(dāng)量，二踢腳炸起來雖然響亮，但誰聽說過有二踢腳炸人致死的新聞?

陳衍捷不會等不來這樣的機(jī)會。過小年那天，田汝成進(jìn)了辦公室。田汝成是市里一家工程公司的經(jīng)理，連續(xù)幾年，市內(nèi)幾處大的街路改造工程交給他，完成得都不錯，有兩處還是樣板。有一次，市里主管金融財政的副市長被雙規(guī)，那是一條已被剖刮得不剩半點活氣的魚，落井下石者數(shù)不勝數(shù)。辦案人員把田汝成找了去，讓他交代向那位副市長行賄的事實。田汝成搖頭說沒有，真沒有，咱不能順嘴胡說禍害人。那次，田汝成在專案組被隔離了整整五天，最后辦案人員把那位副市長自己交代的受賄時間、地點、數(shù)目和緣由都說了出來，說人家自己都認(rèn)了罪，你還替他死扛什么?田汝成說，他那是被你們嚇破了膽，想多說點爭取寬大處理。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是耗子，我不怕你們敲銅盆嚇唬，法律得重證據(jù)，證據(jù)就是實事求是，這沒錯吧?你們把真贓實據(jù)給我拿出來!田汝成從辦案的地方出來后，朋友們?yōu)樗语L(fēng)壓驚，酒意酣暢間，他多少透露出一點真實的想法，他說咱可不是想保那條沒了活氣的胖頭魚，咱是在保自己的這份聲譽，不然，哥們兒往后還在這社會上混不混?這話是一位出席了壓驚酒會的朋友傳給陳衍捷的，朋友還有一句判詞，說這老田，可是床頭前的一棵狗尿苔，可交(澆)!

那天，田汝成說請陳局長下班后一起去喝個小酒，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陳衍捷笑說，既求一家之主，過小年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的好，去外面鬧騰誰還保你平安?田汝成往緊閉的房門看了看，就將一張農(nóng)業(yè)銀行的金穗卡插進(jìn)了寫字臺上的臺歷里，攥緊拳頭擰了兩下，又單單豎起一根食指，把臭烘烘的抽煙嘴巴附到陳衍捷耳旁，低聲說，你就是我的灶王爺。

這就是精明人的精明處，盡管行賄現(xiàn)場只有倆人，他也一字不言，那是小心錄音。行賄者可能錄音，另藏心機(jī)的隱形人也可能在辦公室內(nèi)巧設(shè)機(jī)關(guān)，這樣的事不乏先例，那會讓受賄者擔(dān)驚受怕很不舒服。拳頭擰兩下那是告知內(nèi)存二十萬，單豎一指是表示密碼為六個1或四個1，你或者一次提出來，或者更改密碼，盡隨君意，絕不廢話。

此番陳衍捷沒推拒，也沒客氣，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既是所需，何必裝屁?當(dāng)日午后，他沒調(diào)用小車，而是自己打車奔了一處農(nóng)行分理處，更改了密碼。夜深時分，又將金穗卡上的賬號仔細(xì)記下，然后才將那張卡再一次甩出了窗外。

7

屈維秋先后在樓南窗下的園圃里揀起三張卡，雖在意料之中，可也讓他好一番竊喜，用眼下時髦的話說，那叫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第一張是百貨商場的消費卡，內(nèi)存兩萬，聽陳衍捷話里的意思，這張卡可能是夫人當(dāng)大夫收的紅包，不然哪個單位發(fā)年節(jié)福利能一次給上兩萬元。消費卡除了消費，意義不大，而且又丟在女主人之手，金額有限，不具備毀滅性的殺傷力。屈維秋將那張卡藏了起來，權(quán)備緊急之需，也略補(bǔ)了購鳥支出。第二張卡，陳衍捷的工資卡，不過百余元，有趣卻無用，他扔了，扔進(jìn)晨起去公園路邊的垃圾箱，誰揀去誰就空歡喜吧。第三張卡，才是屈維秋的真實盼望。拿卡在手，他去了農(nóng)行刷驗，用了行賄人可能慣用的各種密碼，比如六個0，六個1，六個8，通通不對，他還用了陳衍捷的手機(jī)尾號、陳衍捷辦公室和家里電話的尾號、陳衍捷小車車牌號，甚至陳衍捷的生日，竟都不對。因此，也就沒法得知卡里的錢數(shù)。密碼器已在提示不可再做刷驗。屈維秋心里雖有急躁，但仍不失高興，高額卡自有高額卡的保密手段，這就對了。思忖再三，他奔了柜臺前，把卡丟進(jìn)去，說拜托看看我的卡里還有多少錢?小姑娘劃驗了，密碼器提示輸入密碼，屈維秋堆出一臉的苦笑，把編造的理由說出來，說實在不好意思，這些天我和我老婆鬧了點不愉快，她就把這張卡拿走了，可能是她更改的密碼，可能還轉(zhuǎn)移出去了家庭資產(chǎn)，您幫我看看卡里還有多少錢就行，我不取，一分錢也不往外取。小姑娘似乎信了，說請出示您的身份證件。屈維秋不傻，這種事情怎么敢亮身份證。他再苦笑，說我老婆怕離婚，又怕我離家出走，把我的身份證藏起來了。小姑娘說，那我就沒辦法了，這是高額存款，銀行有責(zé)任為儲戶保密，對不起了。

確認(rèn)高額兩字，已是足夠，何必說對不起，我還要學(xué)學(xué)范偉小品里的話，謝謝啦——

大年三十，屈陳兩家仍是歡聚一堂。這次是屈維秋起動，陳衍捷半是客氣半認(rèn)真地說，孩子們放假回來了，兩家人都不少，這次就免了，另找時間吧。屈維秋說，那哪行。過年就是過的老人和孩子，我老父老母都不在了，只想倚重大叔增添幾分喜慶呢。陳衍捷說，那改革改革，去飯店，兩位內(nèi)當(dāng)家一年到頭，都不容易，大過年的，就別讓她們再煙熏火燎的啦。屈維秋仍不同意，說想去飯店，啥時不行?只是過年別去，那會敗了喜興。你心疼一世名醫(yī)，這次不讓她進(jìn)廚房。我家那位放寒假，早歇過乏了，就讓她單挑獨支。陳衍捷再不好推拒，只好舉家而動。除夕夜，兩家人歡聲笑語，一同舉杯相慶，一同跟著趙本山哈哈傻笑，又一同去樓前小廣場燃放焰火，讓交通局的同事們好生羨慕。

過了正月，便是二月二，龍?zhí)ь^。市委組織部派下一組人馬，考核交通局新任局長人選，常務(wù)副部長帶隊，層次不低。先是民主測評，局機(jī)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出席會議人員五十六人，測評票收集統(tǒng)計，屈維秋和陳衍捷竟是28:28，絕對的平分秋色。

民主測評是保密的，卻不能瞞著一局主管，尤其是這樣一種結(jié)果。老局長對著副部長哈哈大笑，說你可理解倆人的支持率都沒超過半數(shù)，也可理解倆人都足可擔(dān)當(dāng)此任。這個結(jié)果，我早有預(yù)言在先。下一步，你們不是還要找機(jī)關(guān)干部分別談話嗎，那就再談?wù)効础?/p>

果然，談話的結(jié)果也讓考核組好生為難，人們都說了屈陳二人的精明強(qiáng)干業(yè)務(wù)嫻熟，說了二人團(tuán)結(jié)合作親密無間，也都說了二人胸襟坦誠互無猜忌，考核前誰也沒做任何小動作。考核組的人對沒做小動作的事確信無疑，因為他們也沒得到過屈陳二人的任何示意，哪怕一個電話。考核組只好追問，如果沒有屈維秋，或者沒有陳衍捷，那另一位同志擔(dān)任局主要領(lǐng)導(dǎo)合適嗎?回答得也都大同小異，說要是那樣，我們就好辦了，何必劃票時左右為難?

副部長在撤離前問老局長:“我最后一次問你，你看哪位同志擔(dān)任局長職務(wù)更合適?”

老局長一字一頓，落地鑿鑿:“我還是那句話，難分仲伯，領(lǐng)導(dǎo)圣斷?！?/p>

副部長說:“那我就回去，向市委領(lǐng)導(dǎo)如實匯報，你站好最后一班崗，等候市委的最后決定吧?！?/p>

考核組離去，老局長將屈陳二人叫到辦公室，明確對二人叮囑，說你們叫我為難，也讓市委領(lǐng)導(dǎo)為難啦，但這為難讓我心里欣慰。這種時候，你們都要經(jīng)受住考驗，組織上不會委屈任何一個人才。倆人笑了，笑得似乎都很淡然，也很開心，笑后還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依然的親密無間。

幾天后，市紀(jì)檢委來了電話，急調(diào)陳衍捷談話，交通局為之嘩然，各種猜測隨之雀起。有說是陳衍捷犯了事的，紀(jì)檢委找他去說明情況;也有說粘了包的可能是屈維秋，紀(jì)檢委是找陳衍捷調(diào)查核實，誰讓倆人那么好呢。近中午時，陳衍捷回來了，面色平和，進(jìn)樓便直奔了老局長辦公室，把門嚴(yán)嚴(yán)地關(guān)死了。

是陳衍捷先開的口，問:“局長，我回來了。我冒昧問一句，在市紀(jì)檢委找我之前，您是不是已先得到了一些情況?”

老局長搖頭:“你坐車走了后，他們才給我打的電話，說有人舉報。”

陳衍捷再問:“他們說沒說舉報的人是誰?對不起，我好像不應(yīng)該這樣問?！?/p>

老局長還是搖頭:“我也問了，人家的回答是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別問。但我聽電話里的意思，他們得到的是匿名舉報。我已表明了態(tài)度，在涉及干部提拔的關(guān)鍵時刻，難免有人煽陰風(fēng)，點邪火，如果是匿名舉報，當(dāng)不采信，不要影響了我們對干部的基本認(rèn)定?！?/p>

陳衍捷說:“謝謝老領(lǐng)導(dǎo)總是這樣呵護(hù)我們?！?/p>

老局長反問，“從談話里面，你感覺到了什么?”

陳衍捷答:“可能是有人舉報，說我收受賄賂。紀(jì)檢委的人還給我交代政策，說若能現(xiàn)在如實說明情況，還可按主動自首處理，組織上會盡最大可能保護(hù)干部?！?/p>

“你怎么回答?”

陳衍捷冷笑:“實事求是唄。哼，天地良心，我不做虧心事，主動自首什么?組織上不應(yīng)該冤枉好人吧?”

老局長翻腕看表:“喲，都這時候啦。走，吃飯去。記住，咋忙別忘了消停，越在這種時候越要鎮(zhèn)靜，越要展示出風(fēng)度。至于為什么鎮(zhèn)靜和展示風(fēng)度，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其實離吃飯還有十來分鐘時間。日常，一般干部弄出餓死鬼托生的樣子，早去幾分鐘沒人說什么，領(lǐng)導(dǎo)干部就要矜持些，不說率先垂范，總要帶頭遵守規(guī)章制度。陳衍捷知道老局長不想再往下深談，是在刻意回避著什么，他不想?yún)⑴c舉報者是誰的揣測，因為那才是要害。

陳衍捷也不想猜測，還猜測什么呢，不是那個兔崽子才是怪事，來而不往非禮也，等著吧!

陳衍捷早就準(zhǔn)備好了自己的戰(zhàn)略方針，以防為主，自衛(wèi)反擊。他對多年前電視轉(zhuǎn)播的一場乒乓賽事記憶深刻。那次，是世錦賽，中國隊半決賽對韓國，決賽對瑞典，中國隊派出了秘密武器丁松。丁松打的就是防守反擊，一板一板，以削為主，穩(wěn)健化解敵手的一次次兇狠扣殺，但一旦有了機(jī)會，也會突然起板扣殺，而且往往是一擊斃命。對屈維秋，陳衍捷也要采取這種戰(zhàn)法，不管你是如何機(jī)謀算盡，只要不使出絕命的陰損之招，我便裝憨作傻，兵來筑城，水來疊壩，絕不主動出擊，哪怕你當(dāng)了一局之長。但你若是官迷心竅，動了不仁不義的殺心，對不起，我陳某也就只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啦!

幾天后，清晨剛上班，屈維秋也被市紀(jì)檢委電話找了去，機(jī)關(guān)里波瀾又起。屈維秋也是中午前回來的，回來時臉卻陰著，遠(yuǎn)沒有陳衍捷平和瀟灑。屈維秋也是一頭鉆進(jìn)了局長辦公室，老局長也是在午餐時間未到就把他拉進(jìn)了餐廳，一切一切，如出一轍。

也許，只有陳衍捷心里清楚，倆人的遭遇雖然如同克隆，但屈維秋的內(nèi)心深處可比自己慌亂多了。自己是如履薄冰有備在先，他卻是自鳴得意猝不及防。陳衍捷心里的另一種得意是，放在市紀(jì)檢委案頭上的舉報材料，自己所提供的證據(jù)雖然與屈某提供的大同小異，但紀(jì)檢部門真要按圖索驥追查起來，屈某可要比自己倒霉多了。陳衍捷也不是沒有想到匿名信發(fā)出去可能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組織上不會不將他納入可疑者的首選對象。那又怎么樣，大不了，同歸于盡，玉石俱焚吧。

挨了迎頭一擊的屈維秋也想到了舉報自己的極可能是陳衍捷。冷不丁腦后挨了一棒子的屈維秋有點蒙，他舉報我什么?他又有什么證據(jù)?數(shù)日前，當(dāng)把舉報信塞進(jìn)郵筒前，屈維秋也曾有過猶豫，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太過陰損?但很快，他就寬慰了自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眼下即是人生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時刻，稍動惻隱，就可能誤了自己一世的前程。況且，自己也不是想對陳衍捷一棒子打死，他雖接受了一卡，但卡中的錢他并沒提出，那就沒有形成事實犯罪，陳衍捷盡可找出百種理由為己開脫。充其量，市委對陳衍捷不再信任，誡勉一番了事。有此結(jié)果，足矣。自己若當(dāng)上了一局之長，第一個要回報的就是這老兄，先把局內(nèi)的要害崗位派他分管，等日后有了機(jī)會，再為他鼎力舉薦，在市里另為他謀個正職也就是了?？砂囱巯碌男蝿菘矗约阂彩菋D人之心，多思多慮了，他陳衍捷哪里就是個仁善之輩，既爭生死，同起殺意，也就只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且看誰出手更兇更猛更狠更快了……

那日晨，妻子上班走了以后，屈維秋把那張金穗卡燒了，是放在煤氣灶上燒的，開著吸油煙機(jī)，燒得一干二凈，燒后又將灶臺徹底擦洗一番，沒留丁點痕跡。

8

冬季已近尾聲，市政府供暖辦公室副主任吳耕進(jìn)了交通局住宅小區(qū)，挨家挨戶走訪，詢問今冬取暖情況，稱有人給市政府反映今冬供暖不達(dá)標(biāo)，供暖辦也想借此調(diào)查，給決策機(jī)關(guān)拿出關(guān)于冬季供暖的改革方案。

誰能想到，吳耕的真實身份卻是市公安局經(jīng)濟(jì)偵查三大隊大隊長。

數(shù)日前，公安局長單調(diào)吳耕，帶他走進(jìn)了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門關(guān)嚴(yán)，副書記交到吳耕手上兩份材料，說你先認(rèn)真看看，看過再研究下一步的工作。一份材料是《關(guān)于市交通局局長人選的考核報告》，市委組織部提交的，報告陳述了考核組的工作情況，也詳細(xì)介紹了現(xiàn)任副局長屈維秋和陳衍捷的各自優(yōu)長與不足，結(jié)論是倆人都具備接替局長職務(wù)的條件與能力。另一份材料則是兩份舉報材料，都是電腦打印，連信封都打印，也都匿名，分別舉報屈維秋和陳衍捷，舉報時間相隔四日。令人奇怪也意味深長的是，兩份舉報都提供了受賄人所收受的金穗卡的卡號，而那卡號相同，完全相同，百分之百，絲毫不差。

吳耕問:“紀(jì)檢部門采取措施了嗎?”

副書記說:“分別找倆人談過話，倆人都矢口否認(rèn)?？嘤跊]有進(jìn)一步的確鑿證據(jù)，工作只好擱淺?！?/p>

吳耕再問:“可以順蔓摸瓜，按卡上的賬號去銀行一查，便可一目了然?！?/p>

“查過。此卡屬于汝成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都是田汝成，那個人你可能也知道，是個嚼不碎的金剛豆，所以我們還沒動他。而且，這個卡內(nèi)的二十萬元至今為止沒人提取，也沒掛失?！?/p>

“有密碼嗎?”

“有。現(xiàn)在的密碼是屈維秋辦公室電話的六位尾數(shù)，但這似乎說明不了什么，因為密碼更改過一次，原來是六個1?！?/p>

吳耕把材料放回到副書記面前:“市委領(lǐng)導(dǎo)給我的任務(wù)是什么?”

副書記說:“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對這個事件高度重視，并有批示，基本精神是，行賄受賄的數(shù)目雖不很大，但從中透露的信息意義非凡，要求務(wù)必把幕后的真實情況調(diào)查清楚，以加強(qiáng)對領(lǐng)導(dǎo)干部心靈深處的動態(tài)掌握。所以，這件事，除了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眼下只有我們?nèi)齻€人知道，連組織部和紀(jì)檢委我也只叮囑他們少安毋躁，靜待事變。我的意思你們明白了吧?”

公安局長表態(tài):“明白。我全力支持吳耕同志的工作，并保證高度機(jī)密，絕不外泄?！?/p>

接了任務(wù)的吳耕沒去交通局。連市委組織部考核組都難分優(yōu)劣的干部，自己又能問出什么?公安局偵察人員的公開介入，只能攪得人心惶惶，事后又未必能給大家一個明確的說法。他也沒去找田汝成，他猜想得到田汝成會說些什么?！笆怯心敲匆粡埧ǎ澊锊厥旨?，我備急需的，喲，怎么還丟啦?多虧你找我，不然我忙得連丟了這么一大筆錢都不知道?？次疫@馬大哈!好好好，多謝啦，真是人民警察愛人民，我這就安排人去掛失。哪天我得請你吃飯，務(wù)必賞光呀?！背舜虿蒹@蛇，讓他再去暗通信息，還能有什么?你又能對他怎么樣?

按照犯罪心理學(xué)，作案必有目的，為了得瓜，誰也不會去種豆。眼下交通局的形勢一目了然，一只肥羊，兩狼相爭，兩封匿名信即使不是屈陳二人親自所為，參與之人也必是得了倆人的授意或暗示，有著割舍不開的瓜葛。從兩信發(fā)出的時間上看，應(yīng)該是屈先有動作，然后才是陳的睚眥相報。讓人難得要領(lǐng)的是，為什么兩份匿名信舉報的證據(jù)竟是同一張金穗卡，這絕不會是無意的巧合，這背后的故事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市委領(lǐng)導(dǎo)看重的也正是這關(guān)鍵。

為了不引起屈陳倆人的警覺，戴著市供暖辦公室副主任面具的吳耕幾乎是挨家走訪了交通局小區(qū)里的每一個家庭。他走進(jìn)屈家是在晚間，白天家里兩位主人都上班。屈維秋對供暖改革很支持，也很有些想法，他說光分戶改造不行，只是限定供暖溫度的底線也不夠，能源的巨大浪費顯而易見。都已進(jìn)入了數(shù)字化時代，用電有千卡，用水有噸數(shù)，用煤氣有立方米，為什么不能對供暖也有個熱卡的量化管理?這是個發(fā)展方向，必須做，晚做不如早做。吳耕對屈家的幾個房間都看了，挨個摸了暖氣片的溫度，對屈局長的建設(shè)性意見表示了高度贊賞。

去陳家則是在白天，陳家白天有人，老岳父在家，這很好，正是吳耕所希望的。老爺子對供暖說不出什么，只是表示滿意，還說你們不會省著點燒呀，家里熱得都快變成澡堂子了。因有外人來訪，寂寞的老爺子表現(xiàn)得很興奮，主動喚小黃鳥給客人表演，那鳥飛出窗外又旋回來，那鳥又戴上小禮帽歪頭晃腦地逗客人大笑。吳耕問，這鳥是在哪兒買的?怎么馴出來的呀?老爺子一無遮攔，實話實說，說是我姑爺?shù)呐笥阉偷模桥笥阎牢依蠣斪右蝗嗽诩乙伙栘淼刮菁沽F，哄我這老家伙玩兒唄。

吳耕在兩家別無所獲，只對那只小黃鳥印象深刻。想想那只鳥，陡然間，有著職業(yè)性敏感和超人警覺的偵查員腦子里電光石火，怦然心動。那只鳥會不會還有別的本事?比如說，叼卡?

心里揣了這份猜疑，吳耕便選了只有老爺子一人在家的時候，第二次走進(jìn)陳家。他說上次回去后把這只奇鳥的事說給了同事們，大家不信，還說他胡謅。他這次來，就是想給小鳥拍上幾張照片，讓那些人給我老老實實地閉上嘴巴。他問老爺子，我的這點請求，大叔不會認(rèn)為是蹬鼻子上臉吧?老爺子愈發(fā)興奮，說照，照吧，你不是帶了照相機(jī)嗎?吳耕掏出數(shù)碼相機(jī)，給小黃鳥照了戴禮帽的鏡頭，那小鳥一忽兒在空中翩飛，一忽兒落在老爺子的手掌上，接連照下好幾張，還拍了一分多鐘的錄像。

吳耕又問:“能不能讓它落在我手上，大叔給我照兩張?”

老爺子從衣袋里拈出幾粒粟子，爽快地說:“這好辦，這小東西其實只認(rèn)食，不認(rèn)人，最是有奶便是娘了。你手里要是有了這粟子，它能立馬只圍你頭頂飛。”

有了粟子，那小鳥果然就落在了吳耕掌上，迅速地啄食。在老爺子忙著擺弄照相機(jī)的時刻，吳耕摸出早備在褲袋里的一張牡丹卡，放在了手掌上。那小鳥啄完粟子，果然就叼起了卡，直向窗外飛去。

老爺子大驚，急撲到窗前，說:“這東西，這東西，又不是你肚子里的屎尿，你把它送到窗外去干什么?”

吳耕也站到窗前看，又看看已飛回屋內(nèi)的小鳥，故作不以為然地說:“沒事沒事，一會兒我出去，撿回來就是了。我看到了，在樹棵子上呢?！?/p>

吳耕褲袋里還裝著一張卡，本想再試一試的，但瞬息，他就把那個念頭打消了?？礃幼樱蠣斪哟_是不知他的寶貝小鳥還有這等本事，再試，就可能引起警覺，起碼，會加深老爺子的印象和驚喜。如果等女兒女婿下班回了家，老爺子把關(guān)于小鳥的新發(fā)現(xiàn)說出去，陳衍捷為之警醒，豈不誤了大事。僅此一次，足矣。下一步的任務(wù)就是抓緊調(diào)查關(guān)于這只會叼卡出窗的小鳥乃是來自何方神圣了。

沒想僅過了兩天，市委副書記便又把吳耕找了去。副書記這次沒找公安局長，只是兩個人，一對一。

副書記問:“那個事你調(diào)查得怎么樣了?”

吳耕答:“饅頭上汽了，但還不能揭鍋。請領(lǐng)導(dǎo)再給我一段時間。”

副書記說:“我提供一點最新情況，看對你的調(diào)查會不會有幫助。昨天，陳衍捷去紀(jì)檢委，主動說明了一個情況。說春節(jié)前的一天晚上，田汝成以拜年的名義去他家，走時給陳衍捷留下一個卡，是農(nóng)行的金穗卡。陳衍捷不要，堅持塞回到田汝成手上，沒想田汝成告辭走時，順著門縫把卡往屋里一扔，就快步走了。陳衍捷沒往樓下追，也沒敢喊田汝成留步，他不想驚動左鄰右舍讓別人胡思亂想，他的想法是另找機(jī)會，把卡退交田汝成。沒想第二天他想起這件事時，卻發(fā)現(xiàn)那張卡不見了，但他還是立刻去了田的公司，告訴田卡丟了，讓他趕快掛失或把錢撤回去，不然錢丟了，他概不負(fù)責(zé)?！?/p>

吳耕問:“他說沒說卡內(nèi)是多少錢?卡又是在哪里丟失的?”

副書記說:“他說他沒去提取，更沒驗證，所以除了記得是張金穗卡，其他的一無所知。至于是在哪里丟失的，他說若知道，也許就能找回來了?！?/p>

吳耕問:“這些情況，他以前為什么不向紀(jì)檢委說明?”

副書記說:“這個話，紀(jì)檢委的同志也問過。他的回答是，那張卡他沒收，錢也沒取，以前覺得說明沒必要，也讓人看著有點矯情。但這些天思來想去的，感到對組織上還是徹底真誠坦白的好，也有利于組織上對自己的全面了解?！?/p>

吳耕心里冷笑。可以想象，自己走出陳家門后，老爺子為了驗證小鳥的叼卡本事不是一時偶然，極可能又去找出一卡驗證，在一次次的驚喜之后，他把此事說給了下班回家的女兒和女婿。陳衍捷為此心慌意亂，這個秘密是核心，豈可輕泄?他甚至可能想到，來家調(diào)查供暖情況的吳副主任會不會另有來頭?陳衍捷的應(yīng)急之策便是抓緊去紀(jì)檢委說明情況，以爭取主動。他不說那個金穗卡里有多少錢，也不說卡上的賬號，既想把自己從匿名信中徹底擇扯干凈，也是想把那只已露了腳指頭的臭鞋子完全甩給屈維秋，但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知道了小鳥的秘密便急去說明情況，這時間上的緊密銜接恰恰說明，陳衍捷對小鳥叼卡出窗的秘密是心知肚明早有洞察的。極有可能，在去了紀(jì)檢委后，他又去找了田汝成，再做叮囑，重新修訂攻守同盟。

依據(jù)對案情的推理分析，陳家小黃鳥既為朋友所送，那個朋友極可能就是屈維秋。敵特安插臥底，不能不對臥底的本事有個基本的了解，短缺之項還要抓緊訓(xùn)練彌補(bǔ)。但屈維秋不會親自送鳥上門，隱身人的慣用伎倆便是再找替身，那個替身又是誰呢?

但吳耕不想驚動替身，尤其不想驚動屈維秋，即便由經(jīng)偵大隊的別人出面也不妥，結(jié)果可以料想，沒用，只會白碰一鼻子灰。一問三不知，神仙怪不得，怪只怪你手中尚無證據(jù)，只有猜測。吳耕采取的辦法是秘密跟蹤屈維秋，盯他個十天半月，盯他個從早到晚風(fēng)雨不誤全天候，不信不會盯他個原形畢露。

曙光竟會如此迅捷地出現(xiàn)。吳耕盯進(jìn)了清晨的皇陵公園，僅僅三天，他便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喜笑顏開嘩眾取寵的賣藝人，發(fā)現(xiàn)了與陳家老爺子的寵物一般無二的金黃小鳥，他還見信步而去的屈維秋和賣藝人打了招呼。

春暖花開了，進(jìn)公園晨練的人多起來，形形色色的賣藝人、小販子如冬眠的蛇蟲，開始還陽了。那天，待圍觀者散去，吳耕跨步上前，單刀直入，直接詐訊。

“去年，你賣了一只小鳥給我的一個朋友，可剛半年多，小鳥就死了。”

“不可能。昨天我還看到你的那個朋友了呢，他怎么沒說?他還點頭對我笑呢?！?/p>

“別害怕，不會叫你賠的。我朋友這一陣忙，他只是讓我問問你，還是那個價，能不能再賣給我們一只?”

賣藝人搖頭苦笑:“小太監(jiān)捂襠，那可沒了。我去年從春忙到秋，扣鳥籠子白掛了大半年，一根黃鳥毛也沒撈著。你要真想要，就再等等，看看我今年的運氣吧?！?/p>

“好，一言為定，你可得多上點心啊。”

吳耕不戀戰(zhàn)，轉(zhuǎn)身離去。知道了小黃鳥的來路，這已足夠，余下的工作，自有人做，還會做得更穩(wěn)妥更可靠。

兩天后，林業(yè)派出所的小徐受所長指派，專程跑來一趟市公安局。小徐向吳耕報告，去年秋天，村民翟大林確實賣給了城里某先生一只小黃鳥，價格五萬，城里的那位先生特別要求，一定要把小鳥馴出來，別的本事有些即可，但見了銀行卡必須會叼，而且要送出窗外。吳耕笑問，你們沒又熊了人家一家伙?小徐尷尬笑說，沒有沒有，農(nóng)民苦哈哈的，哪能呢。批評了幾句，就放他回去了。吳耕心里明白，派出所的那些弟兄慣會敲山震耗子，這回，他們抓住蛤蟆攥出尿，起碼又從翟大林手中擠去了兩萬。

9

“五一”前夕，市委副書記親自來到交通局，陪同的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老局長已經(jīng)超期服役一個月了，市委領(lǐng)導(dǎo)來宣布任免決定，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標(biāo)準(zhǔn)有點高，按慣例，有組織部長來，足夠了。再一個不正常的是，新任局長是誰?事先總該有點風(fēng)吹草動，起碼也得公示吧?

機(jī)關(guān)全員聚進(jìn)大會議室。副書記宣布市委決定，老局長年事已高，退出領(lǐng)導(dǎo)崗位，另派市城建局副局長某某來交通局主持工作。副局長屈維秋同志調(diào)市文聯(lián)任主席，副局長陳衍捷同志調(diào)市檔案局任局長，均為提升，級別正縣，另派市規(guī)劃設(shè)計院和市發(fā)改委的兩位同志來交通局任副局長。市委常委會的上述這些決議，今日即見報公示，如無特殊情況，一周后生效。副書記還嚴(yán)肅地要求，交通局此次班子調(diào)整，幅度較大，但無論是接是送，都要嚴(yán)格遵守領(lǐng)導(dǎo)干部廉潔自律的有關(guān)規(guī)定，不許有任何形式的公款宴請，公示期滿后，相關(guān)同志三日內(nèi)必須到任。

人們驚愕。會議室里嗡嗡嗡嗡，一時騷動。人們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屈維秋和陳衍捷，二人面色凝重，如雕如塑，沒有表情。

副書記宣布完，和組織部長起身，來到老局長辦公室。一局之長從此賦閑，總還要單獨寬慰一番。出了會議室，老局長就一直搖頭嘟噥，說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他希望市委領(lǐng)導(dǎo)在私下里，能給他一些說明或暗示，但組織部長不接他的話茬，只說退下來后，要以身體健康為重心，個人還有什么要求，盡管請?zhí)岢鰜恚M織上會酌情考慮。副書記那張陰云密布的臉上則多少裂開一道縫，泄出些許光亮，冷笑說，沒想到就繼續(xù)想，反正以后你也閑了?？催^水面上的鴨子吧?身子不動，那水下的兩只爪子可都沒閑著。

這話就很有些味道了，已含了連老局長一并責(zé)怪的意思在里面。老局長一時啞了嘴巴。

有人敲門，老局長喊進(jìn)。推門而進(jìn)的是屈維秋，他向屋里的幾人看了一眼，小心地問:“我想跟市委領(lǐng)導(dǎo)談?wù)劊袉?”

副書記說:“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話，說吧?！?/p>

屈維秋說:“感謝市委對我的信任，但我還想繼續(xù)留在交通局工作，可以嗎?”

“不行?！边@兩字副書記說得很重，也很冷，“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你是黨員，這個最基本的組織原則，就不用我再闡釋了吧?”

“我對交通局的業(yè)務(wù)熟……”

“組織上考察和任用干部，不會僅僅考慮業(yè)務(wù)。再說，你對文聯(lián)的工作也并不陌生嘛。據(jù)我所知，前些年你沒少在報紙上發(fā)表散文隨筆之類的文章，有一篇題目我還記得，《我是局長的左手還是右手》，寫得不錯嘛。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是我們事業(yè)很重要的一個方面軍，你去了后，要繼續(xù)發(fā)揮特長，既要廣泛團(tuán)結(jié)廣大作家藝術(shù)家，充分挖掘和調(diào)動他們的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力，你也要多讀多寫，帶頭拿出精品力作，把我們市的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搞上去，別辜負(fù)市委對你的期望?！?/p>

副書記是坐在老局長寫字臺前說這些話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寫字臺上的報紙，神情冷漠，一點也不像對待剛剛提拔的一個部門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屈維秋不會讀不出冷漠后面的內(nèi)容，訕訕而退了。

人們還希望看到陳衍捷走出老局長辦公室后的神情，但陳衍捷沒去。他走出會議室，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房門重重一碰，關(guān)嚴(yán)了。財務(wù)處長找了個請示工作的借口敲門進(jìn)去，出來時說陳局長已在收拾自己的東西，神情平靜，難辨喜憂。

屈維秋走出老局長辦公室后，副書記抬起頭來，對著組織部長一笑，笑得意味深長。倆人都清楚地記得公安局經(jīng)偵三大隊吳耕同志秘密呈給市委的書面報告。吳耕除了匯報調(diào)查過程，還對兩封匿名信出籠的前因后果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推理陳述與分析，報告的結(jié)尾部分講，因受制于種種考慮，調(diào)查人不便與屈、陳以及更多相關(guān)人進(jìn)行正面接觸，加之參與此事的關(guān)鍵證物(小黃鳥)又不可能出示證據(jù)，現(xiàn)在尚缺乏第一手的材料。又鑒于眼下尚無證據(jù)證明屈陳二人確已形成真正的受賄犯罪事實，所以，調(diào)查工作是到此為止，還是立案推進(jìn)?請市委明確指示。

“沒有形成真正的受賄犯罪事實”是結(jié)論，也是關(guān)鍵。沒犯罪，立什么案?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立了案又如何處置?看來，為了愛護(hù)干部，也為了平息眾議，明升暗貶，讓他們遠(yuǎn)離權(quán)力和金錢，也許是眼下無奈中的最明智的選擇了。

副職高升和新領(lǐng)導(dǎo)到任不許公款酒宴，但老局長功成身退卻總要有所表示。那天，新老兩任班子的所有成員聚在一起，舉杯相慶。從老到新論資排輩的酒場官話說過一輪之后，屈維秋起身，從女服務(wù)員手中抓過茅臺酒瓶，繞桌直奔陳衍捷而來。陳衍捷也抓起酒杯，起身迎去，兩人相遇，在眾目睽睽下聚焦。

屈維秋先往自己杯子里斟酒，三兩的杯子，53度的茅臺，齊缸齊沿，斟滿了。陳衍捷站在旁邊，笑哈哈地鼓勵:“接著來，接著來，最好加茓子，有什么勁兒都使出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啦?！?/p>

陳衍捷沒讓屈維秋給自己斟酒，而是把酒瓶搶過來，也把三兩杯子斟滿了。

屈維秋舉杯:“為了我們多年來的精誠團(tuán)結(jié)親密無間，干杯!”

陳衍捷說:“酒品見人品，都在酒里了，干杯!”

倆人都是一飲而盡，驚得人們齊聲叫好，以前哪見過他們這樣喝酒啊!

陳衍捷又倒水一樣往自己杯里傾酒，老局長見狀，急喝止:“衍捷，干什么?”

陳衍捷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剛才是維秋起杯，這次我回敬。”

屈維秋大聲應(yīng)和:“好，我舍命奉陪!”

老局長起身，將倆人的杯子都奪過去，說:“心意到了就行唄。愿意喝，另找時日，今天不許你們倆拼酒。”

關(guān)于屈陳倆人之間的深層次故事，老局長一直不知深情，但從市委對倆人職務(wù)的出人意料的安排，還有市委領(lǐng)導(dǎo)對倆人的冷漠態(tài)度看，老局長料想倆人背后都另有貓膩，鴨子的爪子都沒閑著，都長出了不可示人的尾巴，而且那尾巴已被市委抓在了手里。酒若是再讓他們這樣往下喝，壯了膽氣，亂了性情，誰知會鬧出什么樣的笑話?局里的多年祥和，不能毀于一旦啊。

大地一片蔥郁的時候，陳家的老爺子得了病，鉆進(jìn)衛(wèi)生間半天不出來。夫人帶父親去了醫(yī)院，去了就住院治療，卻沒留在夫人供職的醫(yī)院，而是另找了一家，還不讓陳衍捷去探視。夫人回到家里來，戴著膠皮手套，將父親的所有衣物都翻找出來，用床單捆扎在一起，趁著夜深人靜，提到外面垃圾箱前，澆上汽油，一把火燒了。夫人還帶回了消毒液，在各間屋子里噴了又噴，擦了又擦。陳衍捷看在眼里，卻不發(fā)問，他知愛去找翻鞋女的老爺子必是得了臟病，人作有禍，天作有雨，卻又奈何?

夫人有話，老爸不在家，下班后我也要去陪護(hù)照料，那只小黃鳥就歸你負(fù)責(zé)了，老爸說了，按時換水撒食就行。陳衍捷應(yīng)了，把小黃鳥關(guān)進(jìn)老爺子的房間，門鎖死，卻再不進(jìn)去。三天后的清晨，他打開房門，見小鳥已饑渴交加，死在了窗臺上。他守在北窗前，一直等散步的屈維秋歸來，才拉開窗戶，大聲招呼:“維秋，小心點，別打了你腦袋?！?/p>

屈維秋仰頭問:“什么?”

陳衍捷說:“小黃鳥死了。”

“怎么就死了?”

“老爺子不在家，這小東西戀主，不吃不喝，活活氣死了?！?/p>

“哎喲，可惜。這兩天沒事，我還想給它寫篇散文呢?！?/p>

“可惜什么，不過一個鳥貨!要寫，你就為它寫篇悼文吧?！?/p>

一道拋物線劃出去，就像姚明投籃，極準(zhǔn)確，正正落進(jìn)了垃圾箱。

責(zé)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孫春平，男，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阡陌風(fēng)》，中短篇小說集《險劫》、《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等，作品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東北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xué)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