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秋薩石分手后,我的愛情就像復習。重復看過的電影,重復走過的胡同,連接吻也是從前那般,喜歡睜開眼注視著對方的表情。我總以為這樣做,從前的時光便還在,一直在。
我很愛秋薩石,有多愛?大概一卡車都裝不完。我將自己沒有保留地付出,才得以將我們的關系從大學延續(xù)到畢業(yè)一年后。在那段愛情里,我顯然缺乏強者的姿態(tài)。
其實,秋薩石沒多么優(yōu)秀,他和其他男人沒什么兩樣,也會將臭襪子放在沙發(fā)上,一放就是一個禮拜;也會忘了我的生日,卻能牢牢記得我們上次吵架的那點兒破事兒。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缺點在我大腦的處理下被美化,愛情的感覺便騰空而出,經(jīng)過日復一日加劇牢固,再也難起三心二意。
可半年前,他登上飛往德國的飛機,正式開始兩年的學習期。大學期間,他就給幾所學校遞過入學申請,但由于種種原因耽擱下來,原本打算工作兩三年后再考慮,可天知道他抽起什么風,還是受了什么刺激,馬不停蹄地突然辦起留學手續(xù)。
他變得無比上進努力起來,似乎若這次出國不成,就會影響他半生前途,沒辦法,我能做的,只有幫他收拾衣物行李,囑咐他到那邊按時吃飯。
我們的分手,是秋薩石主動提出的。
他給我發(fā)E—mail,文字很煽情,語氣卻略欠真誠,他說亦萱,此時此刻,異國他鄉(xiāng)燈光通明,家家歡聲笑語,我獨自躲在小屋一角,回憶我們舊日走過的那些深情時光??吹竭@里,我差點就要奔到簽證中心,跟著他去德國算了??山酉聛淼脑?,卻看得人心涼涼,頭麻麻。
他說,然而我們都抵不過時間,抵不過現(xiàn)實的阻隔,未來渺茫無序,連他自己都無法保證,更不用說對我保證,他說他如今是片秋風里飄著的黃葉,誰知哪天會不會凋敗不堪,為了不拖累彼此,不如先分手吧。
這么詞語肉麻內(nèi)容空洞的信,我看得都想吐。在他離開的第35天,我站在陽臺,將信紙撕個粉碎,當紙片隨風散開,心中有無盡的委屈,秋薩石,你真把談戀愛當玩兒了,什么叫先分手,分手還有先后?
我在樓上天女散花,自傷自憐,樓下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在樓下將我喊醒:哪個缺德鬼亂扔紙屑,你怎么不把自己扔下來!
看來這個無情世界里,連浪漫我也是玩不起的。
我心平氣和地給秋薩石回信,寫了三封卻一封未回,又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于是,我再也無法平心靜氣了,我頭疼,我發(fā)燒,我病倒了。
二
其實我只是小感冒外加血壓低而已,但邊染南不這樣想,他非要留我在醫(yī)院掛吊針。
邊染南也是我的大學同學,學醫(yī),畢業(yè)后,邊染南進了一家小醫(yī)院,一切安好。
秋薩石剛著手準備出國前,邊染南就已經(jīng)漸漸探進我的尋常生活里。
那天我肚子疼,就順便跑到醫(yī)院找邊染南。
好像就那天,邊染南給我遞表格時無意碰到我的手,他的臉微微紅了,看了我一眼,又心神不寧地轉過頭。
我偷偷地笑,真沒想到,都畢業(yè)兩年了,邊染南還這么傻氣。
傻氣的人其實一點兒也不傻。自從那次醫(yī)院手碰手,邊染南的手就伸得更長了點兒,他真以為我是給他送秋波去了呀。主動上門給我送檢查報告,耐心給我解釋上面的專業(yè)符號,來之前還要有意無意問秋薩石在不在。
我總覺得他恨不得能檢查出我一點兒病,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排我住進他們醫(yī)院。他說,你的血壓低,最好住院養(yǎng)一養(yǎng)。
秋薩石著手辦留學手續(xù)的那個月,身旁有個邊染南,對我的確多些安慰,我讓邊染南替我攔住秋薩石,邊染南很是為難,他說亦萱,一個人控制自己都那么難,更何況控制別人。
我沒想著去控制誰,我只想別讓愛情就這么糟蹋了。
在醫(yī)院掛了兩天針,我就瞞著邊染南出院了。他后來將電話打到我家里,知道我一個人悶在陰暗的房間,低聲下氣約我出來散步。一個人閑著也是閑著,換衣服時,我看到柜子里那件米黃色裙子,這還是去年和秋薩石一起在西單買的,記得他當時開玩笑說,你穿這裙子走我身邊,咱倆活脫脫一對金童玉女。
我穿上裙子走下樓,突然想起那個詞:金童玉女。邊染南這天穿的是條紋休閑西裝,我是粉色小外套、米黃色羊毛裙,男俊朗女窈窕,身高又剛好是黃金比例,乍一看,真有點兒金童玉女的味道。
秋薩石的影子又開始在我腦子里眼睛里晃蕩,舊日愛情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是,如果身邊站著的是秋薩石該有多好。
三
我很懷念那日邊染南給我的愛情回味,于是,我默認了邊染南的頻頻約會,我在心里將他當做秋薩石,有時恍惚間叫錯名字,邊染南愣一愣,也就過去了。
那日散步到路邊胡同口,碰到一個賣泥人的老頭兒,我隨便湊了個熱鬧,瞥了貨架上插著的玫瑰花,模樣雖不那么逼真,但自有番俏麗。邊染南也注意到那幾枝玫瑰,夸贊了幾句。也不知中了什么魔,我很輕佻地朝邊染南說,如果誰給我送20朵玫瑰,我現(xiàn)在就做他女朋友。
邊染南“啊”了聲,咬咬下唇。我說,舍不得花錢就算了。他忙拉住我,不是,我還沒給女孩兒送過假玫瑰。
他一說完,就沖老頭兒喊,大爺,33朵玫瑰,麻煩捏快點兒。
捧著33朵泥玫瑰,我們一路各含心事朝前走。說實話,邊染南其實人不錯,和秋薩石相比,各有所長,若當年是他早向我表白,也許今日讓我牽腸掛肚的就不會是秋薩石了。
送我到樓下,我沒有邀請,邊染南也沒有上去,我轉過頭剛要走,他忽然喊住我,亦萱,你下午說的話是真的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轉過身很突然地投進他懷里,將臉埋在他的外套里。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姿勢,從前和秋薩石戀愛,每每分別,我總要戀戀不舍地這樣抱住他。
保持著這個姿勢,誰也沒有先動,我似乎又回到過去的時光,和秋薩石在一起,滾燙的時光。
當我和邊染南真正開始后,我才發(fā)覺我想要找的不過是個替身,上一場愛情里的替身,因為在我看來,上一場愛情還沒結束,結尾太倉促,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只好再找一個男主角,延續(xù)未完的故事。
我送他和秋薩石一模一樣的打火機,邊染南沒說喜歡不喜歡,他只是將打火機隨身裝在衣兜里,沒事時拿出來玩兒。
我們的約會地點不是西直門就是東直門,那都是我和秋薩石以前常去的地方。我還帶他去看我和秋薩石曾看過的電影,黑暗影院里,無聲接吻。我將他想象成秋薩石,那么愛情就如同萬花筒,在他們兩人的交替中,轉出五顏六色的模樣。
我們最常去的餐館,還是杜記那家,坐13號桌,點我愛吃的水煮肉片,米飯也要3碗,他兩碗我一碗。吃完剪刀石頭布,誰輸誰埋單。
我們笑著從杜記的雕花木門走出來,外面的陽光明亮刺眼,我看不清身旁站著的這個男人,他究竟是秋薩石還是邊染南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舊瓶裝新酒,愛情仿佛從未棄我而去。
我一遍遍重溫,一遍遍回味。一切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像是對愛情的一場復習,我是最認真的學生,從頭到尾,不愿疏漏每一個細節(jié)。
四
其實,邊染南真的是個好男人。半年前我住院那次,他陪著我整整五天五夜,只是一個小小的闌尾手術,動完手術后,他卻如釋重負地拉著我的手,作為醫(yī)生,他謹慎細心,這是秋薩石所沒有的。
如果不是秋薩石再次出現(xiàn),我想我會和邊染南一直走下去。
可秋薩石偏偏回來了,他從老同學那兒得知我現(xiàn)在在一家新公司上班,便提前在大廈的電梯口等。
剛走出電梯那一刻,我以為是在做夢,秋薩石就站在電梯口,無聊地玩著我曾送他的那個打火機,四目相對,內(nèi)心磚瓦堆砌的高墻頃刻瓦解。
我們又來到杜記。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問,為什么要回來,回來為什么要找我,找我為什么非要來這家,來這家為什么非要坐13號桌。
我一口氣說完,臉微微漲紅,可眼睛也跟著紅了。
秋薩石點燃一根煙,他吐了口煙,這才說,萱萱,如果我說那年我獨自在國外,頭腦凌亂無頭緒,才做出那個決定,你會原諒我嗎?
這個解釋雖然牽強,但也不是不可信。秋薩石拉起我的手,摩挲著我的手掌心,你剛才問的那么多為什么我可以回答你,因為我想和你和好,因為我愛你。
我還想掙脫,秋薩石一把把我摟在懷里,給我一個機會吧。
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瞞著邊染南私下約會秋薩石。我們的愛情經(jīng)過兩年的斷裂期,竟還是老樣子,仿佛只是度過一個悠長假期,昨日今日根本沒有不同。
秋薩石打趣地問我,咱倆之間好像什么也沒變。
我笑著說,那是因為我復習得好。
他不解,我也沒解釋,我沒法告訴他,邊染南代替你,重演了很多遍我們的愛情故事。
我總要找出種種借口,不是加班就是女友過生日等等,我把時間重新交給了秋薩石??珊孟?,不是那么回事兒,和秋薩石去看電影,他拉我手時,我會感到恍惚,我得在內(nèi)心分辨,拉我手的人是邊染南還是秋薩石。
而且,那些原本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都漸漸帶上邊染南的色彩,我復習這么長的時間,當真正男主角出場,又開始潛移默化變了味。
五
那日和邊染南一起吃飯,我手機掉在地上,邊染南去撿,無意中壓了重撥鍵,電話接通,那邊傳來秋薩石喂的聲音,邊染南驚訝地聽了會兒,我忙奪過手機,掛斷電話。
看了我半天,邊染南才問,秋薩石回來了?
嗯。我從喉嚨里擠出一聲。
邊染南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吃完飯,結賬時,他竟連多給了服務生一張10塊錢都沒發(fā)現(xiàn),服務生將錢退給他,他說完謝謝就朝外走。
看得出,他被重撥鍵里的秋薩石搞得心神不寧。這個結果沒我想象的那樣輕松。
邊染南剛走,秋薩石緊跟著就來了,他說,亦萱,你自己下決定,我尊重你的選擇。
我沒什么選擇余地,和秋薩石5年前就在一起了,可回憶的故事太多太多,就算是愛情的慣性,也足夠堅持到結婚那天。何況,這場愛情,我復習了那么久,也該瓜熟蒂落,結成正果了。
但我沒來得及和邊染南分手,邊染南就出事了。就是那天一起吃完飯,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出租車撞倒在地。司機開溜了,路旁目擊的人都說,那個人是神經(jīng)出問題,自己往車上撞。
我趕到醫(yī)院,他兩腿高高地搭在架子上,頭上還蒙了層厚紗布,我的眼淚沒有預兆地往下掉,像下雨似的,我說邊染南,你走路咋就不看著點兒呢。
邊染南還傻傻地笑。陪護他的護士委婉地要將我攆出來,護士長得挺好看,雖然口罩遮住臉,但有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想到這就是平日與他在一起上班的同事,我心里又酸又痛。我出去找那個護士,她打量我一番,眼睛細細地彎起來:你看我這記性,你以前在我們醫(yī)院住過院吧,闌尾手術,還是我把你從手術室推出的。
她拉著我坐到護士室,讓我看邊染南的片子。我不懂,以為傷勢重,急得眼睛又紅了,護士忙安慰我,沒事兒,左腿大腿骨折,養(yǎng)些日子就好了。
護士拍拍我的肩,你倆都是好運氣,放心吧。
誰說我好運氣,我賭氣回護士。她說以前你不是被誤診成卵巢癌了嘛。
還有這回事兒?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
兩年前那次身體檢查,醫(yī)生懷疑我是卵巢癌,沒敢把結果直接告訴我,知道我和邊染南是同學,就把單子給了邊染南。難怪邊染南對我噓寒問暖,還專門跑來給我送檢查結果。那時他怕我胡思亂想,所以騙我一切正常,就是血壓低了點兒。
也就是說,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始交往了。也就是說,他在明知我有病的情況下,還接受了我。一年前,我腹痛確診是闌尾炎,邊染南這才徹底松了口氣。
忽然,我腦袋里轟一下,秋薩石著手留學那會兒,不正是我被誤診的那會兒嗎?
六
秋薩石再打電話我沒接,我每天下班都來醫(yī)院陪邊染南,一直到他腿傷愈合出院。出院那天,我扶著他往外走時,他說,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時怎么想嗎?我在想,如果你是我女朋友,哪天我踢球傷了腳,你扶著我走在太陽下,多幸福的場景呀。
那你干嗎不干脆點兒告訴我?我問他。
邊染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買個自行車再去追你,約會也方便點兒,沒想到,自行車剛買回來,就聽說你已經(jīng)成別人的女朋友了。
幾天后,秋薩石又打電話給我,這次,我接通了電話,那邊的秋薩石一副委頓的口氣,說他這幾天感冒,鼻塞頭疼。我淡淡地回答,一個人過,多注意身體。
秋薩石停頓片刻,猶豫著問,那就這樣?
那就這樣吧。我掛掉電話,身體一片輕松。這個電話,可能是關于這場愛情的最后一次復習,雖然,它并未通過最后的考試,但復習就要結束,新章就要開始,我得和上一場愛情徹底說再見。
不過,我得感謝秋薩石,因為他,我還明白一個道理,愛情,還需要一副健康的身體,如果沒有,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健康的靈魂。
聶逢春/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