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陽光明媚的秋日,上了沱江上的游船,游客只有我一人。撐船的是一對土家族兄妹,哥哥撐篙,妹妹當向?qū)?。小伙子不?jīng)意地打量了我一眼,沒等我開口,就自問自答地說:“是去沈從文墓地的吧?好吧,現(xiàn)在就開船?!闭f著,船真的就開動了。只為我一人開船,又只收我一張游票,我極不好意思地說:“再等等吧,再多湊幾個人?!蓖良颐妹脫u搖頭說:“別看來鳳凰的游客多,大多是邊近的人,幾乎都是來游沱江的?!蔽覇枺骸澳阍趺淳椭牢沂侨ド驈奈哪沟氐模俊彼χ穑骸耙豢淳椭滥闶亲x書人?!彼J準我是讀書人,而只有讀書人才在這酷暑里去沈從文墓地的。在這孤旅的苦夏日子里,尤其在這僻遠的異鄉(xiāng)中,心底深處涌動的自然是“高山流水”般的溫馨與感動。
游船在寬闊澄清、如練似畫的沱江中漂流著,躍下了跳巖,鉆過古虹橋洞,便進入到碧波蕩漾的龍?zhí)叮皦衾飳にО俦椤钡牡跄_樓便似真似幻又如詩如畫地漂搖在我的面前,似乎是她在擁抱我,又似乎是我在擁抱她。萬壽宮、遐昌閣、萬名塔、奪翠樓如夢境般地遠去又近來,近來又遠去。哦,這就是從《長河》那頭流來的水?這就是從《邊城》那邊吹來的風(fēng)?沈從文,一代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之父,這就是你筆的源泉?生命的源泉?
在現(xiàn)代作家群中,還很少有人的經(jīng)歷像沈從文那樣充滿了曲折和傳奇。十五歲就去軍隊“從武”,在湘西沅水流域漂泊了五年,二十歲又孤身一人離開軍隊饑寒交迫流浪到北京“從文”。還要“感謝”那一場奪去了多少年輕生命的“熱病”,他也感染上了,沒想到他竟奇跡般地死里逃生了。就在他從死神的門檻里剛爬回來,他的好友也是他的老同學(xué)“平時結(jié)實得如同一只猛虎一樣的”陸弢卻在一個“小小疏忽中被洄流卷下淹死了”。在掩埋好友的尸骸時,他的生命深處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的人生觀和生命價值觀都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若前些日子病死了,連許多沒有看過的東西都不能見到,許多不曾到過的地方也無從走去,真無意思?!庇谑牵皭瀽灣脸恋奶稍诖采稀?,“很秘密的想了四天”,最后得到一個結(jié)論:“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彼纳纤荆粋€很有能力又很有眼力的地方軍隊統(tǒng)領(lǐng)不僅理解他,并支持他,還額外多給了他三個月薪水(二十七塊大洋),這樣,“拿了他寫給我的一個手諭,向軍需處取了二十七塊錢,連同他給我的一份勇氣,離開了我那個學(xué)校,從湖南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zhuǎn)徐州,從徐州又轉(zhuǎn)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門車站”,“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xué)校,來學(xué)那課永遠也學(xué)不盡的人生了”。這一走,遠逝了的是“從武”的沈岳煥(沈從文原名),耀明了的是以“從文”為最終追求并最終成為一代杰出文學(xué)大師的沈從文。
像歷代大師與賢哲們一樣,離開故鄉(xiāng)漂泊異鄉(xiāng)是自覺情愿的,然而,一當走出去,故鄉(xiāng)又無時無刻不魂牽夢縈著他,沈從文更是在所難免,當他走完漫漫八十六年的人生路,一再囑咐親人務(wù)必將自己的骨灰送回故鄉(xiāng),拋灑在故鄉(xiāng)沱江中。九十年代的深春,當他的夫人和在美國耶魯大學(xué)任教授的張充和妹妹一道乘著極普通的游船,沒作任何儀式也沒驚動任何人,默默地將伴和著鮮花的沈從文靈骨拋灑進沱江時,卻驚動了家鄉(xiāng)的父老,驚動了鳳凰小城的縣官們,這是故鄉(xiāng)歸來的兒子喲,是游子留給故鄉(xiāng)一筆無價的寶藏。在他們苦苦的哀求下,沈從文的靈骨終被留下了一半,掩埋進聽濤山旁。
“先生,到了?!表樦良颐米拥氖种竿?,便知道遠看是“積山萬狀,爭氣復(fù)高,含霞飲景”,近看是“圭壁聯(lián)植,鑲美幽麗,沱水通脈,青瑩秀沏,巖澤氣通,如珠走鏡,宛若仙境”的聽濤山到了。便隨著土家妹子匆匆地上了岸。登上“之”字形小徑,不多久,便來到了遒勁厚重的“沈從文墓地”石碑,右邊是民國初臨時大總統(tǒng)黎元洪題壁的“興廢周知”四個醒目朱紅大字,從題壁下繞過,再向前右轉(zhuǎn)彎,便到了巨石峋嶙,聽濤山絕景“聽濤洞”,聽濤洞絕就絕在含“冷風(fēng)”與“碧泉”為一體的巖石壁洞,洞口不大,似乎是巖壁在混沌不開的洪荒歲月里脹裂的一條縫隙,涓細的泉水,澄凈如酒般淙淙地從洞內(nèi)流出;除除的冷風(fēng)從洞底吹向洞外,整一個天然的大空調(diào),雖是炎夏,在洞口稍稍站定,便暑氣頓消,心靜神爽,塵埃洗盡。再多待一會,即感到瑟瑟發(fā)冷了。幾個老者,懶散地坐在蒼老如虬的“聽濤”題壁下,游哉悠哉地閑坐著,額上的年輪如壁巖一樣厚重,卻仙風(fēng)道骨狀,不知他們是在靜聽著山下沱江的“濤聲”?還是在聆聽那遠逝了的整整一個世紀的“濤聲”?
從聽濤洞再上一個臺階,映入眼簾的是沈從文的同鄉(xiāng)與表侄、當代著名畫家黃永玉題寫的石碑:“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站立碑前,不想移步,也移不了步,不知是震撼還是感召,一泓慈水從天際邊涌來,直往心靈的深處流去。這真是一個比現(xiàn)代光盤的密度還要凝練百倍的人生,還要濃縮百倍的生命。是“濤聲”喚醒了我,在“濤聲”的指引下,再沿著石徑右轉(zhuǎn)一個彎,一尊狀如云菇,高1.9米,寬1.5米,厚0.9米,重1500千克的巨大的天然五彩石矗立在一塊不大的空曠上,我知道,現(xiàn)在的我已真實地站立在夢里縈她千百回的一代文學(xué)驕子——沈從文墓前。禁不住百感交集,拋灑在墓前的是生命的淚滴。先生,為能親臨您的墓前拜謁,我在心底起了多大的誓愿,作了多少心理準備。我不怕炎熱,不怕孤獨,不怕被強人打劫,也不怕有意外的傷害,只一個心眼要到湘西來,到鳳凰來,到先生墓前來,拜謁先生,讓自己的小孤寂小無奈融進先生的大孤寂大無奈中,讓自己業(yè)已荒蕪的心田在先生的大自在大圓通的綠蔭里一點點綠起來。先生,當你圓寂在自己的天地里,頭枕聽濤山,面對沱江水,你的心中能裝得下多少“濤聲”呵。然滄海桑田,歲月悠悠,天地茫茫,在世人眼中,你幾乎與“淡泊、寧靜、致遠”同名,可在這由各種欲望匯合的橫流中,先生,你還能裝得下多少“濤聲”?
整個墓地顯得自然野曠,樸實無華,除了這塊生長著星星點點無名小草和青苔的五彩石,周圍幾乎見不到一點為裝飾墓地的建筑物,即使這塊五彩石,也拙樸天然,除了雕刻了幾行墓志銘外,看不出任何人工雕飾。直到今天,我還認為那塊五彩石不像是人工搬移來的,而是從盤古開天地時就生長在了那里,或許是女媧補天時特意為先生留下的。而且還將永久地留下去,與秀麗的聽濤山同在,與碧波蕩漾的沱江水同在。唯有蒼翠的聽濤山記得:那個一直以逃學(xué)和說謊的少年,甚至他的父親發(fā)憤要砍掉他的一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xué)的機會輕輕放過”,“我的長處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xué)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xué)過后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xué),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jù)各種經(jīng)驗來制作各種謊話”。很難把這個將所有智慧都放在怎樣逃學(xué)和說謊上的頑劣少年與后來的“淡泊平和”一代文學(xué)大師相聯(lián)系,然而,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不得不常使我們,對今天沒日沒夜地被強制性的推進題海中苦泅的孩子們而無奈而悲哀。唯有碧波蕩漾清的沱江水記得:那個愛在水邊野玩得不知歸路的少年;夏天的每個中午,為防止這個逃學(xué)少年下河他洗澡,先生都在他的手心用朱筆寫上一個大字,但他“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水中玩?zhèn)€半天”,“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認識美,學(xué)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關(guān)系”。如今,先生永遠長眠在這里,他寫下的那些美文早已化作了后世不絕的“濤聲”。濤聲依舊,舊船票也依舊,然源源不絕登上客船的卻是一代又一代嶄新的后人。
整個墓地,只有一塊孤零零的巨大五彩石,石的背面,是沈從文姨妹張充和的撰聯(lián):“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碑的正面鐫刻的是墓志銘:“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先生生前是說過這句話,但作為墓志銘,一定不是先生的本意。人的意識是多元的,是自由的個體,怎么能照“我”思索呢?還是讓每人的“思索”自由飛翔吧。先生,這絲毫不能怪你,完全是造墓人沒能照你“思索”,沒能“認識”你。還是黃永玉那句題詞:“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作為你的墓志銘是再也合適不過了,他才是真正照你“思索”的人。
初一看,先生墓地好像是隨便安排的,但往深處一看,方覺設(shè)計者實在是位高手,將先生的人品與文品招揭得淋漓盡致,天、地、人早已互相滲透成一個統(tǒng)一體,水乳交融的天衣無縫,一切是那么的祥和而寧靜,一切又是那么的親切而感人,使得千里迢迢孤身前來拜謁的我,感不到絲毫的拘謹和陌生,心中涌有一腔話要和先生傾敘,談文學(xué),談人生,談生命終極的意義。然而,先生您,卻頷首微笑了,是那種淡淡的,攝人心魄的,唯佛祖釋迦牟尼才有過的拈花微笑,一切都在這種微笑中消融了,于是,默然吧。默然,再默然。心中便有了一種大自在,大圓通,大逍遙。心內(nèi)的淚滴就讓它在心底拋灑,先生,我也微笑了。
我沒白來鳳凰一趟,先生,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