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多一點,家里的黑狗就開始用前爪不停地扒堂屋的門。
奶奶起床把狗趕走后,舀半盆冷水洗了臉,接著便拿起掃帚掃院子,院子很大,掃了一半,奶奶就有些喘了。
奶奶放下掃帚打開了雞窩門,十幾只雞爭先恐后地飛奔出來,在窩里關得久了,有幾只出來以后便用翅膀在地上撲騰起來,剛掃過的院子又被弄得一地雞毛。
奶奶抄起地上的掃帚照著一只正在撲騰的雞打了過去:“一出窩就鬧騰,早晚把你按在地上,剁了!”
掃完院子,奶奶回到屋里,把臉貼近我的頭,小聲問:“是不是又尿了?”
我把頭縮了縮,沒有吱聲。
奶奶也就不再問了,把手伸進了我的被窩,摸到了一團潮濕。
奶奶沒有立刻把手從被窩里拿出來,而是順手把被子掀開一角,一團臊氣頓時蔓延開來。
“起來吧,”奶奶說,“趁著天好,快把被褥拿出去曬,不然過會兒又要挨打了,這孩子!”奶奶轉(zhuǎn)身走了。我從門外聽到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尿床,究竟挨了多少打,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童年一直生活在尿床的陰影里。真是太丟人了,我見到所有的人,都是低著頭。
奶奶對此很不滿意。奶奶說:“挺胸的女人,低頭的漢,這兩種人都是最難纏的,女人挺胸就是浪就是不正經(jīng),男人低頭就是軟就是沒骨氣,不要總是低著頭,要讓別人看看我們家小田有多精神!”
我的精氣神都被浸泡在了尿水里,蔫掉了。沒有辦法不耷拉著頭。我不怪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那些雜種們叫我臊綿羊。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能怪他們。我不怪這些狗日的。
我每次因為尿床而被張長勝毒打時,奶奶總會用粗糙而溫暖的手擦掉我眼角的淚水,嘆著氣說:“孩子,你這是怎么了,你怎么不長記性的啊?”
然后,奶奶再用手指著張長勝罵道:“小勝子,你這個畜生,不心疼孩子,就知道往嘴里頭灌貓尿,陪你那些雜七雜八的野爹灌貓尿,灌好了就打孩子,孩子尿床想嗎,他想嗎?你就不尿床了嗎?你小時候歲數(shù)比他大多了還尿呢!你現(xiàn)在喝醉了不還尿在褲襠里嗎?”
被罵作畜生的小勝子是我爸爸,是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村支部書記張長勝。張長勝小時候尿不尿床,他從不去和奶奶爭論。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村民是不敢說村支部書記小時候尿過床的。在李場村的全體村民心中,張長勝是他們的領導。背后說領導的壞話是愚蠢的,這個淳樸的道理他們還是懂的。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支部是一個基層組織,也是一個全能部門。張長勝說:“基層組織村支部上面大大小小的單位、部門多了去了,
它們都很重要,都是爺。好比一個人,大大小小的單位、部門是人身體里的心啊肝啊肺啊腎啊什么的,村委會村支部就是嘴,就是屁眼。心啊肝啊肺啊腎啊什么的是重要,沒有嘴,沒有屁眼的一進一出,再重要又有什么用?你說。你說!”
村委會村支部就是管這一進一出的,提留款、宅基費、教育附加費等這個款那個費,哪一項不要通過這個地方進?上級的這個決定那個方針要讓老百姓知道,哪一項不是通過這個地方出?這一進一出都要從村委會村支部手上過。村支部書記的權力就大了!村支部書記的權力有多大?張長勝說,上管人管地,下管拉屎放屁,他娘的,說多大就多大。這一進一出中,弄個“五好家庭”“致富能手”,收這個款那個費,少收一點還是按規(guī)定走,都是張長勝手上的事。莊戶人家不看重“五好”“能手”,這些虛頭頂不了飯吃,他們看重錢,和張支書的關系好了,能獎勵點錢,能少收點錢也就夠了,一次那么幾十塊,幾塊,次數(shù)多了,錢也就出來了。莊戶人家過日子,錢不容易,既要靠掙,還要會省。過日子就是過篩子,多濾幾遍質(zhì)量也就出來了。
李場村的村民是會算這筆賬的,不會和錢過不去。他們是懂得和村支書張長勝拉好關系的。他們動動嘴說說好話都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提起村支書小時候有沒有尿過床這樣的事呢。
我當然更不知道張長勝有沒有尿過床。但我見過張長勝喝醉了酒尿床,我也見過他喝醉了酒尿褲子。
我從有記憶開始就整天看到張長勝在喝酒,張長勝有喝不完的酒。李場村十二個生產(chǎn)隊。八百多戶人家,一年里生死嫁娶,都是要請張長勝過去喝酒的??h里、鄉(xiāng)里來了領導。張長勝是要陪著喝酒的。實在沒有事情了,張長勝也要把劉順五叫到一起喝上半天。
劉順五是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村主任。在李場村。劉順五也算是一個能撲騰幾下的人物。張長勝和劉順五的關系一直很好。張長勝和劉順五好是因為張長勝和劉順義好。劉順義是劉順五的大哥,他在縣里開了一個飯店,賺了不少錢。張長勝到縣里,劉順義總是要拉著他喝上半天。
每次吃飽喝足了回來,無論多晚,張長勝都要到劉順五家里去坐坐,交流交流感情:“順五,你大哥很夠味!你知道嗎,我和你大哥是從小光著屁股,摸著雞巴玩大的,是親兄弟啊,你也是我的親兄弟!我和你沒處夠,和你哥也沒處夠啊!”
說這些話時,張長勝也知道劉順五這個人不太地道,上竄下跳的,時不時和他來點陰的,找?guī)讉€人整個黑材料,寫個檢舉信寄到鄉(xiāng)里。張長勝看在劉順義的面子上一般不和他計較,他知道劉順五那點能耐。屎殼郎再大也不能上桌。螞蟻再能也蹦不過蛐蛐。張長勝曾在一次喝醉酒后說:“我是李場村的老大,他劉順五是我張長勝一手拉扯起來的,我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攆雞。”
張長勝在村里發(fā)號施令,沒有人不服。但他無法命令我停止尿床,這是他最苦惱的事。
最初,每次發(fā)現(xiàn)我尿床后,張長勝對我的懲罰是用巴掌打,張長勝的巴掌既大又硬,打在我頭上,我總是感到頭暈乎乎地痛,打在我臉上,我總是感到臉脹繃繃地疼。張長勝從不用巴掌打我的屁股,他打我的頭打我的臉,他說打我的頭因為我沒有記性,打我的臉因為我不要臉,有記性要臉就不會尿床了。
劉順五跟他說:“長勝哥,打孩子不要打頭和臉,會把孩子打傻的。”
我畢竟是張長勝的兒子,他只是不想我尿床,并不希望我變傻,他開始不打我的頭和臉了,改打我的屁股,但他認為打屁股打得手疼還不起作用。張長勝終于找到了好辦法,那就是用藤條,用藤條抽打我的屁股既省力又有效。
在我被張長勝打這件事上,我從來不指望我的媽媽出來護著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當張長勝的巴掌與鞭子落在我身上時,或面帶憤怒或滿臉傷悲的退卻一旁看著我受傷,她甚至連站起來說一句硬氣的話都不敢。媽媽這個人真窩囊。我對她充滿了失望。
奶奶是唯一敢于站出來與張長勝叫板的人,只要張長勝一出手打我,奶奶就會緊緊護住我。畜生畜生地罵個不停。在胡圩鄉(xiāng)李場村全體村民心中,張長勝是絕對的權威,但在家里,奶奶是絕對的權威。
張長勝是個孝子,知道奶奶從三十七歲開始守寡,把他們幾個拉扯大不容易。他也知道奶奶有頭暈的毛病,不敢氣奶奶,怕奶奶冷不丁地犯病。還有,他是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村支部書記,和奶奶吵架影響不好。他被奶奶罵急了,就會到屋里摔東西,或者找個茬罵媽媽,拿媽媽出氣。
從很小開始,我就和奶奶住在一個房間里,因為尿床,我經(jīng)常被張長勝按在床上打,奶奶為了能護住我,就在她的對面放了一張床,叫我住在那里。奶奶對我的保護無微不至。
我一直認為奶奶對張長勝的罵聲是我童年里最動聽的聲音。雖然我知道奶奶在罵張長勝的同時。也在間接地罵我和罵她自己,順著她的話推展開來,我便成了小畜生,而她便成了老畜生,但是我還是希望奶奶罵,狠狠地罵!奶奶罵得越激烈越持久越蕩氣回腸我就越開心越興奮越身心舒暢。,
奶奶是為我而戰(zhàn)的。奶奶的勝利就是我的勝利。
在我心里,張長勝是我恨之入骨的敵人,奶奶才是我牢不可破的盟友,我與奶奶始終是同仇敵愾。生死與共。奶奶的罵聲也是留在我記憶中唯一可以讓我去百般品味的歲月碩果。除此以外,歲月留給我的。便是那張始終濕淋淋的床、那揮之不去的臊臭味以及張長勝在我身上留下的傷痕。
奶奶說我小時候長得特別伶俐可愛,村里的人都喜歡把我抱在懷里逗著我。從奶奶的講述中,我隱隱約約地讀出了我生命之初的優(yōu)秀,可惜,這些優(yōu)秀都被淹沒在連綿不斷的尿水中了。
現(xiàn)在,我11歲了,是胡圩鄉(xiāng)李場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了。按照常理,11歲的孩子就該是一只喂熟的小貓,離開家門也應該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11歲的孩子,對自己的身體器官應該控制自如甚至游刃有余才對,但我不行,我對自己的身體部件還不熟悉,還不能把握自己,最起碼我還不能控制兩腿間的那個東西。
我開始學著與身體抗衡,每天中午以后,我都不再喝水,嘴里渴得冒煙也不敢喝。晚上睡覺前,我都要到院子的角落里站上半天,那里是我的廁所,也是我每天為不再尿床而祈禱的地方,在這塊神圣的地方,我手捧著漏斗,往外擠體內(nèi)的水分,一點一點的,一滴一滴的,拼了命地往外擠。直到我感到筋疲力竭,小腹發(fā)酸,確信里面沒有庫存了,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床。
然而,一切依然無濟于事。第二天早上,我的被窩里依然是濕的,是溫的,是充滿臊臭味的。
我一再告誡自己,夜里感覺有尿了就馬上起床,但是只要我一睡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曾經(jīng)有過幾次,我在迷迷糊糊中感到自己的漏斗在往外漏水,但就是無法讓自己真正醒過來。我想,我真是太不爭氣了,太沒用了。
我開始孤立自己,不讓別的孩子到家里來玩。我家院子里總是晾曬著一條布滿了尿跡的被子,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尿床的毛病。我是個要面子的孩子,我要保守自己的秘密。
我也知道這樣做是多余的。李場村就這么大,放個屁全村都能聞得到,更何況是比屁更不容易散去的尿臊味。村里的孩子都知道我有尿床的毛病,但他們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他們也從來不敢在學校里提起這件事。他們害怕我和他們急,他們知道這是我最致命的地方,戳痛了我,我會和他們拼命的。他們都避免和我發(fā)生正面沖突。李運來便是遵守這條約定的模范。
李運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唯一可以到我家里玩的人,也是知道我的事最多的人。他很夠哥們兒,一直替我保守著秘密。
我在心里從不把李運來當一回事的。他的存在最多只是我的一個陪襯。他的成績沒我好。他打架總是贏不了別人。他長得沒我好看。最重要的,他爸爸沒我爸爸厲害。在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無論我走到哪里,總會有人上前與我打招呼,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他們甚至會借機送點好吃的好玩的給我。他們還會用滿面的笑容對我說:“小田這孩子真懂事,真好,比我們家那個討飯的倒霉孩子好多了,出息多了?!?/p>
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人是懂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他們在夸贊別人的時候喜歡用自己來鋪襯,他們甚至把這種方法運用得很質(zhì)樸、很迂回、很有針對性。
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人在夸贊我的時候總要把自己的孩子拉進話里罵一下,用他們孩子的無辜換取我的笑容,他們熟練而隨意地烘托著我的優(yōu)越感,讓我始終相信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人都是我的親人。
李運來從來沒有過這些甜美的經(jīng)歷。他總是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很知趣地很耐心地用一臉的艷羨看著我。李運來沒日沒夜地跟著我,都義無返顧了,都忠心耿耿了,都唯我馬首是瞻了。
奶奶很喜歡我和李運來在一起玩。她說:“孩子,玩伴,玩伴,整天在一起玩你也就有個伴了,不會難受了,我看運來這孩子不錯,你和他好好處,就像你爸和順義、順五之間那樣,遇事有個知心人說說話多好啊!”
奶奶無法了解我的內(nèi)心世界,她也是不會洞察出我與李運來貌合神離背后更深層的淡漠與蔑視。
我是如此,我想,李運來也是如此。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甘心屈服于別人的人,他只是在代替他的爸爸屈服于我的爸爸。他爸爸是李場小學的代課老師,他爸爸能否在李場小學代課,張長勝的態(tài)度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他爸爸很清楚,孩子們的關系好了,大人之間的關系也就好了,也就是他與村支書張長勝之間的關系好了。他與村支書張長勝之間的關系好了,他代課老師的位子也就保住了,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太深沉了。太處心積慮了。但我不在乎,那是他與張長勝之間揪扯的狗皮,與我無關。
之所以在洞察這些以后仍然與李運來相處。是因為他是班上唯一知道我尿床的人。他就是那個隨時可能在班級里公布這一消息,使我陷入無地自容境地的人。我對李運來是有點發(fā)怵的,不得不盡力保持與他的友好,并時不時地用些小恩小惠來封死他那張嘴。
奶奶還是看錯了我,也看錯了李運來。
李運來和小珍好上了。他們每天都黏糊在一起。李運來上學不再和我一起走路了。他甚至跟小珍的同桌調(diào)換了座位,和小珍坐在了一起。小珍是汪桂香的閨女。媽媽說汪桂香是個騷貨,整天和張長勝勾勾搭搭的。
劉順五一次在我家喝酒時,賊眉鼠眼地和我說:“小田,你知道你爸和誰最好嗎?”我說:“和你啊。和我媽啊?!眲㈨樜逭f:“不對,他和汪桂香關系最好?!睆堥L勝聽到后,馬上就和劉順五翻臉了:“劉順五,你這個狗日的,你再胡說八道,我讓你這個村主任干不成?!眲㈨樜瀹敃r就黑著臉走了。
汪桂香不是好東西,她閨女也一定不是好東西??吹嚼钸\來和小珍在一起,我心里就有氣。我終于忍無可忍了,我走到李運來座位邊:“李運來,你怎么不和我一起玩了?”
李運來說:“小珍叫我和她一起玩?!?/p>
我說:“李運來,你不要和她玩!”
李運來說:“為什么啊,我想和誰玩就和誰玩,關你什么事!”小珍這個小騷貨一定給李運來灌了迷魂湯,他居然和我硬氣了。
我忍了忍,說:“小珍不是好東西,是個小騷貨!”李運來居然和我翻臉了:“你就是好東西,你就不臊?”小珍這個小騷貨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話。撲了過來:“你才是個小臊貨,你天天尿床,你才是!”
這個小騷貨居然哭了起來。她一哭,聲響就大了。聲響一大,大家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李運來這個狗日的,居然把我尿床的事告訴了這個小騷貨。這個小騷貨居然把這事在班里抖落出來了。班里的同學全知道我尿床了。這對狗男女!
我也哭了起來。我不想哭的,但忍不住了。我的哭聲引來了更多的人。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天上課時,沒有一個人再和我說話。大家知道我尿床,都不愿意和我說話。我?guī)е簧淼墓陋?,落坐于一片喧囂之中。我是尿床,我身上并不臊啊,他們是在故意疏遠我。每天早上上學前,我都會把夜里尿濕的衣服脫下來,早上也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的才去上學,我比他們干凈多了。王小明經(jīng)常不洗臉,毛濤的眼角總有眼屎掛在那兒,李運來的頭發(fā)一個月才洗一次,他們才臟呢!他們還是遠離了我,不再在乎我是村支書張長勝的兒子了,只在乎我是一個經(jīng)常尿床的人。
這都是李運來出賣我的結(jié)果。李運來,這個雜種,我總有一天要找他算賬。但是我告誡自己,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我正是眾叛親離孤軍奮戰(zhàn)的時候。人要學會深刻。形勢于我不利,必須保持清醒。迂回有時是抵達勝利的又一種方式。現(xiàn)在我就必須面對艱難,學會迂回。我必須尋找戰(zhàn)勝艱難的機會。我為自己的計劃欣慰。
我再也不愿見到那群淺薄的東西了,我依然像往日一樣,每天按時背著書包去上學。但教室不在學校,不在那群淺薄的人群中,我的教室在學校與家中間一個廢舊的草棚內(nèi)。這間破草棚原來是農(nóng)忙時苗建軍家看場用的,現(xiàn)在成了我的樂園,這里有很多老鼠,很多蟲子。
老鼠和蟲子是不會在意我尿床的,它們甚至用吱吱唧唧的歡呼和來來回回的跑動表達對我的歡迎。這里可以成就我的自尊,我的安然,我的快樂。選擇這個地點后,我首先花掉一天的時間,用麥秸編織了一片細小的席子。隨后幾天,我便躺在上面睡覺或坐在上面等候放學人群的到來,加入他們并與他們一起回家。
沒有人在意我的異常。一切在秘密中達成完滿。我熱愛這種生活。
我在苗建軍家的草棚里悠然度過了三天好時光。第四天放學后,李運來和他的爸爸——我們的語文老師走進了我們家:“支書啊,小田怎么了,好幾天沒去上學了,我過來看看?!?/p>
張長勝說:“去了啊。每天都去啊,剛放學回來啊?!?/p>
張長勝迷糊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了,轉(zhuǎn)身把剛進房間的我揪了出來,使勁地擰我的耳朵:“你這個兔崽子,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學會逃學了?!?/p>
我沒有把耳朵的疼痛放在心上。令我難以接受的是,我們的語文老師——李運來的父親,居然站在邊上看著張長勝狠命地打我,無動于衷。這與他平時一再提倡的不要打罵孩子不相符啊!我可是一直認為他有副菩薩心腸??雌饋砥兴_也懼怕權威。
我被張長勝打了很久,我們的語文老師和他的寶貝兒子也在那里站了很久,看了很久。他們漠然的表情讓我心痛。我甚至透過服里的淚水,發(fā)現(xiàn)李運來在偷偷地笑。這個雜種居然在笑!
幸福的日子總是無法源遠流長。
無法容忍的是。還招來了李運來這個雜種的譏笑。我想,是算總賬的時候了。我想,應該到破釜沉舟的時候了。既然風雨已經(jīng)來臨了,也就不再懼怕什么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我闊別幾日的座位上,早上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都是數(shù)學課。兩節(jié)課我聽得很用心。很癡迷。
兩節(jié)課后是課間休息,我開始收拾課本和書包,準備離開。在離開之前,我還要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我把書包背在肩上,來到李運來的座位前:“李運來,李運來,我想跟你說句話?!?/p>
李運來這個雜種正在和小珍那個小騷貨說話,聽到我叫他,迷惘地抬起頭問:“什么事?”
我說:“李運來,你這個狗日的!”嘭!我在他的左眼上打了一拳,他快速地用左手護住了左眼。哇!小騷貨尖叫了一聲,班里的那些小女人也跟著尖叫了起來。
“你他媽的整天和我作對!”嘭!我又在他的右眼上打了一拳,他快速地用右手護住了右眼。哇!小騷貨又尖叫了一聲,班里的那些小女人們又尖叫了起來。
啪,我又在他的頭上加了一巴掌。
我想,當時這個雜種一定被我打懵了,兩只手護在眼上,一副無辜的樣子。連哭都忘了。
好了,一切結(jié)束了。把一片喧囂拋在了身后,我轉(zhuǎn)身就往校門外跑去。我懂得速戰(zhàn)速決的道理。
李運來這個雜種反應過來了,抄起屁股下的凳子追了出來,哭聲也出來了,很響亮,很無辜,很憤怒。
哭聲把上課的鈴聲也帶了出來。鈴聲絆住了李運來的腳,他不敢跑了,我早已看過了,第三節(jié)課是他老子的課,讓他老子看到這個樣子,后果一定會更嚴重。這個雜種會算這筆賬。
我也算準了他能算清這筆賬才打得那么有把握,那么肆無忌憚,那么暢快淋漓。我本想再給小珍那個小騷貨一巴掌的,我怕李運來趁著空隙反撲過來。
奶奶說,好男不和女斗,這一次我就放過她了。
鈴聲依然在我身后執(zhí)著地響著。去他媽的什么上課鈴。我已經(jīng)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了。這個學校已與我無關了。鈴聲還不如人放的屁有意義。我自由了。
他媽的。我抬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長舒了一口氣。
奶奶不希望我退學。奶奶說,農(nóng)村的孩子,想出息,兩條路,當兵和上學。張長勝當兵回來后做了村干部,劉順五也是從部隊回來后當上村主任的。我小學還沒上完就要退學奶奶無法接受。奶奶說:“從小拖著賴相不學好,再好的孩子也就白瞎了?!彼M液煤蒙蠈W,將來考上大學,比張長勝更出息。奶奶對我一直滿懷期望,她為我計劃的人生還很多,但她的堅持最終還是沒有拗過我的固執(zhí)。
奶奶還是疼我的,看著我提起上學便傷心欲絕的樣子,她知道學校里那幫倒霉孩子對我的傷害太深了。她彎下腰把我摟在懷里,用袖口擦掉了我臉上的眼淚說:“好了,別哭了,乖孩子,不上就不上吧,哭壞了身體奶奶可怎么活啊?!?/p>
她又轉(zhuǎn)過身來對張長勝罵道:“以后就別光顧著喝貓尿,要趕緊給小田看病,看好了病再去上學。別誤了孩子,不然我跟你沒完!”
我不上學了,媽媽也著急起來,她覺得奶奶的話有道理,為了不讓我成為二流子,她開始四處打聽治療尿床的消息。一個星期后,媽媽終于從一個老醫(yī)生那里得知,雞腸子能治尿床癥。老醫(yī)生八十多歲了,年輕時趕過馬車,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放下了手里的鞭子開始琢磨醫(yī)術,據(jù)說曾經(jīng)治好了不少人的病?!斑@個醫(yī)生在那片可有名了,誰有個頭疼腦熱,吃了他一副藥就好。”媽媽興奮地說?!?0多歲了,是吧?醫(yī)生是越老越值錢,”奶奶說,“老先生的方子一定管用?!?/p>
老醫(yī)生的家住在梨園村,離我們家有十幾里的路,媽媽一大早就起來了,騎自行車帶著我往梨園村趕。到了老醫(yī)生家時,他正坐在院子門口的板凳上和一個年輕人下棋。老醫(yī)生的院子很小,院子里曬滿了樹皮草根一樣的東西。
看到我們來了,老醫(yī)生就把棋收了起來。聽完媽媽的敘述,老醫(yī)生透過厚厚的老花鏡仔細地看了我的舌頭,又讓我伸出手平放在桌上,仔細把了我的脈。
針對我的病情,老醫(yī)生又問了媽媽一些問題,然后胸有成竹地點點頭,從壁櫥的幾個小抽屜里抓了幾樣東西摻在一起,說:“先拿這包回去,這里有我用藥泡過的雞腸子,還有其他幾味藥,先讓孩子吃吃看吧?!?/p>
媽媽說:“那就吃吃看吧?!?/p>
老醫(yī)生說:“雞腸子對治尿床是有效的,雞腸一般比較細,吃了以后,小孩子的尿管就變細了,細了就不尿床了,人們經(jīng)常說小肚雞腸,道理就在這里。”老醫(yī)生真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把如此復雜的病因。解釋得這么有理有據(jù)、深入淺出。媽媽不停地點頭。最后,那位老人還語重心長地對媽媽說:“你最好再找一些新鮮的雞腸子配合著吃,效果就更好了?!?/p>
回家的路上,看著媽媽手里拎著的那包雞腸子,我心里充滿了感動,我終于可以擺脫一身臊臭和張長勝罪惡的鞭子了。我也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抓住李運來這個雜種狠狠地踹幾腳,告訴他,你他媽的才叫臊綿羊!可愛的老醫(yī)生啊,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就在我身上盡情施展高明的醫(yī)術吧!
媽媽得到偏方后,緊鑼密鼓地展開了對我的拯救。她每天都要打聽誰家要辦喜事,誰家要辦喪事,誰家生了小孩,誰家要來親戚。凡是要辦酒席的她都要打聽到,然后告訴他們,殺雞時不要把雞腸子扔掉。
媽媽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總是能收集到很多的雞腸子,用盆子端到家里,再用剪刀劃開,把里面的雞屎洗干凈。媽媽不讓奶奶洗,說奶奶的眼神不好,洗不干凈。媽媽一直是個愛干凈的人,突然做起這些邋遢的事,有些受不了。她洗一會就要出去吐一下,吐完了再接著洗,每次洗完所有的雞腸子,媽媽都要吐得臉色發(fā)白淚流滿面。
我開始真實地感受到媽媽的愛了,原來媽媽一直都是愛我的,只是她的愛被掩埋在生活的細節(jié)中,變得隱約縹緲,變得無聲無息了。我對媽媽說:“媽,你真是我的親媽媽。”
媽媽蹲在家里那個黑瓷盆旁,一邊洗著雞腸子,一邊說:“這孩子,凈說胡話,你是我生我養(yǎng)的。我不是你的親媽,是你的后娘啊?你是石頭里蹦出來的。樹杈上結(jié)的啊!”媽媽用細長的手指挑起一段洗好的雞腸子對我說:“沒想到那個趕馬車的老頭兒還有這個能耐,這可是偏方啊,偏方治大病啊。”
媽媽越說越動情。她眼睛看著滿盆的雞腸子說:“孩子,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叫我做什么都行?!?/p>
洗好了雞腸子,媽媽把家里的生姜、蔥和胡蘿卜拿出來切成細沫,放在佐料碗里。接著,媽媽把同樣切得很碎的雞腸子放進去,撒上鹽,噴上豆油,拌勻。
一切就很繽紛,很鮮亮,看不出是雞腸子了。媽媽很滿意。她把這些很繽紛很鮮亮的一團攤在面團里,用手小心地把面攏起,壓成圓餅狀,所有的餡就全部蜂擁在里面了。媽媽把這些餅放在平底鍋里,用細火炕,慢慢地干燥了,金黃了。
餡餅出鍋后,我開始排除雜念,不再去想雞腸子在雞的體內(nèi)的功能。接過媽媽手里的餅,情緒高漲地吃起來。的確很香,很鮮。我不再想餅里的內(nèi)容。真的有食欲大增的沖動了。
張長勝也滿意了,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拍了拍我的頭,到村部去了。再過幾個月村里就要換屆了,張長勝開始忙了。他除了要和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搞好關系外,村民的關系也很重要,這段時間他總是面帶笑容與每個村民打招呼。已經(jīng)做了多年村支書的張長勝知道這個關鍵時期一定要夾著尾巴做人,得罪了誰,誰在背后捅一刀都夠他喝一壺的。在村支書的任上。他還想再干幾年呢。
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張長勝,面對我時,態(tài)度也大有轉(zhuǎn)變,回到家后,總是鼓勵我好好配合媽媽,把病治好。有了鼓勵,我把雞腸子吃得更無畏,更賣力了。奶奶與媽媽對我的表現(xiàn)很滿意。她們長舒了一口氣,這孩子有救了。
我早上不再吃奶奶做的雞蛋面和綠豆粥了。媽媽做的雞腸子蔥花餅成了我唯一的早餐。
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的。每個夜里,我的尿水依然在床上無聲無息無休無止地流淌著。
這讓我很痛苦。痛苦的還有媽媽。她堅持洗了一個月雞腸子,也堅持吐了一個月,已整整瘦了一圈,現(xiàn)在她的絕望遠勝于我。
吃完了老醫(yī)生吩咐的三個療程后,一切毫無起色。媽媽終于把絕望與悲傷化作憤怒。她把家里所有的雞腸子統(tǒng)統(tǒng)倒進了門前的臭水溝里,流著淚一邊打我一邊說:“不吃了,不吃了,尿吧尿吧,尿死也沒人管你。尿一輩子,連媳婦都找不到!”
我用手護著頭,讓媽媽發(fā)泄也好,我也可以懲罰一下自己,我對自己太失望了!
奶奶把我從媽媽手起手落的縫隙中搶救了出來,流著淚說:“孩子,你這是怎么了,打你也不知道躲,你這個病怎么就看不好了呢?你怎么不知道躲啊你?”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流淚,也沒哭出聲,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知錯的時候,是從不敢哭出聲的。
痛苦的還有那位老醫(yī)生。他在聽到媽媽痛哭著倒掉雞腸子這一消息時,臉色蒼白如紙。這個可憐的老人啊,這個方圓數(shù)里的名醫(yī)啊,用一生堆積起來的名聲,被媽媽端在盆里毫不留情地倒進了臭水溝。
我的病沒有看好,心情很好的張長勝也生氣了:“我他媽的怎么就生了你這樣一個現(xiàn)世寶,整天尿。整天臊烘烘的,我出去臉都被丟光了,都不知往哪擱!”
“沒地方擱就往褲襠里擱!”奶奶接著說。
奶奶的話是對的,張長勝的臉是沒地方擱了。張長勝的臉是只能往褲襠里擱了。
立秋的第二天,張長勝到縣里買麥種居然在浴室里嫖娼,被抓住了。
“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接完縣里城西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媽媽臉都白了,心都涼了,眼淚也出來了:“張長勝,你這個畜生!自己拉屎,還要別人幫你擦屁股,你怎么不直接死在外邊呢!”
一直以來,媽媽都是一個夫唱婦隨的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媽媽一輩子不會再有別的想法了。張長勝這個人是好勝了點,好喝那么一口,是和小珍的媽媽有點不清不白,但好勝好喝好女人也要有點能耐才行,沒能耐想好還好不上呢!再說了,張長勝好歹也是個村支書,好歹也是個干部,你還能不允許他有點毛病?媽媽這樣想,心里也就平衡了,舒坦了,甚至還有點幸福感和優(yōu)越感。嫁了這樣一個男人,唉!知足了!
媽媽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在外面子她要維護張長勝的那張臉。張長勝有臉了,她也就有臉了,為了讓臉風光,心里再苦,再憋屈,媽媽也認了。
但還是出事了,出這種用褲子都蓋不住的事。
媽媽的心傷透了,媽媽的眼淚拼命地往下流,但她不敢哭出聲,只能使勁憋著,讓聲音在嗓子里徘徊,不能放出來。媽媽怕人家笑話,自己的男人都夾不住,太窩囊了。事情如果鬧大了,張長勝的村支書就干不成了,張長勝做了丟人的事,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但媽媽還要替他著想,就算不替他想還得為這個家著想。
派出所的人在電話里說這種事我們見得多了,只要你拿一千塊錢來,我們對他進行說服教育一下,人就可以領走了。
媽媽對著電話大喊道:“我不管,你就讓他死在里面好了,丟人現(xiàn)跟的東西!”
哭歸哭,罵歸罵,媽媽的理智還是戰(zhàn)勝了感情,總不能老是讓那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關在里面啊。媽媽想了杈又想,還是決定先拿錢去贖人。剩下的事,秋后算賬。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張長勝在縣城嫖娼的事很快便在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民中傳開了。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似乎并不比媽媽晚,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或者主要是沒有在我們家人的面前表現(xiàn)出來罷了。“知道吧,他和一個女人在一個房間里,正在胡搞,被派出所的人抓了個正著,兩個人光溜溜的,沒穿一件衣服,當時張長勝都嚇傻了。你想想,你想想!光著身子啊!”都有聲有色了,都沸沸揚揚了。
按理說,村里的人怎會知道呢?城西派出所的人直接打電話到我們家的,媽媽接的,別人不應該知道啊。媽媽已無暇顧及這些了。
媽媽拿起洗臉盆舀了清水,把臉上的眼淚洗掉,把一臉的委屈洗掉,然后拿了錢一個人悄悄出了村子。媽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奶奶,她怕奶奶會受不了,犯頭暈病。
在張長勝被媽媽領回來的第二天。鄉(xiāng)里的王鄉(xiāng)長便來了。王鄉(xiāng)長來了,村里之前知道消息的人也跟著后面來了。他們心照不宣地站在王鄉(xiāng)長的身后,這已經(jīng)是一種集體行動了,暗示性已經(jīng)很強了。
王鄉(xiāng)長到我們家,表情極其嚴肅地宣布了胡圩鄉(xiāng)鄉(xiāng)黨委關于暫停張長勝李場村村支書職務的決定,這是鄉(xiāng)黨委連夜開會討論的結(jié)果。
一切太突然了。這是為什么呀?奶奶不愿意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說停就停啊??偟糜袀€說法吧。你們鄉(xiāng)里的人每次來不管官大官小,我們都伺候得好好的,那些好吃的好喝的,都喂狗了?”面對奶奶的責問,王鄉(xiāng)長深惡痛絕地看了張長勝一眼:“問問你兒子吧!”
王鄉(xiāng)長走了。
作風不正、品行不端的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支書張長勝最終還是被停職了。
一切水落石出了,一切真相大白了,一切該來的還是來了。
在節(jié)骨眼上出了這樣的事,張長勝的政治生命是沒了。媽媽的忍耐白費了。遮不住了。遮不住了就干脆大鬧一場吧。媽媽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門檻上,聲淚俱下。
媽媽一邊哭一邊罵,手用力地拍打著地面。已經(jīng)好久沒下雨了,地面很干,很硬。媽媽的手一定拍得很痛。媽媽把兩根散落在地上的雞毛拍了起來,雞毛在媽媽的面前飛舞著,似她的哭聲,越飄越高。
張長勝,嗚嗚,你不是人,嗚嗚,你是畜生,嗚嗚,我在家里做牛做馬,你在村里勾三搭四,到外面還去沾那些野×,你豬狗不如,嗚嗚,這日子沒法過了,嗚嗚……
奶奶終于明白事情的因由了。奶奶的情緒也上來了,走上前去,對低著頭的張長勝就是兩個嘴巴子:“你這個兔崽子,你媳婦哪一點對不起你?你在外面還勾三搭四!我怎么不知道啊?你有沒有良心啊?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啊?讓狗吃了?還不給你媳婦認個錯!你不想要這個家了,啊?你說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家啊?”
奶奶的話更是加重了媽媽的悲傷。媽媽哭得更加投入了,開始不停地用頭往墻上撞。
咚!咚!咚!頭都撞青了。
咚!咚!咚!都撞出包了。
咚!咚!咚!都撞出血了。
看起來,媽媽誓死要與墻作戰(zhàn)到底了,媽媽是下了想死的決心了。
張長勝也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領導干部脾氣一向很大的張長勝突然沒了往日的氣勢,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了夕陽之下,門檻之外,媽媽的面前。
看著平時虎虎生威、趾高氣揚的張長勝像個碩大的屎橛子一樣跪在地上。我突然明白,原來一切事情都是可以改變的。我突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愛,欣喜之情開始在心中膨脹起來。笑聲已經(jīng)到了嘴邊,我卻突然又悲傷起來,淚水瞬間充滿了雙眼,并順著抽泣聲向下流著。
奶奶一下子撲到媽媽的身邊,抱著她的頭,流著淚,說:“孩子,你真的想死啊,你死了這一家老老小小怎么過啊?”
奶奶用袖口擦著媽媽額頭上的血說:“既然這個畜生認錯了,你就別計較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別往死角里鉆啊,當著這么多的人他一個爺們兒給你跪下,也不容易,咬咬牙算了吧,啊?總還得合計起來過日子吧?你要為孩子想啊?”
媽媽依然在不停地哭,只是不再用頭撞墻了,哭聲也比開始時小了很多。媽媽的哭聲里明顯多了一種沉重。
媽媽還是顧家的,她知道這場痛哭以后,張長勝的丑事也就隨之結(jié)束了,張長勝的小辮子也就隨之消逝了,以后這事也就不好再提了。
媽媽心里也清楚,再鬧也沒什么意思了,既然屎盆子已經(jīng)扣在頭上,臭味也就出去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臭味也就聞不到了。媽媽只剩下啜泣了。媽媽被人扶進房間躺在了床上。媽媽需要休息,需要在床上不吃不喝地睡上幾天。
媽媽受的是內(nèi)傷,是需要用時間來慢慢療養(yǎng)的。
媽媽在床上,哭哭啼啼半睡半醒地躺了一個星期。張長勝也就在床前寸步不離地照顧了一個星期。張長勝怕媽媽尋短見,媽媽沒了,這個家就散了。張長勝不能讓這個家完了。
張長勝的免職決定下來了:原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支部書記張長勝在擔任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支部書記期間,亂搞男女關系,生活作風腐化,在干部群眾中造成了惡劣影響,經(jīng)胡圩鄉(xiāng)黨委研究決定,免去其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支部書記一職。張長勝低著頭。聽完鄉(xiāng)黨委的決定。張長勝一直有一個問題弄不明白,他和劉順義一起去的浴室,為什么他被派出所抓住了,而劉順義卻沒事呢。
張長勝是在十月底被宣布免職的。十月田里的玉米和大豆已經(jīng)收下來了。稻子也很飽滿了,再過些時候就可以割了。十月是收獲的季節(jié),張長勝在這個十月什么也沒收到。
有收獲的是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村主任劉順五,劉順五成了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代理村支書,劉順五再也不是屎殼郎再也不是螞蟻了。張長勝終于明白了出事的原因。一切都是設計好的,是個套啊!
看來從小光著腚,摸著雞巴玩大的交情還是比不上一個娘生、一個奶頭上打墜的情分啊。張長勝還是被叫往東不敢往西、叫打狗不敢攆雞的劉順五從村支書的位子上拉了下來。
“老子被兩個狗日的算計了!”吃了啞巴虧的張長勝長嘆了一口氣說。劉順五果然還是那個劉順五,喜歡來點陰招的秉性一直沒變。張長勝輸?shù)煤鼙餁?,也輸?shù)每诜姆?/p>
村支書當不成了,日子總要過啊。張長勝在下臺后的第一個深秋顯現(xiàn)出了勞動人民的天分,開始知道關心自己家的秋收秋種了。這是很多年以來他第一次親自下地勞動,在擔任胡圩鄉(xiāng)李場村村支部書記的時候,這些活不用他吩咐,早就有人爭著搶著干完了。
現(xiàn)在不行了,沒人再來尿他了。沒人尿了,那就自己干吧。張長勝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張長勝知道這個錯誤的嚴重性。有了錯誤是要改的,僅僅靠口頭檢討是不行的,要有行動。村支書干不成了,權威也就沒了,不該出的事出了,臉也就沒了,沒權威沒臉了,就只有靠腳踏實地的表現(xiàn)了。
張長勝的表現(xiàn)并沒有得到媽媽的認可。自從那次大哭大鬧以后,媽媽就再也沒有和張長勝說過話,媽媽積攢了很多年的臉被一下子丟光了。媽媽對這個男人已經(jīng)死心了。
丟人歸丟人,死心歸死心,地總還是要種的。該往田里撒麥種了,再過幾天稻子垂穗了就不好撒了。媽媽想通了,不想死了,決心要好好地活下去。為了這個家,為了老人和孩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媽媽起了床,來到了稻田里。張長勝在前面挎著箢箕一把一把往地里撒麥種,媽媽跟在后面一言不發(fā)地用一根小樹條在稻子上撥弄著,讓麥種掉到地上,就著地上的水分發(fā)芽。
張長勝一直在用熱臉去貼媽媽的冷屁股,但總是貼不上。貼不上張長勝還有些急,但他不能對媽媽急,只能對狗急,家里的黑狗被張長勝踢了一次又一次,嗷嗷地叫著,好幾天不敢回家。
張長勝急,奶奶不急。
捶死的媳婦,喂熟的狗,怎么打都打不走。雖然張長勝和媽媽現(xiàn)在有點生分,還是因為有氣啊,總有一天氣會消的,再生分也會變熟的,奶奶不擔心,奶奶只擔心我的病。
奶奶對張長勝說:“等明年開春以后別在家窩著,和你二姐夫到天津搞裝潢去,你二姐夫在那里一年掙了不少錢。別再七想八想了,安安心心過日子吧,比什么都強!”
奶奶接著說:“還有趁著年前空著。你帶小田到大醫(yī)院看看吧,我就不信這個毛病看不好?!?/p>
在奶奶的催促下,我又跟隨在張長勝的身后踏上了看病的征程,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醫(yī)院之間。不再是胡圩鄉(xiāng)李場村的村支部書記后。張長勝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喝酒了,話也比以前少了許多,也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沖我發(fā)脾氣了。張長勝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罵我了,他消沉到連罵我的熱情都沒有了。
張長勝騎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叮叮當當?shù)乇疾ㄖ?,在叮叮當當中也時不時夾雜著長長的嘆息聲。坐在張長勝的嘆息聲里,我的心中充滿了興奮與惆悵。張長勝開始關心我,帶我到正規(guī)醫(yī)院看病了。
到醫(yī)院意味著我要受更多的苦,要不斷地吃藥打針,不像吃雞腸子那么簡單,但我心中依然充滿了興奮與喜悅。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我可以不再腥臊,茁壯成長了。
最終,在縣第二人民醫(yī)院一個姓牛的醫(yī)生那里,我得知,尿床是生理或神經(jīng)上的問題,是中樞神經(jīng)和膀胱發(fā)育不夠成熟,加上夜里睡得太沉,以致于大腦沒有意識到膀胱里儲存的尿液已滿,才會不自覺地把尿撒在了床上的。牛醫(yī)生說:“這種病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特效藥,但我還是先給你們開些藥帶回去,慢慢吃吧,輔助治療一下。”
我不懂什么叫膀胱什么叫中樞神經(jīng),從醫(yī)生的口中,我猜想膀胱就是我身體里裝尿的夜壺,而中樞神經(jīng)就是控制這個夜壺的開關。牛醫(yī)生的話讓我猜到,一定是我身體里夜壺、開關、漏斗這三個零件出了問題。我想,我的病太重了。
牛醫(yī)生似乎覺察到說這些時,張長勝臉上顯現(xiàn)出來的凝重和我臉上呈現(xiàn)出來的恐慌。他又連忙解釋說,這病也不需要怎樣下功夫去治療,孩子長大后,隨著肌肉變得有力量,膀胱承受尿液的能力也就強了。另外,睡覺也就不會像小時候那么沉了,對于膀胱傳送到大腦的信息也就會很敏感,自然不會再尿床了。牛醫(yī)生建議我回去以后加強一些閉尿控制訓練,在白天多練習憋尿,先有意地憋幾分鐘,然后時間逐漸延長,使膀胱力量逐漸加大。
牛醫(yī)生又鄭重其事地告訴張長勝,孩子夜里睡覺時,你可以多喊他幾次。時間長了夜里起床成習慣了,尿床現(xiàn)象就可以避免了。
回家后,張長勝把牛醫(yī)生的話原原本本地轉(zhuǎn)述給奶奶聽。奶奶說:“既然憋尿能憋好病,那小田你就多練練。夜里我再多喊你幾遍,能把你的病治好,我不睡覺都行?!睆堥L勝不再是村支書后,奶奶的氣色比以前差了很多,夜里總是睡不好覺,總是躺在床上嘆氣。奶奶心里有事,睡不著。
秋忙以后,奶奶的頭暈病比以前加重了很多。入冬的第四天,奶奶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來,掃院子,往鍋里加水做飯。燒鍋的時候,奶奶突然想起沒放雞圈門,便想從鍋灶前的板凳上站起來,奶奶站到一半時突然倒了下去。奶奶倒下去的聲音特別響。
奶奶倒下去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醫(yī)生說是腦溢血。奶奶去世時,七十三歲。
奶奶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奶奶居然沒有逃脫自己整天叨在嘴邊的宿命。
奶奶十六歲從瓦窯鎮(zhèn)嫁到胡圩鄉(xiāng)李場村,五十七年里奶奶回過瓦窯鎮(zhèn)的娘家14次。奶奶一輩子沒進過學堂。奶奶一輩子伺候過老張家四位老人。奶奶一輩子生了三個閨女一個兒子。奶奶一輩子沒和鄰里吵過一次架。奶奶一輩子吃得最多的東西是煎餅卷咸菜。奶奶一輩子最喜歡說的話是好人有好報。奶奶去世時她的靈堂上寫的名字叫張姚氏。
奶奶咽氣后,張長勝一直伏在靈堂前哭著。二姑怕張長勝會哭昏過去,一邊哭一邊不停地用濕毛巾給張長勝擦臉。張長勝已經(jīng)哭不出聲音了,還在不停地哭。張長勝的哭聲卡在嗓子里,發(fā)不出來。張長勝開始不停地咳嗽,他的臉因為不停地咳嗽開始發(fā)青。張長勝開始用不停地咳嗽代替哭聲。
奶奶的墳地在我們家西北方向的那塊責任地里,那里有爺爺、太爺爺和太奶奶在等著她。
村里過來幫忙的人在緊挨爺爺墳子的邊上。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土坑,那是奶奶的墳床。
奶奶出殯時,下著大雨,奶奶的墳床積了不少雨水,沒辦法,兩個幫忙的人只好跳進墳床里用臉盆往外端水,水少了些,奶奶的棺材被幾條粗壯的繩子托著放進充滿了泥水的墳床后,圍在邊上的人開始迅速地往里面填土封墳。
執(zhí)事的人大聲喊道:“孝子喊躲土!”
已經(jīng)哭不出聲音的張長勝跪在奶奶的棺材前的泥水里,在冬雨中淋著,渾身不停地哆嗦,憋了半天,終于發(fā)出了一點聲音,張長勝用撕裂般的聲音對著棺材喊道:“娘!娘!躲土!娘!躲土!”
執(zhí)事的人又大聲喊道:“孝子卸孝!”
張長勝滿是疲憊地從泥水里爬起來,彎下腰,解下了身上濕透的孝服,脫掉腳上的孝鞋,換上嶄新的外套和布鞋,拉起跪在地上的我轉(zhuǎn)臉就走。張長勝的新衣服很快便被雨水淋透了,布鞋也很快被淹沒在了泥水里。張長勝路都走不穩(wěn)了,在泥水里連摔了兩跤。張長勝一身被雨水彌漫著,仍然在不停地哆嗦,仍然用力地握著我的手,繼續(xù)頭也不回地走著。
張長勝的手很冷。我拼命要掙脫他的手,想看看奶奶的身上究竟被壓了多少土。我想知道奶奶躺在泥水里是不是舒服。
張長勝的手就是死抓著我不放。
張長勝就是不讓我回頭!他說回了頭,奶奶的魂就戀著我們,進不了陰間,奶奶就不能到爺爺那里去了。
我不再回頭,我怕奶奶不能到爺爺那里去。雨還在拼命地下著。我聽見為奶奶送終的嗩吶聲隔著厚厚的雨簾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嗚咽著。像被雨水嗆著一般。
奶奶走了。一切入土為安了。
奶奶下葬的晚上,媽媽把家里所有與奶奶有關的東西都收拾了起來。媽媽擔心我會害怕,叫我到他們房間里睡。我不愿意。我還是躺在了那張充滿了尿臊味的床上。眼睛一直努力地睜著,望著對面。奶奶的床已經(jīng)搬出去了,對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奶奶下葬后的第三天是給她圓墳的日子,張長勝很早便起了床,走到我的房間里說:“小田,起來吧,給你奶奶加把土去?!蔽抑兰油潦呛芾鄣幕?,要用鐵锨一锨一锨地加,但我還是馬上從床上爬了起來,因為奶奶就躺在那堆土的下面,那是奶奶的房子,把奶奶的房子蓋得氣派一點,奶奶就不會想家了。
我扛著鐵锨走出大門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對正在掃院子的媽媽說:“媽媽,夜里我夢見奶奶了,她跟我說,孩子,你都十一歲了,都成大孩子了,要聽話,以后別再尿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