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景元三年(公元262年)8月的一天,被余秋雨稱為“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一位學富五車、才為世出的賢達、“目送歸鴻、游心太玄”的名士、“學不師授”、思想深邃的學者、“精于笛、妙于琴、善音律”的樂師、“龍章鳳姿、容色奇?zhèn)ァ钡目〔拧龂耗┪膶W家、思想家、音樂家,“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正被押赴洛陽東市刑場。
這一天太陽是血色的,嵇康神氣不變,步履從容,倒是身后司馬氏的禁軍顯得猥瑣木然。死,很可怕嗎?對于嵇康來說,生命和靈魂已經游離無數次,只剩下這肉體的皮囊,經常去承受痛徹血脈的折磨。
離行刑的時間還早,嵇康站在生命的終點上,如釋重負地抬起頭,深情地仰望太陽,多美的陽光啊!可惜這樣燦爛的陽光太少了。生前,活在司馬氏集團的陰影里;身后,將面對永恒的黑暗。
嵇康生不逢時,仕不逢主!出生在一個兵荒馬亂、“天下多故”的朝代,一個黑暗血腥、“名士少有全者”的亂世。作為曹操嫡孫、穆王曹林的女婿,嵇康曾拜中散大夫,屬于司馬氏統(tǒng)治集團“臥榻之側”的政敵。公元249年,太傅司馬懿除掉共同輔政的大將軍曹爽,使曹魏政權從實質上歸司馬氏;公元254年,大將軍司馬師廢魏帝曹芳,立高貴鄉(xiāng)公曹髦為帝;公元260年,司馬懿之子、司馬師之弟,時任大將軍的司馬昭,以武力廢曹髦,又搬出曹奐為元帝,一時司馬氏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諸侯,窺視九鼎,伺機僭越,正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正處于這種政治漩渦的中心,既不能挽曹魏王朝于既倒,又不愿辱節(jié)屈從虎狼般的司馬氏集團,甚至連采取消極中立態(tài)度以擺脫政界紛爭都不可能。因此,嵇康只是幫助被呂巽誣告“不孝”的朋友呂安辯解辯解,寫了一篇《與呂巽絕交書》,就以不孝的同黨治罪,打成死囚。
行刑這一天,天氣十分沉悶,嵇康不禁回想起在洛陽城外與向秀打鐵。爐火熊熊。錘聲陣陣,打鐵也許是為宣泄某種情緒,也許是在研究樂曲的某個章節(jié),也許是在思考人生處世的態(tài)度——在鐵錘的起落中和亂濺的火星里,鐵錘對鐵器的鍛打,是生命對生命的砥礪和拷問:是“進趨世利,茍容偷合”,亦或“山居谷飲,倚巖而息”,但真正做到“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何其難也!
嵇康正在專注地打鐵,突然,旌旗蔽日,車鳴馬嘶,一支龐大的車隊正從洛陽城中駛來,為首的便是書法家鐘繇之子、司馬氏的親信、后來與鄧艾伐蜀爭功的鐘會。鐘會此來,“乘肥衣輕,賓從如云”,也許是慕名而來表達一份景仰,也可能是對嵇康不為謀生而打鐵的幾分好奇。而嵇康十分討厭這種世俗的冒犯,連招呼也不打,只顧和向秀打鐵。鐘會討了個沒趣,尷尬地準備驅車回府,嵇康淡淡地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不快地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嵇康繼續(xù)低頭打鐵,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向秀抬頭望去,鐘會已經走遠,只剩下龐大車馬隊留下的滾滾征塵,向秀眼中掠起一絲憂慮。
正是這位被冷落的鐘會,在嵇康生殺去留的關鍵時刻,跑到司馬昭耳邊進言:“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庇肿嬔哉f,“今皇道開明,四海風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笨梢哉f,條條點中嵇康要害,句句說到司馬昭心坎上,可憐嵇康被一席耳語斷然送上了不歸路。
其實,早在景元二年(公元261年),嵇康寫下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就已經為他日后的殺身之禍埋下了伏筆。當年,山濤被任為散騎常侍,卸任時舉薦嵇康以自代。據說嵇康“愛惡不爭于懷,喜怒不寄于顏”,王戎與他交往二十年,未見其有不好的臉色。可這次嵇康知道此事后,竟然怒不可遏,簡直要拍案而起,立即寫了一封絕交信給山濤(字巨源)——其實這封絕交書是訴苦信,嵇康真誠而傷感地向山濤敞開心扉,痛陳個人隱衷和生活坎坷,責怪連好友對他的心志都不理解;這封絕交書也是心里話,嵇康毫不隱晦地向朋友表白心跡,坦明了“濁酒一杯,彈琴一曲”的平生愿望;這封絕交書更是宣戰(zhàn)書,其“不事王侯”、“不為物用”,以及“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有必不堪者七,堪不可者二”的言論,是對司馬氏集團的公然挑戰(zhàn),也是對那個黑暗世道的斷然拒絕。絕交書自然也貽人以“非毀典謨”、“害時亂教”的口實,嵇康再想過一種“采薇山阿,永嘯長吟”的隱逸生活,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的想法。
在人屋檐下,仍然不肯低頭的嵇康,真的連立足之地都很難找到了。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嵇康和白眼對人、個性輕狂的阮藉,造酒的杜康、“以酒為名”的劉伶,崇尚莊老、思想放縱的向秀、阮咸,“隱身自晦”又涉足官場的山濤,以及好老莊并雜以儒術的王戎等七人,常邀游在河南山陽竹林之中,或“嗜酒長嘯,琴趣蕭散”,或“博宗伎藝,絲竹特妙”,或“舉杯澤野,妙趣寰中”,或“酒酣起舞,任率無為”,瀑飛于前,溪行其下,喝酒談玄,賦詩弄曲,縱情山水,輕世肆志,不為世羈,世稱“竹林七賢”。嵇康更是“采藥山澤,遇之于山,冬以被發(fā)自覆,夏則編草為裳,彈一弦琴,而五聲和?!彼墓拈褐?,他的游心寂寞,他的放浪形骸,包藏著一腔對司馬氏高壓統(tǒng)治的憤然不平之氣,一顆清醒的憂生避世之心,一種對庸俗世態(tài)的痛惡和虛偽禮教的蔑視之情。
政敵讓他無處躲藏,無法安生;朋友間又陡增嫌隙,甚至成為司馬氏最終向他攤牌的導火索。——屠刀前的嵇康,心情如潮水般起伏,思緒如落葉樣紛披,臉上卻依然映現(xiàn)出無限祥和,如一泊寧靜澄澈的湖水。雖然是八月的天氣,刑場卻又分外冰冷,劊子手的刀光,透射出無限肅殺的寒氣。突然,一片山呼海嘯之聲,打破了刑場令人窒息的靜寂。三千太學生因敬重嵇康“美詞氣,博覽無不該通”的才學、“自然高邁”、“士為知己者死”的品行和視死如歸的氣概,不約而同地集結到刑場周圍,懇請刀下留人,并愿以康為師,司馬昭不許,“海內之士,莫不痛之”。
嵇康深情地望了望這些可愛的學子,孤傲了一輩子的他,為這么多有知識人的義舉而莫名感動。嵇康轉過偉岸的身軀,對前來送行的哥哥說:“行刑的時間還早,請把我的琴取來,我給大家彈一首曲子吧?!边@種以曲而終的行刑,不知比“刑場上的婚禮”之類的慷慨就義,還要瀟灑多少倍?!诟吒叩臄囝^臺上,曠雅的琴聲已從嵇康指間、從那柄珍貴的琴中裊裊升起。伴著如泣如訴的“序聲”,只聽嵇康喃喃地說:“我彈這首曲子叫《廣陵散》,過去我的外甥袁孝尼多次要學,都被我拒絕了,《廣陵散》于今絕矣!”
刑場上一片寂靜,神秘的琴聲鋪天蓋地,石破天驚,不絕于縷。《廣陵散》是嵇康當年夜宿洛水之西華陽,一位神秘的“古人”所傳,主題是歌頌戰(zhàn)國時代俠客聶政為報殺父之仇刺韓王,同時擊殺好友嚴仲子的仇人——韓相國俠累,最后自殺的悲壯故事。
只聽琴聲高而徐引,嘈嘈切切,如泣如訴,似乎在陳說以打鐵為生的聶政父親,因誤鑄劍工期被韓王殺頭,聶政身負血海深仇,得知韓王喜好音樂,隱居鄉(xiāng)野,苦練琴藝的幽憤之情;音色時而悠揚清澈、行云流水、不染纖塵,時而酣暢淋漓、雄渾溫勁、絕無凝滯,仿佛聶政在齊國街市屠狗買肉,奏刀豁然。游刃有余,如切割仇人般快意;音調突然上揚,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一股孤傲和凜然之氣躍然而出,聶政已攜古琴赴陽翟,入韓宮,并找到距韓哀候和俠累十步之外為之彈奏的機會。
《廣陵散》漸至高潮,但見嵇康手勢越來越快,勾、挑、揉、打、抹,指法變幻萬千,樂聲跌宕起伏,如雷雨交加、刀劍相搏,像金鼓鏗鏘、地陷天崩,似摧沙卷席、亂石穿空……到了最后節(jié)奏已快如乘奔御風,旋律已急促得不透風雨,韻律振蕩間競似有兵戈鐵騎紛至沓來。此時,滿堂君臣侍衛(wèi)早已呆若木雞,俠累猛然從琴聲中驚醒過來,慌忙起身大呼:“此人意欲弒君,還不速速拿下!”聶政揮掌拍碎琴腹,取出屬鏤劍一躍而起,猛然擊斷俠累長劍,刺死俠累,復殺韓哀候。此時宮中早已大亂,甲士蜂擁而入,一層層如銅墻鐵壁般森森壓來,聶政大呼一聲,挺劍撲人陣中,如虎趟羊群,似砍瓜切菜,頃刻擊殺數十人。殿外的甲士還在潮水般涌入,聶政自忖已無力生還,遂仰天大笑道:“今日得報大仇,且不負友人所托,死得其所,痛哉快哉!”又擊殺十數人。為防止連累朋友和家人,聶政以劍自削其面,抉出雙眼,復又斷其腸,再刺其喉,方仆然倒地。
俠客壯烈,人去曲終,不會再有聶政這樣的英俠,去鏟除司馬氏、斬平嵇康心中的塊壘。嵇康終于流淚了,他從琴間高高地昂起頭來,雙眼緊閉,氣貫全身,復從指間倏然而出,恰似長江大河,一瀉千里,“錚”地一聲,琴弦根根游絲般斷開,余音裊裊,蒼蒼茫茫,在天際間回蕩,在史冊中縈繞,一個智者的生命也隨著這一聲斷裂而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