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讓玉應(yīng)了自己的名字,想躲讓白天,也想躲讓夜晚。
白天在教室里上著課還好些。畢竟是鎮(zhèn)中學(xué),又教的初一,在講臺上就省著心神。無非是用中文說些簡單的語法,再用英文與學(xué)生做些對話練習(xí)??上抡n回到辦公室,讓玉就丟了自在。辦公室里總不缺少閑聊。閑聊的話題不是男人便是孩子,不是孩子便是衣裳,讓玉一句話也懶得搭進(jìn)去。同事們還樂于制造沒頭沒腦的笑聲。笑聲一起,讓玉身子不動,心里恨不能馬上躲出去。
從學(xué)?;丶?,讓玉喜歡收著目光走路。她不愿意在街上遇見熟人或半生的熟人,然后做著笑臉遞出無趣的招呼。她也不愿意去理睬路旁黏人的目光。鎮(zhèn)子里無新事,那些目光閑得慌,巴不得有內(nèi)容的女人從眼前走過。
到家進(jìn)了門,讓玉沒別的事可干,就自己給自己做飯。飯做好,天也黑了。讓玉打開燈,坐到飯桌前慢慢吃著。屋子很靜,她能聽見對面的墻鐘嗒嗒走動的聲響。,墻鐘的下邊是一張椅子。一些日子前,那椅子吃飯時會坐著一個男人,一個叫家炳的男人?,F(xiàn)在那椅子空了,她就一個人吃。她讓自己吃得很慢。
吃過飯,剩下的時間還很多。她翻一翻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然后坐下來看電視。電視上的頻道擁擁擠擠,像夜市的街景,一路走過去又走回來,并不覺得有意思。她關(guān)掉電視,泡一杯茶放在眼前。杯子里的茶葉倒是靜的,有一種淡淡的落寞。她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呷著。
喝完了茶,她站起身去沖澡,做上床前的準(zhǔn)備。在浴室里,她會多待些時間。她脫掉衣裳,不馬上站到噴頭下,而是湊近鏡子——鏡子里有一張很女人的臉。這張臉下巴微尖,五官恰當(dāng),沒有失去漂亮,只不過漂亮里滲著一層疲累的蒼白。之后呢,她會退后一步,盯住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豐挺好看,但只有一只。另一只乳房的位置,是荒涼的平地,上面臥著一條長長的疤跡。她微瞇了眼瞧見自己抬起胳膊,探出手指,輕輕在那條疤跡上游走。
疤跡是一年前獲得的。那時之前,她的身子是完整的,她的經(jīng)歷是簡單。
所謂簡單,指的是讓玉擁著明明白白的年月。她從小在這個叫昆城的鎮(zhèn)子里長大,十九歲離家去外地讀師范大學(xué),四年后回到鎮(zhèn)子當(dāng)了老師。不同的是,出去時還有些青澀,回來時已飽熟得搶眼了。又因為讀的英文,沾了些洋氣,在鎮(zhèn)子里就顯出別樣來。昆城是個老鎮(zhèn)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很容易把街上行走的一張臉看個眼熟。于是讓玉走在去學(xué)?;蚧丶业穆飞?,就養(yǎng)了一批路旁的目光。那些目光老朋友似的在她身上劃來劃去,研究著她的凹凸和柔軟。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目光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走過的這位年輕女:教師手上多了一只戒指,而且還戴在無名指上。
讓玉的戒指是家炳戴上的。家炳是讓玉的小學(xué)同學(xué),但因為年頭有些遠(yuǎn),她記憶里已找不到他的名字和模樣。某一天有好事者想弄熱鬧,開起小學(xué)同學(xué)會。讓玉對這種同學(xué)會不感興趣,猶豫著去了,去了就挺招眼。同學(xué)中有幾位未婚的,心里都有些晃?!贿^晃歸晃,真轉(zhuǎn)為行動的只有家炳。家炳敢于出手的根據(jù),往虛里說是一見生情,往實里說是他父親在鎮(zhèn)上開著一家不小的公司。財大氣足,有公司舉托著,他的心理和做派都要往高里走。
以后一段時間里,家炳不停地設(shè)各種飯局,招呼同學(xué)參加。吃了幾回,受邀的同學(xué)漸漸少下去,最后只剩了讓玉。這樣讓玉坐在酒店包廂里,就能聽到家炳大膽而嚕蘇的愛意表白。其實按讓玉的性隋,是不樂意與家炳這種富家子弟扯在一起的。但隨著年齡的添加,嫁人的話題纏住了父母也纏住了她。也有熱心者給她分發(fā)過幾個男子,見了面都沒啥感覺。慢慢地讓玉沒有了詩情,也沒有了遠(yuǎn)眺。既然沒有了詩情和遠(yuǎn)眺,便用不著等待什么夢中人了,何況感覺中家炳還算平實,不像個靠不住的人。于是讓玉決定把自己嫁了。
一個體面的婚禮之后,小夫妻住進(jìn)一套挺大的房子。房子雖然大,熱鬧的只在臥室。畢竟新著鮮兒,倆人得了時間就在床上撒歡兒,相互累著身子。累完了入眠,家炳還做一個纏人的睡姿——胳膊搭在讓玉身上,手掌扣住她的乳房。這樣的努力沒有白費,不久讓玉懷孕了。消息一說出,雙方父母都來看她,一邊說著歡喜的話,一邊叮囑她好好養(yǎng)護(hù)肚子。讓玉聽進(jìn)去了,買了一本書琢磨胎兒的進(jìn)展。又買了許多吃物補自己的身子。正幸福著,一天上午讓玉在學(xué)校上衛(wèi)生間,腳一滑坐在地上,褲子濕了血?;呕诺厝メt(yī)院一查,胎兒竟保不住了。讓玉沮喪透了,傷心了好些天。倒是家炳安慰她,說著什么急嘛,咱們有得是日子。
讓玉傷心過了,便不再著急。日子漸漸地平淡起來。時間一久,讓玉看出來了,家炳有時挺活絡(luò),可真到了正事上,不是個打場面的人。他在父親公司里掛著副總經(jīng)理的名字,但只是個虛職,父親還不敢把重要的事交給他打理。這樣他白天在公司閑著心,晚上就喜歡解放自己。他要做的解放,主要是飯局和打麻將。飯局是帶著讓玉去的,但讓玉怕鬧,去了幾次,身子便懶了,情愿待在家里翻翻閑書或者玩玩電腦。家炳在外頭喝過酒,再玩幾圈麻將,一般也不拖得太晚?;丶乙亲層駴]睡,就纏住她又解放一回。
這樣過了一年多,讓玉的肚子再沒有動靜。一天晚上臨睡前,家炳習(xí)慣性地將手掌扣在讓玉乳房上。過一會兒,家炳似乎有什么發(fā)現(xiàn),說:“這是什么呀?肚子擱不了貨,乳房倒先添了東西?!弊層衤犃?,抬手摸自己的胸部,摸了兩下,真的遇到一只腫塊;有鴿子蛋那么大。再用手輕輕一捏,鴿子蛋便調(diào)皮似的挪來挪去。讓玉說:“不痛也不癢,哪兒跑來的東西?”家炳笑嘻嘻地說:“不會是張麻將吧?”又說,“我再摸摸,看看是張什么牌,沒準(zhǔn)兒是財神呢?!弊層癜阉氖执蜷_,說:“你還高興!身上突然多了一樣?xùn)|西,才不是好事呢?!?/p>
第二天下課回家,讓玉繞道去了鎮(zhèn)醫(yī)院。情況比想象的要壞,醫(yī)生對著她的乳房研究一會兒,說得做切片,讓玉說:“切片是什么意思呀?”醫(yī)生說:“就是看看有沒有變壞。”讓玉有點蒙也有點慌,趕緊打電話給家炳。家炳倒是豪邁,說:“小醫(yī)院切啥片呀,要切也讓大醫(yī)院切去!”
夫妻倆坐一個多小時的汽車去了市醫(yī)院。市醫(yī)院的醫(yī)生比較講究,先手指觸壓,再照B超,然后才做切片檢查。兩天后,當(dāng)檢查報告出來時,讓玉家炳先從醫(yī)生臉上看到了可怕的宣判。醫(yī)生的臉難為情似的挪動好幾下,然后微笑著說:“多么希望只是纖維腺病,可是不是。”醫(yī)生又說:“好在沒有轉(zhuǎn)移,來得及做切除手術(shù)?!弊層竦芍t(yī)生,搖搖頭說:“我不要切除!”家炳點點頭說:“不要切除!'’讓玉說:“我吃藥也可以,化療也可以!”家炳又點點頭說:“吃藥化療都可以!”醫(yī)生嘆口氣說:“一年前,有位漂亮病人跟你們講著一?!獦拥脑?,我心一軟同意了保守治療。一年后,就在上周五,她死了。”讓玉不再吭聲,臉上靜著,慢慢滲出一層虛汗。過了半晌,她抖著聲音問了一句:“我這……叫什么病?”醫(yī)生說:“乳腺癌,非浸潤性乳腺癌。”
讓玉住進(jìn)醫(yī)院,在病房待了兩天,被送入手術(shù)室。從手術(shù)室出來時,她的右胸部綁滿了紗布。隨后—些天換藥,她的胸部打開又綁上,但她不允許家炳站在旁邊,也不允許自己低頭看一眼。她只是直直地看著醫(yī)生,而醫(yī)生的臉上呢,每回都透出滿意的神情。醫(yī)生安慰她說:“手術(shù)不錯,干凈了?!贬t(yī)生又說:“真的挺好,接下來化療幾次就行了?!?/p>
一天晚上家炳不在,病房里響著旁人的鼻息聲,讓玉怎么也睡不著。半夜里她悄悄起床,進(jìn)了衛(wèi)生間站到鏡子前。她對著鏡子沉默一會兒,慢慢解開衣服,又揭開紗布。她往鏡子里瞥一眼:趕緊將衣服合上,然后不明白似的傻著。傻了幾秒鐘,她嗓子一熱,一股聲音沖了出來。這聲音在夜靜中顯得格外的尖銳,病房里好幾只身子騰地坐了起來。
過了半月,讓玉出院了。出院不幾天,便去學(xué)校上課。她向?qū)W校請的是小產(chǎn)假,不能拖得太久。同事們見她身子有些弱,都拿出憐惜的話慰問她。她們還感嘆現(xiàn)在做女人不容易,要個孩子跟造飛機似的,一不小心就飛不起來。
回到家中,耳朵安靜了,心卻做不到輕松。她的心虛虛的,又氣氣的,一時還不知道怎么擺放。這樣她對家炳的臉色和態(tài)度就格外敏感起來。有時換上一件衣服,她會留意家炳有沒有看自己一眼,若不看,那是不是故意的躲閃?若看了,那一眼又是什么含義?吃飯的時候,若家炳不多言語,她也寧愿靜著,不肯隨便湊些閑話。飯后看電視,不時遇到廣告,廣告里若出現(xiàn)內(nèi)衣或隆胸什么的,家炳會摁下遙控器跳過去。這時讓玉便不高興,心想你摁什么摁,這不是提醒我跟漂亮跟隆胸已沒有關(guān)系了嗎?
其實在醫(yī)院時醫(yī)生向讓玉提示過,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可以幫助她造一只乳房,即用臀部的肉補到胸部上,外形上還挺像。讓玉把醫(yī)生的話說給家炳,家炳一聽就搖了頭。他說:“造一只假奶給誰看?給我一個人看的。可我看一只假奶干什么?算了,咱們別自己騙自己了?!弊層癖緵]打算接受這樣的“隆胸”,但聽家炳這么一說,心里便生了難過。她想我的東西是給你看的,可你連假胸都不忍看,那我這殘胸更。不會讓你看了。
事實上,手術(shù)后讓玉從沒讓家炳看過自己的殘胸。白天她戴了一只義乳,算是把缺陷擋住。晚上怕家炳睡眠中摟摸胸部,出院的第一天她便把自己的枕頭擱到另一頭。有一次,讓玉洗澡忘了浴巾,家炳主動拿進(jìn)去,但被讓玉喝止了,她只允許他的一只手遞進(jìn)來。家炳知道讓玉現(xiàn)在的脆弱,也就不說什么。
但床上有的事是不能拒絕的。家炳好幾次發(fā)出男人的信號,但讓玉身子一蜷,表示自己的疲乏。如此拖了幾回,再縮退就不好了。讓玉只好把身子打開,允許家炳從旁邊爬上來。不過此時她不僅穿著上衣,還用一條備好的浴巾橫在胸部。于是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沒有了鬧騰,沒有了嘴巴一路的吻印,也沒有了兩只乳房的上躥下跳。家炳待在上方,只看見讓玉默默躺著,眼睛有時閉上有時彈開。彈開時,那眼睛里沒有一點兒光彩。這樣做完了,家炳除了氣喘吁吁,似乎什么也沒得到。家炳有點惱了,說讓玉你不能這樣。讓玉說:“我找不到感覺,一點兒也找不到。”家炳,說:“你別惦記胸部,不惦記就好了?!弊層裾f:“我也不想惦記,可我偏偏是個女人?!奔冶f:‘咻剛才的樣子他媽哪兒像個女人!”讓玉不吭聲了。第二天起床,她整理了另一間房子,把自己的枕頭抱過去。家炳見了,想找一句罵話沒找到,就讓自己抓起另一只枕頭狠狠扔回床上。
兩個人的關(guān)系變得有點啞。家炳晚上出。去喝酒或打麻將的次數(shù)又多起來,而且返家的時間越來越遲。有時讓玉覺得冷清,就發(fā)短信催家炳早點回來:家炳早點回來了,卻見讓。玉臥在小屋子的床上睡著了,壓根兒沒有等他的意思。家炳只好站在門邊,悶悶地點上一只煙。他想明天就是給十條短信,我也不會傻乎乎地趕回來了。
可是下一天,家炳還是早些回家了,不過他的腳步有些晃,臉上還浮著一層厚厚的酒氣。進(jìn)門見讓玉已躺在床上。沒有理她;徑自去;了書房坐到電腦前上網(wǎng)游逛。游逛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走進(jìn)讓玉的房間,伸手要將她推醒。讓玉并沒睡著,說干什么呢。家炳打一個酒嗝,嚴(yán)肅地說:“有樣?xùn)|西讓你看看?!弊層裾f:“什么東西?”家炳氣壯地一擺頭,說:“跟我來!”讓玉只好披衣下床,隨家炳來到書房。家炳指著電腦說,你看你看。讓玉往屏幕看,上面放著一張圖片一圖片上有一只好看的乳房,乳房的旁邊是一塊猙獰的荒地,上頭趴著一條蚯蚓似的疤痕。讓玉愣了幾秒鐘;嘴巴動一動,卻說不出話。家炳靦腆著臉說:“你不讓我看,我只好到這里來找了?!弊層裾f《你,你成心想羞辱我?”家炳一揮手說:“沒有!剛才喝酒的時候,他們在說肉段子,我腦子里在做算術(shù)題,我要算一算自己多少日子沒做段子里的事了。”讓玉不吱聲。家炳又說,雖然沒算出來,但我突然想做段子里的事了——我想讓自己試試,看過了這樣的圖片,我到底還……還行不行?!弊層癫幻靼椎囟⒅冶<冶咽稚爝M(jìn)褲襠,眼睛閉上,手臂開始一動一動。讓玉鼻子使勁扇了幾下,轉(zhuǎn)身摁滅電燈,出門回到自己房間。
過了好大一會兒,家炳走出書房,踱到讓玉的床前。他說:“我不行!”他又說:“他媽的這樣我不行哩!”
第二天上午讓玉沒課,在床上拖了覺。家炳也醒得挺遲。兩個人懶懶地起床,坐在飯桌前用早餐。吃著吃著,讓玉突然說:“家炳,咱們分了吧?!奔冶W】曜?,說:“昨晚上我喝多了,喝多了才說那些話?!庇终f,“你知道的,每回醉了酒,我那玩意兒就不行了?!弊層裾f:“你記得昨晚上,說明你還是沒醉?!奔冶UQ壅f:“就這么分了,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弊層裾f:“沒啥說過去的,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奔冶脝实卣f:“可我怎么像是做錯了什么。”讓玉說:“咱們誰也沒有做錯,主要是沒意思,特別沒意思?!奔冶f:“等等吧?!弊層裾f:“等什么呢?’’家炳想一想,說:“我也不知道?!?/p>
接下來的一些天,日子仍淡淡地過著。好在家炳在家不多,倆人少了照面??傻搅酥苣谝黄鸬臅r間多起來,除了吃飯,兩個人就不知道該干點什么。讓玉還好,可以拿本閑書靠在床上看。家炳呢,一只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讓客廳塞滿白霧。有一天不知怎么:他起了一個念頭,買回一只飛鏢圓盤。他把圓盤掛在墻上,又貼上一張美人頭像圖,然后站在三米開外,用帶尖的飛鏢往美人臉上扔。他每扔一次,美人的臉就多一次受傷。這樣一天接一天地扔著,美人的臉變得傷痕累累。終于有一天,美人的臉不見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扎孔。家炳把畫紙撕下來,揉成一團扔到垃圾桶里,然后走進(jìn)讓玉的房間,說:“咱們還是分了吧。”
分開的那天,兩個人都算平靜。家炳不錯,把房子留給了讓玉。讓玉對家炳提出一個條件,即自己胸部的事別讓鎮(zhèn)子里的任何人知道。家炳答應(yīng)了,但他也向讓玉提出一個條件,就是看一眼她的殘胸。讓玉猶豫一下,也答應(yīng)了。不過當(dāng)讓玉真的撩起衣服時,家炳慌慌止住了她。他說:“不看了?!毕胍幌?,又說:“不看了?!弊層裰溃ε?。
二
讓玉一個人后,整個身子都懶下來了。身子一懶,睡眠就越攢越多。她常常在傍晚時冒出睡意,勉強拖一會兒便躺到床上,然后一直睡進(jìn)深夜,再睡到天亮。若是上午沒課,她彈一彈眼睛又合上,不肯催促身子去做起床的動作。她覺得這樣挺好,因為日子被自己睡短了。
如此冬眠似的睡了一二個月,好像也沒什么緣由,她的睡眠突然拐個彎,彎向了另一個方向。她躺在床上開始睡不著了——先是丟了一小段睡意,然后一小段擴張開來,一點點侵占著夜的地盤。她的睡眠一節(jié)一節(jié)地縮短,六個小時,五個小時,最后只剩下三四個小時。三四個小時顯然是不夠的,讓玉只好試著吃安眠藥,、一晚一片。安眠藥幫她好了幾天,幾天一過,藥力不講理地失效了。
對讓玉來說,睡眠的丟失是一件不好對付的事情。夜變長了,長得很沒意思。她躺在床上,眼睛一會兒彈開,一會兒閉上。彈開時,臥室里塞滿了暗色,暗色中又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閉上時,腦子里會跳出各種無趣的事。她想想這個,又想想那個,很容易把腦子想累了。
有時實在躺不住了,她就爬起來坐到客廳里。她打開燈,‘將一張光盤放進(jìn)播放機,然后關(guān)掉燈。黑暗中,一段歐美鄉(xiāng)村風(fēng)格的音樂響起:她曾經(jīng)喜歡這種風(fēng)格,但現(xiàn)在似乎沒什么感覺了。美國那么遠(yuǎn),歐洲也不近,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放音樂,只是為了拿什么聲音響著,不讓自己靜得慌。
如果不想在客廳里待著,她也會到書房的電腦前坐一會兒。電腦里有各種各樣的文字和圖片,一路看過去,沒有一件事讓她覺得有趣兒。不過有一次她從某張圖片想到了自己。她找出照相機來到衛(wèi)生間,手一抬剝掉衣服,然后對著鏡子拍下了胸部。她把照片挪到電腦里,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半漂亮一半丑陋的圖案。她框住丑陋,按下刪除鍵,又把漂亮復(fù)制一份,擱到空出來的位置。一張?zhí)摌?gòu)的圖片形成了,上面的兩只乳房豐滿勻稱,還帶點兒回憶的憂傷。她對著圖片,坐了很久。
夜晚應(yīng)付過去之后,白天來了。由于缺少睡眠,白天的讓玉拿不住精神,但拿不住也得拿呀。她得去學(xué)校,站在教室里給學(xué)生說英語單詞和時態(tài)。她得走在街上接受別人的目光,順便去菜市場買一些菜蔬。她還得去看一眼父母,讓父母知道自己眼下的生活還算正常。
當(dāng)然,父母怎么盯著她,也不會摸準(zhǔn)她的心思。她的胸部手術(shù)除了家炳外,只有父母知道。她重新成為單身后,父母對家炳很生氣,認(rèn)為他太不地道,在女兒最虛弱的時候丟下了她。后來讓玉告訴父母,分手是自己提出來的。父母便相當(dāng)茫然,茫然之后是無奈。無奈了一段時間,又開始張羅女兒的婚事。他們隔些日子便遞給讓玉一個男人,說這位不錯,雖然離了婚,可沒有孩子?;蛘哒f,這位好著哩,不光身子看上去結(jié)實,家底也結(jié)實。讓玉自然不會接手,說現(xiàn)在我沒這個心情。父母說:“心情是談出來的,你們見個面,沒準(zhǔn)兒心情就好了?!弊層駪袘械卣f:“見什么面呀,我不著急?!?/p>
有一天母親打讓玉的電話,說你過來一趟。讓玉去了,見屋子里坐著一個清秀的小伙子,年紀(jì)似乎比她小好些。母親說這是同事的孩子,來家里玩的。讓玉嗯了兩聲,心里已猜出幾分。第二天母親果然又打來電話,問對昨天那年輕人的感覺。讓玉說:“他的歲數(shù)比我小吧?”母親說:“小有啥關(guān)系?要緊的是他態(tài)度。今天他捎來話兒了,答應(yīng)處處。”讓玉說:“媽你不懂,這種歲數(shù)的人沒啥定力,見誰都敢答應(yīng)處幾天,跟玩兒似的。你樂意拿我讓別人玩兒?”一句話把母親頂回去了。
除了父母,這種討厭的事在學(xué)校也有。一位似乎暗戀過她的男教師見有了新的機會,下了課時常跑來辦公室閑話。他與別的老師說來說去,眼睛卻瞟著讓玉。只要讓玉搭一句話,他便湊到讓玉跟前做討論狀,把滿嘴的熱氣噴到她臉上。
下了學(xué)回家,讓玉在路上正走著,那位男教師會騎著摩托車追上來,說要捎她一段。讓玉搖了頭,說不用。男教師說:“順路的。”讓玉說:“我就想走走路。”男教師只好下車,推著車走,邊走邊說自己的家庭,說老婆的粗俗。摩托車不是自行車,沒走多遠(yuǎn),他已推得頭上冒汗。路邊的人奇怪地看著倆人和摩托車。讓玉心里便煩。
過幾天,學(xué)校搞校慶活動。搞完了校長高興,讓大家去吃飯。吃了飯還不夠,要去K廳唱歌。讓玉堅決不去,但同事們更堅決,硬拽著去了。在包廂里,教師們丟掉平日的正經(jīng),又唱又笑又拍掌,把一間屋子弄得全是聲音。要是往前挪多少日子,讓玉挺能應(yīng)付這種場合,還能扯開嗓子唱幾首英文歌??涩F(xiàn)在她只愿意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聽各種聲音。同事們見出她的不積極,要替她點歌,她擺了手;又讓她跳舞,她搖了頭。這時那男教師站到她跟前,做了個邀舞動作。讓玉又想搖頭,已被他一把拽了起來。暗淡的燈光中,讓玉瞧見了一張興奮的臉。讓玉把腦袋撇向’一邊,硬著身子跟著移步。跳了一會兒,她覺出搭在后背的手越摟越緊,越摟越膽大。讓玉有點惱,只等著歌曲的結(jié)束,還沒等到,后背的手突然一用勁,擁實了她。她的胸部貼向?qū)Ψ降男靥?。讓玉慌慌地一抬手,照著對方的臉?biāo)Τ鲆挥洶驼啤?/p>
男教師松了手,整只身子木在那里。
但事情似乎不是這樣的簡單。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盡管一次次擋住男人,可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有需要的。
好些次半夜躺在床上,雖然睡不著,腦子卻不是清醒的,或者說是恍惚的。恍惚中思想飄到這兒,又飄到那兒,然后禁不住地會遇上男人——有時是一張模糊的臉,有時是一只浪蕩的背影,有時甚至是一雙行走的雄性皮靴。這時她會茫然片刻,慢慢從心口溢出傷心。當(dāng)傷心漫過肚子,淌到腹部時,她的身子漸漸亂了。她把手抬起來,悄悄地去捉拿那傷心,但她捉到的不是傷心,而是溫暖的腹部。她的手沉默一會兒,忽然也傷心起來,然后一點點向前探去,接受著溫暖的包圍。她全身熱了起來。她身子扭動一下,又扭動一下,輕輕叫了。
叫過之后,身上的熱氣散去,替上來的是寂寞的冷意。冷意讓她沮喪,一種比平時要大上一倍的沮喪。她受不了這沮喪,伸手摁亮了燈。燈光中她一眼瞥見桌頭的安眠藥。她把瓶子取過來,往掌心甩一甩,全倒了出來。藥丸在手上擠成一堆。她盯著藥丸們,眼睛久久不眨。一過了半晌,她目光松了,用另一只手撿起一顆,放到了嘴里。
可一顆安眠藥治不了沮喪,也引不來睡意。她躺在那兒,感到的是身子的疲軟,還有莫名其妙的脹痛。這脹痛有時出現(xiàn)在腦門上,有時出現(xiàn)在別的地方。有一次,當(dāng)手腕也一跳一跳地作痛時,她起身去廚房間取來了水果刀。她把水果刀架在手腕上,輕輕一按,一股鮮血跑出來,形成一片晃動的紅色,再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她瞧著血滴,有一種飄忽的感覺,這種感覺又帶來一種久違的輕松。然后她吸一口氣,趕緊找來紗布把手腕綁上。
她用刀子并不是那個意思,或者說,還不到那個意思。
那么她是什么意思呢?她干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有時候她使勁想一想,真的弄不懂自己。
弄不懂自己便會有點怕。世界那么大,有個災(zāi)有個難的人也很多,可她就是學(xué)不了別人。她清醒地瞧著自己一天天壞下去,滑向沒有光亮的地方。
有時候她也會想,沒準(zhǔn)兒是自己身體太閑了,閑了心里便會累。也許該讓身體做點什么,譬如跑步,譬如爬山。身體累了,心里就不那么累了。
三
讓玉選擇了爬山。
昆城原先是個有山有水的鎮(zhèn)子。鎮(zhèn)子中間穿過一條河,名叫匯水河。匯水河早些年被填了,做成一條街道。街道往南伸過去,碰到了一座山。山的樣子不錯,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九凰山。
每隔一天,讓玉就爬一回九凰山。爬山的好處是可以安靜,不用答理別人。又開了春,石階兩邊開始冒出新鮮的綠色,每回讓玉沿著石階走上大半個小時,便能攜著一身微汗到達(dá)山頂。從山頂看下去,整個鎮(zhèn)子全是松松緊緊的房子,沒有規(guī)則地湊在一起。好在房子間升起許多只風(fēng)箏,飄飄晃晃的,倒把鎮(zhèn)子弄活了。
這天下午,讓玉正站在山頂看風(fēng)箏,天忽然暗了,云團變得有些亂。讓玉本來可以抓緊下撤,往山腰的亭子走??伤肭魄苼y風(fēng)中風(fēng)箏倉皇的樣子,就等了一會兒。結(jié)果等到的是大粒的雨滴,那種稀疏但一粒粒很有勁的雨滴。讓玉自己倉皇了,把背包頂在頭上,一時不知該往哪里躲。著急中她瞧見不遠(yuǎn)處的土坡上停著一輛車,便緊著腳步跑過去,沒來得及多想,拉開車的前門鉆進(jìn)去,一見里面有人,趕緊退出來。但退出來也不對,只好又鉆進(jìn)去。里邊的人大概覺得有趣,歪過腦袋呵呵樂了。
這是一個黑白分明的男人,不僅長著一頭長發(fā),臉上一大片胡子也沒刮凈,不過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挺整齊的白牙。男人說:“進(jìn)來就進(jìn)來嘛,怎么又回到雨里?”讓玉不吭聲。男人說:“方才你站那兒干嗎?好像在看什么?”顯然這個男人不是剛剛才注意到她的。讓玉說:“沒看什么……看風(fēng)箏?!蹦腥苏f:“嗬,挺有雅興的嘛?!庇终f,“你們這兒天氣真沒譜,這種季節(jié)還下這種雨?!弊層駛?cè)過腦袋瞥一眼后座,上面擱著些畫架畫紙什么的——看來這是位跑來畫畫兒的外地男人。讓玉想說怎么沒譜了,這季節(jié)就不能下雨?但她忍住了,還是不吭聲。男人說:“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咱們回去吧?!彼昧送κ旖j(luò)的口氣,還用了“咱們”,這使讓玉有點不舒服。不過回去是對的,總不能老在山上待著吧。
車子沿著背坡的車路往下走。這是條新修的簡易土路,車子繞來繞去,還有些顛。讓玉這才注意到,自己坐的是一輛越野吉普,車頭貼著夸張的圖案。大概是瞧出讓玉不愿意多說話,男人伸手?jǐn)Q開音樂,一支好像是《回到拉薩》的歌聲響了起來。
歌聲中車子下了山,穿過一條隧道進(jìn)入鎮(zhèn)子。雨停了,街上行人的手里沒了雨傘。讓玉說聲謝謝,示意停車。男人說:“好事做徹底,我送你到家?!弊層裾f不用不用。男人沒理她,捏著方向盤徑自往前開。讓玉只好指了方向。車子在街上拐幾下,駛?cè)胍粭l小巷,在一個小住宅區(qū)門口停住。讓玉下了車,男人也下了車。讓玉警惕起來,趕緊往前走,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過身子。她看見他靠著車門點上一支煙,然后朝自己揮一下手,又跳進(jìn)車?yán)铩T谀且豢?,讓玉注意到這個男人穿著一雙大頭皮靴,而他的背影因為長發(fā)的甩動,競有些浪蕩味兒。
車子開走了。讓玉進(jìn)入小區(qū)上了樓,站在門口往背包里掏鑰匙,手伸進(jìn)去,碰到了什么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只不屬于自已的手機。她愣了愣,趕緊進(jìn)了門奔到窗前。小巷空空蕩蕩,目光已捉不住那輛車子了。
讓玉坐到沙發(fā)上,把手機舉在眼前。這是一只黑色的諾基亞手機,顯屏上放著一張風(fēng)景畫。讓玉不明白這只手機是怎樣跑到自己背包里的——也許剛才這手機就躺在座位上,自己走神中把它當(dāng)做自己的手機收進(jìn)了包里。如果是這樣,自己不僅節(jié)外生枝,還攬了一件尋人的活兒。
正無趣著,手里響起了鈴聲。讓玉看一眼來電,是鎮(zhèn)上固定電話的號碼,她猶豫一下,按下接聽鍵。手機里說:“喂,是你嗎?”是那個男人的聲音。讓玉說:“是我。”男人說:“是你就好,我以為丟在山上了,嚇一跳。”讓玉說:“你車過來,我到樓下給你。”對方慢下聲音說:“我還有點事…---要不這樣吧,你明天爬山時順便捎給我,我還在那兒寫生?!彼c了明天,還說了順便,好像斷定讓玉明天一準(zhǔn)兒會上山似的。讓玉有點不高興了,說:“明天我不上山。”對方呵呵一笑,說:“明天不行就后天,反正手機擱你那兒我不著急。”這么一說,讓玉便不好講什么了。放下手機,她回一回神,隱隱覺得手機里的聲音有點油,還有點?;ㄕ械囊馑?。她冷笑一聲,關(guān)掉了手機。
可晚上躺到床上,她還是好奇地打開了那只手機。她先看一眼通訊錄,上面列著一長溜男男女女的名字。她又按開收件箱,許多條短信跳了出來。短信里有說畫畫的,也有說毀田污水垃圾什么的,像是在討論環(huán)保的話題。讓玉撇開這些往后翻,想找到有關(guān)情感私語的文字,但除了一些男人間的調(diào)侃,見不著打情罵俏或出示愛意的言語。不過讓玉很快知道了這個畫畫兒的男人叫唐去。讓玉想,唐去,好奇怪的名字,像是一個到處飄著的人。讓玉又想,這個唐去敢于把手機留給她,還說不著急,說明不怕她探秘,或許他就是要讓她知道自己是沒什么隱私的呢。
第二天下午下課后,讓玉還是去爬了九凰山。上到山頂,她氣還沒喘定,一眼瞧見那輛黑色越野吉普車,接著又在車子的不遠(yuǎn)處瞧見那位叫唐去的男人?,F(xiàn)在他戴著一頂長舌帽,站在一個大畫架前認(rèn)真地涂著畫筆。
讓玉慢慢走過去。走近時,還輕了腳步。那男人覺察了,微微點一下頭,不停下動作——他拿的是一支鉛筆,往前方看一眼,再在畫紙上畫來畫去。畫紙上出現(xiàn)的是一片田地與山丘,山丘缺了一大角,像爛掉一塊的蘋果。讓玉的眼睛離開畫紙,順著他的目光往遠(yuǎn)處看。在小鎮(zhèn)北邊的田野平地上,臥著一座小山。小山綠綠的挺可愛,現(xiàn)在卻凹進(jìn)去一塊,露出難看的土色。兩臺挖土機似的東西在那兒移來移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兩只蟲子在啃綠色的葉子。
讓玉對畫紙上的內(nèi)容沒感覺,掏出手機遞給男人。男人停筆接過手機,說了聲謝謝。又問,沒人打進(jìn)電話?”讓玉說:“我關(guān)了機的?!蹦腥它c點頭,抬直身子說:“你好像對我的畫不感興趣?”讓玉沉默一下,說:“我以為你畫的是山上的樹草或者天上的云?!蹦腥撕呛切α耍f:“天上的云還有風(fēng)箏,那是你看的,我只往低處看?!弊層癫辉付啻钤捔?,轉(zhuǎn)身要走。男人“嗨”了一聲叫住她,說:“等你看完了風(fēng)箏,我能請你吃飯嗎?”讓玉說:“為什么?”男人說:“吃飯還需要理由嗎?”讓玉說:“需要?!蹦腥讼胍幌胝f:“就為了你的拾金不昧吧。”讓玉搖搖頭說:“這算不得理由?!蹦腥擞檬种笓弦幌履槪粫r找不著應(yīng)對的話。等想起要說什么,他看見讓玉已經(jīng)走開了。
讓玉不想在山上多逗留,沿著石階慢慢往下走。走著走著,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往常她一準(zhǔn)兒隔一天爬一回山,今天破了慣例,還僅僅是為了手機,一個陌生男人的手機,這不是可笑是什么!剛這么想著,,一陣風(fēng)掠過她的臉。她撩一下頭發(fā),腦子已拐了個彎:既然把手機送了,其實是可以接受那位男人邀吃的,吃一頓飯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讓玉伴著搖晃的念頭下了山。
可下了山不等于結(jié)束。走到山腳時,她眼睛一愣,撞上了停在路邊的那輛黑色吉普越野車。她吸一口氣,慢著手腳往前走。車上的玻璃搖下,那位男人沖她微笑。她沒有回應(yīng)他的微笑,也沒有上車,而是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她邊走邊想,一個男人耍這種花招,好像有點無恥,至少也有點無賴了。又想,我不會上車,可要是他一直跟著我,我心里就應(yīng)了他,走到一家餐館前停下。
如此想著,讓玉不回頭,腳步卻快了。那輛吉普車猜透她似的,隨在她的身后慢慢移動,移動中還時不時晌一下喇叭,表示自己的存在,還表示自己跟隨的決心。讓玉心里有點慌又有點亂。她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在一家名叫“多倫咖啡”的西餐館門口停住。她返過身子,看見那輛車子也緩緩靠到了路邊。
讓玉跟著男人,男人又跟著服務(wù)員走進(jìn)一問小包廂。
兩個人在一張桌子前坐下。男人點了菜,然后掏出手機說:“怎么稱呼?我得先把你放進(jìn)去?!弊層癜衙趾褪謾C號碼說了。男人說:“知道我的名字嗎?”讓玉說:“知道。”男人笑了說:“你不光拿走我的手機,還拿走了我的名字?!弊層駴]有笑,說:“你好像從挺遠(yuǎn)的地方來?”男人說:“不算太遠(yuǎn),杭州?!弊層穸⑺谎壅f:“杭州那么美,你還跑到這破小鎮(zhèn)畫畫兒?!蹦腥苏f:“小鎮(zhèn)要是破舊就好了,可惜全是新的,新得沒有樣子?!庇终f,“新的鎮(zhèn)子周邊容易找得著我想要的東西。”讓玉說:“什么東西?”男人說:“田野,壞掉的田野?!弊層癫豢月暳恕K?,這是一個不一樣的男人。
菜上來了,男人問讓玉喝什么酒。讓玉說我不喝。男人也不勉強,自己要了啤酒,大口吃喝起來。吃一會兒,他抬起頭說:“你好像不愛說話?!弊層裾f:“我在等你說話?!蹦腥苏f:“你要我說什么呢?”讓玉說:“隨便?!蹦腥苏f:“那我說點兒我自己吧?!彼f自己是搞油畫的,同時也算一個環(huán)保主義者。他說自己跑過許多地方,很難找到一塊凈土了,除了西藏。西藏是個夢,在夢中能聽到天上飄來的聲音,所以那兒離天堂很近。他又說自己最近要畫一幅有關(guān)受傷的環(huán)境的畫兒,奔的是全國美展,畫兒的題目想好了,就叫《大地》。男人說到“大地”這個詞時,停住了,眼睛微微瞇起。讓玉說:“既然叫大地,你去畫西藏呀?!蹦腥苏f:“西藏我得留著,那是個還沒受傷的地方?!弊層裣肫鹕巾斏系漠媹D,說:“那你的大地,就是一小片稻田再加一個小山包?”男人嘿嘿笑了,說:“我還在找畫面的切入點。我到處找,可老找不著?!彼哪橃t腆一下,說:“說真的,這不容易,我有點被難住了?!?/p>
男人抓起酒杯吞下一大口,然后用手背碰一碰嘴角,說:“我的講完了,該說說你了。”讓玉的臉淡下來,說:“別說我,我沒啥可說的?!蹦腥苏f:“在鎮(zhèn)子里,你好像與眾不同?!弊層裾f:“怎么個……不同?”男人說:“鎮(zhèn)子新了,你還是舊的。”讓玉低了頭說:“我不明白?!蹦腥苏f:“我的舊不是貶義詞,我是說你的身上還留著老鎮(zhèn)子的味道?!弊層裉鹉抗鈹R在男人臉上:“你挺會夸人的?!蹦腥苏f:“一個女人,獨自站在山上看風(fēng)箏,一看就是好半天,這像是有點小資?!蹦腥擞终f:“但這又不是小資,你心里有古的東西。”讓玉沉默一下,說:“你說是畫什么大地,原來瞧的卻是女人?!蹦腥诉肿煲恍?,說:“一個畫家的眼睛要是存不住女人,那還畫什么畫兒?!弊層癫恢暳?。男人說:“我給你畫張畫兒吧,頭像素描,很快的?!弊層駬u頭說:“我不要。”男人說:“你不要我自己收著。”說著真的拿出筆紙,對著讓玉唰唰畫起來。讓玉靜坐在那兒,心里漸漸生出些難過。她想:什么老鎮(zhèn)子的味道什么古的東西,其實你一點兒都不了解我。她又想:我看風(fēng)箏,是想讓自己也飄上天呢。
不一會兒,頭像畫好了。男人拿著畫紙伸直手臂細(xì)看一眼,遞給讓玉。讓玉瞧著畫紙上的自己,覺得挺像的。不過像也只是形似,她的內(nèi)心他畫得出來嗎?她將畫紙遞還男人,嘴巴動了動。她想說你就這么到處收集女人呀,可沒說出來。男人說:“你好像要說什么?”讓玉說:“我想說,我是不是該走了?!蹦腥苏f:“不著急嘛?!弊層裾f:“我是該走了!”男人說:“你……等等!”說著低頭按幾下手機。讓玉的手機隨之鳴叫一聲,打開一看,是一條短信:走之前,能讓我抱你一下嗎?讓玉抬起眼睛,看見對面的男人鎮(zhèn)定地瞧著自己。她的臉一紅,騰地站起來欲走。’
男人緊上一步,雙臂往前一探,從背后繞住讓玉的腰部。讓玉身子硬住,定在那里。過了幾秒,她醒悟過來,身子掙扎一下,一只手伸過去抓住一只啤酒瓶,使勁往下一擲。地上躥起一聲爆裂的脆響。
男人松了手臂,盯著讓玉的后背。讓玉沒有回頭,快了腳步走出包廂的門。
四
但事情并沒有打住。
第二天下午沒課,讓玉正歪在客廳沙發(fā)上打瞌睡,手機的短信叫了。懶懶地按開,又是那位唐去。唐去說:你快看天空。讓玉起身來到窗前,抬了腦袋看。天空擺著幾朵白云,還有幾只風(fēng)箏,挺尋常。正疑惑著,短信又叫了。短信說:有一只風(fēng)箏是你,你飄上天了。讓玉愣一下,明白了,唐去把她的頭像做到風(fēng)箏里,飛上高處了。她趕緊再仰頭,只見那幾只風(fēng)箏遠(yuǎn)遠(yuǎn)地飄著,哪里看得見圖畫。
讓玉正想離開窗口,眼睛往下一瞥,瞧見一輛車子——就是那輛黑色吉普——慢慢駛?cè)胂镒?,停在小區(qū)門口。怪異的是,車子的天窗打開,并拽著什么細(xì)東西。再一看,原來是車內(nèi)伸出一條細(xì)繩,長長地升入天空。讓玉心里一跳,聽見手機又響起。這回不是短信而是唐去的聲音。唐去說:“你快下來!”唐去又說:“咱們放風(fēng)箏去!”
讓玉以為自己會猶豫,但好像沒有。她動作很快地?fù)Q了衣服,出門下樓。下完樓梯,她慢了腳步,吸一口氣,緩緩?fù)鲁觯治豢跉?,緩緩?fù)鲁觥_@樣把氣調(diào)勻了,她走出院子。
大門口的車子已搖下玻璃。讓玉未把目光投到車內(nèi),而是順著細(xì)繩往天上看。在空中,細(xì)繩畫出一道很遠(yuǎn)的弧線,弧線的盡頭,一只風(fēng)箏在興奮地飄動。讓玉收回目光,拉開車門上了車。唐去沒扭頭看她,但嘴角顯著得意似的微笑。
兩個人沒有說話。唐去將車子開出巷子,然后打開音樂。仍然是那首《回到拉薩》,仍然是鄭鈞的聲音。
伴著熱鬧的歌聲,車子在街道上慢慢移動。從天窗看出去,天上的那只風(fēng)箏也在慢慢移動。街道兩旁的人開始注意這輛有趣的車子。他們舉起腦袋看風(fēng)箏,之后再用眼光打量放風(fēng)箏的人。由于看不清楚,有人勇敢地站在路道中央讓車子停住,待瞧明白了車內(nèi)的兩個人才滿意地走開。有人拿出望遠(yuǎn)鏡往天空看,看一會兒,高興地叫起來:“那上面有女人的臉,那上面有女人的臉?!?/p>
讓玉坐在那兒,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不高興。她不喜歡這種夸張的玩劇,但心里又找不到反感。她不習(xí)慣街上看過來的目光,但心里不知怎么沒有了懼縮。
這時唐去說話了。唐去說:“你閉上眼睛。”讓玉不吱聲,心里說為什么。唐去說:“這樣你就看不見路人的目光了?!弊層裥睦镎f今天我不怕。唐去說:“然后呢,你想象一下自己在天上飄動的感覺?!边@么一說,讓玉真的閉上了眼睛。過一會兒,唐去說:“怎么樣,你的感覺?”讓玉心里說,我沒在想風(fēng)箏,我在想你呢。唐去說:“你為什么老不說話?讓玉彈開眼睛,說:“我也想問一個為什么;你為什么老盯著我?”唐去說:“我沒盯你,我開車盯著前方哩?!弊層裾f:“我是說你為什么老黏著我?”唐去嘿嘿一笑,說:“因為你不快活,我想讓你快活!”讓玉說:“我不快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唐去說:“本來是沒關(guān)系,可咱們認(rèn)識了,認(rèn)識了就有關(guān)系!”讓玉說:“這話聽上去有點無賴還有點陰謀?!碧迫フf:“那你猜猜,我準(zhǔn)備怎么個無賴怎么個陰謀……”
正這么講著,車外響起好幾聲喊叫,好像是說“斷了斷了?!弊層裉ь^看天窗,拽著的細(xì)繩果然已斷掉,空中的那只風(fēng)箏正搖搖擺擺往遠(yuǎn)處而去。
唐去將車子調(diào)個頭,向著風(fēng)箏的方向開去。讓玉靠在窗邊,盯著上空的風(fēng)箏,一邊指示著路道。車子穿過喧鬧的街道,駛出郊外,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追跑。但那只風(fēng)箏沒掉下來,而是越飄越遠(yuǎn),最后變成一個小點,隱在天色中。車子喘一口氣,停住了。
車子一停住,兩個人安靜下來。車廂里只有音樂聲。過了片刻,唐去說:“剛才的話沒說完——我讓你猜,我會怎么個無賴,還有陰謀。”讓玉看唐去一眼,心里說我不想猜。唐去說:“我的陰謀很簡單,就是不讓一個漂亮女人在我身邊郁悶著?!弊層裥睦镎f,你的陰謀很簡單,就是把我的衣服剝掉。唐去說:“至于無賴嘛,我會從這只手開始?!彼鹩沂稚爝^去,搭在讓玉的肩膀上。讓玉身子一顫。唐去說:“隨后這只手也跟著無賴了。”他把左手也探過去,與右手一合攏,箍住了讓玉的身,子。
讓玉穩(wěn)住身子不動,說:“等一下,你說我是一個漂亮女人?”唐去說:“是?!弊層裾f:“可我不是!”唐去說:“你想玩謙虛……”讓玉說:“我不是!我他媽真的不是!”
進(jìn)了門,讓玉將唐去引到臥室,但她不允許他靠近自己。唐去靠墻站著。
讓玉像一個模特兒站在一個畫家面前,一邊亂著呼吸一邊慢慢地脫衣服。她脫掉一件,露出了小背心,再脫掉一件,露出了胸罩。胸罩是粉紅色的,緊緊圍住她。她將目光撇向旁邊,同時雙手伸向后背的搭扣。搭扣一脫開,粉紅色的包圍解放了。解放出來的是一只乳房和一條疤痕。乳房很豐滿,疤痕很難看。讓玉抬起目光,恨恨似的看向三米之外站著的男人。
這是一個多么不好的時刻。她第一次將殘缺的胸部亮給別人的眼睛。
唐去沒有大吃一驚,或者說,他老練地掩住了吃驚。他的臉像是茫然著,又像是淡靜著。這樣過一會兒,唐去身子一動,往前走幾步,站到讓玉的跟前。他盯著前面的胸部,慢慢提起手,伸了過去。
讓玉知道,對面的手要是握住自己挺起的乳房,自己的手會揚起打出一記耳光。
但對面的手探向了殘缺的一邊。那手指先是停在傷疤上,然后沿著疤跡緩緩地游走,從傷口的這一頭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游回來。他的撫摸是輕慰的、小心翼翼的,像是揉摸一幅剛剛打開的收藏畫。讓玉眼睛一熱,已有了淚水。那淚水在眼眶里存著,一晃一晃的。唐去抬起腦袋,瞧見了她的淚花。他湊過腦袋,將嘴巴貼在她的一只眼睛上,一點點吮走淚水。但她的另一只眼睛等不及了,淚水撲出來掛在臉上,同時她的雙手往前一擁,抱緊了前面壯實的身體。
唐去彎一下腰撈起讓玉的身子,走幾步放在床上。
到了床上的讓玉讓自己閉上眼睛。眼睛一閉上,世界變成了暗色。暗色中她剩下的衣物被迅速剝離,然后一張攜著胡子的嘴巴回來了,印在她的額頭上。當(dāng)然,這一印是暫時的,額頭只是出發(fā)的地方。很快那嘴巴一路而下,經(jīng)過她的臉部、脖子、隆起的那只乳房、肚臍,最后抵達(dá)了終點。她的身子被那嘴巴,也被那胡子弄難受了,開始了潮濕的扭動。扭動中她不敢睜開眼睛,只是等待,不安地等待。
她等到了。一種壓迫覆蓋下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猛地一硬,馬上軟了,軟成了一只風(fēng)箏。她在空氣中徐徐上升,鎮(zhèn)子在腳下漸漸遠(yuǎn)了小了。風(fēng)兒在旁邊吹過,她輕盈地飄動起伏。她還看到了上方的白云,那白云讓她心動。她伸手去抓,使勁夠著、夠著。她的辛苦幾乎變成了痛苦。就在這時,線繩突然一松,她自由了,撲向了白云。
她聽到自己叫了。
讓玉靜靜地躺在那兒。唐去也靜靜地躺在那兒。
天已淡下來,屋子里裝滿了暗黑。唐去的臉在暗黑中顯得模糊。不過讓玉把毯子堆在了自己胸前一當(dāng)激情過去之后,原先的隱秘意識又回來了。
回來的還有一絲兒傷感。她對他并不了解,他對她知道的也不多。但是現(xiàn)在,她和他躺在了一張床上,挨得這么近。
讓玉動一下身子,說咱們聊點兒話吧。唐去說好。讓玉說:“你…-·能不能讓我知道得多一點?”唐去說:“你想知道什么?,,讓玉說:“譬如婚姻?!碧迫フf:“我有過婚姻,后來沒了。”讓玉說:“為啥?”唐去嘿嘿一笑,說:“我就愛到處走。用句好聽的話,喜歡在大地上游蕩?!弊層裾f:“你是畫家,總有時間待在家里畫畫兒的?!碧迫フf:“畫畫兒我也不愛在家,我喜歡找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待著?!弊層裾f:“我明白了,其實你還是不愛婚姻里的那個人?!碧迫フf:“這么說也對?!?/p>
停一會兒,讓玉說:“你也想問我什么吧?”唐去說:“不想問了?!弊層裾f:“為啥?”唐去說:“你的過去跟我無關(guān)。”他吸一下鼻子說:“現(xiàn)在你實實在在地躺在我眼前,我的腦子里和鼻子里全是你的氣味兒。其他的東西,重要嗎?”讓玉說:“我給你的……是什么氣味兒?”唐去說:“準(zhǔn)確地說是氣息。我鼻子吸入的是一股橙色的氣息,進(jìn)入我腦子的是一種綠色的氣息?!弊層袢滩蛔≥p聲笑了。她想,這是個“好色”男人。她又想,也許該和這個“好色”男人說再見了。
讓玉說:“待會兒我穿上衣裳,橙色的氣味兒沒了,綠色的氣味兒也沒了,事情結(jié)束了?!弊層裾f:“我手術(shù)后的身體只讓一個男人看過,我不想讓這個男人在鎮(zhèn)子里晃來晃去。”讓玉又說:“所以你走吧,到遠(yuǎn)的地方游蕩去,別回來?!?/p>
唐去說:“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剛才我想過了,還得給你畫張畫兒?!弊層裾f:“又素描我的臉?”唐去說:“不是素描,是油畫,正兒八經(jīng)的油畫。也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身體?!弊層胥兑幌?,摟著毯子坐起來,說:“你什么意思?”唐去說:“我想讓你當(dāng)一回模特兒,就這么簡單。”讓玉說:“我要是說不呢?!碧迫バσ幌抡f:“你不會說不的?!?/p>
讓玉沉默幾秒鐘,說:“啥事都有個說法。這件事不能太輕易了,你得給個理由?!碧迫フf:“就算是我給你再畫一只風(fēng)箏吧。”讓玉說:“這理由不扎實?!碧迫フf:“就算是我走累了,找個不一樣的地方歇幾天?!弊層裾f:“這理由也不扎實?!碧迫ヒ沧饋?,把臉擺到讓玉的臉前,說:“實話告訴你吧,我知道你最懼的是自己這只身體,我必須給畫出來。畫了出來,你就不懼了!”
讓玉在暗黑中瞪著唐去,像是要從他眼睛里找出點什么。過了半晌,她松了臉說:“這理由還不扎實,可我一時找不著反駁的話了?!?/p>
五
唐去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唐去馬上讓日子變得不日常了。他先把客廳里的茶幾挪走,擺上畫架和畫板,然后在對面沙發(fā)上鋪一塊絳紅絨布,讓讓玉斜躺在上面。
對讓玉來說,這是一次陌生而心慌的體驗。盡管眼前是一位領(lǐng)略過自己身子的男人,但開始脫衣時,她的手還是茫然地在衣擺上動來動去,像是等著什么命令。唐去沒有理她,點上一支煙在客廳的另一頭慢慢踱步,一邊勾著腦袋思想著什么。他藝術(shù)的樣子使讓玉稍稍心安。她丟了猶豫,讓衣物一件跟著一件離開身子,然后把自己擱在沙發(fā)上。不過躺下時,她的一只手擋在胸前,另一只手則擺在了腹部。
唐去來到畫板前一見讓玉的模樣,咧嘴笑了。讓玉等到了命令。唐去說:“把胸前的手拿開!”讓玉把手拿開了。唐去說:“把另一只手拿開!”讓玉把腹部的手也拿開了。唐去又說:“把身段和心情都弄柔軟了!柔軟了才能上活兒!”讓玉輕輕吐口氣,松了身子。
唐去喜歡管畫畫兒的事叫上活兒。按著商定,倆人晚飯后開始上活兒,時間兩小時,中間休息一刻鐘。為了避免枯燥,屋子里放了音樂。
音樂聲中唐去拿起畫筆,開始在畫布上起形構(gòu)圖。按預(yù)想的布局,他準(zhǔn)備把讓玉的身體擺放在畫布的下方,并讓她腦袋使力地后仰,以突出殘損的胸部。在這個問題上,兩個人有過不同的意見。唐去的想法自然是要讓玉全身出鏡,讓玉的想法則是不能露出自己的臉面。她說反正是畫給自己看的,讓身子亮亮相就行了,犯不著把身子是誰的也給畫出來。她又說,要是真當(dāng)做風(fēng)箏飛上了天,也不能讓上帝知道這只少缺的身子屬于我的呀。面對讓玉的反對,唐去后撤了一步,當(dāng)然只是一小步。他決定把讓玉的臉先畫出來,然后用樹的枝葉擋住她的部分鼻眼,產(chǎn)生半遮臉的效果。
讓玉同意了唐去的構(gòu)思?,F(xiàn)在,她按唐去的要求靜靜地躺在那兒。她的耳中,是輕緩流淌的音樂。她的眼中則有一只畫架,畫架的后面是一位長頭發(fā)、臉腮上布著胡子的男人。讓玉有些恍惚,恍惚中似乎又有些心傷。幾天前,她還封守著自己的身子,并且心里老搖晃著,覺得周圍都是可疑的??纱藭r,她不僅把身體交了出來,還把難看的疤跡長時間亮給別人的眼睛,一位認(rèn)識才幾日的男人的眼睛。
讓玉還感到了累,至少比上課累。上課的身子是活動的,眼下的身子是固板的;上課要做的是領(lǐng)著學(xué)生閱讀,眼下卻要接受另一個人的閱讀。雖然中間可以歇息,喝口水伸個腰,但沙發(fā)上的兩小時,顯然比課堂上的兩小時要長得多。
不過讓玉并不覺得無趣。她畢竟做著一件新鮮的事情,這件事情又沾著藝術(shù)的名義。更重要的是,她的靜臥其實也是一種等候———畫畫兒的收工,便是另一個活兒的開始。
另一個活兒是做愛。
兩小時一用完,唐去把畫板收起,同時也把嚴(yán)肅的樣子收起?;罱j(luò)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先允許讓玉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然后把她攔腰撈起,從客廳挪到臥室,再一件一件剝?nèi)ニ囊路?。?jīng)過一穿一剝,讓玉的身子不再是美術(shù)的描物,而是一只帶點兒傷感的白凈軀體。這只白凈軀體到了床上,就像是一條魚回到水中,甩一甩尾巴,一下子鮮活了。唐去要做的事情,就是一次次奮力撲住這條魚兒。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的身體時不時地團在一起。在床上待沒意思了,便移到桌子或椅子上。桌子和椅子又太呆板,就把身子搬到客廳的地板上。地板比較開闊,適合兩只身子的翻挪。翻挪中還可以利用燈光的變化,摁開紫燈,對方的身子似乎沾上了葡萄酒的味道;摁開紅燈,房子便成了血色的陣地。
在這樣的氛圍中,讓玉還學(xué)會了調(diào)皮。有一次她靈機一動,拿起畫筆在唐去的胸膛上畫了一只戴帽子的小丑,雖然不像,卻挺滑稽。接著唐去的胸膛豎在了她的上方,一起一落之間,她看見那只滑稽的小丑也在一蹦一跳。
隨后一天,他們又把調(diào)皮發(fā)展到了陽臺上。陽臺上有輕的風(fēng),還可以看月亮,只是有些風(fēng)險。但唐去不怕風(fēng)險,讓玉也跟著不怕了。兩個人裸著身子靠在欄桿上望天空的半只月亮。望了一會兒,唐去不安定了。他先從后面把臉貼在讓玉的脖子上,然后讓胡子往下行走,刷過她的后背,刷過她的臀部。讓玉身上癢癢的,酥酥的,卻不敢叫喚。她只能憋著身子扭來扭去,同時呢,瞧著空中的半只月亮晃來晃去。
打形構(gòu)圖只是畫畫兒的第一步。唐去說,油畫是件精細(xì)活兒,上完形后,得鋪色,塑造,罩染,再塑造,再罩染。按此程序,上活兒就不是幾天而至少是幾十天了。
讓玉有時想,這真是一個任性的男人,撇開正經(jīng)畫兒不畫,卻拿出一大把日子來描她的身子。這種游戲若是幾天還行,時間花多了不僅奢侈還有些離譜。所以她寧愿這么解釋唐去的行為:他不是為了找一個地方歇歇腳,也不是為了修復(fù)她受傷的心理,而是借此跟一個女人多待些日子,他畫畫兒的過程,也是完成一段艷遇的過程。
找到這樣的說法,讓玉把心放實了些。他不怕花時間,她還怕什么呢。只是日子一長,不能老把家屋當(dāng)賓館,總得勻出些心思應(yīng)付生活細(xì)碎,譬如吃飯。
開始幾天,倆人喜歡打電話叫餐,既省心又省時。吃了幾頓,吃出一股垃圾味兒。讓玉便每天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家洗洗燒燒。自做的飯菜不僅香,還容易安慰人,尤其對一個行走者。唐去吃了,很稱贊。看著唐去坐在飯桌前積極往嘴里填東西的樣子,讓玉也挺開心。她甚至覺得,因為這飯菜,唐去會把這幅畫一直畫下去。
當(dāng)然,可口的飯菜得有酒伴著。唐去不樂意在晚餐飲酒,怕亂了畫畫兒。等下了活兒,他才嘿嘿一笑,說現(xiàn)在肚子來靈感了,又說嘴巴已淡出只鳥來。讓玉便把菜肉熱一熱,再取出一瓶葡萄酒和兩只酒杯放在桌上,然后兩個人坐到酒杯前。
讓玉坐著只是作陪,或者說只是看唐去喝酒的樣子。唐去酒量不差,但愛上臉兒。他往嘴里倒一口酒,喜歡含一會兒,爾后喉結(jié)猛地一動,嘴巴空了,對著空氣哈出一口氣。如此一口口地喝著,他的臉也一點點地紅起來。
有時讓玉也陪著喝一點兒,一杯或者再加半杯。唐去若再勸,讓玉便不從了,說明天還上課呢。唐去說:“我不明白,喝酒和上課有啥關(guān)系?怕忘了單詞?”讓玉說:“忘了單詞倒不怕,我是怕自己忘了起床?!碧迫フf:“讓你忘了起床的不會是酒,而是此刻你對面喝酒的人?!弊層駱芬幌履?,說你講這話也不臉紅。唐去摸摸臉說,我的臉正紅著呢。
有一天夜飲,讓玉不知怎么起了興致,竟經(jīng)不住唐去的逗引,多喝了兩杯。完了不覺得有事,鎮(zhèn)定地找到枕頭躺下。不想這一覺睡得扎實,比平時拖出去許久。醒來時讓玉一看時間,驚叫一聲,打滾兒起來潦草地洗漱一遍,讓唐去開車送學(xué)校。上了車想起沒用早餐,又到路旁匆匆買了包子,一邊咬著一邊催唐去開快點兒。到了學(xué)校門口,上課鈴聲剛好響起。讓玉跳下車往里奔,走了幾步,被唐去叫住。讓玉踅回來,說怎么啦?唐去指指她的褲子。讓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是碎花睡褲。她的臉騰地紅了。唐去笑了說:“現(xiàn)在我才明白喝酒和上課的關(guān)系?!弊層駳饧钡谜f不出話。唐去見她這樣,又笑一下說:“其實沒什么,你愛穿啥衣服就是啥衣服,別人管不著?!弊層褚粫r無計,只好去了。
進(jìn)了教室,讓玉打開課本先說單詞。說過幾個,她試探陛地下了教臺,在學(xué)生中間走過去又走回來。學(xué)生們安靜聽著,臉上沒什么怪異的神情。讓玉把心松了。
過一會兒,當(dāng)說到no problem(沒問題)時,讓玉停住,腦子溜了一下小差。她想是呀,多喝點酒有什么關(guān)系!拖個懶覺有什么關(guān)系!上課穿碎花褲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覺得沒問題就no problem。
與唐去一起待著,讓玉還喜歡上了跟他聊話。聊話沒啥準(zhǔn)頭兒,飄忽忽的到哪兒算哪,兒。有一回讓玉沒頭沒腦地問唐去,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嗎?唐去說不知道。讓玉說:“我在閃回跟你第一次見面的情況?!碧迫フf:“你不會說手機進(jìn)背包的事吧?”讓玉說:“那種小圈套不說也罷?!碧迫フf:“那你說說大情況?!弊層裾f:“告訴你吧,認(rèn)識你之前,你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呢?!碧迫フf:“這可不能,你又不是先知?!弊層裾f:“那天一照面,你的背影你的皮靴還有你的浪蕩樣子我都覺得眼熟?!碧迫フf:“那我趕明兒也做一個章子怡宋祖英的夢,然后在后天遇上她們?!弊層裾f:“我說的是真的?!碧迫フf:“問題是遇到她們,我該說點什么好呢。”讓玉氣急地說:“我說的是真的!”唐去就笑了,說:“讓玉,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孩子。”
有時讓玉上活兒困了,會在沙發(fā)上睡著。睡著的時候真的像個孩子。唐去便放下畫筆,在沙發(fā)旁邊坐著,靜靜看她的臉?biāo)纳碜舆€有她的手。他在她的手腕上看到了一條淺的疤痕。
下一次聊話時,唐去提起手腕上的疤痕。他說:“你有一條,我也有一條。”他亮出手腕,上面果然也有一橫痕跡。讓玉說:“一條疤痕一準(zhǔn)兒藏著一個故事。”唐去說:“你的故事先講。”讓玉說:“我的故事沒意思,不想講,我要聽你的?!碧迫ケ闾统鲆恢粺燑c上,在嘴邊造出一圈煙霧,然后說:“五年前我也吸,不過吸的不是香煙而是K粉?!弊層癯砸惑@,使勁盯著唐去。唐去說:“那時我聽信了這么一種說法,人的內(nèi)心有許多個房間,平常人只能打開兩三間或三四間,K粉雖然不好,但能幫助你打開更多的房間?!碧迫ネR煌Uf:“我是搞藝術(shù)的,我需要比別人多打開幾個房間?!?/p>
房間的理論讓唐去吸上了K粉,可K粉并沒給唐去帶來創(chuàng)作的好處。唐去說,房間是打開了,但里邊是空的,我的心也跟著空了。唐去說,那會兒太郁悶了,吸粉剎也剎不住,畫畫兒和婚姻兩頭都一團糟。終于有一天,唐去在畫室里往手腕割了一刀,鮮血淌到畫紙上,形成一團鮮花般的顏色。看著這團顏色,唐去似乎醒了——他想起了春色,又想起了野外。他戒掉K粉,開始外出游走。但游走的日子同樣讓他失望。唐去說,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白色的垃圾、黑色的河流和一座座被挖掉綠色的山頭,那些他媽的都是入不了畫的。唐去說,當(dāng)時我就覺得,原來整個世界吸了毒。
后來唐去去了西藏。西藏的天很藍(lán),地很大,但他的心情沒跟上去,還灰淡得不行。他在拉薩一個叫拉魯?shù)牡胤阶饬碎g屋子。那屋子有點像碉堡。白天,他在碉堡里睡覺,偶爾也出去逛逛,晚上則在碉堡里胡亂畫些畫兒。一天夜里,他遇到了一件事。唐去說到這兒,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暖色,安靜的暖色。他說:“那會兒已是夜里兩三點鐘,我下了活兒還不想睡,就出門走一走。外邊有月光,但還是暗黑,我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拉薩河走。走了一會兒,我先聽到拉薩河的淌水聲,接著聽到一陣脆脆的嘻笑聲。我慢慢走過去,看見三位年輕女子挺隨便地站在一塊空地上。她們沒穿衣服,赤裸著身子。我吃了一驚,不敢靠上去招呼,就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我點上一支煙,靜靜地看著她們。后來她們中的一個過來了,跟我要一支煙。我說你們干嗎呀。她說她們是一個公司的職員,來拉薩玩兒。她又說在拉薩這個地方,特別想自由一下身子。說著她走了回去。三只漂亮的身影就這么自在地待在那兒,有的抱著胳膊抽煙兒,有的打開手臂活動著身子,河里的風(fēng)吹過來,飄起她們的頭發(fā)?!碧迫フf,“那天的月光不大,剛好把她們的身子顯得很干凈。說起來我見過的裸體模特兒不少,但那天夜里真的不一樣?!碧迫ヮD一頓,吁一口氣說:“一個最暗黑的時間,我卻看到了最美麗的東西?!?/p>
讓玉的身子已擱在畫布上。
她躺于畫面的下部,身體輕度扭轉(zhuǎn),腦袋后仰,頭發(fā)流出了畫外。從眼感上說,光線從左側(cè)打進(jìn),斜射在軀體高高低低的部位上,形成了色層。最醒目的自然是胸部,下方是扎眼的疤跡,上方是一只突出的乳房。那乳房畫得可愛,豐滿而輕盈,仿佛快被一陣風(fēng)吹顫了似的。又因為這乳房的好,比出了疤跡的荒蕪,讓人心里晃晃的,有點痛又有點惜。
不過畫兒僅是初始階段,身體部分需要罩染和再塑造,畫布的上半部還淡著顏色,這樣看上去畫面的空間很淺,缺少縱深和開闊。唐去說:“早著呢,我還得將一大把時間扔在這兒?!彼噶酥府嫴嫉纳戏?。至于畫什么內(nèi)容,唐去沒說,讓玉也沒問。她關(guān)心的是“一大把時間”為多少,因為這時間應(yīng)該也是他在這兒繼續(xù)逗留的時間。
天氣慢慢變熱,下雨的日子多了起來。
要是下了雨,又趕上讓玉去學(xué)校,唐去就得一個人在家待著。讓玉怕他憋悶,會問他這一天怎么過。唐去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喜歡聽雨。讓玉說,雨聽夠了呢?唐去說,聽音樂。讓玉說,音樂聽夠了呢?唐去說,看閑書。讓玉說,書看夠了呢?唐去說,就睡覺,我睡著了,你總沒法往下問了吧。讓玉就笑。
有時讓玉下課回到家,真的見唐去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手旁還擱著一本書。讓玉不叫醒他,而是安靜地坐在他旁邊,拿起那本書翻看。那是本藝術(shù)類的書,讓玉看不太懂??床惶猩蛾P(guān)系呢。坐在一個入睡的男人旁邊,靜靜地翻一本書,窗外又飄著雨絲,這種感覺不壞。
這樣過去一些時間,唐去彈開眼睛醒來。醒來的唐去也靜靜地看讓玉,看她閱書的樣子。過了半晌,他才動一動身子,陰謀地說:“我醒來了,你可以把上午出門時的提問接上?!弊層癖阈⌒闹鴨枺骸蹦悄闼瘔蛄四?,,唐去說:“做愛,跟看書的女人做愛?!弊層裼中α?。
讓玉的感覺其實沒錯。一個男人老在屋子里待著,會感到憋悶的。白天睡足了覺,晚上更容易抖擻。
這天晚上下了活兒,用過夜餐,唐去還想找點兒事做,就提議出去兜兜風(fēng)。讓玉看一眼窗外,雨早停了,空氣挺涼爽,天上還有一只月牙兒和幾顆星星。她答應(yīng)了。
兩個人下樓上了吉普車。唐去扭開音樂,將車子駛出院子。街上人已不多,淡黃的路燈寂寞地亮著。不多一會兒,車子繞著鎮(zhèn)子跑了一圈,然后不知道往哪兒開了。讓玉說,鎮(zhèn)子里沒意思,咱們往外走點兒。唐去讓車子陜起來,把路燈丟到身后。再駛一會兒,已到了野外。唐去將車子剎住。從車燈里可以看到,前邊是一條河。
兩個人下車來到河邊。河面上很靜,靜得像一面鏡子。鏡子里撒著幾顆星星,還有一只月牙兒。唐去說:“我想下水游一會兒,你呢?”讓玉說:“我不會游泳?!庇侄紫律碜釉嚵嗽囁疁?,說:“還是有點涼。”唐去說:“我就想涼一涼身子呢?!闭f著脫了衣服走入水中,身子一撲,游了出去。
讓玉坐在那兒,看著唐去在河面上浮動。由于他的投入,平靜的水面被攪醒了,嘩嘩的聲音在暗黑中響起。能感覺得出來,唐去有一種釋放似的快活。讓玉突然也很想干點兒什么。她想一想,去摸唐去的衣服,掏出一支煙點上,吸一口,噴出幾聲咳嗽,再吸一口,竟順了。這是她第一次吸煙呢。
一陣風(fēng)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吹來,滑過水面,來到讓玉的臉上。她仰一下頭,看到了空中的月牙兒和星星。那月牙兒和星星顯得很干凈。不知怎么,讓玉心里生出一種沖動,沖動又讓她生出一個念頭。她丟掉煙頭,開始脫衣服。
唐去浮在水中,看見讓玉在做解衣的動作。他想她不是不會游泳嗎,也敢把自己扔進(jìn)水里?還沒想好,已見她剝凈衣服,全裸了身子。但她沒有下水,而是站在那兒,雙臂交叉放在胸前。過了片刻,她打開手臂,做出一副泡在風(fēng)中的舒服樣子。暗黑中,她胸部的殘缺不見了,只顯出一只光滑好看的身段。唐去眨一眨眼,覺得她的身子要迎風(fēng)飄起,跟一只風(fēng)箏似的。
六
唐去走了。
他的走有些突然,正如他的來。
頭一天晚上,唐去才告訴讓玉,到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讓玉挺納悶,該離開是什么意思嘛,你的畫還空著一半,還沒拿時間扔進(jìn)去呢。但讓玉不問,也不說挽留的話。畢竟畫畫兒是一個借口,畫完不畫完有啥關(guān)系。他要走,自有他的道理。也許是覺得日子已經(jīng)不短,歇夠了,得往別處漂了。也許是覺得她心情漸漸好起來,自己已沒必要待下去了。
這個晚上,兩個人沒有上活兒。仿佛是為了不碰上對方的眼睛,他們關(guān)掉燈,在暗黑中聽音樂。聽著聽著,他們開始做愛。做了很長時間,歇了,靜靜地躺著,不說話。沉默中唐去點著一支煙,遞給讓玉。讓玉吸一口,又還給唐去。她說:“你走了,我不會再學(xué)抽煙了。”想一想,又說,“剛才,你挺有力氣的?!?/p>
第二天一早,唐去起床走了。他不要讓玉送,甚至不要她站在門口說再見什么的。讓玉便躺在床上,半睡似的閉著眼,爾后聽到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他的腳步連同他的氣息,沒有了。
這一天是周末,不用去學(xué)校。讓玉就不愿意起床。她安靜地躺著,也不讓腦子去想什么。這么空了許久,心里還是有水一樣的東西淌出來,那是傷感。傷感累人,她慢慢又睡著了。這一睡睡了很久,醒來時差不多是中午了。
讓玉起床,拉開窗簾,光亮一下子滿進(jìn)來,晃了她的眼睛。
讓玉覺得,先前的一串日子其實是一個夢。這個夢現(xiàn)在結(jié)束了。
讓玉回到一個人的生活。去學(xué)校上課,爬山,給自己做飯,看電視看書,日子似乎跟以前沒啥不一樣。
但讓玉又知道還是不一樣了。她的心安穩(wěn)了許多,不覺得家里虛空而且沒有溫度了。她可以坐在電視機前,跟著電視劇的起伏一集集看下去,還挺負(fù)責(zé)地替劇中的人物傷心或者快活。她也可以拿一本小說什么的深入地看進(jìn)去,而不是心不在焉地閑翻。到了晚上,她不再擔(dān)心進(jìn)不了睡眠了。睡覺時間多點兒少點兒有什么要緊呢。事實上,她的睡眠在前些日子已不知不覺好了許多。
白天去學(xué)校,她也松了心。辦公室里聽同事們扯事兒,覺得有趣了,也笑,也搭進(jìn)去說幾句。在教室,不僅說洋文,還拿些課外的趣事插進(jìn)去講,聽得學(xué)生們挺開心。偶爾她也把課堂挪到學(xué)校后面的山坡上,讓學(xué)生們圍坐一起,跟她學(xué)唱英文歌兒。學(xué)生們學(xué)得很認(rèn)
父母仍然惦記她的婚事,同時同事們也參與進(jìn)來。他們過些日子就拿出—個人物,說不錯的可以一試的。讓玉雖然煩,臼氣卻不再死守著。聽著真有點意思的,也去見一面,無非是講些話用掉一點時間。只不過她心里明白,在這鎮(zhèn)子里,真正可說上話的人能有幾個?!
這天下課剛回到辦公室,一個同事堵住她,說你晚上有空嗎?讓玉說有啊。同事說,那你能不能去見一個人?讓玉說,誰呀?同事說,我老公。讓玉說,見你老公干嗎?同事打一下自己的嘴巴說,不是去見他,是去見他舉薦的一個人。讓玉就笑了,說又不是選調(diào)干部,還舉薦呢。同事說,你的事比選調(diào)干部還麻煩。又說,我老公很少做這種事兒,你可不能殺了他的面子。說著塞給讓玉一張條子,上邊寫著會面的茶室及包廂號。
人家都已經(jīng)用了這份心,讓玉就不能不去了。
吃過晚飯,稍稍收拾一下,讓玉去了約定的見面地方。這是家新開張的茶室,一群燈籠高掛著。上了二樓,找著包廂進(jìn)去,里邊沒有人,桌子上卻擱著幾只果碟。正納悶著,瞥見洗手間的門緊閉,里頭似有動靜。讓玉就走到桌子前坐下,一邊等著一邊撿一顆瓜子放在嘴里。不多時,洗手間的門打開,出來二位男人。讓玉將腦袋抬起,眼睛一下子大了。原來是家炳。
家炳臉上也擺著奇怪,說:“怎么是你?”讓玉說:“這話該是我先問的。”家炳說:“瞎撮合,要錯也不能這么錯的?!弊層裾f“別賴人家,是鎮(zhèn)子太小了?!奔冶?xì)看她一眼,說:“一年不見,氣色不錯哩?!弊層裾f:“還行吧?!奔冶f:“一起坐著吃點瓜子,還是馬上散了?”讓玉笑一下,說:“散了吧?!边@么說過,讓玉站起身出了包廂。走到樓下,她算了算,與家炳分開已十三個月。十三個月不算長,卻覺得很久了似的。
第二天中午從學(xué)?;丶业穆飞?,讓玉的手機“嘟”了一聲。掏出來看,是家炳發(fā)來的短信:晚上請同學(xué)吃飯,你也來吧。讓玉恍惚一下,腦子飄出去又飄回來。她想,忘了還是同學(xué)呢。又想,玩的又是這套伎倆。她把手機放回包里,繼續(xù)往前走。路過菜市場,買了兩樣?xùn)|西拎在手里。到家開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兩樣?xùn)|西不僅買錯了還買少了,。她想買豬肉子梅魚,手里拿的卻是魚丸豆腐干,而這兩樣菜只夠吃一餐的。
晚上,讓玉去了家炳的飯局。飯局上有幾個小學(xué)同學(xué),見她來也不奇怪。他們喝了許多啤酒,說了許多虛頭八腦的話,然后一個一個走掉,剩下讓玉家炳。家炳也喝了不少酒,腦袋一晃一晃的,還大聲喘氣。但他努力撐住自己,說出一串串的話。他說:“你他媽知道嗎?這一年挺沒勁兒,女人見了一個又一個,不是長不順眼,就是說話一股子餿味兒,她們排成一隊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好!”他說:“你他媽知道嗎?這一年里我干得最多的是什么事嗎?睡覺,還有喝酒。我一天睡十個小時,也可以睡二十個小時,可就是睡不走身上的累!我晚上喝酒,白天也喝酒,可就是喝不出高興來!”他又說:“你他媽知道嗎?我其實就是想找個人做伴兒過平常日子,過以前的那種平常日子。我想過來想過去,終于想明白了,我要找的那個人還得是你!讓玉,咱們……柳暗花明又一村吧!”家炳說完“柳暗花明又一村”,把腦袋放在桌子上,嗓子里擠出嗚嗚的聲音。他哭了。
讓玉坐在那兒,心里沒有亂掉。她靜靜聽家炳的哭,聽了許久。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對面,把手指插進(jìn)家炳的頭發(fā)。家炳哭聲止了。讓玉又走回來坐下,默默盯著家炳伏著的腦袋。過了半晌,她丟了一口氣:他想過平常日子,有什么錯呢?又想:虧他那會兒把房子留給我,不然我不知道住哪兒呢。光這一點,他就不比鎮(zhèn)子里別的男人差。
讓玉家炳又走到了一起。
合伙前,讓玉攜家炳去看望父母。父母見了家炳,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臉上的皺紋挪來挪去。好半天,他們才穩(wěn)住神兒,把讓玉拽到里屋,說:“你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們搞不懂哩?!弊層裾f:“我也不懂,不懂就學(xué)。”父母使勁地眨眼,眨了好幾下,才說:“學(xué)吧,好好學(xué)?!?/p>
因為在暑假,倆人去了一趟張家界,作為復(fù)婚的自賀。在旅游地的賓館里,兩個人躺到一張床上。這次讓玉沒有忸怩,將胸部亮給了家炳。家炳也沒有太在意,把注意點用在了其他部位上。畢竟是溫故知新,兩只身體都比較熱情。又怕造出噪音飄到門外,還把電視聲開得很大。
辛苦畢,兩個人躺在那兒,家炳這才細(xì)看讓玉的殘胸??催^了,似乎不好評說,就把話題挪了方向。他說:“這一年里,你有啥值得說的?”讓玉說:“先別問我,你呢?”家炳想一想說:“算了,都不說了吧。”讓玉說:“對的,都不說了?!?/p>
游玩歸來,家炳住回原來的家。日子仿佛鋸斷一截兒,又接上了。讓玉仍然上課、做飯、看閑書。家炳仍然白天去公司,晚上時常外出湊飯局或者麻將。去吃飯時,他會叫上讓玉。讓玉若有興致,便跟著去。若不想去,就在家待著。晚上覺著不早了,摁一條短信出去,家炳也會趕緊回來。
天氣漸漸涼了,涼了一段時間,變成了冷。這天晚上,讓玉覺得胃里不舒服,看不好書,就給家炳摁了短信。不一會兒家炳回來,問怎么啦?讓玉還沒答話先奔進(jìn)衛(wèi)生間,沖洗臉盆打出一串聲音。家炳跟進(jìn)去拍讓玉的后背,一邊從鏡子里瞧讓玉的臉。讓玉的臉上競沾著一些笑意。
第二天去醫(yī)院一查,真是懷孕了。醫(yī)生說,像你這樣情況,受孕的概率很低——看來你體內(nèi)經(jīng)過了大的調(diào)理。醫(yī)生又說,咱鎮(zhèn)子里又多了一位小居民,好!
此后日子里,讓玉的生活起了變化。她買了結(jié)實的平跟鞋穿上,絕不允許自己再有什么閃失。她備著許多好吃和不太好吃的食物,讓自己的胃里裝滿營養(yǎng)。她還每天輕輕按摩胸前的那只乳房,培養(yǎng)其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
家炳也跟著有了忙碌。他減少晚上外出的次數(shù),陪讓玉散步、購物、看《孕婦須知》。對著《孕婦須知》,他會撩開讓玉的外衣,觀察今天的肚子比昨天有沒有進(jìn)步。當(dāng)然,他還得哄讓玉時時高興。讓玉一不高興,等于他的兒子或者女兒在里邊遇到了不好天氣。
但不高興并不是老能避開的。一天下午,讓玉想起要買什么東西,獨自出門上街。還沒走到商店,她急了,找著路旁的公用電話打給家炳。家炳匆忙趕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讓玉站在寒風(fēng)的街上,脖子怕冷似的縮著。家炳跑過去,問怎么啦?讓玉說:“你知道的,我從不記電話號碼的?!奔冶f:“到底怎么回事呀?’’讓玉說:“手機丟了,我的手機丟了?!奔冶梢豢跉?,問怎么丟的?讓玉說;“走到這兒,一摸衣兜已沒了,八成是小偷拿走了?!奔冶蛽艽騺G失的手機,得到的是關(guān)機的提示。讓玉說:“要不你發(fā)短信給那人,說手機送你,卡請送回?!奔冶姥园l(fā)了短信。讓玉又說:“要不打110報個警?”家炳說:“報警太夸張了,咱們回去等消息吧,興許人家一高興真把內(nèi)存卡寄回來呢。”
讓玉在家等了一天,沒收到小偷方面的消息,倒等來家炳新買的手機。家炳說:“這款手機剛閃亮登場,廣告語牛得像一句醉話一把世界裝在兜里!”
讓玉不吭聲,心里想:廣告牛有啥用,再牛也牛不回手機號碼。她又想:我把手機號碼丟了,差不多就是把他丟了。把他丟了,那一段相遇就真的成了一場回憶。
七
肚子里裝著孩子的感覺真是不一樣。心里緊慌著,因為知道有許多辛苦在前面等著,自己在長征的路上。心里又從容著,因為自己做啥事都有了根據(jù),肚子內(nèi)的小東西無處不在。她現(xiàn)在聽音樂,自然是陪著小東西一起聽的。她看書不再只用眼睛,而是讓嘴巴輕聲朗讀。她在教室里上課,知道跟前多了一個新學(xué)生,所以講解語法和單詞時就格外耐心。
但小東西還是太小,躲貓貓似的藏著身形,把日子弄得挺慢。等到天氣漸漸變暖了,把胖厚的衣裳去掉,腹部顯出微凸的一塊。這時候才覺得時間還是快的。
暖和的天氣多么重要,讓玉不用老待在屋子里了。她可以在有陽光的街道上走走,也可以漫步到郊外,看看新鮮的青草和停在青草上的蜻蜓什么的。有一天,讓玉還發(fā)現(xiàn)空中有了風(fēng)箏。
風(fēng)箏最容易召喚,有一只就會有第二只。不幾天,天上飄滿了形形色色的風(fēng)箏。有時讓玉走在街上,忍不住會剎步站住,舉頭對著上方的天空。天空里的風(fēng)箏有點遠(yuǎn)又有點小,但活潑地游動著,很好看??蠢哿?,她收了目光,然后猛一回頭,看街上有沒有突然駛來一輛黑色的吉普車。
讓玉還買來一架望遠(yuǎn)鏡,得了空兒就站在陽臺上看。望遠(yuǎn)鏡在空中移來移去,捕捉著興高采烈的風(fēng)箏們。有一回她眼睛一花,以為逮住了一幅女人裸體畫兒。再一細(xì)瞧,那風(fēng)箏上畫的是一只蜈蚣。放下望遠(yuǎn)鏡,她抿著嘴笑了。
短信的出現(xiàn)有點突然。
那天讓玉下了課回到辦公室,剛打開手機就聽到短信的嗚叫,手指一摁,跳出兩個字:嘿嘿。這一聲笑從遠(yuǎn)的地方傳來,顯得多么意外,但她又似乎等得很久了。她靜了幾秒鐘,然后吸一口氣,摁出一行字:剛才上課,沒及時聽到你的笑聲。對方很快回復(fù),很多天了,你過得好嗎?讓玉打出最想說的一句話:我又結(jié)婚了,肚子里有小東西了。
對方:高興!我和我的孩子一起祝賀你!
讓玉:哇,你也有孩子啦?
對方:哈,做出來了,他的名字叫《大地》。
讓玉:原來是這樣,一定是幅好畫兒。、
對方:很震撼的一幅畫,畫面上臥著你的身體,后面是山川大地。你的身體與土地糾結(jié)在一起。
讓玉:怎么放上我的身體?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是畫的環(huán)保題材嗎?
對方:女人也是大地。受傷的女人很像受傷的大地。我們的大地不是每天被切割嗎?
讓玉:太突然了,我心慌。我應(yīng)該高興嗎?我應(yīng)該難過嗎?
對方:嘿嘿,你幫著我生了一個藝術(shù)孩子,你應(yīng)該高興。你畫里的身體看上去挺美,因為美又讓人痛。
讓玉:我還是慌。我曾暗誓不許自己的身體讓任何一個男人看見,現(xiàn)在卻展示給了整個世界。我的臉擋了嗎?
對方:我讓青草擋了你的半張臉。原來的構(gòu)思是樹葉現(xiàn)在用了青草。
讓玉:現(xiàn)在我知道,一開始你就在構(gòu)思我。
對方:構(gòu)思你的同時也想為你治傷,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為你治傷的不是我,而是生命本身。每個生命都有一種自我解放或者說自我掙脫的沖動。發(fā)現(xiàn)這一點很重要。
讓玉:太玄,不明白。
對方:我是說,這幅畫表達(dá)的已經(jīng)不僅是環(huán)保,更是靈魂的掙脫。大地也有靈魂。
讓玉:呵,說得這么大呀。不想討論了,我該去吃飯了。
對方:去吃吧。今天我是想告訴你,這幅畫馬上去參加全國美展了。
讓玉:把我的身體帶到那兒去,真緊張!不過還好,我要忙別的要緊事。
對方:什么事?
讓玉:肚子里的孩子。
讓玉的心松了。這些日子,她心里總不安定,隱隱覺得唐去的聲音會從遠(yuǎn)處傳來?,F(xiàn)在沒聽見唐去的聲音,但瞧見了他的文字。這些文字讓她的心多跳了幾下,然后踏實了。她把這些文字刪去,故事就over了。經(jīng)歷了一場,讓事情遠(yuǎn)去,這樣最好。
今兒起,所有別的心思都得為肚子里的小東西讓路了。
一日,讓玉由家炳陪著去醫(yī)院,做例行的B超檢查。到B超室,讓玉一個人進(jìn)去。醫(yī)生讓她躺到床臺上,拿掃描儀在她肚子上刷來刷去。這時手機“嘟”了一聲。讓玉以為家炳在門口有啥事,摁開一看,竟是唐去的短信:我在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痛快消息,《大地》能拿獎。讓玉想一下,回了一個字:好。唐去又寫來一行字:這幅畫網(wǎng)上有,你可找來看。讓玉答:好。唐去回復(fù):你好像沒有特別高興。讓玉答:我高興,但我在做B超呢。
這時醫(yī)生對著電腦屏幕細(xì)瞧片刻,說:“胎位正常,發(fā)育不錯,這胎兒好著呢。”讓玉禁不住探頭去看。她發(fā)現(xiàn)屏幕上的胎兒圖案挺漂亮挺夢幻,像一幅奇妙的先鋒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