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在花和果子的

香氣中間（組詩）

路過春天

我有過十八歲，二十歲

粉艷紫紅，在濃縮的香氣里靜靜爆裂

月光的柵欄里，

我養(yǎng)過白馬也養(yǎng)過虎狼

一生的花期如此綿長

日月貼身，癡情纏繞

四十歲的前夜，我還揪心地疼痛，愛上了一生中的

最后一個人

沒什么可遺憾！

我綻放唇角，至死不煞風(fēng)景

仿佛花中月季，一月燦爛，月月燦爛，年年燦爛。

我，有幸生為女子，篤定要被男兒與光陰

左右珍寵

霧里看花

我搖晃過他

我在搖晃中抖露出一個人的三個側(cè)面

爾后

慢慢還原

在霧中看他是真實，霧散是虛幻

我的態(tài)度從清澈滑向曖昧，曖昧又倒向清澈

視角變換之間，我首先

原諒了自己

這女子遇水則圓，遇鋼則方，忽而天真，忽而圓潤

多維的心理空間把她鍛造得

多么飽滿

不要輕易說出來

我的感覺是

一句話說出來，十匹快馬也追不上

所以要慢

慢到每個字的一筆一畫

在內(nèi)部穩(wěn)穩(wěn)扎下根來，不再碰撞和搖晃

一開口，花就變成果子

果子會顯露核

核是堅硬的真理

靜靜擱在心上就好

我的言辭太慢

一直花非花，果非果

我一直活得像霧

隱在花和果子的香氣中間

擋住寒流

今天我感到冷

有人走近

我就說“好冷”

像是攝取一些熱量

體內(nèi)的寒癥就會減輕一些

這出口的言辭

果然是有巫的

今晚的天氣預(yù)報說

“未來幾天，一股寒流

將持續(xù)過境

請注意保暖

并要小心預(yù)防流感”

快把咽喉里的冰塊掏出來吧

給唾液也徹底消一消毒

明天，不管遇到誰

咱們只說紅木炭 小火爐 前心貼緊后背的溫暖

無所適從的風(fēng)

我控制不了風(fēng)的速度

有時候，風(fēng)的確太快

一吹，就沾著蘆花的白

為了讓風(fēng)慢下來

我把蘆花冰冷的白

換成棉花溫暖的白

嗨，地球上的人，大家一起摘棉花吧

具體到新疆，棉花也讓風(fēng)為難

在那里摘棉花的民工

有幾個是我的表親

風(fēng)吹得越慢

一朵一朵的棉花，越是白得枯燥乏味，無從審美

風(fēng)吹得越慢

他們心里積怨越深

秋陽焰焰，一片白茫茫無邊

這一年又一年的棉花，他們多么想

一下子摘完

讓所有的事物失去常性，仿佛

這是我的錯誤

我總是不能把白紙上愛過的事物

在地面上再愛一遍

就像這個無所事事的下午

一個不麻木，也不從容的我

面對世間種種

讓想像的風(fēng)也忽快忽慢

無所適從

我說的是真話

不是的

不是上帝一開始就創(chuàng)造了分類法

他只是簡單地造出了人——

用雙腳行走，雙手刨食，大腦思想的人

不是的

不是女人一開始就沒有筋骨地

倒在男人身上

一枚禁果掉下來，男人和女人的羞恥心

是一樣的

不是每個人都愿意

在天地之間，做這樣的練習(xí)

但我總是試著

先寫好人字

再寫好女人

心照不宣

親愛的

在人群中，我是個好女人

這么多人盯著我的好

這讓我

多少有點孤獨

叫我親愛的吧

把我拆散，組裝，還原

像一個貪戀玩具的孩童

用無窮盡的興趣

來扒拉

這張好人的皮

悔過書

因為司空見慣

今天的陽光、空氣、自來水、食物

我與眾人

又均勻地分得一份。

我不以為這是恩賜

因為習(xí)以為常

今天的玫瑰。愛人。相遇的站臺。

我獨獨享有。

我不以為這是恩賜。

上帝微笑時，我真的沒有說過感恩

人群之中，有人代我領(lǐng)受了

今天的罪罰

人群之中 我看見了災(zāi)禍、病痛、寒冷、饑渴

此時的眼淚和此刻的離散

眼睛還能傳送云水的波光

嘴唇還能親吻、品味美食、呼喚寶貝和親愛

心還能想我所想，愛我所愛欲我所欲

我沒有用如詩的語言

說出我的感恩

愛著的理由

不為什么，自然存在的一切

一定是好的

草綠著、花開著就是美

如果我足夠成熟、自信、單純、樸素

把人類所有的美德

披掛在我身上

一個清晨隱藏的美

都會被發(fā)現(xiàn)

就算我不開口

隨便一株桃樹、梔子花、甘蔗

也會替我說出

所有的喜悅、 甜蜜、眷戀

植物們依然懂得

所有的傷痛必然會幸運地遭逢一株古老的銀杏樹

彌久的藥用植物

穿過冗長平庸的時光來醫(yī)治我

愛，就深情地挽留這株稀少而珍貴的樹種吧

一些些不愿消失的記憶

已紛紛來到蒼郁的樹梢上

悵空惘

艾草、白蒿、苜蓿、苦丁、打碗碗花

——貧窮的綠葉子植物

我伏在你們的根基上吸食露水

就這么容易

喚出一只蟋蟀

我的肉體就拆散了

喊出一根草莖

我的性別就走失了

我的傷痛在于——

身體有一個缺口，明月有一把彎刀

一個圓圈繞回來

太正確的事立刻又成了錯誤

我又得耗費一百年

締造一座玲瓏的花房

把一只蜜蜂和它的肉刺請進(jìn)來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