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烏拉泊經過兩次，一次是去天山菊花臺，另一次即是去吐魯番。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有一條烏吐高速公路，烏魯木齊開車往南，走不多遠就是烏拉泊了。烏拉泊之所以叫烏拉泊，則必定是少不了水的。大約開上半個小時左右，在公路的東邊就漸漸顯露出一個大的湖泊來，舉目望去，覺得異常明亮。我知道靠近這湖泊的邊際有一個古城遺址存在，現(xiàn)在稱之為烏拉泊古城，恐怕一般人并不知道，但要說起它在唐代時的名字——輪臺，則就應該是如雷貫耳的響亮了。

說起輪臺，等于翻閱一部漢唐的歷史。但是這里的烏拉泊古城只是唐輪臺，并非漢輪臺。漢輪臺遺址在現(xiàn)在的輪臺縣（有諸多古城，其中輪頭城曾為李廣利所毀，至今尚可看到紅色的灰燼。漢武帝“輪臺罪己”即是指此處輪臺，在我看來“輪臺罪己”與其說是出于體恤民力的仁慈，倒不如說是出于一種英雄老去的悲哀），與烏拉泊古城相去甚遠。與漢輪臺比較起來，唐輪臺更為我們所熟悉，這其中詩人岑參功不可沒。作為一代邊塞詩豪的岑參曾經兩度出塞，天寶八載，他充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府書記，后回長安。十三載又作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再度出塞。在這期間，他寫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

岑參很多篇章都以輪臺附近的景色為背景，刻畫出了一個凄迷瑰麗而又奇幻的邊塞世界，從而躋身于唐朝邊塞詩歌的最高峰。譬如那首著名的《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就寫盡了大漠嚴冬的酷寒：

虜塞兵氣連云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則寫道：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那是怎樣一枝神采飛揚的筆啊，在寫盡酷寒之后，筆鋒一轉，又把邊塞的酷寒描繪得如此絢爛。如此神來之筆，難怪連桀驁的老杜都是那樣由衷地佩服呢。除了文豐筆健的岑嘉州之外，唐輪臺還讓我想起一個人來，這就是岑參在詩歌中一再吹捧的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封常清亦為一代名將，自小家境清貧，且其貌不揚，據說細瘦、斜眼、腳短、跛足，是以而立已過，尚不得聞名。后來靠著自己堅貞不拔的意志與胸中固有的百萬兵甲，終于位極人臣，只可惜，“安史之亂”中潼關一役，冤死在昏君奸臣之手，令后世豪杰每讀唐史，未嘗不嘆息扼腕。

在旅行的路上，我常常會聯(lián)想到歷史的某一個角落，想著想著，就會忘記了看風景。在烏拉泊也是如此，總是想著岑嘉州和封常清了，心騖千年，猛一抬頭，落入現(xiàn)實之中，卻不覺一驚：在公路的兩邊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巨大的用于風力發(fā)電的風車塔柱。無數(shù)的巨大搖臂迎風而動，密密匝匝，綿延十余公里，場面蔚為壯觀。朋友說，這就是亞洲最大的達板城風力發(fā)電站，因為這里是世界上著名的風區(qū)，前面還有著名的三十里風區(qū)，有時候大風一下子就把卡車掀翻了。朋友此時說起風區(qū)，我腦海中立刻顯現(xiàn)出一幅畫面來：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這是岑參詩歌《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里所描繪的場景。詩歌的最后一句是“車師西門佇獻捷”。車師即指的是唐安西都護府的駐地——交河。交河在吐魯番，而詩中又提到輪臺，如果此詩記錄的是一次行軍過程的話，那大軍肯定是從交河出發(fā)，途徑走馬川，穿越著名的風區(qū)，一直到達輪臺，也就是現(xiàn)在的烏拉泊地區(qū)。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那現(xiàn)在的烏吐公路則可能大概相當于當年的白水澗道（唐代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的通道），走馬川則在其中。

隨著汽車的行進，窗外的風越來越大，窗子的玻璃震得啪啦啪啦直響。離烏魯木齊越來越遠，田野里也就越來越荒涼，黃色漸漸取代了綠色。過了柴窩堡，就是達板城了。到了達板城，綠色又漸漸多了起來。達板城，一個多么浪漫的名字，一曲《達板城的姑娘》曾經使達板城這個名字風靡全國，有誰沒聽過那令人遐想的旋律啊，“達板城的石路硬又平啊，西瓜呀大又甜。那里來的姑娘辮子長呀，兩個眼睛真漂亮……”

進入了達板城地界，公路的南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鹽湖，路邊的標牌上標志著“中國死?！钡淖謽?。舉目望去，但只見白花花一片，不像是水，倒像是雪，蒼蒼莽莽，橫亙在鐵青色的大山腳下。我突然想到，岑參詩歌中不是說“走馬川行雪海邊”么？莫非這就是詩中的雪海？把這個巨大的鹽湖比擬成雪海，的確是再恰當不過了。

過了鹽湖，汽車就進入了山區(qū)，這里的山如黑煤，不生寸草?？諝庖苍絹碓綗幔砸婚_窗，就能感覺有一股熱浪迎面撲來，幾欲使人窒息。快到白水古鎮(zhèn)的時候，公路一邊就閃出一條河流來，水勢不大，但流速非常急，滾滾滔滔，向下游奔淌。河流兩邊大有綠意，河柳、沙棗以及灌木都蓊蓊郁郁的。因著白水古鎮(zhèn)和這條夾在兩山之間的河流，我越發(fā)確定烏吐公路就是當年的白水澗道了。

過了山地，就是茫茫的荒漠戈壁了。黑色的砂石鋪滿整個視野，單調得幾欲令人思維僵滯。窗外的風也越來越大，明顯可以感到汽車在劇烈抖動，有如在風雨中飄搖的一葉扁舟。朋友告訴我們這里就是著名的三十里風區(qū)了。公路兩旁時有標牌提醒“注意橫風”，什么叫“橫風”，我以前真的無法想象，現(xiàn)在則明白了：那是一種憑空刮來的一股急速的氣流，汽車能被它連翻幾個跟頭。

黃沙、雪海、狂風、酷熱、嚴寒……這就是走馬川，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依然如此，曾經那么神秘的面紗已經在我面前徐徐拉開，我確信我已經找到它了，千年的古道，在他的殘酷的懷抱里，不知耗費了多少英雄的青春和眼淚。英雄已逝，唯有風還在刮，水還在流。遠山如眉黛，巨大的雪海如同一只明亮的眼睛，還在持續(xù)著她的千年凝望。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責任編輯／紀 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