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閑讀詩：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廣》（周南）

《漢廣》的奇特之處，乃在于一個沒有意思的字最終成為最有意思的詩的主角。詩中的“思”字，是虛詞，并無思啊想啊的意思。然而我們今天讀來，卻正是作為動詞的思在統(tǒng)率著全詩，且其思之深廣之綿長之浩渺之不可止息，千百世之下仍令人追思不已。

詩的首章便直接以其魔力般的音節(jié)沖擊人心。四個“不可~思”在錯落的節(jié)奏中蜿蜒而來，從而激蕩起人心中不可遏止的追思之情。然而從音節(jié)而來的詩的魔力又是最難言傳的，所謂的涵詠，便是令那些動人的音節(jié)在唇齒之間婉然繚繞、流轉(zhuǎn)，并在人心里引起一種無法自抑的微妙的震蕩。然而這樣來說《漢廣》，卻嫌過分。因為《漢廣》只是平實：所見是實景，所思是實情，因而音節(jié)也平實得可愛?！皾h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睆挠米稚现v，樸實得甚至到了木訥之境地，然而合在一起，疊詠而下，但覺其泳也浩淼，其思也無窮。這真是藝術(shù)上的奇跡：這么簡單的字，這么平實地說出來，怎么這么容易就成就了這么了不起的詩篇了呢？古人的詩長于平實，卻又總是渾然天成，因為古人的心是平實而康健的。然而《漢廣》一詩的好處卻在這平實之外，因為詩人用樸實的音節(jié)所傳達(dá)的卻是浩蕩的思情。字詞的樸實與思情的激蕩本是矛盾，然而卻在詩里調(diào)和了，這乃是古人的本事。“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弊x起來是多么爽朗康健啊。像后來的詩“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情致也是綿長的，然而卻顯得柔弱。這柔弱不是弱在情致上，而首先是在音節(jié)上敗了，因為音節(jié)乃是我們直接的內(nèi)心，是直接的the outside of an inside。動輒言愁煩，便會帶來一些過剩的想象遮蔽實感的人生，反而對眼前的實景實情視而不見。這乃是文人的壞毛病。

說是實景實情，卻并非說詩人所寫不攙雜想象?！澳嫌袉棠?，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蔽也惶嘈旁娙四耸且妴棠径鹋d，非得要站在喬木之下，才開始詠嘆喬木。那么游女呢？詩人也許見著了，也許沒見著。《韓詩外傳》《列仙傳》皆引神話來解釋此詩，說詩中游女為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為神人。如果說游女為神人，想來見著的機(jī)會是不多的。然而既有此說，則激發(fā)出后世人無窮的想象。如曹植的《洛神賦》寫洛神：“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庇终f洛神“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笨傊兀瑯拥闹黝}，到了賦這種文體里，想象力顯得太過剩余，并成為一種裝飾。裝飾的想象力在詩經(jīng)里就被稱之為“淫”。你看，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哪有什么裝飾呢？仿佛想象力被修剪得只剩下本質(zhì)的部分。既不覺得他說得多余，也不覺得他說得不夠，這恰到好處的分寸感，便是所謂的“溫柔敦厚”么？

然而漢有游女，卻未必是神女。后二章說，“之子于歸，言秣其馬；之子于歸，言秣其駒?！眳s正是實在的感情。哎呀，嫁給我吧，我愿意給你洗衣，愿意給你煮飯，愿意給你劈柴，愿意給你喂馬。千百年后，我們不是還在這樣說嘛，因此游女乃是屬于人間的、煙火的，其平實與切近，即使是神女也需俯下身來。因此詩的每章前兩句，乃是實感，使得后來即將奔流的情感有了實在的依托。每章的后兩句，因有了這依托，也便成了實情。然而每讀至“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眳s總覺得這幾句里含著莫測的天機(jī)。因為它們乃是自足的情感，不必借助游女的起興也仍能和江河同流。與此相比，《關(guān)雎》、《蒹葭》中如果沒有窈窕淑女與在水一方的伊人，那輾轉(zhuǎn)反側(cè)與溯洄從之的追尋則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命名為《漢廣》而不是《南有喬》，這乃是對天機(jī)的領(lǐng)會。漢之廣矣，不可泳思，這是綿綿不盡的追尋之情；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乃加重了追思的邃密與久遠(yuǎn)。而幾個“不可”，乃是追尋而不能的悲情；幾個“不可”的重疊乃是對這種不可的否定，因為“不可”并未構(gòu)成追尋的禁令?！稘h廣》的妙處在于：這種求而不得而益求之的情感被它的音節(jié)鼓蕩得如此悠遠(yuǎn)綿長與深邃。當(dāng)這種情感在音節(jié)中獲得它的自足性時，它乃包孕了一種形而上的痛苦。它必須追尋，因為乃有一種形而上的追迫，而結(jié)局是“不可”，因為此乃人類形而上的命運(yùn)。而這種形而上的追尋，必得借助詩才能說出，未說出之時，它只是人心中的塊壘，一旦說出，便有深沉的喜悅?？鬃訍壅f“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時”，當(dāng)他誦唱《漢廣》時，當(dāng)是有難得的深沉的喜悅的。因此在這里，我們也恰如其分地看到虛詞“思”的好處：“思”之一字，以其平聲的發(fā)音在這種隨時可能走火入魔的情感面前保持了一種審慎與克制。在這首詩中，它將隨時轉(zhuǎn)成動詞參與到我們的人心的喜樂中。而追思卻是無窮盡的，因為此乃是我們最樸實的情感，所以我們愛“漢之廣矣，不可泳思”綿延不盡的詠嘆。

又：

《韓詩外傳》卷一說：孔子南游適楚，至于阿谷之隧，有處子佩瑱而浣者?？鬃釉唬罕藡D人其可與言矣乎？抽觴以授子貢，曰：善為之辭，以觀其語。子貢曰：吾北鄙之人也，將南之楚，逢天之暑，思心譚譚（很熱的意思）。愿乞一飲，以表我心。婦人對曰：阿谷之隧，隱曲之地，其水載清載濁，流而趨海。欲飲則飲，何問婦人乎？受子貢觴，迎流而挹之，奐然而棄之，從流而挹之，奐然而溢之。坐，置之沙上，曰：禮固不親授。子貢以告?？鬃釉唬呵鹬印３榍偃テ漭F，以授子貢，曰：善為之辭，以觀其語。子貢曰：鄉(xiāng)子之言，穆如清風(fēng)。不悖我語，和暢我心。于此有琴而無軫，愿借子以調(diào)其音。婦人對曰：吾野鄙之人也，僻陋而無心。五音不知，安能調(diào)琴？子貢以告?！ㄊ÷蕴帪榭鬃佑纸凶迂暷貌计トピ囂侥菋D人。那婦人說：我哪里敢要，你們還不快走，云云。）《詩》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贝酥^也。

這明明就是孔子和弟子一起去調(diào)戲女兒家的事嘛?？磥頋h廣牽扯出來的故事，還真是有趣的很。記之備考?！?/p>

（責(zé)任編輯／紀(jì)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