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的冬天,風與雪是大地絕美的盛裝。
這里是真正的北方,過去在冬天有人被凍死并不稀奇,母親也常講她曾在遼闊無人的牧場上遭遇冰雹無處藏身。但當寒冷的風呼號之時,當我感受到空氣中充塞著雪的氣息之時,我就會忘記所有寒冷帶來的痛苦,然后沉浸于這可以喚醒人記憶的漫天風雪之中。
故城不年輕也不老,但它確切的年齡已不可考。想想我的祖先們,他們把汗水、記憶、手紋、目光、呼吸都埋進了故城的每一寸土地里,這路、這樹、這亭臺、這深巷,都凝結著他們生命的氣息,他們以一代代青春延續(xù)了這座城市。而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其實也都是坐在他們的身影里,坐在他們交織的手勢與動作里。
七堇年的《城事》是她獻給成都的文字,而不公平的是,李白、杜甫、揚雄等人都未給故城留下供我引用的字句,但是這也給了我空間。云中、雁門、九原、朔方,這些古戰(zhàn)場上的名字環(huán)繞在城的四周;漢唐風骨、北魏大統(tǒng),那些遠去的光輝歲月已為故城打上了一種叫做永恒的印記。草原上戰(zhàn)死的勇士,你們的英魂強過遷客騷人的詞句千倍百倍,所以我每次仰望夜空中,都會高懸秦時的明月,我每一次閉上雙眼去聽風雪的聲音時,空氣的盡頭傳來的天籟都仿佛孛兒只斤鐵木真的戰(zhàn)歌。
我只喜歡冬天的故城,喜歡風雪彌漫的街巷,喜歡瑟縮著站在街巷中看雪、聽風,感知那種廣闊的興奮,和一種源自遠古的蒼涼。
但我還是在城的前面加了一個“故”字,某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很矯情。但是,真的,我都快成年了,十八年時間足以改變,改變一些重要的東西。十八年人們日出而作,日已落卻不息,故城已不再是十八年前的它。十八年日光月光明明滅滅,風聲雪聲如泣如訴,我今天突然覺得,我真的是長大了。那些回憶中的風景再也無法追回,笑聲中的面龐越來越遠,一些事情越來越淡,這一切都在長大的過程中痛苦地發(fā)生了。我失去了,失去了太多應該或不應該失去的。所以我要試著去追憶,追憶過去的我、過去的城,和那永不回流的時光。
北方飄雪的季節(jié),某個黎明真會出現(xiàn)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致。上學的路途上可以看到許多搞怪又可愛的雪人,它們的回頭率超高。我必須拼命騎車往學校趕,趕在班主任尚未發(fā)怒之時到達學校。
終于到了學校——用霍爾頓的話說,就是“混賬示范性高中”。學校幾幢火柴盒式的樓房排在一條林陰道的兩側,路旁的三十八棵楊樹直指天空,肅穆如戰(zhàn)士一般。從王安憶等人的文章中讀到上海的行道樹好像是叫法國梧桐,不知是什么樣子。蒼勁的朔風吹動枝椏,植物的氣息撲面而來。也許因為我是一個文藝青年,所以每次仰望一株株巨木時,總會產生一種壯懷激烈的感覺,和對世俗生活難以遏制的鄙視,全然一個哈姆雷特與浮士德的結合體。
從初中時算起,大概五年多的時光全在這里讀書。記得從前,在每年五月,北方短暫的春天走到盡頭,楊樹的花也開始爛漫地飄落?!皸罨ㄋ蒲?,落盡朱檐紅不改。”這是過去留下的稚嫩的不知所云的詩句。只是今年,楊樹的葉依舊是熙熙攘攘的濃密,但花卻不似往年那樣多,是綠肥紅瘦的樣子。明年的我,不知身在何處,清華的荷塘抑或武大的櫻園?怕是再也沒有那風絮滿園的暮春了吧?
我想,我還依然生活在這座城市之中。
但故城的確是不同了,不單是因為童年的居所已無處可覓,也不是因為從前野餐過的郊野已然高樓林立??墒俏艺媸情L大了,大到快要為了大學而告別故城了,之于我,故城已非昨日。所以,我要以主人的姿態(tài)來追憶那些發(fā)生在這座依然年輕的故城中的過往。
我的童年、少年一直在這里成長,小學、初中、高中,不過如此。我一直讀一些父母不喜歡的書——你不能指望成年人喜歡《麥田里的守望者》。每天見的人,做的事,寫下的心事,沒有恒心的愛與恨,糾纏不斷的痛苦與快樂,這就是生活。但所幸期間有許多朋友相伴。導師、小寶、蘇翔、Bob……想起這些名字的時候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感覺,這種感覺很難用悲喜來形容,但卻是一種真實的與每日在題海中沉浮的麻木所不同的感動。
樸樹滿懷悲戚地唱“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曾經的我們,終于消失在網吧。網吧,一個危險卻令人向往的名詞。不是因為魔獸、CS、卡丁車——盡管這些東西促進腎上腺素分泌,但一個人的魔獸、一個人的CS會快樂嗎?游戲并非無可取代,但兄弟的情誼真實地在一次次單擊鼠標中熔鑄了起來。
忘記了怎樣開始,只記得每個周末,在那個忘掉名字的網吧中,總會有我們的身影。一往無前的騎士,呼風喚雨的祭司,陰森可怖的城堡,吞噬一切的惡魔,游戲中的世界虛幻得近乎鬼魅,但卻換來了我們真實的投入。后來,我們組成了一個EYG的戰(zhàn)隊,甚是囂張地去向鄰班挑戰(zhàn),大獲全勝后蘇翔使勁擺手指,不知所云地吼道:“這下大家滿足了吧!滿足了吧!”范進中舉一般喜極而瘋。更多時候——我是指周一到周五,我們EYG的六個人會分兩組進行口誅筆伐式的對抗,從冷靜地辯論到毫無顧忌地謾罵,再下來就是操起笤帚對砍,上演真人版的《魔獸爭霸》。矛盾最后還要等到周末解決,點擊圖標,戴上耳機,穿越神秘的原始森林,探索古老的失落神廟,匍匐于泥濘紛飛的戰(zhàn)火,在世界之巔決戰(zhàn)出最后的王者……
游戲是一個夢想的烏托邦,讓少年帶著翅膀持久飛翔。記憶中的畫面輕盈如夢境,卻反映出沉重的現(xiàn)實——高三不可能再有烏托邦,也就是說,夢真的醒了,青春真的散場了。
曾有一個網友問我,內蒙的人們上學是騎馬嗎?我在想象了一下自行車棚里拴著上千頭馬的情景之后,回答說是。又問說騎什么馬?我答曰馬很貴,因為是寶馬和悍馬。
城市街道上飛馳著的“馬”燒的不是一百美元一桶的石油,而是這個全國產煤第一大市地下的財富,在這個人均GDP超過北京的地方,路虎、悍馬、保時捷、法拉利、瑪莎拉蒂、蘭博基不算太貴。而我悲哀的是不知何時那個全市唯一的二層樓高的圖書館可以擴建一下,至少讓路過的人知道它的身份。
物質,已經豐富到令人忘掉精神。
整個故城如同一個大工地,幾乎聽得見水泥和鋼筋在生長,綠色網布罩著紅色的建筑,在車水馬龍之中格外刺眼。我過去練乒乓球的體校也不幸被卷入拆遷的浪潮,那幢擁有東正教風格的穹頂?shù)捏w育館終于在某一日轟然倒下。夏夜里橘黃的燈光,揮汗如雨地擊球的孩子們,滿地亂滾的乒乓球,那溫暖的鏡頭,也許人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一旦錯過,留下的只有永遠的空白??晌覅s沒能堅持下去,原因簡單卻又順理成章,上初中了,不能再像小學生一樣輕松了,所以不能打球。我只記得父母對我說這些時,我選擇了沉默,然后點頭。我沒有理由堅持下去,我也理解現(xiàn)在父母的理由。但在我的夢境中,確實有成為職業(yè)選手的畫面和那些鮮花、掌聲、金屬的獎牌。上一代人總在信口指責獨生子女自私、浮躁等等,但誰想過獨生的孩子們又是為了國家而犧牲了擁有兄弟姐妹的權利,然后又被家庭寄予種種希望,在考試的壓力下被不斷異化。我知道這是時代給予我們的宿命,故我丟下了高遠的球員夢做了一個裝在試卷中的人。如果我們的成長注定要失去包括夢想在內的許多東西的話,那么我會在現(xiàn)在握緊手中的筆,珍惜回憶的權利。
又有多少孩子的夢想,來不及實現(xiàn),甚至來不及向身邊的人表達,就永遠消逝在這飛速前進的故城中。
故城,我想你一定知道你懷抱中的每一個人的所有秘密,包括我的。你一定知道我那寫滿了藍黑字跡的日記本,和那里所有的思考與感動。但你又是如此矜持,你恪守著我寫下的秘密,甚至不提醒我,不提醒我曾是一個下筆成章的自負書生。事情就是這樣荒謬,翻開那本已然落塵的本子,過去寫下的文字陌生得如一本新書。紅色卡紙的封皮上有幾重折痕,我本是隨手翻閱,一頁復一頁,但卻如同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大陸。過去的筆跡稚嫩之至,但卻如同奉著神明的旨意所寫,內容豐富到令今日的我感到佩服。真的是忘記了,過去我可以為一篇文章,一部電影,或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寫下大段文字。而我的老師也會寫下許多評語,仿佛一個知己在你身后的微笑一樣舒心。她的語言深刻而譏誚,有時甚至與你的文字關系不大,但我的確曾經一次次地期盼她為我寫一些什么。她仿佛《死亡詩社》中的基汀老師,告訴我們“seize every day”。但如同宿命一般,如同羅密歐喝下了毒藥,哈姆雷特倒在毒箭之下,她離開了我們。告別時,我曾想站在課桌上朗誦,朗誦“船長,啊,我的船長”來表達我對她的那種像騎士對女恩主一般的忠誠,但終究沒有勇氣。有人開始低聲地啜泣,而我無語,卻也沒有勇氣落下一滴淚。只記得她叮囑我寫作要有耐心,書要一直讀,高三也一樣,將來考到清華時去北京聯(lián)系她,她要請吃飯……我咬咬嘴唇,低下了頭,不敢看她的眼,心里早已亂得不成樣子。今日,我終究停止了讀寫,忘記了過去的愛與夢想。指尖輕撫的紙張上,有顧城、雪萊、泰戈爾的詩句,有羅曼羅蘭圣歌般的語言,有杜拉斯情人的體溫,有靜悄悄的黎明少女們留下的鮮血。但不會了,它們再也蔓延不到我的心里了。我只能在方格紙上寫下800字,40分或50分的文章。
曾經熟悉的文字慢慢陌生,記憶中的話語越來越遠,我多想笑著遺忘過去的愛和似水流年。我殘了,我廢了,我已經失去了抒寫快樂的能力。
故城,這一切只有你知,我知。
我想你是一座信仰狼圖騰的城市,不允許我的充滿小情調的文字存在。
游戲、乒乓球、文學,這些都是我曾經擁有的放肆的快樂或繁華的夢。這些都如同天空飄落的雪、臉上劃過的風,盛大熱烈卻永不復回。
魯迅說,因為不主張消極,故他在《藥》中讓夏瑜的墳頭平添一個花環(huán)。今天的我,其實并不似魯迅一般消極。我仍會去全力以赴地學習、生活,然后高考,并追逐夢想,同時盡最大力量來坦然面對一切失去。我長大了,外人,甚至于我的父母,都只看到了我在成長中得到的那些耀眼與繁華,卻無人能夠體會到我心中因為失去的太多而糾集的那種百轉千回的難受與不舍。故城也一樣,它因為GDP、財政收入和許多全國第一的稱號而被人投以羨慕的眼光,它再也不會是那個懷抱少年的我和我所有幸福的故城了。當成吉思汗陵旁的那些用現(xiàn)代工業(yè)手段鍛鑄的完全虛假的戰(zhàn)車與騎兵吸引了游人們所有的激情時,他們誰又會試著去了解十七歲的鐵木真怎樣開始了一場復仇,他又是怎樣成為一個戰(zhàn)士,一個四海的可汗。我明白,無論我,還是故城,都注定要舍棄許多過去的美好,然后向前走。但我也必須哀而不傷地回憶,因為我要讓自己珍惜現(xiàn)在的一切,因為現(xiàn)在的一切也會在未來離我而去,再也無法尋回。
滿空的雪美麗得肆無忌憚,起舞于路燈的光下。遠處發(fā)電廠的冷卻塔卻將滾燙的蒸汽送入天空,遠望著只讓人感到更加寒冷。
冷一點更好,人更清醒,對過去、現(xiàn)在、未來清醒。
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不會失去,不會改變,比如在全球變暖的今天依然每年光臨故城的風雪,比如草原和群山之中流傳著的英雄的故事,比如封凍的黃河、落雪的鄂爾多斯高原。
以及,我對故城的愛。■
(責任編輯/草 北)
●草北留言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城池,那里駐存著心中久遠卻清晰的記憶;駐存著生命中所有的愛戀和情感;那里嫩草如漿,繁花似錦;那里太陽很早,月亮很晚,美的就想是夢幻一樣。李立群把這座城池建在了故鄉(xiāng)。故城——古老、堅強,彌漫著風雪鑄就的絕美盛裝,懷揣著成吉思汗的雄心,保有著你的所有情感秘密。
然而,故城走了,在這樣一個浮躁的年月,走了。當你在風雪中喚醒你年輕的記憶,當你再一次翻開那本紅色卡紙封面的筆記本時,當那種熟悉的曾經已經遠遠離開的陌生感在一瞬間將你打敗的時候,它走了,連同你的曾經熟悉的文字,記憶中的話語,過去的愛和似水的流年,在風雪中一同埋葬。在那樣一個瞬間,耳邊響徹鐵木真的戰(zhàn)歌,鼻子發(fā)出銳利的酸痛,眼睛在那一瞬間模糊、濕潤,為了心中那座遙遠的故城的漸漸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