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十五。
你就是她。后來我才知道,你就是她。那個要擠入我的生命,在我的血管里混入你的血的人。你是Larry。
友誼瘋狂地展開,在兩分鐘的交談后。我們開始莊嚴并瘋狂地討論這一切:自由、追求、悵惘、彷徨、未知、迷離的失陷,還有激情。為什么?這是為什么。站在刮風的路口,無依無靠。只有誤解和羈絆。
成長是一個人的。成長是痛苦的。一個人,要向一個方向伸展,哪里?不知道。
我的十五歲交給了你,Larry。在痛、苦、死、活、掙扎和追問、迷離交錯下的十五歲。水中倒影般,映在了你我的生命上。顏色是淡,但你揮不去。
傳說中的“大人”總是說十五歲的小孩好復雜。不是復雜,告訴你,不是的。一潭清水,映入世間全景,五色斑斕。我復雜,因為我純潔。心中潭水收容萬色千彩,因為我渴望海納百川。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一切。
Larry,你是我的水中倒影。我用一生中整整一年的時間凝視你,用目光穿透你,痛恨你。我的血在翻,在滾動,我看著你。我站在水邊,用沒有焦點的眼睛瞪著我的水中倒影,這就是一輩子。
血管里的血緩緩地滾動,像江水流入天水之交,流向天的背面。橙紅的黃昏里,原始的生命又在輪回,你我仍是兩個驚恐而無辜的小動物。害怕……害怕……什么都怕……世界瘋了,至少我們是這樣認為。雖然我們又什么都不怕,但我們還是什么都怕。因為世界走不進我的世界。你亦然。
浩然的,蒼茫茫的,蕩氣回腸的,還有絕望的。
我們認為世界沒救了,然后怎么辦呢……然后我們瘋了,因為非??鞓罚菏澜鐩]救了。
不要再為年輕人唱《年輕的戰(zhàn)場》,因為我們老了。老人知道生活的苦痛,十五歲的人知道生命的苦痛。生命的苦痛來自對精神世界的追求,而在我之前的中國人大多不知精神為何物。
你,崇高不止于唱頌歌,也不止于把垃圾扔進果皮箱并為他讓座。崇高無止境,崇高是人類的本能,是金斯伯格和自我的皈依。在現(xiàn)代,滿口哲理者(如周國平)、大談崇高者(如宣傳干事)和字字稱誦者(如滿分作文獲得者)都是這個時代的虱子。主流社會的旗手永遠是人類的落伍者。老年人,您的思維模式完全錯誤,請您細加斟酌。
人生無再少,逝去的年華中有你——Larry,那就算穩(wěn)住陣腳了。我們一起看杜拉斯、王小波、垮掉派詩集,一起笑罵這個世界,一起唱《Just one last dance》。我只能說:愛你就像愛生命。
最恨生命的時候亦是最愛生命的時候,我把自己深埋在感情之海的洋盆,去愛我、愛世界,然后恨我、恨世界。
我要吸煙,要寫作,要醉生夢死,要電影,要幻象、泡影、美麗的、不美麗的、迷茫的、酒氣沖天的、連綿的、苦難的、倒影般的,還有詩圣和死人的頭顱組成的天堂或者地獄。要有鋼琴聲、有旋轉(zhuǎn)、有大紅色、有高尚而瘋狂的詩人,還有真空的無細菌。
不要說寫作是被激發(fā)的。寫作就是人生,就是迷醉的流淌和心魂底層的真實。
有一天我看波德萊爾的傳記,被老師沒收了,因為這是課堂。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我把書搶過來跑了。這就是我的十五歲,和你一樣,非常完美。
一個外校的男生,我們都愛上了他。愛這個人,然后是這個男人。這就是愛情的高尚,或者叫柏拉圖。柏拉圖戀情的純粹使它在現(xiàn)實世界顯得好笑,所以我也會回避它,被問及就說我不是精神戀愛者。我和Larry笑精神,精神戀愛,精神世界。對所謂的精神追求,更可笑的是這也就是我們的全部。
至于那個男生,他是我十五歲生涯里的一部分,這是趨勢也是必然。精神上的皈依是一種本能,愛他亦然。
是我先愛上他的。長輩說這是不自重,我認為這不是問題所在。這個事情沒有中心,我沒想過和他發(fā)生戀愛關(guān)系,所以我對他的愛是散漫的,沒有一個驅(qū)使力,也不圍繞什么而展開。我只是愛他,至于結(jié)果那肯定是沒有結(jié)果。我愛他但是這不關(guān)他的事,我愛他是因為他身上有我的影子而不是他的影子。
十五歲的年華,揮之不去的一個大大的“我”字。
我愛你的原因是我。
你像我。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卻又含有了狡辯的意味。是的,狡辯,并非“僅此”?!俺恕笔鞘裁磪s無人知曉。
超人尼采說上帝死了,至于人,那肯定是一竅不通二竅的。不管是什么問題,什么人都不知道。一群可愛的蠢貨。
人之所以可愛就是因為人蠢。Larry,我記得你說我是豬。
后來我想其實我是寶。
……
心理上,人都有病,我沒病,或者我覺得我沒病,于是更顯得有病。其實我就是特有病。
誰覺得自己比較正常誰就比較不正常,誰覺得自己比較不正常誰就比較正常。這句話亂得像句廢話,不過不是我說的,是日本一個作家。我對這句話并沒有感悟。
有情有欲者生,有情無欲者死,有欲無情者生不如死。記得你酒醉的樣子,你彈的《玫瑰人生》,你狂笑著向我描述一個男生教你法國吻的過程,還有你第一次流浪的經(jīng)過。Larry,我忘不了你。你的心中情與欲瘋狂地交織,同時又有勇有謀。你的心中激蕩著某種東西,使你渾然天成地恢宏。
看那些日子吧:躺在圖書館的地板上看武俠,認為躺著弄臟校服并非問題,你說干你喜歡的事使你想死。從那一秒鐘起往后我就發(fā)現(xiàn)世界刷新改版,完全變了一個樣。我濫用公職在藝術(shù)樓弄到一間鋼琴房,然后我們在里面吃睡了十五天,直到第十六天晚上被掃走廊的叔叔發(fā)現(xiàn)并被校領(lǐng)導呵斥。你蓄長發(fā)被訓而我也正因某原因被年級組長罰做仰臥起坐,我接過他訓人的話頭說不過我覺得美女一般都需要長一點的頭發(fā)。老師向我猛瞪一眼,你朝我嫣然一笑。
那一夜,天下著大雨,草和泥的氣味被雨水翻起來在空氣中四溢,你不停地用左腳狠命踢墻,表情絕然,氣勢像一只野獸。飛揚的雨、暗色的夜、“砰砰”的踹墻聲在人聲里覆滅,我只看得見你的動作。
我走過去拉你,你的淚珠飛濺到我的手臂上,我不可以用言語勸你,我只能說:“看著我!看著我!……”
后來,我不再吭聲,只是拉你,后來也不再拉你……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可能是站著、蹲著、坐著,可能還哭了。再后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忘了。
在傾盆大雨中覆滅。
人聲鼎沸。沒有一聲為你我。
我們學會了冷笑、嗤之以鼻,關(guān)我什么事,笑話。笑老師、同學、所有人,還有自己。是從自己開始的,指向內(nèi)的,是的,先是笑自己。自己的過去,自己的沖動,沖動的懲罰,還有好事壞事,一概去笑它一笑,表示我想甩掉自己。非但六親不認,而且連自己也不想認了。什么也不想認,只求一切通通滾開,離我遠點,圖個干凈。
什么生命,什么含義,哼,還有追求。什么破玩意兒?走吧,通通當水給倒掉。人活著,人墮落。
我想甩了我。
我是我一生中間最大的陰影。我是一個龐然大物,可能是馬,可能是狼,還有可能是禿鷲。
我在我的上空盤旋,讓我恐懼萬分。
我害怕這個世界,更害怕我自己。
我自己離我最近,這個“近”是一種壓迫。我不可以再發(fā)現(xiàn)比我更討厭的東西了,我要逃離我,否則就會感覺到有一只粗魯?shù)囊矮F在頭頂上喘氣。
我想甩了我。
不只是我,還有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的一切。小時候,我曾經(jīng)擔心我長不了哥哥姐姐們那么高,進不了中學,并覺得我長得高高的,還背著書包的形象是不可思議的。幼年時期,我怕的就是長大,怕長大的我,而不是長大的我要面對的世界。
我從來就不怕這個世界,但是我非常地怕我。
我覺得我是一個負擔,我知道我必須甩掉我!有一段時間,Larry與我的交往越來越深,我們眼睛看看對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言語都沒有了。這個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一個東西:
我。
光禿禿地聳立在了我的面前。光禿禿……是的,光禿禿的……我覺得有種東西在迫近,逼我、催我、壓我、誘我——沉下去,沉到一個荒蕪、真空、透明、什么也沒有的地方去。于是我明白了:我得甩了我。
厭世的人首先會討厭自己,然后以自戀作為挽救。而討厭自己的原因也不外是自戀過了頭而樂極生悲。
我和Larry都有一個多彩的童年,無拘無束地閱讀了許多書,并在腦海里形成了自己的愛憎原則。我們的童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自己,自己——世界頂重要的東西之前三名。到了十五歲,樂極生悲了。
要走向什么地方,我永遠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只要在路上。重要的是一個字:走。能夠走下去,坦坦然然地走下去,按照我的指揮,這就是無悔。
夸父逐日,九死不悔。因為他逐的是日。我的人生,也可以一諾千金,因為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的追逐,我的一切,我的方向。
后來,我退縮了,我不再是我的圖騰,不再是我的宗教,我想宰了我,我很痛苦,因為我實現(xiàn)不了自我,精神世界的大我進了現(xiàn)實就水土不服得像個畜牲似的,對于這個落差,我很難受。Larry的處境和我一樣。我和Larry一起難受,她一哭我就笑——我一哭我心眼的另一邊就開始調(diào)侃戲弄我。我笑你是狠了點,但你是我的朋友。
你必須是粗糙的。Larry,別哭了。
完了我想甩了我,我想離開我。我對夢想的追逐只給現(xiàn)實中的我惹來了麻煩。有個朋友說:糟了,我愛上李宇春不愛孫燕姿了,孫燕姿怎么辦?孫燕姿我愛你。我也就站在這個路口上。甩掉了我,走進世界,還是甩掉了世界,走進我。接受這些規(guī)則:交作業(yè),聽課,不遲到,不曠課,高考,大學,好專業(yè),好工作,高薪,成家立業(yè),帶小孩,家政,小孩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生老病死,走過場式地嘻哈一場,在醫(yī)院里吐掉最后一口氣,做安詳甜美狀,以表我佛慈悲,恩垂千古。
這就是人性,安詳?shù)?,死人般的?/p>
我要撤離戰(zhàn)場?呸。
因為心情很糟,我莫名其妙地跟Larry吵了起來。
然而這是沒有用的,因為Larry就是我。
吵了也算沒吵,再煩也不散。
因為Larry是我。你是我。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我。你意味著我。
你就是我。我們永遠是一伙。我們只能是一伙。我們是同一個東西。
我是兩個人,一個是夢,一個是現(xiàn)實。我和我是兄弟,我和我的和是天堂,我和我永遠是一伙。
在我的心目中。Larry是我夢想的一面,在Larry心中,我象征著夢想的她。我們可以看到自己身上最動人的部分在對方身上顯現(xiàn)。
夢中的我有火紅的長發(fā),紅到最高的飽和度,就像生命的滿脹。我要披著頭發(fā),不戴發(fā)飾,不化妝,穿白色寬大的長襯衫和牛仔褲,我和Larry浪跡天涯。
流浪。我只想做一件事:流浪。
我向往的只有異域,只有遠方,我必須活在他鄉(xiāng),因為沒有地方能夠?qū)⑽伊糇?,安心,然后吃、睡、死去——沒有地方可以使我那樣。我生來就要無休止地飄蕩。
有一種火色的小鳥,它一生出來就只能夠不停地飛,一旦停下來就會死去。
我就是那只鳥。
記得我在藝術(shù)樓里唱《橄欖樹》,用了各種嗓音,Larry說:音調(diào)高、嗓音粗、沙啞的那個我喜歡。我最喜歡的也是這種。
往事千里浩然覆滅,回首的一瞬用風沙將昨天蕩平。
??!昨天!
我也曾繪畫。那是素描。畫室的擺設頗為雜亂,但我認為這樣很好,恰到好處。太干凈了我放不開,會因過度小心而妨礙走路。我畫石膏。溫紅的燈光從斜上方打了過來,產(chǎn)生一種恍惚的醉意。我一筆一筆地拉直線,畫弧線,勾邊線,線線線線線線線線——我墜入了那個世界。
那是一場又一場的無聲電影,我靜靜地往自己內(nèi)心的更深處一點一點地淪陷。我是一片漆黑的沼澤,我有許多秘密,許多美麗。
沉淪,唯有沉淪所帶來的享受是無可比擬的。世界一絲一毫地離我遠去,我一絲一毫地陷入自我,陷入迷醉與懷抱。
我對我敞開懷抱,用天堂的偉大與圣潔。我可以救贖我。唯有我。
我已經(jīng)為我設計好了一劑幻藥,一個天堂,一個國王的寶座,一片無盡的沼澤,一個只有我的地方,一個圈套,一個世界之牢外的另一個牢籠,一個溫柔鄉(xiāng),一個擁抱自己的地方,一個海洋深處無人涉足的蒼色洞穴。
我隨時可以進去,待一輩子,樂一輩子,然后出來。
斜斜的雨密密地下,天哭了,因為Larry哭了。勸人家不哭完全是廢話,不如愣坐在那兒。昨夜我發(fā)短信告訴她我要走了。Larry,我的Larry就哭了。
對往事無邊的回憶形成了愛。Larry你不要哭了,你一哭往事就朝我撲來,我就回憶,就醞釀起了對過往將來的奇怪的愛,我一愛就回憶,一回憶就愛,也不知道是回憶什么,也不知道是愛什么,一切都指向浩瀚無邊的混沌,這是史前的自我絕望的吶喊。
Larry,你在呼喚我?!?/p>
(責任編輯/蕭泊零羽)
●封面觀點
說白了,還是夢想。讓你咬緊牙關(guān),雙肩顫抖,試圖將自己一分為二的,除了夢想,還有什么能有比它更強大的力量?
夢想將我們一分為二。我們試圖逆出,試圖逃脫,或者試圖回避。這些,都是面對現(xiàn)實的方式。有了夢想,我們存活于現(xiàn)實之中,會有羞恥之心,會覺得不安和憤怒,會對抗,會受傷,但這些,都不應該是這篇文章出現(xiàn)的真正誘因。至少不是全部。
它是痛苦的產(chǎn)物,卻又如此高傲。它嘯叫著,如同春日的風聲,掠過我們的頭頂,令我們覺醒并自卑。當我看到這些憤怒地顫抖的文字時,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應該投向何處。
最終,它們安靜了下來。像啼哭吵鬧之后的嬰兒,歸附到光滑寧靜的平面,等待另一次的蘇醒。無論之前它們是多么地區(qū)喧騰,多么地激烈,多么咄咄逼人,都是應該被原諒的。我說過,它們就像個孩子一樣,啼哭的孩子,清醒而又純粹。(蕭泊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