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斌金和鄭小箏的相識非常偶然。不過按照鄭小箏的話說,這又是一種必然,這個城市就這么大,來來回回的就是那樣一些人,好比一個魚缸里的兩條魚,總是有擦肩而過的時候。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還在午睡的徐斌金被客廳里一陣一陣的電話鈴聲給吵醒了。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徐斌金還是趕緊起來。顧不上穿拖鞋就跑過去接起了電話。
這個時候能用宅電來折磨午睡中的徐斌金的不外乎幾個人: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的老搭檔陳志貴;他的父母以及大洋彼岸的前妻和女兒;還有就是鬧著玩兒的騷擾電話。不過,上午剛和陳志貴碰過頭的,公司里好像沒什么大事。前妻和女兒所在的國度應(yīng)該正是深夜酣睡的時刻。但愿不是什么騷擾電話吧。
很多時候徐斌金都想把這個電話給撤掉,讓電信局重裝一個號碼。
這個號碼還是剛搬新家的時候他的前妻親自挑選的。那個時候他們還沒離婚呢,她還是這個四室二廳三衛(wèi)260平米住宅的女主人。電信局的工作人員挑出10個所謂的吉祥號碼來上門供他們選擇,說這是局長親自批示的,不加選號費。女主人很豪爽的選擇了那個由7個8組成的號碼。后來全城的電話號碼升位,所有號碼都要在前面加一個8。就這樣,徐斌金的住宅電話就成了88888888。就是這樣一個徐斌金認為俗氣到極點的號碼,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羨慕。在一次市工商聯(lián)的聯(lián)誼會上,有個新當選工商聯(lián)常委的汽修廠老板說自己家的電話號碼是88887777,不過他還是想用10萬塊錢買那個88888888,就是不知道這個號碼在誰家里。徐斌金一本正經(jīng)的告訴他,這個號碼是自己的,假設(shè)他想要就免費送給他,抽空去辦個過戶手續(xù)好了。他這話說的是心里話,不過卻把那個汽修廠的老板嚇得臉上立刻出了汗,趕緊擺手說不敢不敢,也只有徐會長家才能用這么牛的號碼。聽了這話,徐斌金暗暗嘆氣,心里說你是不知道這號碼有多麻煩,深更半夜都會有人把電話打過來,有的在你連聲問了好幾遍后一聲不吭就直接掉線了,還有的說沒別的事,就想試試這個號碼有沒有人用,然后把話筒啪的一聲掛掉,沒半點不好意思。
也就是這幾年有了來電顯示功能,騷擾電話才逐漸少了。
還好,這個午后的電話不是騷擾電話。來電話的是徐斌金的母親。他的父母一直住在老城區(qū)的平房里。那是鍛壓機械廠的集體宿舍。老兩口在那住了二十幾年。已經(jīng)習慣了。
母親來電話是告訴他家里的有線電視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信號了。
徐斌金小心地說:“媽,電視沒信號了你找維修的啊。”
老太太在電話那邊沒好氣的嚷嚷:“找了,我昨天就打電話了。他們一直說來維修,到現(xiàn)在都沒見個人影。我今天光電話費都花了好幾塊了。今天他們要是還不來人,我就給市長打電話?!?/p>
徐斌金趕緊賠笑:“媽,不就是看個電視嘛,市長們都很忙的,現(xiàn)在都沒空和我打麻將了,您就別麻煩他們了。要不我去接你們過來住幾天?我這里信號可好著呢。電視臺的臺長就住隔壁樓,保證信號暢通?!?/p>
老太太說:“不去。你那里買個菜都得出門坐車,我們才不去呢。昨天你爸沒看成那個連續(xù)劇,正憋了一肚子氣。你自己看著辦吧?!?/p>
徐斌金說:“您先別生氣。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們,肯定晚飯前給你們通上信號?!?/p>
等到老太太把電話掛了,徐斌金卻坐在沙發(fā)上發(fā)起了呆。電視臺的臺長自己倒熟,即使不說現(xiàn)在是鄰居,以前在酒桌上也經(jīng)常碰面。可為這點事兒去麻煩他,好像說不過去。要是讓那個臺長覺得自己欠了他個人情,保不定他下次就會獅子大開口地找理由讓自己出個一二百萬的贊助,這可劃不來。可是電視臺其他的人員現(xiàn)在也不怎么熟。自己前些年剛當選市人大常委的時候倒結(jié)交了一幫編輯記者。那個時候自己還很樂意在媒體上露露面,沒少陪著他們喝酒唱歌釣魚的??蛇^不多久,他們就依次上門來訴苦,說部門有創(chuàng)收指標,完不成影響?yīng)劷鹗杖?。就這樣,五萬十萬的。哪一次自己也沒讓他們空手回去。后來自己就干脆不再出頭露面了,把接待媒體的事情全交給總經(jīng)理陳志貴處理。自己落得了清閑,公司的宣傳費用降了下來,效果卻比以前更好了。
要是把這事交給陳志貴處理,肯定是沒問題。不過估計這個老家伙又能拿這事笑話自己半年。算了,還是把盡孝心的事情留給自己這個當兒子的來忙活吧。
想到這里,徐斌金進屋拿起手機就出門開車直接去電視臺了。
廣電大樓也在新城區(qū),開車去也就幾分鐘。高聳的市政府大樓對面是人民廣場,西側(cè)是公安局大樓,東側(cè)是廣電局大樓。這副文東武西的格局還是出自徐斌金的策劃。當初接受他這一方案的市委書記早已榮升到副省長的位置了。也正是當年市政府的搬遷才掀動起新城區(qū)這片鹽堿地的房價,讓早就開始謀劃的徐斌金賺了個盆滿缽滿,也使得他的公司牢牢地占據(jù)了全市房地產(chǎn)業(yè)的龍頭位置。
把自己那輛7成新的凌志車停好,徐斌金左手拎著鑰匙和手機,右手順勢拽起一把折扇就走進了廣電局的大門。
其實徐斌金的手機早已經(jīng)是三年前流行過的款式了。陳志貴不止一次提醒他為了公司的形象也該換換新手機了。不是他不舍得換,而是這部手機的背面是一張女兒的大頭貼。大頭貼的四邊雖然有些磨損,可是女兒的笑容依舊燦爛如昔。他也曾想再找張女兒的大頭貼粘在新手機上,可是他在家里愣是翻遍了天也沒找出第二張大頭貼來。于是他干脆懶得換手機了。再說了,公司上下都知道,徐董對手機的開發(fā)程度至今還停留在接打電話和看短信息上。至于回復(fù)短信,連門都投有。倒是他手上那把折扇可真是不一般,上面是啟功先生寫的十個字: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這把折扇是當年徐斌金剛下海時花了兩萬元買來送給市建委主任的。建委主任后來進了市政協(xié),再后來心肌梗塞駕鶴西去。等到他們家人分完遺產(chǎn),徐斌金又用了10萬元從老領(lǐng)導(dǎo)的小兒子手里把這把折扇給買了回來。按說老領(lǐng)導(dǎo)的家里還有很多好東西,可是徐斌金就記掛著這把扇子。因為就是這把扇子讓他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天氣雖然炎熱,但是廣電大廳里中央空調(diào)的冷氣還是很足。一身灰制服的保安工作熱情也很高漲,絲毫沒有覺得眼前這人手里拿個大手機很氣勢就把他放了進去。保安有禮貌的把他攔下,讓眼前這個老頭衫穿短褲、光腳一雙人字拖鞋的家伙登記。
徐斌金在保安的嚴厲注視下老老實實的填寫了登記表,在填到找誰那一欄時他猶豫了一下,想了想,直接寫上了臺長的名字。
認真值守的保安立刻通過內(nèi)部電話聯(lián)系了臺長辦公室,然后不無遺憾又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告訴他:臺長不在家。
看保安的表情,徐斌金知道自己肯定是被他給誤會了。想想也是,除了上訪和討債的,來找臺長的哪個不是衣裝整潔秘書司機簇擁在后面?
二
就在徐斌金表情尷尬不知道如何下臺的時候。鄭小箏出現(xiàn)了。
這是鄭小箏到電視臺工作的第二天。
就在前一天,她辭掉了遠在鄉(xiāng)下的開發(fā)區(qū)中學音樂老師的公職,到電視臺廣告部做了一名編外工作人員。而她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樓市》欄目的同事喊著出去采訪了。說是采訪,其實她根本插不上手。她被叫,上主要是欄目組的男同事看新來了個美女想加深加深認識。就這樣,稀里糊涂的鄭小箏在上班的第一天來到了全市最牛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金貴集團,和總經(jīng)理陳志貴聊了聊天,然后在陳總的陪同下去海鮮館撮了一頓。在采訪結(jié)束去海鮮館之前,有一個瘦瘦的中年人過來同大家握了握手,然后那人就獨自開車離開了。陳總介紹說那就是集團公司董事長、徐董。酒桌上陳總帶頭,還講了一些徐董的故事。有了陳總帶頭,欄目組里兩個老資格的記者也講了幾個徐董的段子。鄭小箏在酒桌上一邊吃一邊聽,聽完了也沒往心里去,只是覺得這個徐董真是怪怪的。
只是鄭小箏沒有想到。自己和這個有些怪怪的徐董竟然第二天就又見面了。
假設(shè)沒有昨天酒桌上大家講的那些故事,鄭小箏也不會認出眼前這身打扮的人就是徐斌金。昨天有一個段子是說徐斌金陳志貴他們創(chuàng)業(yè)之初的事情。那個冬天開始全國緊縮銀根,公司的資金鏈出現(xiàn)了問題,年底的時候被討要工資的建筑工圍住了辦公樓,任何人不準出入。雖說開發(fā)商和建筑工之間還隔著一個承包商,可是建筑工們不管這個,只認準了拿錢回家過年??上У氖撬麄儼鼑宿k公樓半天也沒見著大老板。后來陳志貴出面說大老板已經(jīng)走了,沒在辦公室,你們也快散了吧。建筑工說不對啊,來的時候我們包工頭和你們大老板通過電話,他就在辦公室里啊。陳志貴說真沒騙你們,他半個小時之前就下樓走了。建筑工們想了想,半小時之前還真有個穿半舊軍綠棉襖大頭鞋的人從里面出來了。當時大家還以為那是自己人去里面上了趟廁所呢。
當然相對于這樣的段子,鄭小箏當時在酒桌上更留意聽徐斌金離婚后那段糜爛日子里的故事。其中有個段子是講有一天晚上徐斌金在酒吧里又喝醉了,打電話叫陳志貴去陪他繼續(xù)喝。老陳不會開車啊,也怕徐董喝多了不能開車,趕緊讓司機開車過來一起去。到酒吧一看,好家伙,徐斌金不僅喝高了,還正黑著臉在生氣呢。原來他去和鄰座兩個姑娘搭腔,誰知道人家冷著臉子根本不理他。郁悶的徐斌金只好一邊喝酒一邊生氣。看見陳志貴和司機進來了,徐斌金又來了精神,熱情地招呼他倆坐下來,酒還沒來得及倒呢,就讓他倆快把手上的戒指擼下來。兩個人莫名其妙地把戒指摘了下來。陳志貴還好,就一個戒指。司機的左右手上可是各戴了一個大金戒。然后徐斌金一邊喝酒,一邊把那戒指朝著倆姑娘的桌子上扔。三枚戒指不一會兒就扔完了。那倆姑娘看徐斌金的眼光也火熱起來。旁邊看傻眼了的司機終于開竅了,拽出脖子上那根筷子一般粗的金項鏈說:“徐董,要不我把這個也摘給你?”司機剛把項鏈給摘下來,鄰座那倆姑娘就端著酒杯靠過來了。徐斌金這個段子就是有名的“三笑”,用三枚戒指換了三次笑臉。至于后來徐斌金用什么來補償陳志貴和那個司機就沒人知道了。反正陳志貴在酒桌上只是一個勁的笑,說從此以后老婆給他準備了好幾個戒指,隨時等待著徐董戰(zhàn)爭時期緊急征用。
鄭小箏認出了徐斌金,徐董卻沒認出眼前這個美女來?,F(xiàn)在在徐斌金的眼里,美女還是丑女真還沒什么兩樣。用他自己的話說,前幾年玩瘋了玩過了,把別人幾輩子該享樂的提前透支了,下面就該慢慢地還賬了。
鄭小箏看著徐斌金站在大廳里四處張望手足無措的樣子還以為發(fā)生什么大事了呢。等搞明白事情的緣由,她趕緊陪著徐斌金找到了線路維修部。鄭小箏雖然也不認識維修部的負責人,但是她脖子上掛的工作證就是招牌啊,再加上美女的笑容,因此維修部的人也都表現(xiàn)得很熱情。鄭小箏把情況說了說,捎帶著不露聲色地把徐斌金的身份給帶了出來,負責人立刻就表示馬上打電話安排人去檢查維修。
出了門,徐斌金就把折扇打開,輕輕地晃著,想是不是向鄭小箏解釋解釋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鄭小箏卻先笑了:“真想不到徐董還是個大孝子呢,其實這點小事情您隨便給誰打個電話就解決了的。”
徐斌金點點頭說:“現(xiàn)在老頭老太太有個什么事讓我跑跑腿,他們都感覺是給我個好好表現(xiàn)的機會,像恩賜一樣。今天真謝謝你了,哪天抽時間去公司里指導(dǎo)指導(dǎo)工作啊,也給我個感謝的機會?!?/p>
鄭小箏沒心沒肺地笑著說:“謝什么謝啊,昨天我們還去你公司腐敗了一頓呢。再說了,我這是第二天來這里上班,他們認得我是誰啊?還不是站你身邊狐假了一次虎威。”
徐斌金也笑了:“不管怎么說,今天欠了你一個人情。以后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你就開口說啊?!?/p>
鄭小箏說:“一言為定。哪天真求到你門上,徐董您貴人多事,可千萬別給忘了啊?!?/p>
徐斌金把手中的折扇往前輕輕一遞說:“要不,你就拿著這把扇子,有這個當信物,我肯定忘不了。”
鄭小箏把扇子接過去仔細看了看,夸張地說:“徐董,這字真漂亮,高仿的吧?仿到這個程度在潘家園怎么也得值個四五百吧?”
徐斌金摸摸鼻子,笑笑,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鄭小箏又把扇子還了回來:“徐董,哪有送女孩子扇子和雨傘的?您還是自己用吧。再說了,說不準您這還是啟老的真跡呢,我可不敢消受?!?/p>
徐斌金把扇子接回去。再次感受到了外面的暑氣,覺得心里悶悶的,用扇子輕輕敲敲手,然后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就走了。
鄭小箏注視著徐斌金的車子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才突然想起。好像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呢,早知道上班第一天就應(yīng)該去印盒名片的。
晚上,回到市委黨校的那間單人宿舍,鄭小箏還沉浸在白天里的興奮之中。她一進屋就摟住了未婚夫陳開開的脖子說:“開開,咱抓緊攢錢買房子啊,我今天認識了一個房地產(chǎn)的大老板,他說欠了我一個人情呢。”
末了,她又說:“開開,你說啟功的書法真跡,十個字是不是要值很多錢啊?我今天可能把值十多萬的東西隨手推掉了呀。現(xiàn)在想想真有點后悔啊。”
三
其實在鄭小箏短暫的人生履歷中還真不乏獲取財富的機會。
雖說她只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出身,但是她爸媽中年得女,從小就寶貝得不得了,六歲就把她送到群藝館培訓班學鋼琴,十歲的時候就把本來準備買房子的錢拿出來買了鋼琴。中學以后的鄭小箏隨著不斷在各級鋼琴比賽上獲獎。人也越發(fā)出落得水靈。當然了,她的功課也伴隨著不斷的演出一步步滑落。高考的時候,她爸媽陪她轉(zhuǎn)遍了北京上海南京的藝術(shù)院校,最后卻只有省師范大學給她發(fā)了錄取通知書。
在省城讀書,鄭小箏依然是全省大學生藝術(shù)節(jié)上的寵兒。隨著她在藝術(shù)節(jié)上鋼琴表演獲得了名次,她本人也成為眾多校草追逐的目標,從省師范大學黨委書記的兒子,到省會城市組織部長的公子,甚至那次藝術(shù)節(jié)的贊助商——家門戶網(wǎng)站年輕的CEO,大家使出各種辦法來,不是請她吃飯,就是隔三差五送她鮮花??上В尡娙舜蟮劬Φ氖?,鄭小箏的意中人竟然是省大的一名寒門學子。當然這個消息是快畢業(yè)的時候才由鄭小箏自己宣布的。有消息靈通人士還搜羅出這塊被鮮花幸運插上的牛糞從小學開始就依靠希望工程的捐助來讀書。當鄭小箏帶著陳開開出現(xiàn)在畢業(yè)晚會上的時候,得知這個消息的眾多校革只好對著數(shù)不清的啤酒發(fā)力。據(jù)說省師大書記的兒子和市委組織部長的公子是相互攙扶著離開的,兩人嘴里一直念叨著這年頭當牛糞真是幸運啊。
很多人都不明白鄭小箏為什么就偏偏看上了陳開開。連她的爸媽都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在眾人不斷地圍追堵截下,鄭小箏只好表白說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對付她爸媽的理由則是看好了陳開開有上進心,既是省大的優(yōu)秀學生干部,又早早地入了黨,前途不可限量。
其實,兩個人的秘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兩個人私下里經(jīng)常回憶那次浪漫的相遇相識。當然這一般都是在市委黨校的那間單人宿舍的雙人床上才會重溫的曲目。在激情過后,鄭小箏就會一邊擰著陳開開的耳朵,一邊撒嬌說:“等咱孩子長大了,我就告訴他,你是怎么把我騙到手的?!?/p>
聽了這話,陳開開就是傻笑。
然后鄭小箏就會繼續(xù)撒嬌下去:“哼,本大美女就是被你這個牛糞用件雨衣給騙到手的?!?/p>
陳開開則低聲反駁說:“一個饅頭還能引發(fā)血案呢?!?/p>
鄭小箏則不依不饒:“就你那件破雨衣還是借的?!?/p>
在省師范大學讀大三那年的7月1日,鄭小箏去省大參加全省高校大學生慶祝黨的生日文藝演出。師大和省大相距不遠,兩個學校的正門相距也就三條馬路。走路十分鐘的樣子。演出是下午三點開始。鄭小箏中午就趕到省大學生食堂吃了飯,看時間還早,就趴在餐桌上瞇了一會兒,權(quán)當是午休。誰知道這一瞇時間就長了,等醒來的時候食堂里就空蕩蕩的了,鄭小箏抬腕看表已經(jīng)快兩點半了。這事要怪就該怪那個門戶網(wǎng)站CEO,前一天晚上他邀請鄭小箏去看話劇,完了又開車帶她去郊外看黃河夜色,等回到宿舍的時候就十二點了。幸虧樓下的宿管和小箏熟,要不還進不了門呢。
等鄭小箏走出食堂門口就傻眼了,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雨。
鄭小箏下午的演出劇目是鋼琴獨奏《黃河》。因為兩校相隔不遠,所以鄭小錚是直接穿著那身白色連衣裙的演出服出來的。省大的食堂和禮堂雖說都在一個校園里,可走路也要八九分鐘的樣子,這要一路走過去,連衣裙肯定被雨水淋成透明狀了。那可就有的看了。
鄭小箏雖說沒帶雨具。可還是帶了手機。趕緊和CEO聯(lián)系,可是CEO不接電話。這CEO是個海歸,在國外讀的博士,他什么都好,就是沒有隨身帶手機的習慣,據(jù)說在公司里對各部門經(jīng)理傳達指示,也是用MSN的多,用電話的少。沒辦法,小箏只好又和省師大黨委書記的公子聯(lián)系,那同學有個二手的捷達車,還有二十四小時接聽電話的好習慣。
果然,接到電話的書記公子二話沒說,就讓她在食堂等候好了,十分鐘內(nèi)肯定趕到。
可是,一個十分鐘過去了,書記公子沒有來。又一個十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來。并且連電話也不接了。演出眼看就要開始了。鄭小箏的鋼琴獨奏排在第四的順序上。
怎么辦?陳開開就是在這樣一個恰當?shù)臅r機出現(xiàn)的。這段時間他在省大后勤處勤工儉學,剛剛冒雨出去采購農(nóng)副產(chǎn)品回來。
陳開開事后一直辯解說,自己就是在那一天從中共預(yù)備黨員轉(zhuǎn)為正式黨員的,絕對是想學雷鋒做好事。壓根就沒注意鄭小箏是否是個美女。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陳開開那天把自己當做稻草遞給了正在苦苦掙扎的鄭小箏。
還沒聽完鄭小箏急促的說明,陳開開就把手上的雨衣往她懷里一塞說:“快走,我也正好要去看演出??斓綍r間了,我去找車送你?!?/p>
車很快就找來了,是食堂采購用的三輪車。鄭小箏清楚的記得,那三輪車的后斗里還殘留著一些蔬菜葉子和幾個蛤蜊殼。
唯一的雨衣披在鄭小箏的身上了。陳開開就這樣把眼睛一閉,然后迅速張開。低聲吼叫了一下,蹬車沖進了雨里。
事后鄭小箏也問過他,為什么不去食堂里找熟悉的大師傅再借件雨衣呢。陳開開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一是時間來不及了,二是,你身上那件雨衣其實就是我借的。不好意思再去借了?!?/p>
事實上,假設(shè)陳開開在當時真的能再借到一件雨衣的話,他們之間的故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因為,坐在后斗里的鄭小箏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雨水一下子就把陳開開的半袖白襯衣給澆透了。這時候,他里面穿著的背心就清晰的顯露了出來。鄭小箏看到了那背心的吊帶處已經(jīng)破了一個硬幣大小的窟窿。
雨水沒有停下的意思。陳開開不得不從車座上弓起腰來一下一下吃力地蹬著,間或還要抹一下被雨水打濕緊貼在前額的頭發(fā)。那短暫的幾分鐘時間里,鄭小箏恍惚回到了童年學琴的時代。那個時候他們家里就有一輛這樣的三輪車。每到周末,爸爸就蹬車接送她去群藝館。一到下雨天,她站在后斗上趴在爸爸的身上為他撐著雨傘。記得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爸爸的背心上破了一個洞,她一邊告訴爸爸,一邊伸開撐傘的小手指去摳那個窟窿。爸爸回頭笑著說:“等箏箏長大了,掙錢給爸爸買好衣服穿啊?!本驮谀且豢?,往年的記憶一下子浮現(xiàn)在了鄭小箏的腦海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雨水順著雨衣滑進了鄭小箏的臉上,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眼眶濕了。
禮堂很快就到了。渾身濕漉漉的陳開開跳下車子,站在雨中大聲說:“還不快進去?!?/p>
看了看還坐在后斗上的鄭小箏,陳開開沒再說什么,往前一跨,兩手又起穿著雨衣的鄭小箏就把她放在了臺階上。
那一刻,極其短暫,也就一秒多一點點的時間。很不爭氣的鄭小箏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記得以前每次到家,自己都賴在后斗里不肯下,只有讓爸爸抱下來才可以。通常的情況下,自己還要獎賞爸爸一個額頭上面的吻。
那天的演出,鄭小箏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走上舞臺的了。但她永遠記得自己現(xiàn)場發(fā)揮異常出色,很快進入狀態(tài),把激昂雄壯的《黃河》演奏得大氣磅礴。她自己認為,那是她最成功的一次演出。站在舞臺上謝幕的時候,她還感覺到自己渾身的血脈在緊張的抖動。如雷的掌聲也證明了她對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當天晚上,急著要把自己解釋清楚的書記公子悲哀的發(fā)現(xiàn),鄭小箏手機關(guān)機了。
其實他不知道,此刻的鄭小箏正坐在省大食堂的一個角落里,開心地享受陳開開單獨為她開的小灶。當陳開開用小灶炒好了四盤菜換下廚師裝的時候,眼尖的領(lǐng)班大師傅叫住了他說:“小陳,記得到我床底下拿幾瓶啤酒喝喝啊。”說完了,還不懷好意的沖他眨了眨眼。
那天的晚餐,他們吃得很開心,啤酒也一杯一杯的喝:為了她的演出成功,他們干杯;為了感謝他的幫助,他們干杯;為了他成為中共正式黨員,他們干杯;為了黨的生日,他們一起干杯;為了他的雨衣,他們一起干杯;為了他不錯的烹飪手藝,他們干杯……
當陳開開告訴鄭小箏,自己的炒菜手藝其實是從小就練出來的時候,她卻一下子沉默了。
而他卻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如果是在老家,他可以到山上去摘各種各樣的野菜,無論是煎、炒,還是合著面團清蒸,甚至只是洗凈了直接加鹽、醋涼拌,味道都異常鮮美。當然了,要是把風干的野兔肉切成碎末加在野菜里包餃子,那才叫一個好呢??上У氖牵@種待遇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享受到。不過,陳開開還是得意地告訴她:自己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母親為他連著包了三天這樣的野兔肉水餃。
此時此刻,郁悶的書記公子正在酒吧里不停地喝啤酒,完全不顧額頭和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下面的傷口是否會發(fā)炎。當天下午,當他興沖沖地駕車來到省大門口的時候,卻和門口的保安發(fā)生了沖突。他想直接開車進去接人,保衛(wèi)卻讓他出示通行證。因為下午的演出有省委書記和宣傳部長兩位省委常委蒞臨,保衛(wèi)措施比平時要嚴厲得多。
站在雨里交涉的兩人都有點火氣,很快就從推搡升級成了拳打腳踢,最后他們在校醫(yī)務(wù)處和校公安處呆了整整一下午。
知道了這些事情的鄭小箏還和陳開開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特意交代了保衛(wèi)。
陳開開則只說了四個字:得道多助。
四
畢業(yè)的時候鄭小箏有好幾種選擇:書記的公子邀請她留校一起讀研,省會城市組織部長的兒子勸她考公務(wù)員;而門戶網(wǎng)站的CEO則表示不要去找工作了,他安排去中央音樂學院進修然后出國,去德國或者奧地利,完成她的音樂夢想。
而鄭小箏的選擇卻很簡單:陳開開去哪她就跟著到哪。
陳開開回的是家鄉(xiāng)市委黨校。鄭小箏則被分到開發(fā)區(qū)中學教音樂。開發(fā)區(qū)在郊外,距離市區(qū)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是剛剛審批成立的,隨處可見還沒有收割的莊稼。開發(fā)區(qū)中學也是直接由當?shù)匾凰l(xiāng)鎮(zhèn)中學更名而成。
兩個人都很清楚,成立家庭對于他們來說還是一項比較艱苦的斗爭。別的不說,單是鄭小箏的父母那里就有著很大的阻力。好在鄭小箏仗著父母對自己的寵愛,并不太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房子呢?小箏的父母最后向他倆妥協(xié)說,只要陳開開在市里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們就不再反對。
他倆細細的算過一筆賬,假設(shè)房價不再漲的話,他們要省吃儉用攢上五年才可以交上首期房款,之后還略有節(jié)余可以簡單的裝修一下房子,再買點家具準備結(jié)婚。五年,實在不是很長。可誰知道五年之后的房價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呢?反正工資上漲的勢頭是遠遠落在房價后面的??恐愰_開在市委黨校那間單身宿舍是肯定不行的,里面連張鋼琴都放不下。更讓鄭小箏覺得為難的是,那里的隔音效果實在是太差了,每次做愛都小心翼翼不敢大聲出氣。
考慮來考慮去,鄭小箏放棄了公職,到電視臺廣告部上班了。雖說是沒有各種福利保障的部聘人員,但卻可以和正式員工一樣享受廣告提成,只要努力一下,他們五年的買房計劃就可以提前到三年。再說了,開發(fā)區(qū)中學畢竟太遠了,兩個人都不想過那種一周見一次面的日子。
對于那一次的偶然相識,徐斌金和鄭小箏都沒有放在心上。
徐斌金是壓根對電視臺的美女沒有好印象。誰知道她們哪天就找上門來開口拉贊助要廣告呢?現(xiàn)在集團公司已經(jīng)走上正規(guī)化,有專門的企劃人員負責廣告投入,他不分管也不想管這些事情。而鄭小箏呢,也從來沒想去徐斌金那里拉什么廣告。從第一天上班去他們公司吃飯就可以看出來,廣告部里有專門的人員負責他們公司的業(yè)務(wù)。她一個新人,憑什么橫空插一腿進去?就憑她曾經(jīng)幫他領(lǐng)過一次路?說出來都笑死人。再說了,她對這個據(jù)說資產(chǎn)已經(jīng)達數(shù)億的中年男人也沒什么好印象,聽聽他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傳聞吧。有錢人她也不是沒見過,門戶網(wǎng)站那個CEO的資產(chǎn)也是數(shù)億了,還是美金,連續(xù)三年登上了國內(nèi)那個著名的財富排行榜,又能怎么樣呢?鄭小箏還不是照樣把他擱在了一邊。
當徐斌金再一次見到鄭小箏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了。
五
那些天徐斌金很煩。
其實從下海創(chuàng)業(yè)開始,徐斌金好像就從來沒輕松過幾天。好在有陳志貴這個好搭檔,現(xiàn)在金貴集團公司大小事務(wù)基本交給了他去處理。
當年徐斌金從市建委開發(fā)辦主任位置上辭職下海的時候,陳志貴就毅然選擇了辦理病退跟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老陳是建委里的老人了,一直在副科長的位置上混著,很多年了也沒升上去的原因不是沒有能力,是因為太有能力了。有能力不是什么缺點,但是,假設(shè)加上脾氣不好那可就是大缺點了。幾任建委主任都拿老陳沒辦法。一個敢在會議上和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拍桌子的副科長。建委主任能拿他怎么著呢?要不是還需要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干活,估計老陳當年連這個副科長也干不牢。就這樣耗了二十幾年,陳志貴也逐漸明白了官場規(guī)則,脾氣改了不少,可是眼看也要退休了,這才在退休前又爆發(fā)了一次,跟著徐斌金下海。事后建委的老同事們才回過味來:姜還是老的辣,瞧人家老陳,眼光夠毒,這路子選的那可是真叫正確啊。
可是最近讓徐斌金煩的幾件事情。都不是陳志貴能處理的。還就需要他自已來拿主意定盤子。
最讓徐斌金頭疼的事情是市委書記最近一直在催辦的,那就是讓金貴集團整體上市。這事情從數(shù)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謀劃了,在當時的市委書記、現(xiàn)在的副省長的支持下,集團公司還專門成立了上市辦和駐京辦,在北京、上海高薪招攬了專業(yè)人才開始運作。駐京辦的任務(wù)就是專門公關(guān)證監(jiān)會。幾年下來,事情開始有了點曙光,時任市委書記已經(jīng)如愿高升到省城里去了,徐斌金的熱情卻逐漸冷淡了下來。其實這事從一開始他就沒多大熱情。金貴集團現(xiàn)在雖然還以房地產(chǎn)開發(fā)為主業(yè)。但是下屬的制藥、酒店、超市、娛樂等行業(yè)運營得都不錯。特別是早年收購的兩個國營機械企業(yè),整體搬遷出老城區(qū)以后,逐漸煥發(fā)出了生機,在省內(nèi)業(yè)界都有了不小的名氣。集團公司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缺少資金了,因此徐斌金并不太想上市的事情。畢竟房地產(chǎn)開發(fā)存在著業(yè)內(nèi)都共有的一些潛規(guī)則,一旦上市暴露為公眾矚目的焦點,再加上嚴格的審計制度,這種情況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現(xiàn)在的徐斌金行事低調(diào)。已經(jīng)越來越怕麻煩了。
可是催他辦的不是別人,是現(xiàn)任的市委書記,這就讓他不得不給出一個積極正面的回應(yīng)?,F(xiàn)任市委書記是早些年從省城空降過來當市長的,年富力強,以前和老市委書記配合得很默契,目前更是金貴集團在政界的主要支持者。徐斌金知道市委書記已經(jīng)把明年的目標鎖定在了省會市長的位子上了,因此在近期內(nèi)迫切需要一些政績。省會市長是副省級,主政期間只要不出意外,徐斌金相信市委書記這樣的聰明人會很順利地邁上更矚目的臺階。
為了這事,市委書記已經(jīng)專門和他談了兩次話了。最后一次市委書記說,從改革開放最前沿地區(qū)新來的省長,到任第一天就對省會城市的開發(fā)建設(shè)表示了不滿,私下里認為省會城市的建設(shè)和我省這個沿海經(jīng)濟大省的身份極不相稱。市委書記還調(diào)侃地說到了坊間流傳的關(guān)于現(xiàn)任省會市長的一個順口溜:老市長,真能干,誓把省會變成縣。末了,市委書記感慨地說:我就是從省城出來的,對那里有感情啊,假設(shè)給我這個舞臺,我還是有這個信心的,到時候你可不能當逃兵,你建設(shè)城市是個行家好手,一定要轉(zhuǎn)移陣地到省城去支持我。
對于市委書記這種明顯的暗示,徐斌金只能在內(nèi)心苦笑:省城對于他來說,一直有著難以言說的苦衷,早些年還幻想有一天去那里大殺四方,可這些年隨著財富的積累,早就把這份心思看淡了。徐斌金是不敢在市委書記這樣好興致下拂了他的好意的,只能說謝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回去后抓緊上市工作。爭取明年上半年有個眉目。市委書記打斷他說:不是有個眉目,是要落地開花。
徐斌金只好笑著點頭應(yīng)承。分手的時候。市委書記還暗示說,在省城的老市委書記也很關(guān)注這個事情。果不其然,第二天,副省長就在百忙之中給他來電話了,電話的主題是關(guān)心他的私人生活,不能再這么單身一下去了,要是他再不抓緊,他可就從省城給他物色對象了。副省長還順便問了徐斌金家兩位老人的身體,提醒他說:“不能讓老人晚年寂寞,女兒已經(jīng)出國了,那你就再生一個嘛。”
徐斌金開玩笑說:“省長,你可是分管全省計生工作的啊,我要再生一個不是違反政策嗎?”
副省長嚴肅地說:“你是獨生子,離異后女兒也加入了美國國籍,按照政策是可以再生的嘛。要是違規(guī)了,即使你想生,我也不會給你開這個口子的。我是鼓勵你薦生一個的。等你的公司上市,你退休了,難道把公司的繼承權(quán)留給一個美國人?還是要在國內(nèi)生養(yǎng)一個繼承人的。這就是愛國?!?/p>
徐斌金知道這是副省長也在催促自己上市的事情了。企業(yè)做到他這一步,已經(jīng)不單純是他自己的企業(yè)了。雖說自己擁有企業(yè)絕大部分股份,可是金貴集團還代表著其他一些不容忽視的力量的利益。不說別人。單說企業(yè)上市以后,按照現(xiàn)在的股市行情,自己的資產(chǎn)可能會翻幾番,新老兩位市委書記通過自己親屬掌控的股票也會升值到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
掛了電話,徐斌金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要考慮上市的事情了。畢竟對兩位領(lǐng)導(dǎo)來說,上市公司帶來的政績才是他們最看重的。年初市里有家農(nóng)藥廠借殼上市成功,在最近的年終經(jīng)濟工作表彰會上就獎勵了一輛百萬元的奔馳轎車,還享受了其他的稅收、金融等優(yōu)惠政策。
相對這件事情來說,市長督促他辦的事情就更麻煩了。畢竟企業(yè)上市以后,股市上撈取的大量資金是顯而易見的,而市長讓金貴集團接收鍛壓機械廠的事情則明顯是一個賠錢的買賣。
鍛壓機械廠是全市最大的國營企業(yè)老廠,早年直接歸口省機械廳,前些年才劃歸地方經(jīng)委管理,加上離退休的有上萬人。鍛壓機械廠地處郊外,前面不遠處是港口,后面則是火車站,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角度來說是塊十足的雞肋。最近市長親自帶團去香港招商,港商和以色列商人都看好了那塊地方,要把它建設(shè)成亞洲最大的倉儲物流基地。這是件好事情??墒鞘姓苯影彦憠簷C械廠這塊包袱甩給了徐斌金,讓他無償接受老廠的債務(wù)和搬遷改造,政府不向金貴集團伸手要一分錢,金貴集團直接以土地和基礎(chǔ)建設(shè)參股這個倉儲物流基地。
市長說:“以色列那邊是世界500強企業(yè),港商那邊也是著名的大財團,你就不要猶豫了。全市的頭號工程就要由頭號企業(yè)來參與嘛。”
徐斌金抱怨說:“市長,事情是好事情,可我要鍛壓機械廠干嗎呀?那可是一萬多人的吃飯問題啊。他們早就發(fā)不出工資來了,欠銀行的錢,欠勞動局的錢,欠職工的醫(yī)療費,有一陣子水、電都讓人家給停了,廠長還找我借了60萬的水電費。”
市長笑瞇瞇地說:“那錢還給你了沒有?沒還就好,等你接手了企業(yè),那60萬就算又回到自己腰包里來了。”
徐斌金哭笑不得:“市長,這是從哪兒到哪兒啊?那60萬我拿出去就沒想要回來?!?/p>
市長語重心長地說:“斌金同志,我知道你是鍛壓機械廠的職工子弟,從小在那里長大,應(yīng)該對那里有感情。計劃經(jīng)濟時代,這企業(yè)可是全市的驕傲啊,輝煌了那么多年,我們有義務(wù)讓他再鑄輝煌。老百姓都說你們房地產(chǎn)商是吸血鬼,是財富的掠奪者,適當?shù)臅r候,你們也要還財富于社會。我看你這方面做得就很好,早些年金貴集團不是收購了兩個國營企業(yè)嗎?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產(chǎn)生良好的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了嗎?這是市長辦公會議定出的調(diào)子,我馬上就要提交市委常委會議討論了。你心里有個數(shù)?!?/p>
六
徐斌金把這兩件事情和陳志貴說了。老陳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只好對他說:“他們一個書記一個市長,既然兩個大老板都發(fā)話了,我們還是照著辦吧。鍛壓機械廠的事肯定跑不了,聽說廠長又去你家找老爺子和老太太做工作了,你的壓力不小吧?”
徐斌金點點頭:“老爺子前兩天叫我回家吃飯了,說的就是這事。他經(jīng)不得廠領(lǐng)導(dǎo)的幾句好話,就替我把這事應(yīng)承下來了。我要不答應(yīng),估計他們老兩口都沒臉在那個宿舍區(qū)住下去了。” 陳志貴臉上全是壞笑:“正好搬出來和你一起住,那不趁了你的心意?”
徐斌金說:“真要和他們一起住了,估計我媽能天天往我眼前領(lǐng)人給我介紹對象。想想就煩?!?/p>
陳志貴問:“那你答應(yīng)了?”
徐斌金說:“能不答應(yīng)嗎?這幾天老爺子家里全是人,說情的都站滿院子了。不過我們也不能輕易松口,市政府答應(yīng)補償我們一塊黃金地角的開發(fā)用地,到時你多長點眼色,這個包袱我們可不能便宜的背了?!?/p>
陳志貴點點頭:“其實這個項目從長遠來看,效益還是很可觀的。不過一旦進入基礎(chǔ)建設(shè)環(huán)節(jié),我們的資金很可能就被抽空。從這點上來說,上市融資也未嘗不可?!?/p>
徐斌金問:“上市的事情準備得怎么樣了?”
陳志貴笑笑說:“資產(chǎn)評估和重組的事情一直都在搞著,駐京辦那里最近也有好消息傳來。也該是個決斷的時候了,畢竟幾百萬的真金白銀已經(jīng)扔了進去。這兩件事都辦完了,你該不會真的跟著市委書記到省會去開創(chuàng)新天地吧?”
徐斌金把臉色一沉:“以后再和我提什么省會,我可就把你派去省會當集團分公司老總了啊?!?/p>
陳志貴沒再說什么就告辭了,出門的時候又轉(zhuǎn)身提醒他說:“衛(wèi)市長出國考察今天回來了,明天晚上安排給他接風,你是不是出席一下?”
徐斌金點點頭:“到時候你記得通知我就可以了?!毙l(wèi)副市長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長,這種宴會只要徐斌金沒什么事情還是要參加的。
徐斌金就是在給衛(wèi)副市長接風的那天晚上又見到鄭小箏的。
衛(wèi)副市長是知識分子出身,前些年在省建工學院做系主任,來地方上任職以后,上上下下對他的評價都很好,和徐斌金、陳志貴處得也不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懂得自己的位置,雖說分管城市建設(shè),但是城建的事情哪件不是書記、市長這兩個一把手最終拍板?因此他一直行事低調(diào),說自己該說的話,擔自己該擔的責任,拿自己分內(nèi)的好處。
徐斌金喜歡和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因此晚上破例喝了幾杯紅酒。酒席上,衛(wèi)副市長讓秘書把國外捎回來的兩雙意大利皮鞋送給了徐斌金和陳志貴。陳志貴也在適當?shù)臅r候示意秘書和他一起出去,讓他把衛(wèi)副市長這次考察的費用數(shù)額報給了自己。很快,賓主雙方就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接風筵席。
送衛(wèi)副市長上車的時候才發(fā)覺外面已經(jīng)開始下雪了。陳志貴擔心的問:“斌金,你喝酒了,要不別開車了,讓司機送你吧。”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陳志貴是不叫他徐董而是直接稱呼名字的。
徐斌金搖搖頭說沒事,到大廳里坐坐喝杯茶好了。
他們宴請的地點是金貴集團下屬的麒麟大酒店,全市唯一的五星級涉外酒店,一樓就有一個面積不算小的茶館。
要了一壺鐵觀音,陳志貴一邊洗茶,一邊慢慢地說:“斌金,你注意到了衛(wèi)市長的秘書沒有?”
徐斌金好奇地說:“怎么了?小伙子看上去挺精神的啊,做事蠻靈活?!?/p>
陳志貴搖搖頭:“剛才我把他叫出去,讓他把衛(wèi)市長出國的費用報給我。你猜怎么著,他又給我安排了兩個任務(wù),還都讓我年前這幾天就給他回個準信。一個是衛(wèi)市長的表弟有個物流公司,想承攬超市的業(yè)務(wù)。還有一個是衛(wèi)市長妻子的一個遠房外甥女,明年大學畢業(yè),想進制藥廠工作?!?/p>
徐斌金神色有點凝重了:“這都不是什么大事,老衛(wèi)怎么不直接和我說呢。這個秘書是哪一年跟的老衛(wèi)?”
陳志貴說:“這個年輕人是市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家在鄰市,前幾年一直在政府調(diào)研室當副科長,今年夏天才跟了衛(wèi)市長當秘書的?!?/p>
徐斌金笑了:“好在這小子沒獅子大張口,問你要套房子住住什么的?!?/p>
陳志貴說:“你以為他不想啊?這是投石問路。不過話又說回來,全市這么多房地產(chǎn)公司,他一個分管城建的副市長的秘書,找到哪個房地產(chǎn)老總不能開口啊?倒不必麻煩我們?!?/p>
徐斌金嘆口氣:“找這種人物當秘書,這是老衛(wèi)給自己身上綁了顆定時炸彈。”
陳志貴說:“我也擔心。咱們公司的一些事情畢竟不能繞過老衛(wèi)這個分管市長,就他秘書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張揚個性,包不準哪天就壞了我們的事情。”
徐斌金煩躁地站起來:“哪天我找市長和老衛(wèi)說說,替這個小子美言幾句,讓他升遷到哪個委、局去當正科長吧。算了,這茶我也不喝了。這都是些什么煩心事啊。”
徐斌金就是在起身將要離開的時候,才注意到了大廳當中正在演奏鋼琴的鄭小箏。她正在彈奏的是《秋日私語》。歡快流暢的音符好像童年的溪水,汩汩流進了這個嘈雜的塵世,讓此刻的徐斌金有了瞬間的呆滯。
徐斌金將目光停留在了那個正在演奏的女孩身上。她一身白色的衣裙,長發(fā)垂肩,神情專注。雖然外面已是白雪飄飄,但她的額頭和鼻翼上都泛出了細微的汗水,在燈光的折射下發(fā)出淡淡的光暈。
雖然只是看見一個側(cè)面,但是徐斌金還是猛然記起了她是誰。她就是那個幫了自己一個小忙的電視臺工作人員。自己至今還欠著人家一個承諾呢。
徐斌金緩緩地坐了下來。陳志貴若有所思的笑著說:“怎么?被電到了?她可是電視臺的啊?!?/p>
徐斌金說:“我知道她是電視臺的。她怎么會在這里彈鋼琴呢?”
陳志貴說:“你才發(fā)現(xiàn)?她都來了兩個星期了,誰叫你天天躲在家里不出來應(yīng)酬的。我問過大堂經(jīng)理,她是自己來應(yīng)聘兼職的,每天晚上八點來這里演奏一個小時?!?/p>
沉默了幾秒鐘,徐斌金催促說:“老陳,你不是請我來喝茶的嗎?怎么光自己喝不給我倒啊?”
陳志貴不懷好意的笑了:“看你不想喝了,我還想獨自享用這壺好茶呢。算了,給你倒上吧,難得徐董這樣的大老板能請下屬喝次茶?!?/p>
徐斌金委屈地說:“不是說好了你請我喝茶嗎?得得得,我請好了,一個年薪過百萬的總經(jīng)理還要賴我一壺茶錢?!?/p>
說完,兩個人都輕輕地笑了,一起舉杯,用心地品起了茶。
七
晚上九點整,鄭小箏的演奏準時結(jié)束。她起身穿上外套,和大堂經(jīng)理打了聲招呼就往門廳口走去。陳志貴提醒說:“徐董,徐大老板。再不過去打招呼人可就走了啊。”
徐斌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陳,你想哪里去了,我現(xiàn)在可沒那些花花心思了。只是我還欠她一個人情呢。算了,這茶也喝了六七泡了,我們走吧?!?/p>
幾步走到門廳口,徐斌金站住了往遠處張望,陳志貴接過車鑰匙遞給門童示意他給徐董去把車開過來。門童略微有些遲疑,但還是恭謹?shù)慕舆^鑰匙一溜小跑而去。在他的印象里,徐董從來都是自己停車找車的。
長長的臺階下面,是剛剛走下去的鄭小箏。望望不斷飛揚下來的雪花,她緊接著蹦蹦跳跳撲向了不遠處的一個身影。那是一個穿著深紅色羽絨服的男人,撐一把雨傘,看樣子已經(jīng)在外面等候了一段時間,身上、傘上都落著一些積雪,鞋子幾乎被雪給掩蓋住了。兩個人頓時擁在了一起,鄭小箏好像還伸出雙手要去拽那個人的耳朵。那人將身子一扭,轉(zhuǎn)身就跑。鄭小箏在后面不依不饒地追趕著,留下了歡快的笑聲在飛雪中飄揚。
望著這一幕,徐斌金臉上有些失神的表情,立刻又微微笑了起來。陳志貴看見徐斌金的凌志車過來了,碰碰他的胳膊說:“斌金,看樣子雪下得還不小呢,我可不放心你開車回去,干脆在上面開個房間吧?!?/p>
徐斌金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這兩年這樣大的雪還真是不多見了。我慢慢開好了,老陳,你還擔心我的駕駛技術(shù)啊?”
雪花還在繼續(xù),在明亮的車燈前飄舞成一只一只潔白的蝴蝶。徐斌金的車子開得很慢,節(jié)奏恰好跟上前面又跑又跳的兩個年輕身影。好在大街上所有的車子都開得小心翼翼,捏著雪團相互追逐的鄭小箏和陳開開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還有一輛跟蹤他們的車子。
足足半個小時以后,鄭小箏和陳開開才在師專校門口的餛飩攤前停下了腳步,不遠處就是市委黨校了。
餛飩攤的主人是一對小夫妻,在路燈底下用幾根竹竿撐起了一個帳篷,裝著蜂窩煤爐的鐵皮車子上架著一口小鍋,旁邊是兩條矮腳長桌。四周擺放蓍一些馬扎子。雖然夜色已深,雪也沒有停,餛飩攤的生意卻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過來吃餛飩。
鄭小箏和陳開開兩人要了一碗餛飩,就坐下吃了起來。雖說只有一碗餛飩,兩個人卻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用自己的湯勺盛了餛飩往對方的嘴里送。
徐斌金已經(jīng)在不遠處停好了車。透過車窗看著昏暗燈光下開心吃著餛飩的兩個年輕人,他忽然覺得嘴里有了口水,一絲饑餓的感覺浮現(xiàn)了出來,仿佛剛剛吃下去的鮑翅已經(jīng)隨著雪花融化掉了。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是陳志貴打來的。
“斌金,到家了沒有?路上好走吧?”
“還沒有呢,餓了,想找地方吃東西。你到家了?”
“我快到家了。你怎么又餓了?哈哈,看來你那民工肚子真不適合吃宴席。要不要我陪你?”
“好,那你過來吧,我請客,在黨校門口,你到了就看見我的車了。”
掛了電話,徐斌金想了想,又給麒麟大酒店的總經(jīng)理王力打電話過去:“幫我查查大廳里那個彈鋼琴的女孩的情況。對,就是她。包括她男朋友的情況。三天時間,查清楚了直接報告給我,對任何人都保密。對,要他們詳細的情況。有多詳細要多詳細?!?/p>
王力是和陳志貴一樣最早跟隨徐斌金創(chuàng)業(yè)的老人。他早先是辦公室主任,后來就專門負責金貴集團餐飲、娛樂這一方面的業(yè)務(wù)了。在集團公司內(nèi)部,王力還有一個隱性的職務(wù),那就是資訊部經(jīng)理。說白了。就是情報部門的負責人。早先公司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他需要掌握的情報還很簡單,無非是和公司業(yè)務(wù)有關(guān)的政界人士的資料,譬如他們的社會關(guān)系、家庭構(gòu)成什么的。就像某位要員的親屬要慶生這樣的小事,他也會提前通知徐斌金,讓徐斌金及時登門奉上一個不菲的紅包。當然,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需要徐斌金親自出馬了,王力自己就會安排他們在麒麟本酒店辦一桌酒宴。不過,現(xiàn)在需要王力掌握的資訊也更多更復(fù)雜起來,好在他有這方面的優(yōu)勢。全市場面上大大小小的人物哪個不是麒麟大酒店的常客啊?王力早就和他們一個個熟絡(luò)得很了。再說了,也許他們在酒桌上一不留神冒出句所謂的秘密或者承諾,酒席還沒有結(jié)束呢,這話就可能通過旁邊看上去不言不語的服務(wù)員悄悄傳到了他的耳中。
通知了王力,徐斌金看見鄭小箏他們也吃完了餛飩起身離開。本來他還想繼續(xù)跟著他們走下去,想想陳志貴也快到了,就放棄了這個想法,目送著他倆在雪中走進市委黨校的大門。
陳志貴過了一會兒就到了??纯催@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餛飩攤子,他苦笑了幾下,也沒說什么。對于這位老板的一些習性,實在是沒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示意司機在車上等著好了,他立刻下車去陪徐斌金吃所謂的餛飩。
徐斌金早就要好了兩碗餛飩,看見他來了,一邊熱情地招呼他入座,一邊夸張地說:“老陳,以后你可不能說我吝嗇了,看我今天請你吃了鮑翅席,請你喝了鐵觀音,連帶夜宵都請了。”
望望熱氣騰騰的兩碗餛飩,陳志貴心想:這兩碗餛飩還不夠兩輛車子跑到這里的汽油錢呢。當然,心里是這么想的,他嘴上卻說:“難得老板這么奢侈一次,也不枉我這把年紀鞍前馬后的操勞了?!?/p>
徐斌金語氣不屬地說:“嗤,我什么時候不奢侈了?老板,再給我們一人碗里添個荷包蛋?!闭f完,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捧起餛飩,用力地吹吹熱氣,陳志貴看著碗里飄著的香菜末、紫菜、蝦皮子和幾點油花,感慨地說:“別說,天天吃慣了大席,還真有些懷念咱們一起喝餛飩的日子了?!闭f完,他就后悔了,暗罵自己剛才是不是陪衛(wèi)副市長喝多了。怎么開口就提這茬呢。
好在徐斌金沒在意這話。順著他的話題接著說:“是啊,當年咱倆可沒少吃餛飩啊。還記得那次在我家過小年咱吃的餛飩嗎?”
“怎么不記得呢?那可是咱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了?!标愔举F笑著說,“用餛飩下酒,還是茅臺酒,估計全國也就咱們倆吃的是這樣的小年夜飯。至今我老婆還懷疑我沒回家吃小年夜飯,是在你那里吃的山珍海味呢?!?/p>
那是他們下海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年,給建委蓋了兩棟宿舍樓和一個三層的餐廳,直到小年當天他們才結(jié)完了工程款。為了從會計手里順利拿到錢,徐斌金還回家找妻子把她的年終獎金要了去,給會計買了一根二十多克的金項鏈。那一天,徐斌金開著那輛沒牌照的二手微面跑了好幾個銀行,支付完了材料供應(yīng)商的錢,他們又通過熟人把剩余的二十幾萬現(xiàn)金全部提了出來,然后兩個人在晚上6點多的時候拎著這包錢回到徐斌金家里。他家里還有三個建筑隊的包工頭在等著拿工錢回家過年呢。他們不要支票,只要現(xiàn)金。
徐斌金的妻子在家陪著幾個包工頭等他們,根本沒準備晚飯。好在女兒送到爺爺奶奶那里去了,要不也要跟著挨餓。打發(fā)完了包工頭,他們才記起小年夜要吃餃子來??墒侨齻€人竟然都不會搟餃子皮,只好把餃子包成餛飩。然后又切了幾根火腿腸炒了一盤雞蛋下酒。那天晚上,他倆對著茶幾上剩余的十幾萬塊錢喝了兩瓶高度茅臺酒,每人還吃了兩碗餛飩。
那天夜里,外面也下著這樣的大雪。
徐斌金幽幽地說:“自從她們娘倆出國以后。咱倆再也沒一起吃過餛飩了?!?/p>
八
一個星期以后,陳開開在上班的時間給鄭小箏打了一個電話。
聽著話筒那邊陳開開有些興奮的語氣,鄭小箏開玩笑說:“有什么高興事啊?彩票中獎了,還是發(fā)年終獎金了?”
陳開開得意地說:“都不是,不過也差不多。你還記得我前一段時間在省委的雜志《旗幟》上發(fā)了兩篇文章吧?”
鄭小箏疑惑地說:“知道啊,不是稿費已經(jīng)拿到了嗎?”
陳開開心情舒暢地說:“不是稿費的事情。是金貴集團看見那兩篇稿子,今天專門找我了。明年正月里,金貴集團要承辦全市的城市發(fā)展論壇,邀請國內(nèi)一些知名專家學者來參加?!?/p>
鄭小箏也很開心:“祝賀啊,你也成知名專家學者了。”
陳開開略微有些失意:“不是了,我還不夠資格成為那個,是他們需要兩篇論文在論壇上發(fā)表,一篇是分管城市建設(shè)的衛(wèi)市長的,一篇是金貴集團董事長的,希望我能替他們寫。報酬是每篇兩千元?!?/p>
鄭小箏也高興得跳了起來:“開開,我早就說你是金子,看來終于發(fā)光了?!?/p>
陳開開說:“什么啊,我一直是金子,只不過沒人發(fā)現(xiàn)而已。金貴集團那可是全市最大的企業(yè),今晚他們董事長還專門請我去麒麟大酒店吃飯。就是不知道衛(wèi)市長能不能也出席。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鄭小箏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摻和什么啊。晚上我還要去那里演奏呢,你記得吃完了飯在大廳里等著我一起回家就好?!?/p>
掛了電話,鄭小箏開心的想起了那個穿著老頭衫、短褲和拖鞋的董事長,心說自己當時沒要求他辦點什么事情,想不到半年后這個好運竟然又轉(zhuǎn)回來了。
金貴集團晚上在麒麟大酒店安排了相鄰的兩個包間。一個大包間,宴請的是一些政界官員:身兼常委的市委秘書長、衛(wèi)副市長、市政府辦公廳秘書長和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兼黨校副校長。小房間則請的是陳開開。
徐斌金對陳志貴說:“老陳,一會兒你坐我的車走,讓你的司機去接陳開開好了?!?/p>
陳志貴有些疑惑地說:“斌金,你這次真的想讓陳開開順利上位?”
徐斌金說:“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們不是早就想給衛(wèi)市長換個秘書嗎?只要這個年輕人這次把論文寫出彩來,我就有這個想法?!?/p>
陳志貴自嘲的說:“我這個小本家的命還真好??上Я私裢砟切┍徽埖墓賳T恐怕都不知道,請他們來的主旨竟然是為了這么一個小青年?!?/p>
徐斌金笑了:“錯。今晚請他們的主題可是商議明年的城市發(fā)展論壇。三四個副省級領(lǐng)導(dǎo)、十幾位兩院院士參加的大事件。你可千萬別給我亂扣帽子?!?/p>
說完,兩個人都是一臉壞笑。
笑完了,徐斌金繼續(xù)說:“等筵席開始的時候,我和王力先陪那些領(lǐng)導(dǎo)們,你替我陪一下你那個小本家。一會兒我再和你換過來。記住,在你小本家面前不準亂說我的壞話啊。”
晚上六點半。主客雙方的人都到齊了。小房間里陪陳開開坐的是陳志貴和集團宣傳辦的主任。大房間里則是徐斌金和王力分坐主副陪。市委常委、秘書長看看在座的人就笑了:“除了宣傳部的老高去北京開會缺席以外,城市發(fā)展論壇的秘書長們可是全到齊了,徐董,研究(煙酒)會馬上開始吧?!彼托l(wèi)副市長是這次論壇籌委會的秘書長,市府辦公廳秘書長、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和徐斌金則是副秘書長。
徐斌金招呼王力:“我這個副秘書長就是為領(lǐng)導(dǎo)服務(wù)后勤工作的。秘書長既然發(fā)話了,趕緊的上啊?!毙毂蠼鹨艘槐t酒。市委秘書長是援藏干部出身,單獨為他上的青稞酒。其余幾人是清一色的水井坊。
徐斌金領(lǐng)了三次酒,大家也把有關(guān)論壇籌備的事情說得差不多了。市委秘書長發(fā)話了:“徐董,謝謝你破費了。書記和市長兩個大老板都去省里參加兩會了,我們幾個人難得想放開量喝上一喝,不過和你喝酒不過癮,陳總呢?讓他過來陪我們喝?!?/p>
徐斌金抱歉地說:“我旁邊還有一位客人,他在那里陪著呢。過一會我去把他換過來。”
市委秘書長手一揮:“不用過一會了,我們也不是外人,你現(xiàn)在就去好了?!?/p>
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開玩笑說:“估計那位客人是女性吧?要不你怎么不把她叫過來呢?你就放心讓老陳一個人陪著?”
徐斌金說:“是位男士,還是你的下屬呢。我現(xiàn)在就去換老陳,一會領(lǐng)著他過來給你們敬酒。”
徐斌金來到小包間和陳開開握了握手,就囑咐老陳過去陪領(lǐng)導(dǎo)好好喝一喝。老陳苦笑著說:“那幾位都是海量,看來今晚上又跑不了醉酒了?!?/p>
徐斌金問陳開開:“小陳,喝得怎么樣啊?我可是不喝酒的,就一杯紅酒的量??蓜e耽誤了你的酒量啊?!?/p>
陳開開拘謹?shù)卣f:“謝謝徐董了,我酒量也不行的,剛剛陪陳總喝了幾杯啤酒,臉就紅了?!?/p>
徐斌金說:“酒量不行可不好,剛才我在那屋陪幾個市領(lǐng)導(dǎo)喝酒,還有你們黨校的領(lǐng)導(dǎo)呢,一會我領(lǐng)你過去敬幾杯?!?/p>
說著話呢,王力也從那個大房間跑了過來。徐斌金笑著問:“你怎么也過來了?被酒嚇的?”
王力一邊找地方坐下一邊說:“可不是嗎,陳總過去以后,他們就集體換大杯子喝了,我要不走,肯定擱那里了?!?/p>
徐斌金轉(zhuǎn)頭問陳開開:“小陳,這里來過吧?他就是這里的王總經(jīng)理?!?/p>
陳開開說:“今天是第二次進來了,上次是陪我女朋友過來面試,那次也見到過王總的?!?/p>
徐斌金詫異的神情對王力說:“小陳的女朋友在酒店工作嗎?干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力心里暗想:徐董你就裝吧,我上個星期就把他們倆的資料交給你了,滿滿的三張紙的內(nèi)容啊,你不會就這么健忘吧?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呢。陳開開就把話給接了過去:“王總不一定能記得了,我女朋友晚上來兼職演奏鋼琴的?!?/p>
王力拍拍腦袋說:“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怪不得看著小陳老師面熟呢?!?/p>
徐斌金說:“看看,小陳你也不早說,要不要把她叫過來一起吃?”
陳開開靦腆的笑了:“不用了,我來之前已經(jīng)在家里給她做好飯了。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吃完了?!?/p>
·
徐斌金感慨地說:“你們兩個都是才俊啊,真獲慕你們的年紀。”
陳開開說:“徐董也很年輕啊,好像您四年前還當選過全省的十大杰出青年。那一年我還在省城讀書,從報紙上看到過您的介紹?!?/p>
徐斌金笑了笑:“那都是虛名。不值一提。小陳你在哪所大學讀的書?”
陳開開說:“省大政治系。三年前剛畢業(yè)的?!?/p>
徐斌金說:“那咱還是半個校友呢,我是省建工學院??飘厴I(yè)。前幾年建工學院合并到你們省大去了。隔壁那房間的衛(wèi)市長也是省建工出來的,一會你過去多敬他兩杯酒啊。”
陳開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么多市領(lǐng)導(dǎo)都在,我過去敬酒合適嗎?”
徐斌金說;“有什么不合適的,領(lǐng)導(dǎo)也是凡人。再說了,還需要你這次好好發(fā)揮把文章寫出彩來,給咱們城市爭光呢。隔壁那幾位領(lǐng)導(dǎo)都是這次論壇籌委會的組成人員。你還年輕,政治上還需要進步,讓他們認識你可是你進步的先決條件。”
陳開開興奮地點點頭,端起杯來敬了大家一杯酒。
徐斌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陳開開說:“小陳,你是本地人嗎?”
陳開開回答說:“是的,老家在下面縣里的農(nóng)村。”
徐斌金問:“你三年才前大學畢業(yè),那么,你是2000年高中畢業(yè)、十年前從鎮(zhèn)初中考入縣一中的了?”
陳開開疑惑地說:“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王力在心里暗笑:老板的記性還真是好呢。
徐斌金說:“那你一定還記得市婦聯(lián)有一個阿姨了。高中之前,每次期末考試你都會給她寫一封信匯報你的成績。”
陳開開說:“是的,是的,我工作以后還專門去市婦聯(lián)找過她呢,可惜聽說她幾年前辭職了?!?/p>
徐斌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想不到啊,這世上還真有這么多巧合。你還記得阿姨第一次給你寄過去的書包和鉛筆盒嗎?那就是我陪你阿姨一起去書店買的。知道你今天終于成材了,相信你阿姨會非常開心?!?/p>
陳開開說:“那您就是……”
徐斌金說:“對,我就是你信里經(jīng)常問好的那個叔叔。你阿姨和我離婚以后,就帶著你的小妹妹一起出國了。記得你還邀請我們帶著小妹妹去山上玩呢,可惜一直沒能成行。”
陳開開激動得站了起來,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好倒?jié)M酒說:“叔叔,我敬你們酒?!?/p>
徐斌金端起酒杯,一仰脖,就干了,說:“怪不得開始的時候看了你的名字就覺得熟悉,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小陳,以后有什么困難來找叔叔好了,叔叔幫你?!?/p>
王力也站起來舉杯說;“難得董事長今天開心,竟然一下子喝了這么一大杯。來,我也敬小陳老師一杯,祝賀你和我們董事長的淵源?!?/p>
有了這個話題,酒桌的氣氛頓時不那么冷清了,徐斌金示意陳開開換掉啤酒喝白酒,他自己也慢慢添了一杯。王力趕緊勸阻說:“董事長,您不是不能喝白酒嗎?我替您喝好了?!?/p>
徐斌金擺擺手:“沒事,一杯無妨的。”扭頭又對陳開開說:“前幾年我喝醉酒,在省城出了一次車禍,把身體的零件撞壞了不少,醫(yī)生就不讓我喝白酒了。其實以前,我喝了一斤高度茅臺還能開車送人呢。”
陳開開也是有些酒量的,之前本來是抱著能不喝盡量不喝的原則來的,沒想到金貴集團的董事長竟然是資助自己讀書的那一家人,心情一激動,也就放開了量。兩杯白酒下肚,陳開開的臉色也紅了起來。徐斌金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說:“走,我介紹一些市領(lǐng)導(dǎo)你認識認識。”陳開開趕緊興奮地站起來跟著他一起出門。
九
大包間里的客人們基本上已經(jīng)一人喝了一斤白酒了,看見徐斌金進來,市委秘書長示意服務(wù)員再添酒。 徐斌金對大家介紹說:“這位小陳老師是我前妻的一個晚輩,聽說各位領(lǐng)導(dǎo)在這里,專門過來敬酒的。他可是位才子啊,經(jīng)常在省委的雜志上發(fā)表大塊頭文章。這次城市發(fā)展論壇我特地請他來捉刀的。”說完了,又專門對市委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說:“小陳老師在市委黨校當老師,你還兼著黨校的副校長呢,以后可要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了。”
常務(wù)副部長笑著說:“有你這棵大樹罩著,我這點小光芒就是想關(guān)照恐怕還近不了前的。”
陳開開添滿了白酒,依次敬了一圈在座的諸位領(lǐng)導(dǎo)。這一圈下來,他自己就喝了三杯白酒。市委秘書長說話了:“小陳一看就喝酒實在。別光喝,吃吃菜啊?!迸ゎ^又對坐在身邊的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說:“想不到黨校還藏龍臥虎呢,讓他到辦公廳政研室搞材料怎么樣?”
副部長還沒來得及說話呢,衛(wèi)副市長就插言了:“小陳,就沖這個酒量,你還是來政府這邊吧?!?/p>
副部長望望兩位領(lǐng)導(dǎo),無奈地說:“在座的就你們倆是市級領(lǐng)導(dǎo),我可是誰也得罪不起的。小陳要上哪去,還是讓徐董自己說吧。”
徐斌金笑笑:“謝謝領(lǐng)導(dǎo)們的抬愛了。政研室雖然好,但是不能跟領(lǐng)導(dǎo)。別看秘書長是常委,可他自己也是個跟班的。全市最大的跟班。既然衛(wèi)市長自己開口要小陳了,那就去政府那邊好了。不過前提是去給衛(wèi)市長當跟班的。”
陳開開的心已經(jīng)激動得跳個不停,好在幾杯白酒下肚掩飾了他的表情。
衛(wèi)副市長為難地說:“我有秘書了啊?!?/p>
徐斌金淡淡地說:“那小伙子也很聰明,你還不提拔提拔人家啊。這事就這么辦好了。回頭等兩位大老板開會回來,我去專門說一下?!?/p>
市政府辦公廳秘書長在一旁說:“衛(wèi)市長,就照徐董的意思來吧?!?/p>
衛(wèi)副市長只好笑笑說:“我這個副市長還不得聽你的,你這個大管家都說話了,我能不照辦?”又對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囑咐說:“回頭可一定給我那秘書研究個好地方。”
徐斌金微笑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心情出奇的好。只有在他對面坐的陳志貴知道,曾幾何時,徐斌金仿佛連賺錢都沒有了興趣,更別說那些和女人有關(guān)的糟爛事兒了。但是現(xiàn)在,以前他那種能打能拼不服輸?shù)臍鈩莘路鹩只氐缴砩蟻砹?。自從前妻攜帶女兒出國以后,特別是在省城發(fā)生車禍之后,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他的這種氣勢了。
酒宴很快也就結(jié)束了。一起送領(lǐng)導(dǎo)出門的時候,他們在大廳里又遇上了已經(jīng)演奏結(jié)束的鄭小箏。
徐斌金笑著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鄭小箏也很開心:“徐董,這個城市就這么大,來來回回的就是人,好比一個魚缸里的兩條魚,總是有擦肩而過的時候。”
不過,徐斌金沒有接著這個話題繼續(xù)說下去,而是轉(zhuǎn)身對陳開開說:“小陳,先不急著走,和我送送市領(lǐng)導(dǎo)?;貋砦议_車送你們?!?/p>
陳志貴知道徐斌金也喝酒了,沒敢讓他自己開車,說坐我的車好了。徐斌金想了想說,好的。在等車的那幾分鐘里,陳開開把晚上的事情簡單的和鄭小箏說了說。兩個人都沒把興奮露在表面上,只是私底下把手用力地攥在了一起。
上了車,鄭小箏終于忍不住了,問徐斌金說:“徐董,您說讓開開去給衛(wèi)市長當秘書這事,是真的嗎?”
徐斌金笑笑,沒說什么。旁邊的陳志貴開玩笑的說:“難道你還懷疑徐董的能力?別說是市長秘書了,誰當市長都得他說了算?!?/p>
徐斌金好奇地問他:“老陳,我什么時候權(quán)力這么大了?”
陳志貴故做委屈狀地辯解說:“你不是人大常委嗎?市長選舉你可是有那么一票的啊。難道我說錯了?”說完,大家都笑了。
徐斌金說:“小陳,你先別急著想這個問題,安心把那兩篇文章寫好,回頭我也跟市長開口說這事。對了,你們還沒結(jié)婚吧?住哪里呢?”
陳開開不好意思地說:“還沒結(jié)婚呢,暫時先住我的單身宿舍里,在市委黨校里面。”
徐斌金說:“沒結(jié)婚就好,小鄭,不是還欠你一個人情嗎?我這個當叔叔的正好送你們一份結(jié)婚禮物?!?/p>
徐斌金問陳志貴:“老陳,我住的那個小區(qū),咱們是不是還閑著一套樣板房沒賣出去?我看就折價賣給他們好了?!?/p>
鄭小箏說:“別別別,徐董,我們可買不起,連首付款都沒攢夠呢?!?/p>
徐斌金說:“那就先住著,什么時候攢夠了錢什么時候辦手續(xù)好了。難道一個給分管城建的副市長當秘書的人,連套結(jié)婚的房子都沒有嗎?”
陳志貴說:“別客氣了,先住著好了。那房子是樣板房,已經(jīng)簡單裝修了,電視、沙發(fā)都有,甚至書房里還有一架真正的鋼琴呢。只要打掃打掃、換換門鎖就可以馬上入住了。”
“真的啊?”兩個年輕人興奮地說。
徐斌金說:“當然是真的了。不過也不是沒有條件的,小陳呢,以后跟著衛(wèi)市長可要多長長眼色,在不違犯原則的情況下,有關(guān)金貴集團的事情可要提前通知我們。小鄭呢。我們公司有什么推介慶典活動,可要免費為我們出場?!?/p>
陳志貴在旁邊打抱不平的說:“徐董,這樣算下來,我們公司好像還占便宜了啊?!?/p>
十
第二天一上班,陳志貴就安排人把那套樣板房的鑰匙送了過來。
來到徐斌金的辦公室,他把鑰匙輕輕往桌上一放,說:“斌金,你費事做這么多的事情,就為了鄭小箏這樣一個女人。覺得很有意義嗎?”
徐斌金看看鑰匙,再看看陳志貴,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老板椅輕輕轉(zhuǎn)了個角度,躲避開了陳志貴的直視。
陳志貴在沙發(fā)上坐下,掏出煙默默地吸起來。一時間,闊大的辦公室陷入了沉靜。在徐斌金微微來回晃動老板椅的過程中,陳志貴很快抽完了一根煙,他起身說:“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愿意這樣做,我是支持你的?!彼中πφf:“這么多年了,我什么事情不支持你呢?”
徐斌金遲疑了一下,叫住了想開門離去的陳志貴,站起身走到沙發(fā)旁的魚缸前,雙手抱肩注視著里面輕松游弋的兩條金龍魚說:“老陳,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復(fù)雜。咱們搭檔這么多年了,我什么事情瞞過你呢?其實有件事情你肯定有疑問,但是你竟然從來沒有問過我一次。就是我那年在省城發(fā)生的車禍?!?/p>
把身子埋進沙發(fā),徐斌金閉目沉是思了一會說:“你肯定會有疑問的。那次所謂的車禍,我在省城住了一個星期的醫(yī)院,然后又回來在病床上繼續(xù)躺了一個月,還賠給了人家200萬。那個時候200萬可以做多少事情啊?!?/p>
陳志貴也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說:“是啊,200萬,把咱們公司全部的家當都抽空了。要不是運氣好。公司那個時候就可能破產(chǎn)了?!?/p>
徐斌金有些疲憊的搖搖頭,說:“你知道那個時期我在省電視臺搭上了一個主持人,每月總要去個三兩次的。可是那次我去找她,她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去北京出差了。明明上午打單位的電話她還在的,晚上就去北京了。然后我在省城找了幾個朋友喝酒,完了去‘蓬萊仙境’繼續(xù)娛樂。你猜怎么著,我出去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竟然看見了她。她戴著墨鏡,被一個男人摟著進了一間包房。”
徐斌金沖陳志貴伸手說:“給我根煙?!秉c上煙,重重的吸了一口,他繼續(xù)說:“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我很沖動,踢開門,扇了那個女人一耳光子,那個男人被我一腳踹倒了?!?/p>
徐斌金沉默了一會兒,把煙掐掉,說:“就在我氣沖沖開車往回趕的時候,還沒上高速路口呢,就被四輛越野車給攔下了。我的別克車玻璃全被砸碎了,我頭上被頂了兩支手槍,嘴里面插進了一支獵槍。我掉的兩顆門牙就是被獵槍給敲掉的。然后我被他們捆得像個粽子似的扔在一個倉庫里整整一夜。那一個晚上,我知道了什么叫恐懼。我一動不能動,小便都只好尿在自己褲子里?!?/p>
徐斌金自嘲的笑笑說:“虧得那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幾個朋友,在省城的能量都不小,天亮之前聯(lián)系上了那個被我踹的男人。在那幾個朋友去接我之前,他們踩著我的頭,商議是斷一條腿,還是掉一只手。后來你知道是誰保住了我,讓我沒加入殘聯(lián)?竟然是那個被我扇了一耳光的女主持。不過我的代價就是賠給他們200萬。后來我的朋友來了,替我寫了一張欠條。那個男人轉(zhuǎn)手就把欠條給了那個女人,說讓她買套好一點的別墅。”
徐斌金重又站起來,走到魚缸前說:“我從省城離開的時候,那個男人給我捎了個話,說有生之年,只要在省城見到我,見一次就滅一次。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他父親是省委的高官。我從省城回來后,徹底的改了性子,對女人沒了興趣,戒掉煙酒,發(fā)瘋了似的賺錢,希望有一天能回到省城把他也踩在腳底下。再后來,他父親調(diào)到西部成了一省的封疆大吏,而他也混成了一家銀行省行的行長。直到前年,我從報紙上看到,他父親被‘雙規(guī)’,接著移交檢院,而他本人則提前跑到了加拿大。我知道,恐怕這輩子我都沒機會報這個仇了。然后,我就覺得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這個世界上仿佛再也沒有什么事能讓我提起興趣來了。”
徐斌金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對陳志貴說:“你知道什么是空虛嗎?自從我明白再也不能親手報這個仇以后,我陷入了真正的空虛。你知道我對電腦沒什么興趣,但是我能一個人在家,把windows里帶的掃雷和撲克紙牌游戲玩?zhèn)€爛熟,一玩就到天亮。后來玩游戲也沒意思了,我就跑到火車站蹲在棋攤前看人下象棋,常常一蹲就是一天。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了鄭小箏,她讓我想起了結(jié)婚前的妻子。我看見他們兩個人在雪天里把一碗餛飩吃得無比甘甜,我在車上仿佛就能聞到那碗里香菜末的氣息。我一下子知道了,原來我想要的生活就是他們這樣的日子?!?/p>
陳志貴點點頭,笑著說:“這就是你幫助他們的原因?”
徐斌金搖搖頭,也笑著說:“不,至少不是全部。我忽然有興趣要當一次導(dǎo)演,扮演一個無所不能、指揮全局的上帝,我想看看在我的指揮下,他們這兩個演員到底能給我演出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來?!?/p>
陳志貴說:“我現(xiàn)在也迫切的想知道結(jié)局了。需要我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嗎?”
徐斌金說:“不用了。你當個好觀眾就可以了。一出戲,假設(shè)沒有觀眾來一起分享,那么導(dǎo)演是不會有快感的?!?/p>
陳志貴走了,徐斌金接著給王力打了電話:“上次給我們集團安裝監(jiān)控設(shè)備的深圳公司,你還有聯(lián)系吧?我這里有一套房子,讓他們馬上來給我安一套監(jiān)視器。這次要隱形的,對,差不多就是間諜用的那種,不能讓房主發(fā)現(xiàn)。后臺管理就連接到我家的電腦上好了。對,那房子就在我家前面,相距也就30米,中間是綠化帶。行了,客廳和臥室里安就好了,衛(wèi)生間不用安。記住,一切保密,你只對我一個人負責好了?!?/p>
十一
不僅陳志貴,金貴集團眾多的高層人士也都感覺到了,這一年時間,徐斌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仿佛是年初承辦的城市發(fā)展論壇開了一個好頭,這一年來公司的喜事一直不斷。先是籌謀數(shù)年的上市計劃終于通過了證監(jiān)會的審批,6月份在深市正式掛牌。接著在國慶前夕,號稱全市頭號工程的倉儲物流基地順利奠基,破土開工那天,國家商務(wù)部、貿(mào)促會、省、市的領(lǐng)導(dǎo)以及以色列的通商部長、駐華大使共同出席了剪彩儀式。在這些公開場合出現(xiàn)的徐斌金,一改往日不修邊幅的形象,無論寒暑,都是筆挺的西裝和潔白的襯衣。
如果說衣著可以馬上更換,那么精神氣質(zhì)的改變可是無法一日而就的。這一年來,徐斌金出席公司的大小會議不再像往日一般懶洋洋的了。作為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他不可避免的要出現(xiàn)在公眾媒體的面前。老員工們紛紛詫異:鏡頭前面侃侃而談、氣度軒昂的董事長哪里還是傳說當中整天蹲地攤看別人下棋的民工啊?新招聘來的女員工們則私下里議論:其實董事長看上去還是蠻酷的,有男人味。然后大家就嘻嘻哈哈的開玩笑說哪天能引起這個金牌王老五的注意來。
只有徐斌金自己知道這一系列的化學變化是由什么引起來的。
他清晰的記得鄭小箏和陳開開搬入新家第一天的情景。
那時距離城市發(fā)展論壇開過已經(jīng)半個月了。陳開開撰寫的兩篇論文在會議上發(fā)表以后引起了很好的反響。曾經(jīng)擔任過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一位本省籍資深院士對陪同他的省委副書記表示這兩篇文章很有實際意義。老人是此次論壇的首席專家。長期以來一直關(guān)注本省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這個領(lǐng)域里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
論壇開過僅幾天,陳開開就接到調(diào)令順利地到市政府辦公廳上班了,和那次酒宴上說好的一樣,給衛(wèi)副市長當秘書。退掉了黨校的單身宿舍,緊接著他們就搬入了新家。陪同他們一起搬家的鄭小箏的父母對房子上上下下看了個仔仔細細,滿意的同時還催促他們今年就找個時間把婚事給辦了。
搬入新家的第一天晚上,副市長秘書親自下廚房炒了菜,選了一瓶紅酒,然后拉上窗簾,打開中央空調(diào),關(guān)了吊燈,又打開壁燈,和未婚妻在客廳的茶幾上吃起了浪漫的晚餐。
這一切,距離他們只有30米遠的徐斌金都通過自己臥室里的電腦看得清清楚楚。配合著他們的節(jié)奏,他也到酒櫥里拿了一瓶紅酒,慢慢地自斟自飲起來。
中央空調(diào)的暖氣開得很足,陳開開和鄭小箏穿得都不多。一瓶紅酒只喝了一半,他們兩人就在一次碰杯的過程中很自然地親吻起來。陳開開還順勢掀起了她緊身的內(nèi)衣。鄭小箏羞澀之下的微微抗拒反倒激起了他的欲望。陳開開把酒杯一放,提起鄭小箏來,把她擱放在沙發(fā)闊大的扶手上面,三兩下就剝掉了彼此身上不多的衣服,然后暢快的進入她的身體。
看到這里,徐斌金的喉嚨不自覺的發(fā)出一聲下咽的聲音,趕緊慌張的喝下一口紅酒,然后又聚精會神地觀賞起來。他沒有發(fā)覺,自己的額頭上已經(jīng)沁出了汗珠。
一場酣暢淋漓的戰(zhàn)斗之后,陳開開無力地倒在了沙發(fā)上。鄭小箏則興致昂然地把他拖到書房,要給他演奏鋼琴。陳開開只好跟她去了書房,干脆繼續(xù)躺在書房的地毯上,微閉著雙眼聽她赤身裸體的彈奏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然而,一曲未完,陳開開卻又精神抖擻的靠上前去,從后面輕輕環(huán)住鄭小箏的雙臂輕輕說:“讓我來幫你一起演奏吧。”接著,兩個人就靠在鋼琴上猛烈地撕扯起來。
鄭小箏潔白圓潤的臀部碰撞琴鍵發(fā)出的凌亂琴音,反倒刺激了兩個人的情欲。和剛剛的那次搏斗不同,這一次持續(xù)的時間更長,雙方表現(xiàn)出來的技巧也更有難度。從鋼琴邊滑開,他們又把戰(zhàn)斗的場地延伸回客廳。不久,他們又從客廳轉(zhuǎn)移到臥室。在臥室寬大的雙人床上,兩人狠狠地蹂躪著下午剛剛買回的席夢絲床墊和索白的床單。最終,他們在床墊不停的顫抖中共同發(fā)出勝利的吶喊,終結(jié)了這場持續(xù)良久的戰(zhàn)役。
看到這里,徐斌金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喝完了整整一瓶紅酒。
那天晚上,沒有借助任何藥物,已經(jīng)失眠很久的徐斌金睡了一個甜甜的好覺。甚至還做了一個快樂的夢。在夢中他回到了許久之前的童年,系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去上學,同桌是一個漂亮的小女生,在學校里被選為大隊長,胳膊上戴了大隊長的三條紅杠標志。
只是第二天,打開電腦的徐斌金才發(fā)現(xiàn),在早晨5點半的時候,兩個年輕人在舒適的新床上又開始了一次時間較短的肉搏戰(zhàn)。對于沒有第一時間觀賞到這次黎明前的槍聲,徐斌金有些微微的遺憾。不過他還是很有興致的看完了這場實況錄像。
當神采奕奕的徐斌金在這個上午出現(xiàn)在陳志貴面前的時候,老陳猛的感覺到,當年自己熟悉的那個徐斌金,這次是真的回來了。
十二
齊婭麗最近很惱火。她惱火的對象是自己的姐姐齊艷麗。姐姐和姐夫都是鍛壓機械廠的職工。作為全市最大國營企業(yè)里的職工,當年他們的結(jié)合令人羨慕??墒乾F(xiàn)在,他們倆卻不得不面臨雙雙下崗的境地。
鍛壓機械廠的廠區(qū)和宿舍區(qū)都在倉儲物流基地項目的拆遷重建范圍之內(nèi),市政府和金貴集團給他們的承諾是一年半之后搬入新區(qū)入住。也就是說,齊艷麗家要在這一年半的時間找房子租住。齊艷麗的女兒正在讀高三,馬上就要高考了。齊婭麗就讓姐姐一家三口搬到自己家里先暫住。她對姐姐說。要出去租房也等半年以后,孩子考上大學再說,到時候你們兩口子隨便找個房子湊合一年就行了,可這半年不能苦了孩子。
作為市電視臺已經(jīng)退居二線的播音員,齊婭麗早就從新聞部轉(zhuǎn)到了廣告部。雖說不能在新聞節(jié)目里出鏡,只能發(fā)揮自己還算圓潤的嗓音為廣告配音,可是。廣告部的收入特別是創(chuàng)收提成彌補了這些面子上的虛榮。齊婭麗的老公在銀行上班。家里三居室的房子再住進來三口人也不見得擁擠。好在這一切只是暫時的。
可是,沒想到的是齊艷麗看妹妹和妹夫最近買的股票和基金漲了不少,就把家里僅有的十萬塊錢拿出來讓妹妹替自己操作。這錢是為了孩子上大學攢下的,另外一些是等新房到手之后裝修用的。齊婭麗沒把這十萬塊錢全拿過來投資,而是囑咐姐姐留一半用急。就是拿的這一半也只是買了三分之一的股票,其余的投在了基金上。剛開始的時候行情還好,賬面上多了七八千塊錢,可是這兩天大盤一直在跌,五萬塊錢就眼睜睜的縮水成了三萬多。這個時候姐姐就在齊婭麗面前嘮叨了,一直在問什么時候能漲。
這兩天齊婭麗都怕下班回家了。只要一回家,姐姐就跑到自己面前啰嗦股票的事情。她又不是股神。哪能說漲就漲、說停就停?終于齊婭麗逼急了,對姐姐說:“不就是五萬塊錢嗎?真要全跌沒了,我賠給你好了?!?/p>
誰知道姐姐期期艾艾的說:“前些日子看股票漲了不少,我就讓你姐夫拿身份證去開了個戶,把家里剩下的五萬塊錢也投進去了?!?/p>
齊婭麗當時那個氣啊,心說姐姐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事怎么還這么沒腦子呢。
好像是為了給她這件煩心事一點補償,電視臺廣告部主任告訴了她一件好事情,安排她參加省工商局商標廣告處組織的一次培訓。這種變相的培訓說穿了就是公款旅游,在單位里面是搶著去的美差。這次培訓共十天,地點在東北,期間還有兩天的俄羅斯境外游。因此她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了下來,正好趁這段時間出去散散心,也躲避開嘮叨的姐姐。
和齊婭麗爽快的答應(yīng)了去培訓不一樣,當鄭小箏來到部主任單獨的辦公室,聽到這個通知后遲疑了很長時間。開始是不相信這樣的好事能臨到自己頭上來,畢竟她還是一個不在編制內(nèi)的部聘職工,再說她來廣告部才只有兩年時間,多少比她資格老的同事還沒出過國呢。
廣告部主任笑著打消了她的疑問:“昨天晚上我和你家陳秘書在酒桌上一起吃的飯,當時就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衛(wèi)市長還開玩笑說在你出差的這段時間里不能讓他犯作風問題呢。怎么?陳秘書昨晚回家沒告訴你?”
鄭小箏在心里苦笑,昨晚陳開開回家的時候已半夜一點了,喝得醉醺醺的,連句完整話也說不清了,之前就在電話里說把衛(wèi)市長送回家之后,還要和兩個同學去酒吧喝酒,據(jù)說這兩個同學要向市政公司承攬路邊石的工程。天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冒出來那么多同學。在黨校的時候卻一個也沒見到過。
隨便說了幾句話,部主任又安慰鄭小箏:“別擔心你的編制問題了。這次培訓的名單是臺長飲點的,說到你的時候還讓我關(guān)心一下你的編制問題,爭取早點解決。你也回家催催陳秘書,到時候讓衛(wèi)市長也說個話?!?/p>
從主任的辦公室出來,鄭小箏不知道得知自己去參加培訓的消息后,這次同事們又會怎么看自己了。搬進新家之后,有一次鄭小箏出門晚了沒等上班車,就在她準備坐公交的時候,臺長的奧迪卻從小區(qū)里出來停在了她面前。落下半個車窗,臺長招呼她上車。臺長在車里也就隨便問了她幾句話,譬如什么時候搬到這個小區(qū)來的啊,對工作有什么看法啊,順便還夸獎了她家陳秘書年輕有為。奧迪到臺里的時候,幾輛班車也同時到達了。大家看見鄭小箏和臺長同時從奧迪車里鉆出來,從此以后看她的眼光就有些怪異了。
因此,鄭小箏對這次出差并不感到喜悅。相反,她還怕同事們在背后拿這事說道。況且,畢業(yè)以后,和陳開開還從沒一下子分開這么長時間過。不知道沒有了自己的管限,這些天他該有多得意。
自從搬家之后,鄭小箏就不去麒麟大酒店兼職演奏了。畢竟陳開開的應(yīng)酬很多,經(jīng)常出入那里。再說了,沒有買房的壓力,她也懶得出去拋頭露面??墒?,就在自己的生活在別人眼中逐漸好起來的時候,她卻并沒有感覺到快樂。自從陳開開當了市長秘書,每天早出晚歸,連個節(jié)假日都沒有了,半夜回家也常常是醉醺醺的。特別是以前頻繁的性生活現(xiàn)在也沒有了規(guī)律。最可氣的是有一次陳開開在酒后上床,竟然半途而廢,在她身上打起了酒嚕,氣得她一腳把他從床上踹了下去。
作為這次培訓的領(lǐng)隊,馬主席的心情和她的兩個下屬一樣很不爽。她是臺里最早的一批主持人,當年是臺里的當家花旦,在幾任市領(lǐng)導(dǎo)面前都是大紅人,退居二線后做了臺里的工會主席,享受副臺長級待遇。眼看著馬主席年底就要退休了,可是按照慣例,臺里給自己退休之前安排的最后一次旅游竟然是去俄羅斯逛上那么兩天。看看前幾任副臺長,退休之前哪個不是新馬泰七日游、韓日五日游,最差的也去香港、澳門轉(zhuǎn)上了一圈,可臨到自己竟然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不過,想想和自己熟悉的那些老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從人大、政協(xié)退休,根本不會有人站出來替自己說話了,她也只好忍下了這口氣,收拾收拾嘈雜的心情,帶領(lǐng)齊婭麗、鄭小箏兩個人擇日出行。
就這樣,一老、一中、一青,三名滿腹心事的女同志開始了這次為期十天的旅行。好在不愁路上沒有話題。任何一個人的牢騷都夠說個幾天幾夜的。
十三
培訓的第一站,是省城。因為全省各地的電視臺廣告部都要派人參加此次培訓,因此要等人員到齊以后一起出發(fā)。趁著這半天的時間,馬主席去省醫(yī)院高干病房探望一個多年不見的老領(lǐng)導(dǎo)。鄭小箏則去母校尋找一些當年的感覺。只有齊婭麗一個人在省工商局招待所的房間里看股票行情。
房間的電話響了很長一陣時間,齊婭麗才想起來去接聽。她心說,這大白天的,不會就有小姐上門推銷自己的吧?
電話里是位男士的聲音,儒雅而彬彬有禮的口氣,首先為自己打擾了齊婭麗的休息感到抱歉,然后希望能和她單獨談一點事情。緊接著對方笑著說,如果不方便在房間里談,那就到樓下的茶座里聊聊好了,頂多十分鐘時間就夠了。然后對方稍微帶點玩笑的語氣說樓下的斯里蘭卡紅茶很正宗,對女士的皮膚有特別的美容功效。
齊婭麗就在半好奇半無聊的心情驅(qū)使下來到了樓下的茶座。
電話里的男士已經(jīng)在等候著她了。對方從上到下一身價值不菲的衣著暫時打消了齊婭麗的懷疑。這真要是個騙子,也是個功夫到家的專業(yè)騙子,光置辦這身行頭也要上萬元吧。對方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的職務(wù)是海茵財富榜華東大區(qū)營銷總經(jīng)理。
齊婭麗根本沒看名片上對方的名字,笑了笑說:“總經(jīng)理恐怕找錯人了吧,我掙十輩子也混不到你們這個榜上去啊?!?/p>
對方很平靜,顯然不認為自己真的找錯人了,笑著說:“關(guān)于海茵財富榜,我就不多說什么了,想必齊女士肯定知道的。是這樣的,我們每年都會更新發(fā)布一次國內(nèi)的富豪名單,基本上是個人資產(chǎn)排在前一百名的富豪。這個大名單的入圍門檻是10億元人民幣,當然公布出來的那些人的資產(chǎn)顯然不止這個數(shù)目。由于這批人相對比較集中,因此我們的工作也相對簡單。但是,關(guān)注這個名單的人是不喜歡來來回回那些熟悉的面孔的。他們喜歡看見有些人的名次同去年相比有了變化,也希望看見有些人從這個名單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分新人。今年恰好你們市里面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夠資格進入大名單的人。因為此前我們對那里并不熟悉,希望齊女士能夠為我們提供一些真實而有趣的數(shù)據(jù),而我們公司會支付相應(yīng)的報酬?!?/p>
齊婭麗脫口而出:“你是想讓我當商業(yè)間諜啊?我可不干?!?/p>
對方輕輕笑了笑:“沒有齊女士說的那么過分,只是相應(yīng)的提供一些數(shù)據(jù)而已。我們公司的信譽一直很好,和各地的工商、稅務(wù)部門都有良好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更不會去做一些犯法違規(guī)的事情。這個問題齊女士就放心好了。難道齊女士不關(guān)心一下自己的工作范圍和報酬方面的事情嗎?”
齊婭麗這才稍稍放心,好奇地問:“你說的是誰啊?我就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可不一定認識那樣的大富豪。”
對方說:“還能是誰,當然是上市公司金貴集團的董事長徐斌金先生了。齊女士作為曾經(jīng)的電視臺主持人,不會連這樣的名人也不知道吧?”
聽說是徐斌金,齊婭麗暗暗松了一口氣,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接著說:“談?wù)勀銈兊墓ぷ鞣秶蛨蟪臧?。記住,違法的事情我可不干?!?/p>
下面的事情談起來就順利多了。對方每月為這份工作支付一千元的基本酬勞,如果有重大的發(fā)現(xiàn),或者徐斌金最終進入了明年的財富百人榜,酬勞都再翻一番。
口頭協(xié)議約定好了,對方心里暗想,雖說不是違法犯罪,但是變相調(diào)查一個上市公司老總的個人資產(chǎn),畢竟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而齊婭麗能答應(yīng)下來。則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齊艷麗。下崗在家已久的姐姐顯然適合這個事情。要說別的超級富豪姐姐可能不認識。但是徐斌金嘛,姐姐可是和他的父母在一起做了十多年的鄰居。自己雖然對這一千元錢不感興趣,但是對姐姐一家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不管怎么說,這次為期十天的變相旅游還是蠻豐富的,這從她們回程路上拎的大包小包就能看出來。
在俄羅斯,馬主席充分認識到這是自己在崗位上的最后一個春天了,帶領(lǐng)兩名下屬瘋狂地購物,從數(shù)千元的貂皮大衣,到幾塊錢十幾塊錢的套娃、伏特加買個遍。齊婭麗還鼓動著大家買了好幾架望遠鏡,據(jù)說是俄羅斯軍方專用的,帶有紅外功能。鄭小箏好奇的問要這個干嗎?齊婭麗一副你不懂了吧的表情說:“送人啊,要不自己留著明年去北京看奧運會用?!编嵭」~聽了也趕緊買了幾架。好在這東西也很便宜。
這十天下來,馬主席的手機基本不響。齊婭麗的手機倒是每天響幾次,大都是姐姐發(fā)的短信息,問她股票的事情,煩得她直接關(guān)機。鄭小箏則是不停地給陳開開發(fā)信息,叮囑他晚上少喝酒準時回家,惹得馬主席連連說,看人家小兩口子,才分開幾天呢就受不了了。
往家返的時候,在北京剛下飛機,陳開開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問她們什么時候到家,說徐董這周末請他們?nèi)ゼ依锍燥?,老太太想吃陳開開包的野菜水餃了,完了還叮囑她別忘了要給徐董一家?guī)ФY物。
甜蜜的掛掉電話,鄭小箏心說,這還是出差以后陳開開打給自己的第一個電話呢。
一直站在旁邊的齊婭麗聽見了鄭小箏嘴里的徐董兩個字,好奇地問:“小箏,要去哪個徐董家做客啊?不會是徐斌金吧?”其實齊婭麗心中已經(jīng)猜得差不多了,畢竟前不久參加鄭小箏婚禮的時候見到過徐斌金。
鄭小箏無奈地笑笑:“就是他。我們和他家住前后樓?,F(xiàn)在他爸爸媽媽也搬過去住了。兩個老人嫌寂寞,經(jīng)常叫我倆過去吃飯?!?/p>
走出本市的火車站,電視臺的車已經(jīng)在外面等候著了。因為齊婭麗和小箏一直住一個房間。她倆購買的東西都放在了一起??纯雌咂甙税说拇蟀“?,小箏歉意的說:“齊姐,要不去我家吃午飯吧,然后我再送你回家?!?/p>
已經(jīng)知道了小箏和徐斌金住前后樓的齊婭麗,很爽快的就答應(yīng)了她的邀請,笑著說正好去參觀參觀小箏的二人巢穴。馬主席則說:“你們年輕人去吧,我可要回家看老頭子去了。不過。小齊,小心去打擾了人家。都說小別勝新婚。更何況他們還是真正的新婚呢?!?/p>
鄭小箏不好意思的說:“沒事的,小陳今天陪衛(wèi)市長去上海開會了,不在家的?!?/p>
到了家,鄭小箏指指后面的房子說:“齊姐,那就是徐董的家,老爺子還在陽臺上遛鳥呢?!?/p>
齊婭麗一邊看一邊嘖嘖的說:“我還以為億萬富翁都住帶保鏢的別墅呢。原來也很平常?!?/p>
鄭小箏說:“他們樓上住的都是政府里縣處級以上的領(lǐng)導(dǎo),安全性比別墅好多了。齊姐,你坐著,我先洗個澡,出來再分配我們的勝利果實,然后我給你做飯吃?!?/p>
趁鄭小箏洗澡的工夫,齊婭麗拿出軍用望遠鏡來仔細地觀察著徐斌金的家。雖然她知道這樣做不會有多大用處,但是,這些實際情況肯定能對得起別人開出的那一千元酬勞。
十四
這幾天的徐斌金脾氣忽然壞起來,在公司里動不動就發(fā)火。
公司的董秘是特聘的名校博士生,導(dǎo)師是國內(nèi)有名的經(jīng)濟學家。那天徐斌金一步闖進他的辦公室,這個博士正在電腦前戴著耳麥和女友視頻聊天。徐斌金毫不客氣的對他拍了桌子。
就連陳志貴好心好意的給他一份電傳,說國內(nèi)那家最高學府要開辦EMBA高級總裁班,也被他嗆了一頓。徐斌金說:“我們是商人。那些EMBA的辦班者更是商人。我們憑自己的腦子賺錢,他們利用自己的腦子賺我們的錢。是先有了我們創(chuàng)造的案例?還是先有的他們炮制出的所謂狗屁理論?他們都是些馬后炮。這個你也信?記住,商場上從來沒有可以復(fù)制的成功。別聽他們瞎說!商戰(zhàn)是可以教育得來的嗎?笑話!”
就這么一件小事也把陳志貴搞得灰頭灰臉。
回到家里,徐斌金也沒有好臉子。晚飯是老太太精心做的。自從鍛壓機械廠拆遷以來,倆老人就只好搬過來和兒子一起住了。吃慣了母親做的飯菜的徐斌金還特意把用了多年的鐘點工給辭退了??墒悄翘焱砩闲毂蠼鸪粤藥卓诟蝌鄹泶駵?,就把筷子一放說:“不吃了,這什么破蛤蜊,凈沙子?!?/p>
望著走向臥室的兒子的背影,老太太委屈的著了看老爺子,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老爺子來了脾氣,把筷子重重一拍說:“回來!你要看不慣我們,我們就搬走。你以為我們愿意住這里啊?這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不是你媽疼你沒人照看。這么大的人了,你什么時候能不讓我們操心了?別以為有幾個錢了,我和你媽用不著你的錢,我們的退休金都花不完,除了擔你個虛名,沾你什么光了?我們這年紀,誰家沒個孫子孫女在眼前看著?你倒是孝順,孝順放哪里去了?就為了你早上說想吃蛤蜊疙瘩湯,我和你媽中午吃完飯就坐車去市場了,你還這德行!”
老太太不住地拽老爺子的胳膊,示意他別說了。徐斌金卻猛的站住了,像個小孩子似的跑到兩位老人的中間,雙手搭在他們肩上說:“爸媽,別生氣了,我這兩天公司外面事多,心情不好。我現(xiàn)在就喝蛤蜊疙瘩湯好不好?喝兩碗。不,至少喝三碗。爸,一會我陪您下象棋,讓您個馬,您可以反悔三次,好不好?”
夜深人靜了,坐在臥室電腦前的徐斌金才開始反悔自己這一段的表現(xiàn)。其實這一段時間他沒少咒罵那個把鄭小箏派出去培訓的人。
差不多一年了,晚上窺視鄭小箏的生活成了徐斌金最主要的事情。他看到了他們新婚之夜的表現(xiàn),那天陳開開被市政府的幾個同事灌醉了,一夜沒醒酒。小箏照看了他一晚上。他還看見了陳開開父母第一次走進這個房子時的拘謹和不安,看見小箏從開始對他們的熱情,以及到后來刻意隱藏的冷淡。他還看見陳開開逐漸融入社交圈子,每天醉酒而歸,而深夜里無奈的鄭小箏只有彈琴。
可以說,這近一年來,這種窺視生活成了徐斌金每天精神上的興奮劑。
可是,這種生活猛的被鄭小箏出差給打斷了。這十天來,徐斌金在夜里幾乎無事可干,消失許久的失眠又如期而至。終于他忍不住了,給陳開開電話說老太太這周末叫他們過來吃飯。當他從電話里得知鄭小箏馬上就回來的消息時,心情出奇的愉悅。
因此,他在鄭小箏回來的那天下午,推開了所有的應(yīng)酬,早早地坐到了臥室里的電腦前。然而,他被突然出現(xiàn)的畫面給嚇果了。他看見小箏對一個女人用手指點他的住處,然后那個女人獨自用望遠鏡窺視過來。他去過鄭小箏的家,知道從那個方向和角度望過來的。只能是他的住處。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自己的偷窺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不過,他馬上否定了這個判斷。當鄭小箏從衛(wèi)生間洗浴出來的時候,那個窺視自己住處的女人馬上緊張的收起了望遠鏡。顯然,鄭小箏是不知道這件事情的。
在臥室里找了半天,徐斌金也沒有找到一顆煙。最后他只好去老爺子那屋拿了一顆。回到臥室,點上煙,徐斌金陷入了沉思:顯然,自己也被人給盯上了。這會是誰呢?他指間的煙幕慢慢升騰,圍繞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圈,然后逐漸變大變淡,最終消失。
十五
第二天下午,從市郊趕回來的徐斌金一回到辦公室。就給陳志貴打了電話,讓他馬上過來一趟。陳志貴在倉儲物流基地項目的現(xiàn)場,說馬上回來。
在等陳志貴的這段時間里,徐斌金不住地玩弄著手里的這三顆攝像頭。攝像頭背部那個小小的s標志說明,這個產(chǎn)品出自金貴集團深圳那家客戶公司之手。
一大早,徐斌金就出門去了郊外一個同學那里。借用同學的手機,他給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可能被別人監(jiān)視了,請他派個專家去自己家里看看,是不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情況。在電話里他叮囑大隊長,說穿便衣去好了,就說是檢查電路故障的。然后他又給小區(qū)物業(yè)公司打了個電話,說要檢修電路,把總閘關(guān)三個小時。
沒用三個小時,公安局的專家就在徐斌金的家里找到了三顆攝像頭。
風塵仆仆趕回來的陳志貴推開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就邁了進去。然而,看到在老板椅上掛著一絲令人玩味不已笑容的徐斌金,陳志貴剛剛到嘴角的笑容也僵住了。兩人都沒說什么話,徐斌金抬手示意他先坐下來。
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陳志貴活動活動了縮在沙發(fā)里的身體,表情漸漸放松起來。
徐斌金淡笑著說:“老陳,說說吧,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陳志貴說:“已經(jīng)沒什么必要說了。這事是我們做的,我承認。不過這么做,絕對不是為了我自己的私利。是為了整個公司。我們不想把整個公司的命運押在你的身上了。畢竟現(xiàn)在的集團,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小公司了?!?/p>
徐斌金的笑容更濃了:“老陳,你真是這樣想的?呵呵,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做的?是我沒讓你兒子來公司上班那時候?還是我撤消了你小舅子財務(wù)處長那天?從你開始鼓動我讓公司上市你就開始謀劃了吧,難道你就真以為自己有能力坐在我這個位置上?”
陳志貴用力咽了一下唾液,清清嗓子說:“徐董,你看看這幾年你究竟為公司做了點什么?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有哪些不是我?guī)湍愦蛳聛淼?而你躲在背后,玩玩游戲,下下象棋。永遠都是最正確的,是公司的法人,是最大的股東,是場面上的全市首富。我不甘,我們大家都不甘?!?/p>
徐斌金說:“還有誰參與進來了?王力?”
陳志貴說:“不僅他。當年那批老人差不多都參與了。我們都不想把自己的命運捆綁在你這樣一個心理扭曲的人身上?!?/p>
徐斌金慘笑到無聲,說:“你就不怕我報復(fù)?”
陳志貴緊張的笑笑:“報復(fù)?你能把我怎么樣?這事一公開,公司估計就全垮了。這也是你的心血,你舍得?即使你把我交到司法機關(guān)又能怎么的,大不了大家兩敗俱傷,想想我們背后牽扯的那些大人物吧,你敢這樣做?”
數(shù)天之后,金貴集團向深市發(fā)出了暫時停牌交易的申請。獲得批準后,公司董秘向媒體公布了董事長徐斌金因身體原因不再擔任法人的消息,原公司總經(jīng)理陳志貴代理行使法人權(quán)力。
其實這個消息,在周末家庭聚餐上徐斌金就已經(jīng)說了。當時在座的還有陳開開和鄭小箏夫妻。徐斌金開玩笑說:“幸虧周末不開股市,要不你們提前泄露這個消息,我可能損失幾千萬呢?!比缓笮毂蠼鸷苌钋榈貙咸f:“媽,你什么時候開始再給我介紹對象啊?兒子這次可是真急了。”
吃完飯回到家里,陳開開一邊抽煙一邊分析著自己當市政府辦公廳接待處副處長的可能。忽然,陳開開停頓了片刻,岔開這個話題,緊皺著眉頭說:“小箏,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徐董好像對你很有好感呢?!?/p>
鄭小箏也愣了一下,立刻說:“哼,你才知道啊?小心我哪天給你戴綠帽子?!?/p>
接著,兩個人嘻嘻哈哈的打笑成了一團。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