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姐
朱三貴跟老張一見面就談起了花大姐。老張愣了一下,說,你認(rèn)識花大姐?他這一問,朱三貴也愣了,說,不認(rèn)識啊。
情況是這樣,朱三貴來找他的朋友老張,周末沒啥事兒,玩唄。小區(qū)找對了,“圣嘉美地”嘛,樓號也對,樓層也記在腦子里了,可是,哪個單元呢?糊涂了。
正糊涂著,迎面走來了一個人,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朱三貴皺著眉頭看。這是他的老習(xí)慣,看年輕女人的時候,喜歡皺著眉頭。這個習(xí)慣是在單位里養(yǎng)成的。單位里好幾個年輕女人呢,朱三貴每天都皺著眉頭看她們幾眼。年輕女人誰不想多看看?怎么看卻有學(xué)問。朱三貴的經(jīng)驗是,皺著眉頭看最安全,別人會以為,你是厭惡她們呢。這是經(jīng)驗,當(dā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對此不可不察。
花枝招展走過來了,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咔咔地響,朱三貴緊皺的眉頭也咔咔地舒展開了。嗨,不年輕了嘛,怎么還打扮成這樣?花大姐呀?
朱三貴開始微笑了。他想問問花大姐,知不知道老胡住哪個單元??墒?,朱三貴張不開嘴了。他發(fā)現(xiàn)花大姐的神情不對了,下巴翹起來,臉上還結(jié)了冰,一臉不屑的樣子,是瞧不起人的姿態(tài)了。
兩個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朱三貴聽見花大姐對他說,哼!
朱三貴心一顫,納悶了,怎么了這是,有病?。开?/p>
聽完朱三貴啰啰嗦嗦的解釋,老張笑了,用手朝窗外比劃了一下,說,我們這個小區(qū),都叫她花大姐!
噢,是這樣。朱三貴明白老張剛才為什么發(fā)愣了。明白了,也笑。
兩個老朋友一上午的話題都沒有離開花大姐。還把談話的地點轉(zhuǎn)移了,從老張的客廳移到小區(qū)的綠化帶里了。小區(qū)的綠化不錯,季節(jié)也好,花紅柳綠的,出來透透氣,順便談?wù)劵ù蠼?,挺好的。?/p>
老張說,花大姐是個獨身呢,還是個老姑娘呢,怎么樣,給你介紹介紹?
老張這是逗樂了。不過,也不是瞎逗,有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傾向。朱三貴兩年前沒了老伴,兒子又在外地工作。
朱三貴不吱聲。他知道老張在逗他。老朋友了嘛。他一開口,朱三貴就知道他能噴出幾粒唾沫星子。
老張還在往下逗。老張說,我先把花大姐的情況介紹一下,你心里有個底,知彼知己,百戰(zhàn)百勝,是不是?老張裝模作樣瞇起眼睛想了一會兒,說,得,就介紹一下她的戀愛史吧,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嘛。
老張喜歡用成語,是早年當(dāng)語文教師時坐下的病。不過,年齡大了,忘性也大,比早年收斂多了。
朱三貴遞給老張一支煙,自己也點上。反正沒啥事,聽故事唄。
說起花大姐這個女人,跟別的女人也沒啥兩樣。愛打扮,愛穿,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要說不一樣的地方,可能就是,這個這個,戀愛的次數(shù)多了一些。有多少次呢?不好說,恐怕她自己也說不清。而且呢,每次戀愛,都是花大姐把對方給踹了,非常的果斷,非常的秋風(fēng)掃落葉,非常的殘酷無情。當(dāng)然,這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
花大姐第一次戀愛失敗,是由于一本書。什么書呢?不知道?;ù蠼銓@種東西,一向是瞧不起的。書有什么看頭?有我好看嗎?
男一號在讀書,入迷了,花大姐來到他身邊,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要學(xué)問不要美女的樣子。花大姐的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奪了書,摔到地上,說,是我重要還是書重要?然后,用老張的說法,“拂袖而去”。完了,男一號怎么道歉都沒用,晚了,花大姐的結(jié)束語是“你把書當(dāng)老婆吧”。
花大姐第二次戀愛失敗是由于一場足球賽。電視轉(zhuǎn)播。男二號入迷了,花大姐來到他身邊,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要足球不要美女的樣子?;ù蠼愕臍庖幌伦泳蜕蟻砹?,關(guān)了電視,說,是我重要還是足球重要?然后,用老張的說法,是“又一次拂袖而去”?;ù蠼愕慕Y(jié)束語是“你把足球當(dāng)老婆吧”。
這里邊有個規(guī)律,花大姐每次戀愛失敗,都有一個道具,都有一句名言,還都有一句結(jié)束語。第三次的道具是一杯咖啡,名言是“是我重要還是錢重要?”結(jié)束語是“你把錢當(dāng)老婆吧”。第四次呢,道具是男四號他媽,名言是“是我重要還是你媽重要?”結(jié)束語是“你把你媽當(dāng)老婆吧”。嗨,哪能這樣說話呢?這個花大姐,她真是昏了頭了。
不能再往下寫了,情節(jié)雷同嘛。朱三貴聽了半天,突然就冒出一個問題,他打斷了老張的“拂袖而去”,說,老張,這些事情,是人家的隱私啊,你怎么知道的?
老張嗨了一聲,用手朝人行道的方向比劃了一下,說,整個小區(qū)誰不知道?她自己說出來的嘛。
還真是巧了,老張這一比劃,花大姐就出現(xiàn)了,在人行道上。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二十米左右的樣子。
在老張和朱三貴的視線里,花大姐站住了,跟一位老太太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敢打老娘的主意!聲音洪亮,有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氣勢。說這話的時候,花大姐還朝老張和朱三貴這邊瞥了一眼。確切地說,是瞥了朱三貴一眼。
臨到朱三貴不自在了,渾身不自在。
老張看出了什么,捅了捅朱三貴,壓低聲音說,你別介意,從上個月開始,花大姐的名言就改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酒鬼的愛情
真正的酒鬼是沒有名字的,似乎也不必有名字,叫他酒鬼就行了。
我的老家,就有這樣一個酒鬼。
酒鬼的父母不在了,也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過日子?;畹剿氖鲱^,還是一個人過日子。說起來,酒鬼的為人還是不錯的,長相不算英俊,但也不難看,身體很結(jié)實,干莊稼活兒也是把好手,可就是沒有女人肯嫁給他。想想也是,誰愿意嫁一個酒鬼呢?整天喝喝喝,多大的家業(yè)不都得變成一泡尿?
酒鬼不在乎。沒有女人算什么呢,有酒就行!
有酒就行,下酒菜卻不講究,菜園里有啥吃啥。蘿卜、白菜、菠菜、黃瓜、茄子、大蔥、辣椒,隨便一兩樣,放到鍋里一燉,或者洗干凈沾醬,吃得津津有味。過年過節(jié),炒一盤肉,或者一盤雞蛋,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酒鬼喝的是散白酒,度數(shù)高,價格低。一個人要是把自己活成了酒鬼,一般情況下,對價格高的酒,就不感興趣了。當(dāng)然,如果是別人請客,例外。
酒鬼是個熱心腸。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他都愿意幫忙。給不給工錢無所謂,管一頓酒就行。如果臨走還能拿上一瓶,那就再好不過了。
喝酒歸喝酒,酒鬼卻從來不誤農(nóng)時。這一點,難能可貴了。說起來,這也是底線,過了這個底線,就不算是個正經(jīng)的莊稼人了。
到了該下地的季節(jié),酒鬼自然也下地。播種,施肥,鋤草,收割,一樣活兒也沒落下。他的表現(xiàn),跟別的莊稼人沒啥兩樣。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酒鬼每次下地,都帶兩瓶酒。酒還是散白酒。還挺虛榮呢,不知從哪兒弄的,是名酒的瓶子。不知底細(xì)的看見,常常驚嘆一聲,喲,洋河大曲都喝上了?
酒鬼聽見,不說話,無聲地笑一笑。
有人看見酒鬼把一瓶酒放在地南頭,另一瓶酒放在地北頭。那時候玉米苗剛到半尺高,該間苗了。酒鬼在地北頭,打開酒瓶,來一口,然后搓搓手,蹲下身子,干活吧,干活。間苗的活兒不累,一次四壟,每一簇,都留下一株最健壯的苗兒,稍帶著,把雜草也拔了。到了地南頭,酒鬼拿起另一瓶酒,來一口,然后咂咂嘴,干活吧,干活。就這樣,每次干到地頭,都喝一口。一天的活兒,半天就干完了?;顑焊赏炅?,酒鬼也有了八九分醉,搖搖晃晃地回家了。酒鬼把兩個酒瓶抱在懷里,每個瓶子里,都只剩下半瓶了。
酒鬼干別的活兒也是這樣。一個愛好文學(xué)的民辦教師大發(fā)感慨,說酒鬼是一個浪漫主義農(nóng)民。
可是有一天,酒鬼突然不浪漫了。怎么回事呢?
嫁到外鄉(xiāng)的劉巧云死了丈夫,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兒回到了村子。消息一傳開,酒鬼的心就慌了,躲在家里不出來。說起來,酒鬼之所以變成酒鬼,跟劉巧云有一點關(guān)系。劉巧云出嫁那天,酒鬼喝醉了,從此再也離不開酒了。而在此前,酒鬼是滴酒不沾的。
酒鬼躲在家里不出來,是怕見到劉巧云。已經(jīng)很多年了,每次聽說劉巧云回娘家來,酒鬼都躲著。
這一次,酒鬼卻躲不過去了。
一天中午,劉巧云登門了,進(jìn)了酒鬼的家,還用一只柳條筐,帶了四瓶酒,六盤下酒菜。酒是瓶裝的,雖說不是名酒,但比酒鬼平常喝的散白酒檔次高多了。菜卻是好菜。就是過年,酒鬼也沒吃上這么好的菜,魚呀,肉呀,還有蝦,都是上等的酒肴。
劉巧云不說話,甚至都沒有正眼瞧酒鬼一眼。她麻利地擺上飯桌,端上碗筷,把酒杯倒?jié)M,這才開了口,說:“我陪你喝酒吧?!豹?/p>
酒鬼很聽話,乖乖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干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喝酒,喝酒。
幾杯酒過后,酒鬼的眼淚下來了。劉巧云呢,也是淚光閃閃的。
兩個人喝到第三瓶的時候,酒鬼不行了,醉了,趴在飯桌上,嗚嗚地哭。劉巧云呢,還很清醒。她拍了桌子,對酒鬼說:“一個爺們,就這點酒量,還好意思當(dāng)酒鬼?”
酒鬼不哭了,抬起頭,看劉巧云。眼睛眨巴眨巴的,可憐兮兮的樣子。
劉巧云嘆氣了,說:“把酒戒了吧,把酒戒了,我跟你好好過日子,啊?”
酒鬼很聽話,還真就把酒戒了。兩個月以后,劉巧云成了他的妻子。
一個浪漫主義農(nóng)民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主義農(nóng)民。
還是那個愛好文學(xué)的民辦教師,再次大發(fā)感慨了。他說,還是現(xiàn)實主義好啊。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