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本文對《管子·禁藏》篇錯簡復(fù)原作了三點補充論述。并認(rèn)為全篇有一個主題思想，即提倡君主心中保持自我克制的思想；表現(xiàn)在治國理念上，又有三條思想線索，即以法治國、以時施政、以利勸民。最后指出《侈靡》篇與本篇思想上的聯(lián)系最為密切，既有很大差別，又一脈相承。

關(guān)鍵詞：《管子》 《禁藏》 政治思想

《管子·禁藏》篇蘊藏著豐富的政治思想，是全書中極其重要的一篇，歷來頗受學(xué)人重視。如張舜徽先生自言“夙好誦習(xí)《管子》，嘗反復(fù)究繹其論法諸篇，果得其中精粹之文，凡十有八”，其中之一即《禁藏》篇。先生又云：“余嘗有意從《管子》中抽出此十八篇，為之疏證，使之別行。終以他事間之，未能成也?！笨上壬褮w道山，再也不能讀到如《周秦道論發(fā)微》般的“《禁藏》發(fā)微”了。前輩學(xué)者關(guān)于《禁藏》篇的研究成果，主要有胡家聰先生《管子新探》的有關(guān)章節(jié)和牛力達先生的專題論文，其中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學(xué)術(shù)見解。筆者10年前開始習(xí)讀《管子》，曾經(jīng)受到他們一些觀點的啟發(fā)，也形成一些與他們不同的看法。但由于當(dāng)時主要興趣集中在《禁藏》錯簡問題上，沒有對其內(nèi)容和思想作更多的分析。這里不揣翦陋，再談幾點個人的看法。

一、《禁藏》篇錯簡補說

要談?wù)摗督亍菲乃枷耄紫扔幸粋€文獻上的問題是無法回避的，即篇文的錯簡問題。清人張文虎首先懷疑《七臣七主》中間部分從“故一人之治亂在其心”到“名斷言澤”為他篇錯簡，張佩綸認(rèn)為就是《禁藏》篇錯簡，理由講得還不夠充分。所以雖然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接受這一說法，但也有不贊同的。如黎翔鳳先生認(rèn)為：“此文承‘七主’而縱言之，何云‘不相覆’乎!”牛力達先生的論文一開頭就說：“《禁藏》是一篇邏輯嚴(yán)密、首尾完整的經(jīng)濟論文。”對于有些學(xué)者過度懷疑古書，動輒斥為錯簡偽書的做法，筆者向來持有保留態(tài)度，因而起初也沒有認(rèn)同這一錯簡說，但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條錯簡的有力證據(jù)。唐人馬總叢抄諸子而成的《意林》一書，在卷一節(jié)錄了《管子》二十條文句，大致是按原文先后的順序編排的。其中所抄第十條：“楚王好小(此處脫腰字)，美人省食；吳王好劍，國士輕死。主好宮室，則工匠巧；主好文采，則工女靡?！边@段話今本在《七臣七主》篇內(nèi)，馬總卻將其夾抄在出自《禁藏》篇的兩條文字之間，顯得十分反常。所以我們懷疑馬總所依據(jù)的鈔本中這段錯簡還在《禁藏》篇內(nèi)，晚唐以后才錯入《七臣七主》篇，并推測這段文字原來應(yīng)該編排在《禁藏》篇首部分“為其傷于本事而妨于教也”句之下。這一考證結(jié)論總體來說應(yīng)該是有點道理的，但有些具體論述還很粗疏，這里先作三點修正和補充。

(一)、錯簡產(chǎn)生的年代。我們的復(fù)原方法有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問題，以前沒有加以注意和解釋。錯簡開頭部分有“主好本”一句，唐人尹知章注云：“本謂農(nóng)桑也?！卑次覀兊膹?fù)原方法，這個“本”字與《禁藏》篇首部分的“本”字中間僅僅隔了33個字，那句話下僅注云“傷事而妨教”，后面這句才專門就“本”字作出解釋，就不符合注釋的常理。尹知章注釋的本子這段話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七臣七主》篇中，錯簡產(chǎn)生于馬總以后的推斷是錯誤的。但這一點還不足以顛覆我們關(guān)于錯簡的基本觀點，因為雖然馬總的生活年代比尹知章約晚百年，但他所依據(jù)的并不是尹注本，而是更早的沒有發(fā)生錯簡的舊抄本，這一點從《意林》目錄中在《管子》書名下注明為“十八卷”，可以得到證明。因此，我們?nèi)匀粓猿衷械腻e簡說，只不過其產(chǎn)生年代應(yīng)提前到唐初。

(二)、錯簡的起止。張文虎認(rèn)為錯簡至“名斷言澤”為止，我們不加思考地予以引錄，沒有注意到后人的一些不同說法。這里先將今本《管子·七臣七主》有關(guān)文字引錄于下：

明王知其然，故見必然之政，立必勝之罰。故民知所必就，而知所必去，推則往，召則來，如墜重于高，如瀆水于地。故法不煩而吏不勞，民無犯禁。故有百姓無怨于上，上亦／法臣：法斷名決無誹譽。故君法則主位安，臣法則貨賂止，而民無奸。嗚呼美哉!名斷言澤。

清代以來許多學(xué)者注意到，《七臣七主》篇君、臣各有“六過一是”，而這段話以下只有“六過”之臣，缺少“一是”?！豆茏蛹！芬稳玷罢f：“上亦’二字乃‘矣’字之訛，連上為句者?！ǔ肌癁槟?，與下六臣一例?！闭\為卓識。末兩句與篇首部分“嗚呼美哉，成事疾”相似，顯然應(yīng)為同一篇的文字。所以“法臣”以下為《七臣七主》原文，錯簡止于“上亦”二字。

(三)、錯簡的復(fù)原。何如璋的“上亦”訛字之說，并不可信。錯簡開頭“故一人之治亂在其心”和《禁藏》“故先慎于己而后彼”兩句中的“故”字，在唐初鈔本中很可能正好各自居于一頁之末，唐人將這幾頁散亂的書頁重新粘連時，將本應(yīng)接于下一“故”字下的錯簡，接于上一“故”字下。按這一推斷來復(fù)原錯簡，應(yīng)將其置于“故先慎于己而后彼”這句話中的“故”、“先”二字之間，“上亦”與“先慎于己而后彼”連讀為一句，與下兩句“官亦慎內(nèi)而后外，民亦務(wù)本而去末”，正好句法相同。而從全篇來看，《七臣七主》去除錯簡以后，“君法則主位安，臣法則貨賂止”等直接上承“故主虞而安，吏肅而嚴(yán)”等論述?！督亍费a入錯簡以后，“刑煩而奸多”、“明王知其然，故必誅而不赦，必賞而不遷”等直接上承前引錯簡“法不煩而吏不勞”、“明王知其然，故見必然之政，立必勝之罰”等論述。兩篇各自的文風(fēng)、思想都更加統(tǒng)一，前后呼應(yīng)更加密切。

二、《禁藏》篇的思想特征

在復(fù)原《禁藏》錯簡后，再來討論全篇的思想特征。清人張佩綸說：“《牧民》篇：‘省刑之要，在禁文巧?！斗ǚā菲骸麆儆谏恚瑒t令行于民矣?！似局^禁在上不在下，在內(nèi)不在外，意氣不定則營物，意氣定則不營物，故以‘禁藏’名篇。前半極言禁勝于身之故，后半詳言令行于民之效，而刑罰之省，文巧之禁，不期然而然矣?！焙衣斚壬f：“精研《禁藏》全篇，其內(nèi)涵主要有三條線：第一，明主內(nèi)心體道，修己正身，先慎于已而后彼’；第二，嚴(yán)于執(zhí)法，‘法者天下之儀’，‘主上視法嚴(yán)于親戚’；第三，行四時之政?！彼麄兓蛎骰虬档刂鲝?，根據(jù)其對思想的理解，將錯簡文字分別復(fù)原到《禁藏》相關(guān)內(nèi)容之下，這一點我們不能贊同，但是他們的上述思想分析，給人以很多啟發(fā)。

根據(jù)我們的復(fù)原方法，全篇的論述層次大體比較清楚，即可以粗略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至錯簡“則主道備矣”，從總體上論述君主的思想行為準(zhǔn)則；第二部分從錯簡“夫法者所以興功懼暴也”至《禁藏》“當(dāng)今為愚人”，主要圍繞法的問題來作論述：第三部分從“故圣人之制事也”至“田備然后民可足也”，主要論述治理民眾的問題；第四部分即末段，為謀攻敵國的五種方法。當(dāng)然，古人文法循環(huán)往復(fù)，百變不窮，這里前三部分的論述是有所交叉的，正因如此，才能達到前呼后應(yīng)、說理透辟的效果。從思想上分析，我們認(rèn)為本篇可以說有一個主題，即禁藏思想；又有三條思想線索，即以法治國、以時施政、以利勸民。

(一)、禁藏思想。作者開門見山，點出主題：“禁藏于胸脅之內(nèi)，而禍避于千里之外，能以此制彼者，唯能以己知人者也。”這個“禁藏”應(yīng)該視為本篇的特殊概念，意為君主心中保持自我克制。作者認(rèn)為：“一國之存亡在其主，天下得失道一人出”，“凡治亂之情，皆道上始?！边@是因為君主的思想行為具有示范作為，臣民都“從主之所欲”，“主好本，則民好墾草萊；主好貨，則人賈市；主好宮室，則工匠巧；主好文采，則女工靡”。所以只有君主慎于己，才能去要求臣民：“先慎于己而后彼”。君主慎于己，重點并不在文中大量文字所表現(xiàn)的生活細(xì)節(jié)方面，如“不美宮室”、“不聽鐘鼓”等，主要在于政治層面上?！懊髦饔辛鶆?wù)、四禁。六務(wù)者何也?一曰節(jié)用，二曰賢佐，三曰法度，四曰必誅，五曰天時，六曰地宜?！边@六務(wù)中最核心的一點為法度。“明王審法慎權(quán)，下上有分。夫凡私之所起，必生于主。”君主的私欲是對法度的極大威脅，由此作者將對君主的要求提高到精神的層面?！耙蝗酥蝸y在其心?！薄盃I于物而失其情，愉于淫樂而忘后患?！弊晕铱酥凭褪且谩耙舛ā眮砜朔?nèi)心的欲望，遠離禍患?！耙舛ǘ粻I氣情，氣情不營則耳目谷。適身行義，儉約恭敬，其唯無福，禍亦不來矣。驕傲侈泰，離度絕理，其唯無禍，福亦不至矣?！边@樣的君主身心和諧，思想行為相統(tǒng)一，可謂“主道備矣”。禁藏思想是本篇的主題，而真正貫徹這一思想，表現(xiàn)在具體的治國理念上，就是要以法治國、以時施政、以利勸民。

(二)、以法治國。作者極言法的重要性：“夫法之制民也，猶陶之于埴，冶之于金也。夫法者，所以興功懼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fàn)幰?；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法律政令者，吏民?guī)矩繩墨也?！薄胺ㄕ?，天下之儀也，所以決疑而明是非也。”以法治國，就要“必誅而不赦，必賞而不遷”。這表面上看很難，實際上法一旦施行，君臣民一體遵守，就不會有違法之事?！坝行讨翢o刑者，其法易而民全?！薄胺ú粺┒舨粍冢駸o犯禁，故有百姓無怨于上?！彼苑ú皇且晃秹褐泼癖姡喾词菫槊癖姟爸吕Α钡墓ぞ?，是“百姓所縣命也”。法應(yīng)該由君臣共同建立，更要公正無私，對全體國民一視同仁：“法令者君臣之所共立也”，“不為親戚故貴易其法”，“主上視法嚴(yán)于親戚”。這樣的法制社會，一切以法令為準(zhǔn)繩，官吏按法令行事，民眾按法令來組織?！胺顬榫S綱，吏為網(wǎng)罟，什伍以為行列”，移之于攻戰(zhàn)，就能“戰(zhàn)器備，農(nóng)事習(xí)，則功戰(zhàn)巧矣”。在階級社會中，法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反映，當(dāng)然不可能真正為民眾“致利除害”，但它作為一種制度和諧，也是社會和諧的重要保證，本篇以法治國的主張也值得肯定。

(三)、以時施政。作者提出“明主有六務(wù)、四禁”，“六務(wù)”中的天時、地宜，就是按照自然規(guī)律施行政令。具體地說，就是“春發(fā)五正”、“夏賞五德”、“秋行五刑”、“冬收五藏”的四時教令，“四時事備而民功百倍矣”。反面來說，就是“春無殺伐”、“夏無遏水”、“秋無赦過”、“冬無賦爵”等，“春政不禁，則百長不生；夏政不禁，則五谷不成；秋政不禁，則奸邪不勝；冬政不禁，則地氣不藏。四者俱犯，則陰陽不和，風(fēng)雨不時。”這是中國古代天人和諧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是保證以農(nóng)業(yè)為中心的生產(chǎn)事業(yè)和其他國家事務(wù)正常進行的根本保證。

(四)、以利勸民。作者認(rèn)為：“夫為國之本，得天之時而為經(jīng)，得人之心而為紀(jì)。”“主政可往于民，民心可系于主?！薄吧普哙鲋院Γ瑺恐岳?。”“居民于其所樂，事之于其所利?！敝卫砻癖姷年P(guān)鍵，是得到他們的衷心擁護；而做到這一點，首先就要考慮民眾的利益。作者提倡君主節(jié)用、以法治國等，都曾經(jīng)從利民的角度立論，但與民利最直接相關(guān)的還是在經(jīng)濟生活方面，本篇對此極為重視。如說：“養(yǎng)老長弱，完活萬民?！薄耙率匙悖抗?。衣食足，則侵爭不生，怨怒無有，上下相親，兵刃不用矣?！背艘话阒鲝垺皠?wù)本去末”等之外，還認(rèn)為：“故善者必先知其田，乃知其人，田備然后民可足也?！碧貏e是提出了一個富民的標(biāo)準(zhǔn)：“富民有要，食民有率，率三十畝而足于卒歲。歲兼美惡，畝取一石，則人有三十石，果菔素食當(dāng)十石，糠枇六畜當(dāng)十石，則人有五十石。布帛麻絲，旁入奇利，未在其中也。故國有余藏，民有余食?！北酒_為戰(zhàn)國中晚期齊法家作品，卻不像秦晉法家那樣一味采取高壓政策，主張用“利”來勸化民眾，特別是在經(jīng)濟上保障“衣食足”，甚至達到“富民”的程度，以實現(xiàn)君民之間的和諧，可以說很好地繼承了管子“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的光輝思想。

三、《禁藏》篇和《侈靡》篇

《禁藏》篇作為《管子》的一篇，與書中其他篇章在思想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曾經(jīng)通過考察本篇主旨，認(rèn)為其思想介于《法法》和《任法》兩篇之間，并簡單指出它“與《侈靡》篇有思想上的聯(lián)系，兩篇同屬于管子學(xué)派作品，從其相同處考察，正可以看出一個學(xué)派前后之相承；從其異處考察，則可以理出它先后發(fā)展的軌跡。”這里僅對后一點再作些具體的論述。

首先，兩篇的基本性質(zhì)相同。自郭沫若先生以來，《侈靡》篇被公認(rèn)為一篇經(jīng)濟論文。無獨有偶，《禁藏》篇也被牛力達先生稱為一篇經(jīng)濟論文。之所以出現(xiàn)這兩種說法，是由于這兩篇文章的基本性質(zhì)確實有很多相同之處。但我們認(rèn)為不能說它們是經(jīng)濟論文，而是綜合性的政論，只不過其中關(guān)于經(jīng)濟思想的論述都占有一定的比重。我們曾經(jīng)論述過，《侈靡》篇的主旨是通過實施侈靡政策，使君臣民上下相安，有效地控制臣民，最終達到稱霸諸侯的政治軍事目標(biāo)。本篇思想如上所述，提出了一系列的治國理念，經(jīng)濟思想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一點略讀兩篇文章就可以看出，茲不詳論，僅就本篇末段是否他篇錯簡略言一二。

胡家聰先生說：“《禁藏》末段所謂‘謀攻者五’(原作：謀有功者五)，與《禁藏》文義不相銜接，而所論系謀攻別國的五種權(quán)術(shù)，復(fù)與《六韜·文伐》有相合之處，似系別篇錯簡，誤置于此?！蔽覀冋J(rèn)為本篇作為綜合性政論，最后論述一些謀攻別國的方法，仍屬題內(nèi)之義，這就正像《侈靡》討論侈靡政策，附帶言及如何“伐不服”、“合于天下”，是同樣的道理。這一段開頭說：“凡有天下者，以情伐者帝，以事伐者王，以政伐者霸。”參考上文，“以情伐”當(dāng)指本國君主“意定而不營氣情”，別國君主“營于物而失其情”，伐之可帝。事即上文“圣人之制事”之事，政則為事之一。本國百事俱舉或政事有成，勝過敵國，可成王成霸。這是承上總論內(nèi)政的三個層次，以引出“謀有功者五”的論述，文義正相銜接。

其次，兩篇的思想有很大差別，但實質(zhì)一脈相承。這兩篇思想上的差異很多，如《侈靡》關(guān)于法度只有“法制度量，王者典器也”等零星論述，而本篇中以法治國是一條主要的思想線索。其最顯著者，《侈靡》篇提倡侈靡消費，如說：“雕卵然后瀹之，雕橑然后爨之?！薄胺e者立余食而侈，美車馬而馳，多酒醴而靡?！薄熬薤幣?，所以使貧民也；美壟墓，所以使文明也；巨棺榔，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倍酒獎t有濃厚的務(wù)本去末、崇儉抑侈思想，如說：“夫明王不美宮室，非喜小也；不聽鐘鼓，非惡樂也，為其傷于本事而妨于教也?！薄肮适ト酥剖乱?，能節(jié)宮室、適車輿以實藏，則國必富、位必尊；能適衣服、去玩好以奉本，而用必贍、身必安矣?！薄肮柿⑸碛谥校B(yǎng)有節(jié)：宮室足以避燥濕，食飲足以和血氣，衣服足以適寒溫，禮儀足以別貴賤，游虞足以發(fā)歡欣，棺槨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墳?zāi)棺阋缘烙洠蛔鳠o補之功，不為無益之事?！迸Ａ_先生認(rèn)為這些都是反對侈靡的言論，“和《侈靡》篇的觀點是完全對立的”。我們認(rèn)為，《侈靡》篇所提倡的是與周代分封制度和禮樂制度相適應(yīng)的等級消費思想，它非但不是一種異端，反而是當(dāng)時最正統(tǒng)的一種官方思想。春秋末戰(zhàn)國初晏子、墨子等提倡節(jié)用以后，崇儉思想才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從這一歷史背景說，本篇與《侈靡》篇可以說是很不同的。但實施侈靡政策的目的，用《侈靡》篇原文說是“賤有實，敬無用”，“通于侈靡，而士可戚”，即通過讓貴族擁有禮樂特權(quán)，享受金石狗馬之類無用之物，來親近他們，使其樂于為國效力。本篇則說：“能移無益之事，無補之費，通幣行禮，而黨必多，交必親矣?！边@是在新的歷史條件和思想背景下，對侈靡思想核心的繼承和發(fā)展。

此外，《侈靡》篇說：“教之始也，身必備之?！薄坝谐忌醮螅瑢⒎礊楹?，吾欲憂患除害，將小能察大。”“修之心”，“聲好下曲，食好咸苦，則人君日退”。這些論述與本篇主題思想，即禁藏避禍，防止“營于物而失其情”，都有相通之處。

《侈靡》篇說：“必辨于天地之道，然后功名可以殖?！薄胺蜻\謀者，天地之虛滿也，合離也，春秋冬夏之勝也?！薄耙詴r事天?！薄皾M虛之合，有時而為實，時而為動。地陽時貸，其冬厚則夏熱，其陽厚則陰寒。是故王者謹(jǐn)于日至，故知虛滿之所在，以為政令?！薄笆掌浯呵镏畷r而消之。”“夫陰陽進退，滿虛亡時。其散合可以視歲，唯圣人不為歲，能知滿虛，奪余滿，補不足，以通政事，以贍民常?！逼渲屑扔兴臅r教令思想的原則表述，又主張掌握歲時變化的規(guī)律，來“奪余滿，補不足”。本篇的四時教令思想已如上述，又說：“彼時有春秋，歲有敗兇，政有急緩。政有急緩，故物有輕重；歲有敗兇，故民有義(羨)不足；時有春秋，故谷有貴賤。而上不調(diào)淫，故游商得以什伯其本也?！边@段話與書中《國蓄》篇相似：“歲有兇穰，故谷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賈游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強者能守；分財若一，智者能收?！彼鼈儜?yīng)該都是就上引《侈靡》諸句和下面兩則論述所作的綜合和發(fā)揮：“商人于國，非用人也……市廛之所及，二依(倍)其本?！薄安蝗?，則強者能守之，智者能牧(收)之，賤所貴而貴所賤?！?/p>

《侈靡》篇認(rèn)為人具有趨利的本性，主張滿足民眾衣食田宅之需：“百姓無寶，以利為首。一上一下，唯利所處。利然后能通，通然后成國。利積多者，百姓則從而歸之也。”“水鼎之汨也，人聚之；壤地之美也，人死之；若江湖之大也，求珠貝者不令也?！薄帮嬍痴咭?，侈樂者也，民之所愿也。足其所欲，贍其所愿，則能用之耳?！薄凹妆?，必先于田宅?！北酒乃枷刖€索之一就是以利勸民，已如上述。而其對人性的分析，更是入木三分：“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此貴賤之所同有也。近之不能勿欲，遠之不能勿忘，人情皆然?！薄胺蚍踩酥?，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其商人之通賈，倍道兼行，夜以續(xù)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漁人之入海，海深萬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淵之下，無所不入焉。”“故善者必先知其田，乃知其人，田備然后民可足也?！眱烧邔τ谌说内吚拘赃^于夸張，但其滿足民眾欲望的主張，可以說是管子學(xué)派一以貫之的重要思想，值得肯定。

最后，兩篇中有些特殊詞語用法相同，而這些用法在其它先秦古書中不太常見。如《侈靡》說：“眾而約?！薄伴L喪以毀其時，重送葬以起身財。一親往，一親來，所以合親也。此謂眾約。”所謂“約”，是指民眾不用君主要求，就自愿集合起來。本篇也有這一用法：“不求而約，不召而來?！?/p>

《侈靡》中的“二十歲而可廣”一句，前賢作過很多解釋，都未能得其真意。其實這個“廣”字所包括的意思就是下文的“信其情者傷其神”、“聲好下曲，食好咸苦，則人君日退”，是指盡情追求物質(zhì)享受而導(dǎo)致精神曠廢?！豆茏印窌小皬V”字的這一用法還有兩例。一是《形勢》說：“無廣者疑神?！币皇潜酒f：“聽其滛樂，以廣其心?！北酒终f：“營于物而失其情者也，愉于滛樂而忘后患者也”，其意相當(dāng)于“廣”；“意定而不營氣情，氣情不營則耳目谷”，其意相當(dāng)于“無廣”。

《侈靡》說：“鄰國之君俱不賢，然后得王。俱賢若何?曰：忽然易卿而移，忽然易事而化，變而足以成名，承弊而民勸之。”其中“承弊”二字，先秦古書中少見連用者，今人對其含義多已不能索解，庸俗地解釋為“贈幣”，也有人說是“拯弊”。本篇說：“兩國相敵，必承其弊?！眱上鄬φ?，用法完全相同?！妒酚洝肪?：“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卷30：“太史公曰：湯武承弊易變，使民不倦。”卷130《太史公自序》：“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彼抉R遷對《管子》很熟悉，其承弊之說，蓋即來源于此。近代以來，許多學(xué)者將《管子》完全看作叢抄的偽書，甚至以為其成書于漢代，僅從這一具體例證來看，這類說法就難以成立。

(責(zé)任編輯；謝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