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畢有了新稱呼:畢老師。
老畢不老。老畢才四十五六,可是,寧古鎮(zhèn)的人不管老少,都叫他老畢。不過,背地里也有人叫他畢六。聽起來,像一種維生素,只是,畢不是那個B,六也不是那個6。畢六跟老畢的排行無關(guān),跟他的荷爾蒙有關(guān)。新婚之夜,老畢勇征猛戰(zhàn),前前后后,六上六下。過后,有好事者詢問,老畢不無炫耀地伸出巴掌,然后,在那人的一臉驚訝中,慢慢地卷起了中間三根指頭。那人頓時傻了:“六,六次?!老畢,你,畢……六,六……”
畢六就是這么來的。這個稱呼事關(guān)閨帷,不適合公開傳揚,知道的人較少,大多數(shù)人還是叫他老畢。
老畢有了新稱呼是不久以前的事。
老畢去教書了?非也。老畢雖是有文化的,但是,他可不愿意做個孩子王,將一世的才華變做粉筆灰。老畢啥文化?大學(xué)。老畢在填寫各種表格里的文化程度一欄時,向來都是驕傲且鄭重地寫下“大學(xué)”兩個字。只是,偶而會有那些追究細節(jié)的表格,還要填上畢業(yè)學(xué)校,老畢就會有些氣餒,他的筆尖頓了頓,猶豫一下,才輕描淡寫地填上:電視大學(xué)。這個時候,老畢就希望這表格能要求得再細一些,比如,要求填寫畢業(yè)時間,那樣,老畢就會很自豪很瀟灑地一揮而就:1983年。
1983年,那是什么年代,中國恢復(fù)高考制度才剛剛五年。當老畢把大紅的畢業(yè)文憑擺在他家最顯眼的對箱上面時,整個寧古鎮(zhèn)有幾個人敢在自己的履歷表中填上大學(xué)兩個字?
哼!
叫老畢老師,是因為老畢成了寧古鎮(zhèn)的藝術(shù)家,而且是鎮(zhèn)上惟一在市里拿過大獎的,啥小事?翻翻寧古鎮(zhèn)的歷史,能在市里拿獎的又有幾人?
哼哼!
這么說,老畢是搞藝術(shù)的文化人了?非也。老畢電大學(xué)的是畜牧,所以,一直在鎮(zhèn)畜牧站工作。畜牧站的工作人員如何能摘得市里藝術(shù)大獎的桂冠?用老畢的話說,這是緣份??!
別看老畢人長得比個麻桿粗不了多少,黑瘦黑瘦,毛毛糙糙的,卻是個心靈手巧有內(nèi)秀的。他能掌鞋,能修自行車,會盤炕,會刻洗衣板。他用破篩子網(wǎng)和亂毛線頭做成一個別致的腳踏墊,擺在門口,讓所有來客嘖嘖夸贊,夸得他老婆林茹那個開心呀,一不留神,咧開了嘴,露出兩個大暴牙。他把用過的青霉素瓶一個一個地粘起來,粘成魚,粘成樹,小瓶里灌了帶顏色的水,那魚就紅了,那樹就綠了,哄得他兒子畢小龍那個笑呀,一不小心,兩個鼻孔冒出了三個鼻涕泡。過年時,寧古鎮(zhèn)人的都扎個燈籠掛在家門口,平頭百姓能扎出什么花樣啊,不過是四個或者六個木棍撐起一塊紅綢子,或者干脆糊張紅紙完事。老畢家就不是這么簡單了,老畢扎的燈籠里面有畫,畫上的人或者騎馬,或者搖扇,更邪乎的是,燈籠里那畫能轉(zhuǎn),馬會走,扇會搖。乖乖,真是了得。老人明白,人家老畢扎的那叫走馬燈,有講究的。老畢的日子在老婆兒子的笑聲中,在左鄰右舍的羨慕中,過得有滋有味。
寧古鎮(zhèn)雪大,說是日本的什么海和俄羅斯的什么湖的氣流在這里碰頭,每年一進十月就開始下雪,來年四五月份還是雪花漫天。寧古鎮(zhèn)家家房前屋后都是雪堆,礙事不說,倒上爐灰垃圾雞屎人尿,難看死了??衫袭吋揖褪橇硪环吧@袭叞涯茄┒颜糜心S袠?。雪小堆成雪人,雪大堆成雪屋子,要不就堆個大象,堆頭牛。瞅上去,順眼,舒心,雪屋子里,有的埋著過年的魚肉,有的掏空了當茅房,省得大人孩子拉屎撒尿時,不小心讓人偷看了屁股。
鄰居家的女人瞥一眼自家的笨爺們,嘆口氣:“看人家老畢?!苯稚献哌^的男人,禁不住歇下腳,眼盯著那些雪玩意揣摩一陣。
在大家的夸獎聲中,老畢對堆雪的事就更上心了,慢慢的,他用雪堆出來的景越來越多。老畢不光在自個家前前后后的弄這些雪景,還在畜牧站的院里子堆。馬年堆馬,豬年堆豬,一年又一年,老畢堆雪景的本事越來越大,后來,他竟能堆出人的模樣來,當然不是那種滿大街都能看到的只有一個腦袋的雪人。老畢堆的雪人有抽著巨大煙袋的老漢,有圍了一幫孩子的娘兒們。他堆的老漢手粗腳寬,他堆的娘兒們奶大腚闊,丑得沒法看,可是大家還是喜歡看,一邊看,一邊笑,老畢也跟著笑。老畢做夢也沒想到,他的這些玩意會讓他出名,讓他成為寧古鎮(zhèn)的藝術(shù)人。出了名的老畢,眼里裝的再也不僅僅是一個小小的閉塞的寧古鎮(zhèn)了,他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接軌了,他的眼前一下子花花起來。
讓老畢出名的是羅西。
羅西是一個攝影家,市里的,挺有名氣。這幾年,人們的日子過寬裕了,游山玩水的人多,這世上有名的景逛夠了,就去翻一些犄角旮旯。寧古鎮(zhèn)因為雪大雪厚,就讓人翻出來了,還給起了個名:雪鄉(xiāng)。每年到了下雪的時節(jié),南來的北往的,觀光的,玩雪的,照相的,拍電影的,一撥一撥地不斷溜。羅西就是那照相的。她一邊照一邊說,老畢你整那玩意有名,叫雪雕,再后來,牡丹江市里搞雪雕藝術(shù)大賽,縣藝術(shù)館就派老畢去參加。老畢懵懵懂懂地去了,懵懵懂懂地捧回一個大獎。
老畢把燙了金字的獎牌掛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左端詳右端詳,竟還是覺得有點委屈了獎牌,就把獎牌捧到辦公室。咣,咣,咣,往墻上楔個鐵釘,掛起獎牌。看了看,還是覺得不合適。獎牌上只寫了優(yōu)秀獎,沒有單位沒有名字,如果不解釋,誰知道這獎牌跟他老畢有關(guān)呢?老畢想了想,又把獎牌摘了下來,擺在自己的桌子上。
老畢給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來,細細地打量獎牌,內(nèi)心深處竟有幾許遺憾。這個大賽不咋的,光發(fā)獎牌不發(fā)獎金。老畢心里正嘀咕,電話響了,是縣文化館打來的,說是要給他擺慶功宴,為他祝賀。老畢急忙趕去,酒宴設(shè)在了縣城里最有名的滿江紅酒館,席間,縣委副書記、分管文化工作的副縣長還過來敬了酒。
縣里那天剛好在滿江紅招待市電視臺的幾個新聞記者,書記縣長都是陪記者的,聽說文化館這邊有事,就過來敬杯酒,老畢不知道背后的事,以為書記縣長單為他去的呢,回來以后,進門就跟林茹說:“知道嗎?我今天和誰一起喝的酒?縣委書記,縣長,我們一起喝的,書記,縣長,都給我敬酒?!?/p>
剛巧,那天林茹的弟弟會親家,林茹就拉著老畢去陪親戚。那天的主賓本是親家,可是,老畢卻占盡了風頭。他一遍一遍地講:“書記,縣長,都來了,來給我敬酒。那叫縣太爺呀,一點架子沒有,一口一聲地叫我畢老師。”
第一桌的人聽了,對他無比敬佩??h太爺都敬過酒的人,咱麻溜地趕緊也敬一杯呀。你一杯,我一杯,老畢很爽快,一仰脖,喝了。
第二桌的人聽了,對他充滿羨慕。跟書記縣長喝過酒的人,跟咱也喝一個唄,讓俺們沾沾福氣。你一杯,我一杯,老畢挺干脆,一仰脖,喝了。
第三桌的人聽了,對他分外敬重。俺們平頭百姓敬不著縣長書記,敬敬老畢吧,你一杯,我一杯,老畢不含糊,一仰脖,喝了。
到了第四桌,老畢就站不穩(wěn)了,他扶著桌子,掃了掃一桌子的人,舌頭發(fā)硬:“書,書記,縣長,都,都來,來給,給……哇——”
老畢吐了。
第二天,鎮(zhèn)委書記、鎮(zhèn)長先后來看望老畢,進門就稱他畢老師,感謝畢老師的雪雕藝術(shù)為寧古鎮(zhèn)爭了光。就這么著,老畢成了畢老師。
老畢成了畢老師以后,鎮(zhèn)里來了檢查文化工作的領(lǐng)導(dǎo),老畢的成就必定在匯報內(nèi)容之中。有人還在牡丹江晚報上看到一條報道,說的就是老畢的事。可惜,老畢一直沒找到那張報紙。聽人說,那篇稿子不小,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老畢沒想到,他一下子成了寧古鎮(zhèn)乃至寧古縣的藝術(shù)家,文化名人。鎮(zhèn)里大大小小的文化活動,都要請老畢參加。其他活動,哪怕是稍稍跟文化掛點邊,主辦者都會想到老畢。似乎老畢不到,活動便沒了檔次,是不成功的。有些單位搞精神文明建設(shè),一定要請到老畢做指點,當頭頭的心里才會踏實些。
老畢就這樣被大家崇敬著,恭維著,老畢在這樣的尊重敬仰中,頭抬得越發(fā)地高,眼瞪得越發(fā)地大,聲調(diào)也越發(fā)地高亢,荷爾蒙當然越發(fā)地旺盛。
頭抬得高,或許有風度,眼瞪得大,也能叫做精神,聲調(diào)高,至少也算底氣足,可是,荷爾蒙旺盛,麻煩就來了。
這頭一遭就是老畢的夫妻關(guān)系緊張了。
老畢的發(fā)妻林茹跟他是中學(xué)同學(xué),一直追求老畢。老畢呢,自打偷偷看了《金瓶梅》,心里關(guān)于男女的那一竅就開了。開了竅的老畢,就一直想把理論上的收獲早早地應(yīng)用于實踐。可巧,林茹又是酥胸高聳,讓老畢實在抵不住誘惑,誰怪老畢荷爾蒙分泌得比常人多呢。生米做成熟飯,林茹自然要跟老畢談婚論嫁,老畢又是個做人講究的,是個敢作敢當?shù)臓攤?,飯做熟了,自然要端桌上來,就這樣,林茹如愿地成了畢夫人??墒?,畢夫人的長相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當姑娘的時候,林茹只是不漂亮,結(jié)了婚以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竟然像吃了面起子一樣發(fā)起來。胖也就胖吧,胖得勻稱點,也未必會坷磣到哪去了,可是,林茹只胖身體的中間部位,這就有點讓人沒法看了。每每的,老畢看到那個尜一樣的身影,就懊喪至極:自己當初咋就性欲熏心,看走了眼呢?
懊喪歸懊喪,日子歸日子,林茹再像尜,老畢也得辛勤耕耘,因為他知道,只有林茹才是他的責任田,才能讓他犁翻耙耥??墒?,當老畢成了藝術(shù)名人以后,身前身后轉(zhuǎn)著圍著的大姑娘小媳婦就多了,比如,鎮(zhèn)里管計劃生育的那個女干事,比如,鎮(zhèn)衛(wèi)生院那個好看的護士石靜,她們一聲聲,甜甜的,嗲嗲的叫著:畢老師,畢老師。拋過來的眼神也不知道是電視里教的,還是跟那些旅客們學(xué)的,輕飄飄的,能把人浮起來。老畢就有點把持不住。老畢又不是柳下惠,保不齊,就起了貪心,在別人的田地里摘個瓜弄個棗啥的。有時,就是不動人家的瓜果,在人家的地頭溜達溜達,品評一番,想像一番,感覺也挺滋兒的。
寧古鎮(zhèn)多大的地方啊,街東頭有人放個響屁,立馬的,街西就有人說,那誰誰吃蹭飯撐著了。老畢的事林茹能不知道嗎?
都說心寬體胖,偏那林茹心眼和身板是成反比的,關(guān)于老畢的風言風語傳到她的耳朵里,她怎能饒了他?老畢的家里就經(jīng)常會有大呼小叫的聲音響起來。老畢仗著喝過書記縣長敬的酒,也就不懼怕眼眸前這只尜的呼嘯與尖叫?!昂醚韵鄤瘛辈灰娦Ч秩闳滩蛔悠鹗帜_。老畢啥體格呀,精瘦精瘦的,啥衣服穿他身上都顯得肥,多窄巴的屋子,他一進去,就顯得寬敞了。刀螂樣的老畢怎么是林茹的對手?老畢的臉上手上就時常會出現(xiàn)一些“貓撓了”或者“劈柈子崩著了”的大傷小痕。但這些,一點都不耽誤熱愛藝術(shù)的女人們繼續(xù)崇拜畢老師,甚至,倒更讓她們憐惜老畢了。你想,喜歡藝術(shù)的女人都是滿腦子的風花雪月,一肚子的浪漫柔情,畢老師水深火熱,她們怎能無動于衷?
這一同情,老畢樂了。老畢搞藝術(shù)的啥不懂啊?他跟人說,當爺們的,你可得整明白了,一旦哪個女人要是對你表示同情了,那呀,十有八九就是對你有意思了。老畢懂了女人們的意思,享受著女人們的意思。雖然,回到家里遭些罪,可是,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細算,竟是很合算的一筆帳。所以,盡管林茹文武夾攻,都沒讓老畢收心斂性,老畢對那些女人們的崇拜、熱愛、同情、憐惜依然是照單全收,來者不拒。老畢學(xué)了一個詞,用到了她們身上——粉絲兒。粉絲兒們給了老畢極大的幸福,老畢常常在沒人的時候,笑咪咪地琢磨:哎呀,現(xiàn)在的人咋這么有才呢,粉絲兒,多好的詞啊,柔軟,滑順,嘖嘖,有才,太有才了。冷不防,一個拳頭捶在身上,林茹虎目圓睜,立在旁邊:“一個人想啥呢?美成那樣?”
老畢慌忙收拾表情,跟老婆討好:“我能想啥,想你唄?!?/p>
“呸!”林茹一口唾沫差點噴老畢臉上,一扭身,晃著圓滾滾的身子走了。老畢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也呸了一下:“瞅你的土豆樣吧?下輩子你也做不成粉絲兒,要做也就做個粉條子。”
老畢嫌棄林茹,還真不是僅僅因為她胖她丑,老畢是懂得“丑妻近地家中寶”的,老畢知道,那漂亮女人你瞅著舒服,別人瞅著也稀罕呀。每每地,有那俊俏的女人成了他的粉絲兒,老畢就在心里嘲笑人家的老公:讓你們圖漂亮,圖好看,這下好,給別人預(yù)備了。
老畢受不了林茹的事其實跟他的雪雕有關(guān)。
老畢獲獎的雪雕作品是一個農(nóng)家婦女,抱著孩子,提著豬食桶,身前身后圍著一群肥豬。女人胖得夸張,那奶比懷里的孩子腦袋大,那腚比身后跟著的豬肥。專家們說,老畢的作品樸拙中透著靈性,夸張但卻傳神,是和諧社會農(nóng)村生活的真實顯現(xiàn)??墒牵秩阏f,老畢在丑化婦女,再進一步說,就是丑化她。林茹不懂藝術(shù),沒有文化品位,這讓老畢很苦惱。起初老畢還試圖跟林茹做一些溝通,可是,這品位沒溝通出來,倒把林茹的氣溝通出來了。林茹一生氣就罵,罵老畢的狗屁藝術(shù),罵老畢假借藝術(shù)玩女人,越罵越氣。老畢就不再言語了。老畢知道,他再說下去,受苦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皮肉。
老畢不想身心俱傷,就選擇了沉默。
老畢在沉默的時候,心里想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那女人就是羅西。羅西大個子,大嗓門,背著一個大相機,不管冬夏都戴著一頂大檐帽子。也別說,人家戴著帽子就是好,雖說,搞攝影的天天在外面跑,風吹日曬的,羅西卻不黑,那張臉白得,跟個精粉蒸餅似的。就是這白,讓大個子大嗓門的羅西多了好些女人的魅力。老畢想羅西還真不是因為羅西的白,是因為羅西懂老畢,欣賞老畢。羅西說起老畢的作品時,神采飛揚,那口氣,那用詞,讓老畢舒服得勝過跟林茹進洞房。男人嘛,最需要的是女人對自己的崇拜。
羅西是市里搞攝影的,經(jīng)常下來采風。老畢的雪雕就是她發(fā)現(xiàn)的。羅西看見老畢的雪雕喜歡得不得了,左拍右拍,一邊拍一邊嘖嘖地夸,什么風格呀、手法呀,說些老畢不太明白的詞。開始,老畢以為,城里人下鄉(xiāng)瞅什么都覺得稀罕,沒太當回事。不過,大冷的天,人家給自己做的玩意照了半天相,又說了那么多好聽話,老畢理當請請人家,盡盡地主之誼。
老畢看著天都晌午了,就說:“咱倆吃點飯去吧。” 別看羅西是個女流,卻爽快得很,一點都不扭捏,說了句“行啊”,就跟著老畢走。到了酒館,老畢往她的杯里倒酒,她笑咪咪地看著也不推辭。
喝著酒,羅西就跟老畢講,你做的玩意是雪雕,是門藝術(shù)。老畢說:“啥藝術(shù)啊,俺那玩意土得掉渣。”
羅西咯咯地樂:“你知道于慶成不?農(nóng)民,比你土,可是,人家的泥塑都賺外國人的錢了。那不叫土,那叫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是升華了的生活,藝術(shù)了的生活?!崩袭呑屗f得熱血沸騰,就把自己還想做啥做啥,一股腦地告訴了她。羅西邊聽邊叫好。倆人嘮得近乎,喝得開心,一棒子白酒見底了。老畢問她:“再來點?”羅西一笑:“行?!?/p>
又是一棒白酒,倆人又撅了。羅西的大白臉飛上酒色,艷若桃花。
老畢的心就不安穩(wěn)了,老畢仗著酒壯英雄膽,直著眼看羅西:“你真好看?!?/p>
寧古鎮(zhèn)的女人,你一夸她好看,不管她是真好看還是假好看,都做出羞澀狀,或者拋個白眼,或者飄個媚眼,然后,扭捏地罵一句:缺德。好像人家夸她一句,就想跟她咋的似的。
羅西不像那些女人,羅西很開心地笑了:“謝謝。別說,畢老師你看人的眼光跟別人不一樣。”
老畢說:“咋不一樣?難道還有人說你不好看?”
羅西說:“當然了。這看女人跟欣賞藝術(shù)品一樣,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標準。你說,古今中外,哪有讓人一致說好的藝術(shù)品,哪怕是名家名著,再好的作品也有人不喜歡?!?/p>
老畢一想,也是啊,就是那些漂亮得嚇人的明星不是也有人撇嘴說不好看嗎?心下對羅西的評價更高了,暗說:“這娘們挺好,和鎮(zhèn)上那些娘們不能在同一天說話。”
可是,心眼兒活動歸活動,老畢知道羅西是市里的,又是搞藝術(shù)的,自己跟人家差著十萬八千里呢。老畢都快五十的人了,可不想拿夠不著的月亮當餡餅,逗自己玩兒。所以,老畢還端著一副老大哥的樣子。
老畢沒想到,羅西卻喜歡上他,準確地說,是喜歡上他的雪雕。羅西拿了那些照片到處說,到處講,于是,縣里就知道了他。再后來,就有了獲獎的事。
老畢獲獎后,羅西專門從市里來到寧古鎮(zhèn),給老畢祝賀。路過縣里,還叫上了縣里幾個搞藝術(shù)的朋友。下車后,羅西張開臂膀,迎頭抱住了老畢。朋友們嗷嗷地叫著起哄,老畢的臉就紅了,心里也一下了亂七八糟起來。羅西倒是大大方方的,一口一個畢大哥。
那天的酒喝得真叫痛快,老畢醉得三天沒起來炕。三天里,老畢迷迷糊糊的,只聽得林茹的責罵聲山歌一樣響在耳畔,他卻渾身稀軟,沒有開口的力氣。
三天后,老畢徹底醒了。老畢醒來以后就找來好多關(guān)于美學(xué)、關(guān)于雕塑,甚至還有關(guān)于光和影的書來看。別看老畢大學(xué)文化,畢竟他當初學(xué)的東西跟現(xiàn)在要搞的東西差得太遠。老畢想改變自己,因為,他愛上了藝術(shù),藝術(shù)給了他新鮮的感覺,那種感覺是什么,老畢還說不好,反正,老畢覺得自己跟回到了年輕時似的,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心里頭有數(shù)不清的想法不斷地往出冒。
羅西說,那是創(chuàng)作激情。
激情澎湃的老畢把自己的靈感說給羅西聽,羅西聽得興奮地拍大腿,拍完自己的,就拍老畢的,把老畢拍得暈乎乎的,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保不齊,還真的要重活一回?老畢在心里問自己。
羅西改造了老畢的思想,又要改造老畢的形象。
畜牧站算是政府系列的,老畢上班時始終是西服領(lǐng)帶,板板正正的。國家干部嘛,要有國家干部的樣子,哪怕那西服是一百塊錢的呢。西服畢竟是西服,穿上抬人,要不那些當官的,一到開會的時候,接見外賓的時候,咋都是穿西服扎領(lǐng)帶呢。那叫講究。可是,羅西說,老畢的穿著打扮太屯。羅西說:“畢老師,你現(xiàn)在是藝術(shù)家了,要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p>
老畢按著羅西的意思,換上了牛仔褲,在花花綠綠的毛衣外面,罩上了一件羅西那樣到處是兜的馬甲,頭發(fā)也刻意不剪,留長了,披在耳后。
老畢言談必有藝術(shù)內(nèi)容,舉止也越發(fā)具有藝術(shù)家風度??蛇@一切在林茹眼里卻是另一碼事。林茹覺得老畢說話越來越不著調(diào),穿戴越來越離譜,林茹損他:“你瞅瞅,一個破獎牌把你整得,都忘了祖宗了。我看哪,你是瘋了!”
在林茹眼里越來越不正經(jīng)的老畢卻越來越受那些喜歡藝術(shù)的年輕人的歡迎,他們拜老畢為師,天天圍圍著老畢,講藝術(shù),談人生,那種眾星捧月的感覺,讓老畢開心得跟個熟透的石榴一樣,只想咧嘴樂。特別是女人們那半含崇敬半含情的目光望過來,望得老畢心里毛毛草草的,種種的欲望,就像泡了水的豆子,不發(fā)芽都難。人心里的變化是能寫到臉上的,要不怎么說表情呢,表情表情,表的是心情。老畢心生自信,面含春風,眉眼、做派都變了。
老畢的變化得到了羅西的夸贊。
那次羅西下來采風,一見面就叫:“畢老師,你好酷吔?!苯械美袭叴蠊媚飿雍π咂饋?。
寧古鎮(zhèn)是個古城,鎮(zhèn)里有好多老房子,有的據(jù)說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羅西喜歡拍那些東西,就讓老畢帶著她在鎮(zhèn)里到處轉(zhuǎn)。老畢自然樂意,倆人一邊找景,一邊聊天。
老畢就知道了羅西是離婚的,孩子也上大學(xué)了。羅西年輕的時候在一家雜志社當攝影記者,后來,那個雜志社黃了,她又到一家影樓打工。不過跟人家說好了,她可以隨時出去采風。羅西的攝影技術(shù)在市里很有名氣,影樓的老板難得請到她,就答應(yīng)了她的條件。
“看你一天到晚樂呵呵的,還真沒想到,你這么不幸。”老畢無限感慨。
“我咋不幸了?”羅西一臉困惑。老畢不好意思直說,吭吭哧哧半天答不上話來。羅西就懂了。羅西淡淡一笑:“畢老師,你說我不幸是因為我離婚吧?”
老畢有些尷尬,不知道是點頭好還是搖頭好,小眼睛卡巴卡巴的,竟把羅西逗笑了。羅西一笑起來,春光明媚的,讓老畢心花怒放。
老畢就想,羅西這么好的女人,咋還能讓人甩了呢?在寧古鎮(zhèn),還從來沒有聽說哪個女人張羅離婚,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世上但凡離婚的,吃虧的大多是女人。當然,那些攀了高枝,嫌棄原配窩囊的女人例外。要說,這寧古鎮(zhèn)還真就是民風純樸,至今也沒見那種拋夫別子的壞女人,倒是有個八男的,起了外心,拋妻另娶。所以,在老畢的邏輯里,羅西的離婚一定是不情愿的,是被丈夫拋棄的。老畢想,自己天天被粉絲兒們圍圍著,都沒動了跟林茹離婚的念頭,羅西的老公外頭究竟有了多大的念想,才會把這樣的好媳婦扔了?
老畢在自己的心里嘀咕著,不成想,冰雪聰明的羅西早把他心里的活動看透了。羅西問他:“畢老師,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離婚的?”
老畢讓人說中心思,想否認,又覺得不磊落,想認可,又覺得自己一個爺們,關(guān)心女人的這事,有些婆婆媽媽的。正為難,羅西那邊已經(jīng)開了口:“我倆其實也沒啥事,不是人們想的那樣,他看上什么人了,或者我起外心了,就是在一起過得不舒服,別別扭扭的,什么事都想不到一齊,做不到一塊?!?/p>
老畢實在想不通,羅西的離婚理由會是兩口子想不到一起,說不到一起。要是這也能成為離婚的理由,寧古鎮(zhèn)家家都得“打八刀”。老畢瞇起被陽光晃得生疼的眼睛:“妹子,舌頭跟牙還打架呢,這兩口子哪有一樣的???”
老畢是好心,人家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自己總得有個當哥的樣子吧。他甚至想,如果能把羅西勸活心了,跟丈夫重新恢復(fù),自己也算是做了一樁積德的好事。沒想到羅西卻呵呵地笑起來:“畢大哥,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婚姻這東西可不是強求的,能過就過,不能過也別將就。就像一個人,明明已經(jīng)死了,你偏還讓他吃飯,讓他工作,那可能嗎?”
老畢讓羅西說得笑起來。心想,別說,羅西講得還真是那么個理兒??墒橇_西講得再是理兒,她也得面對現(xiàn)實吧,女人一個人過日子,終是不易的。老畢就覺得羅西怪可憐,怪讓人心疼的。想跟羅西說幾句關(guān)心的話,舌頭竟不聽使喚起來。老畢就罵自己,上不去陣的騍馬,平時跟那些小娘們胡扯的本事哪去了?
“畢大哥,你不用擔心我的日子,我現(xiàn)在挺好的?!绷_西又把老畢的心思看出來了。要命,羅西為什么總是能知道老畢想問什么,想說什么,老畢簡直要瘋了,這個小女子,她難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莫非她早已對自己有意,才會來用心揣度?可是,看上去,羅西完全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一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上班就上班,想出來走走,就出來走走。人這一輩子,你說啥最重要?老畢大哥?!绷_西的大白臉扭過來看著老畢。
老畢一臉茫然。
羅西咯咯地笑起來:“自由啊。你忘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崩袭吀狭俗詈笠痪洹?/p>
羅西就笑得更響了,老畢也嘿嘿地跟著樂。不過,老畢的心里卻是酸酸的,他的眼前晃著林茹尜一樣的身影,和虎目圓睜的一張胖臉。老畢在心里感嘆:自由,自由??!
“畢大哥,別太把婚姻當個事?;橐鍪巧?,就是倆人搭伴過日子,過得好才過,過不好還過個嘛勁?趁早散了,像我這樣,多好?!绷_西說著,肩膀一聳,雙手一攤,微微一笑。下午的陽光剛好從羅西的后面斜過來,地上,羅西的影子也那么瀟灑地一聳,一動。
羅西一聳一動的樣子很特別,很好看,看得老畢的心也跟著一聳,一動,于是,羅西的影子不光印到了地上,也印到了老畢的心里。那影子有事沒事地,就冒出來,那么一聳,那么一動,老畢就呆了。那次,老畢正被老婆逼著收拾飯桌子,看著墻上自己手端碗盤的燈影,老畢的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羅西的影子。老畢魂走神散。手中端著兩個盤子,一盤是吃剩下的燉小笨雞,一盤子是在飯桌上劃拉起來的雞骨頭。老畢順手把剩雞倒進了垃圾桶,把啃過的雞骨頭放到了冰箱里。
老畢一直覺得,羅西的影子像個什么東西,可他想得腦瓜仁兒疼,也沒想出來像什么。老畢就帶上手套,去院子里鼓搗雪。
那手套是羅西送的。
羅西送東西給老畢,送得自然,送得輕巧。她把手套從大大的攝影包里掏出來,隨手遞給老畢:“給。”
老畢一看,是一副無指的棉皮手套。老畢樂了:“這玩意,你打哪兒淘弄的。”
羅西調(diào)皮地一偏腦袋:“沒見著過吧?”
老畢稀罕地看著手套說:“沒看見有賣的。這玩意真是太好了,還暖和,還不耽誤干活?!?/p>
羅西很得意:“市里也沒有賣的。這是前些年,我在哈爾濱一家體育用品商店里看到的,覺得冬天攝影的時候能用得上,就買了幾副,準備送給朋友們。前幾次來,看你做雪雕的時候,不戴手套,就想給你帶一副過來,老是忘?!?/p>
“謝謝,謝謝?!崩袭呑焐弦粋€勁地表示感謝,心里卻不是個滋味。他早就讓林茹給他織一副不帶指頭的手套,可是,林茹給他姐家的孩子織了一件毛衣,又給他哥家的孩子織了一條毛褲,也沒給他織出半只手套來。
如此,羅西的手套暖的就不僅是老畢的手了。手上的溫暖傳遞到心里就被放大了,放大成春天暖暖的風,吹化了老畢冰結(jié)的心湖。老畢再也忍不住了,任自己心中對羅西的想法發(fā)大水一樣泛濫起來。老畢想羅西跟想鎮(zhèn)上其他那些女人不一樣。老畢想那些女人,越想越樂,想得山清水秀,可是老畢想羅西,越想越苦,想得天昏地暗??衫袭呉补?,寧愿放棄那開心,尋這苦悶??瓷先?,老畢似乎有點自討苦吃,可是,老畢知道,這苦不是黃連那般干苦,讓人受不了,這苦像埋著蜜糖,越品越有味,品到盡頭竟是甜的。老畢感嘆,原來,這想人跟想人也是不一樣的。如果沒有羅西,自己竟不曾體會這不一樣的滋味,豈不是白活了一回?這樣想著,老畢每天每天就沉浸那大水之中,恨不能一個猛子扎到水底,讓那大水把自己徹底淹沒。
大水終于沖了龍王廟,林茹跟老畢大鬧了一場。大水不是在老畢心里嗎?咋還沖著林茹了。其實,這種事是瞞不了人的。倆口子之間,誰要是活動了心眼,另一個如果一點沒感覺,那可真是鬼才信呢。再說了,老畢帶著羅西在鎮(zhèn)上走來走去的,林茹不瞎不聾,咋能沒一點音訊。
老畢任由林茹哭鬧,林茹鬧累了,歇氣的當口,老畢開了腔:“你呀,也不想想,人家羅西是市里的人,跟我一個鄉(xiāng)下老屯扯得著嗎?我就一個癩蛤蟆,人家是白天鵝,咱夠不啊?!边@話本是勸老婆的,可是,老畢的心里真真地疼了一下,差點掉下眼淚來。林茹卻以為老畢是認錯的態(tài)度真誠,一肚子的怒火,扎針的氣球一樣,癟了。又聽老畢把自己比做癩蛤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林茹弄了兩個菜,讓老畢喝上二兩。然后,熱腸熱肚地貼上來:“你還怪我小心眼,你也不想想,你都多長時間不用俺了。我可跟你說,你再不用,可就長死了。”老畢“噗”地一聲,笑噴了。老畢愧疚加感動,責任加安慰,全都化成戰(zhàn)斗力量,把林茹舒服得大呼小叫。然后,老畢照著林茹的肥腚拍了一巴掌:“實踐證明,你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沒長死?!绷秩隳樎裨诶袭叺母觳矎澙?,不好意思地笑成一團顫動的豆腐。
林茹笑歸笑,過后一琢磨滋味,還是覺得不對勁。老畢雖然謙虛謹慎地把自己比成癩蛤蟆,卻把羅西比成了天鵝,啥意思啊?還不是覺得羅西好啊。再說了,癩蛤蟆夠不著天鵝,可是,如果天鵝來找蛤蟆呢?那蛤蟆還能繼續(xù)謙虛,還會繼續(xù)謹慎嗎?
想來想去,林茹把一切都歸于一點:只要羅西不來,就沒事。
不知道是老天故意,還是命運使然,那年冬天,市里就是不下雪,那些搞攝影的,要拍雪景,就只好一撥一撥地往寧古鎮(zhèn)跑。羅西能不來嗎?羅西來了,老畢能不陪嗎?雖說,都是一幫朋友在一起,人多眼雜的,不能說啥,更不能做啥,可是,對老畢來說,能看著羅西那張白臉蛋,就幸福無比了。
結(jié)果可想而知,羅西前腳走,林茹后腳鬧。幸福和痛苦輪番上演,老畢的日子水深火熱起來。幸福,是老畢不想躲避的,痛苦,他也沒法逃脫,老畢橫下一條心:受了。
可是,有一個人受不了。
誰呀,石靜,寧古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外科護士。石靜三十多歲,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還是個有才情的女子,上學(xué)的時候組織過詩社。平時看上去,石靜跟她的名字一樣,是個石頭一樣安靜的女人。然而,她內(nèi)心深處卻有一股巖漿樣的東西奔涌著。處在七年之癢的婚姻不死不活的,丈夫像個十扁擔壓不出屁的杠頭,別說什么情趣相投,就是知疼知熱都做不到。石靜有心想再尋一份情感寄托,可是,生活工作在寧古鎮(zhèn)這樣一個小地方,玩沒什么可玩的,樂也沒處可樂,平時,能談?wù)勗姷娜硕颊也坏?。寂寞,無邊的寂寞,包圍著石靜,讓石靜痛苦萬分。痛苦能造就一個人,也能毀掉一個人。痛苦的巖漿撞擊著石靜,燒灼著石靜。石靜常常想起魯迅的那句話: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石靜沒有滅亡。不知道這是石靜的幸還是不幸,她喜歡上了老畢。那是一次聚會,老畢和石靜相鄰而坐。席間,老畢不時地關(guān)照石靜,那種成熟男人的體貼和呵護,讓石靜的心田猶如久旱逢甘雨,濕潤了,柔軟了。再看老畢那灑脫的氣質(zhì),不俗的談吐,一瞬間,石靜恍若夢中。打那以后,每逢有老畢的酒局,石靜都是精心地妝扮了自己,然后,坐在那望著老畢,眼波流轉(zhuǎn),卻終難表述她的一腔柔情。那天,老畢來衛(wèi)生院找石靜,石靜欣喜得眼睛放光。老畢說他的胳膊劈柈子時劃傷了。石靜打開一看,破布包著的一條傷口已經(jīng)有些紅腫。石靜想說,這十冬臘月的,畢老師劈柈子還光著膀子啊,又怕把事情說破,讓老畢沒面子,話到舌尖就成了“你咋不小心點呀”。一聲埋怨,萬千柔情。老畢一下子就覺得傷口不疼了。石靜輕輕地給老畢上藥,包扎,強忍著沒讓心疼的眼淚流下來。老畢低頭看一眼傷口,抬頭看一眼石靜,讀出了石靜眼里內(nèi)容。不知道是石靜眼里的東西溫暖了老畢,還是石靜身上濃濃的來蘇兒味融化了老畢,也或許病人在醫(yī)生面前都是軟弱的吧,那一瞬間,老畢忽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妹子,你說,這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從哪里到哪里?”老畢問。
“從這一顆心到那一顆心?!笔o幾乎是脫口而出。
老畢一愣,一種知音相遇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他很認真地看著石靜,石靜拿眼睛迎接著老畢,不躲,不閃,老畢的眼神就慢慢地變了,像一團雪化成了水,又變成了汽,把石靜裹了起來。
石靜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了,汪在眼圈,那么晶瑩,那么楚楚動人。
“唉!”老畢長嘆一聲。說不盡的感慨,道不出的無奈,都化在一聲長嘆中了。老畢起身走人,石靜跟在后面,千叮嚀萬囑咐:“明天一定想著來換藥?!崩袭吀屑さ乜渌?wù)態(tài)度好,石靜半是真誠半是調(diào)皮:“我是護士,要對病人負責任?!?/p>
第二天,石靜的眼珠子像被窗外的什么東西拴住了,總是忍不住地往窗外望。整個人也魂不守舍的。直到老畢出現(xiàn),石靜像是還過陽的病人,一下子精神起來,聲音也甜美,動作也輕盈,仿佛老畢是太陽,讓她的小診室春光明耀。
老畢的傷在皮里肉外,沒幾天就好了,石靜再怎么“對病人負責”,看著那已經(jīng)合好的傷口,她也不能說讓老畢來換藥了。石靜莫名地憂傷起來。送老畢走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在后面抱住了老畢。
老畢呢,自打那天看見了石靜的一雙朦朧淚眼,心中早已鶯飛草長,不然也不會那般聽話地一天一趟衛(wèi)生院?,F(xiàn)在,石靜已經(jīng)主動進攻,老畢一個男人,還能讓人家小女子將了軍?老畢稍愣了一會兒,就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了石靜,順勢還把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
石靜被老畢吸吮、揉捏得呼吸急促,小臉滾燙,甚至發(fā)出了輕輕的呻吟,聽得老畢要爆炸了。老畢真想再做點什么,可是,畢竟是衛(wèi)生院的診室,隨時能進來人。石靜也不愿意第一次,就讓老畢將革命進行到底。
松開石靜的時候,老畢咽下一口唾沫。
后來,老畢聽說石靜跟鎮(zhèn)黨委的宣傳干事也有一腿,就對她淡了些。再后來,老畢對羅西的念想越來越大,心里就沒了石靜的位置??墒牵o卻找上門來了。石靜追問老畢跟羅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畢想跟她說,自己跟羅西沒什么??墒牵钟X得沒必要跟她解釋。
石靜倚著老畢辦公室的門,不讓老畢出去。她就想聽老畢一句否認的話,可是老畢偏就不說。其實,老畢就是不否認,只要把石靜摟過來,親上那么一頓,也許石靜就心滿意足了。石靜并不是不讓老畢喜歡別的女人,石靜只是希望老畢也能喜歡自己??墒牵袭吰蜎]流露出對石靜的喜歡。老畢自從在心里確認了自己對羅西的感情,寧古鎮(zhèn)上的女人就一個也鉆不進老畢的心里了,她們那些拿腔捏調(diào)的把戲,老畢也懶得去玩味。石靜從老畢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上猜出來,老畢對羅西動了真格的了。這個推斷,讓石靜剛剛被老畢填滿的心一下子空了。
絕望的石靜終于爆發(fā)了。她淚水奔流,一揮手,把老畢桌子上的東西全劃拉到地上,書呀本呀攤了一地,水杯也摔碎了。老畢被石靜的激動弄得有些狼狽,他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來安慰石靜,就急忙蹲下去搶救那些被茶水浸濕的書本??吹侥切┢茣鵂€本子都比自己的眼淚重要,石靜明白自己該離開了。石靜走之前,咬牙切齒地說了三個字:“你等著!”
石靜出了老畢辦公室的門,就如石頭一樣安靜了。她安安靜靜地上班,安安靜靜地接待病人,安安靜靜地回家去面對安靜得一潭死水般的婚姻。只有那雙眼睛偶而會有火星樣的東西一閃,又一跳。
老畢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只天鵝落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老畢稀罕地撫摸著天鵝柔軟的羽毛,天鵝溫順地依偎著老畢,還彎過長長的頸項溫柔地看著他。老畢幸福得要死了,他輕輕地抱住天鵝,閉上眼睛。忽然,他覺得自己的雙腳離了地,睜眼一看,天哪,天鵝馱著自己飛起來了。老畢俯首望去,寧古鎮(zhèn)小成了一塊巴掌,古城墻猶如巴掌上的紋路,街上的人跟手掌上的芝麻粒兒似的。老畢聽風在耳邊過,看云在眼前飄。飛翔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天鵝帶著老畢穿云破霧,越飛越高,街上的人越來越小,終于小成一粒塵埃,看不見了。后來呢,寧古鎮(zhèn)也看不見了。天依然很高,地已經(jīng)遙遠,老畢有了一種孤獨感,夢里的老畢想,這天鵝要是羅西該多好啊。這樣想著,羅西就真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緊緊地擁著他,貼著他。天鵝振翅,帶著他倆沖向更高更遠的天際。老畢快樂得想放聲歌唱,可是,他卻怎么也張不開嘴,發(fā)不出聲,急得他出了一身的汗,醒了。林茹的胖臉偎在他的旁邊,一條粗粗的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老畢挪開自己,無限遺憾地凝視著夜的黑暗,腦子里忽然一閃,想明白了羅西那個一聳一動的影子像什么。老畢被棒子打了一樣,猛不丁翻身下地,坐到桌子前,勾勾畫畫,一張雪雕的草圖出來了。那是一只奮飛的天鵝,雙翅舞風,騰云駕霧,高昂的頭顱,優(yōu)雅而執(zhí)著地向著天邊,向著希望。
老畢為自己的構(gòu)思興奮得睡不著覺。他天天看天氣預(yù)報,盼著下雪,下大雪。他要用新下的干凈的雪來完成這個作品,然后,把它送給羅西。老畢相信羅西會懂得他的心意,懂得他想說什么。
天陰了,陰得沉郁,陰得人心不爽,老畢卻歡喜異常,像那些沒見過雪的南方人。
雪是夜里下起的,天沒亮,老畢就起來了。他踩著咯吱咯吱的大雪去單位,他情緒亢奮,熱情澎湃,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抬眼望去,天地間一片潔白,讓他忍不住放聲高歌:“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是他上學(xué)時學(xué)會的一首用毛澤東的詞譜寫的歌曲。老畢一直認為,毛澤東的這首詞最能代表他氣吞山河的偉人氣質(zhì)。如今,他哼唱著這首歌,心中竟也是豪情萬丈。
雪堆攢起來了,夯實了。老畢舞動小鏟,開始雕刻。他戴著羅西送他的手套,腦海里是羅西斜陽下的身影,心中涌動著無限的柔情。他是那么用心,一改過去的樸拙風格,盡可能細膩地去處理每一個細節(jié)。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在雪上,又折射到他眼里,刺得他眼珠子疼。雪停后,天氣格外的冷,他的棉襖凍透了。他不舍得回屋里去暖和暖和,實在太冷了,就在地上蹦一會,一邊蹦一邊端詳著揣摩著他的作品。
羅西是快晌午的時候來的,和幾個搞攝影的朋友。大家都見過幾次面了,彼此開著玩笑,有人還恭維著老畢:“畢老師改變風格啦?”
“畢老師敢于創(chuàng)新吶?!?/p>
老畢在大家的一片笑語中,窘迫,羞怯地看著羅西。羅西沒有跟大家一樣夸老畢,而是圍著雪雕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老畢有些緊張,目光追隨著羅西,小心得像個等待老師評語的小學(xué)生。羅西終于停下腳步,一張大白臉上沒有老畢期待的喜悅或者欣賞,更沒有以往那樣的大呼小叫。老畢的牙齒莫名地哆嗦起來,他抱緊雙臂,想蹦幾下,可是忍住了。
“畢老師,你咋想起做這么個玩意?”羅西那雙藏在大沿帽下的小眼睛有些迷惑地看著老畢。老畢真想把他的夢告訴羅西,可是,不知為什么,話到嘴邊,他突然不想說了,而是反問羅西:“這玩意不好?”
“首先,這個題材太舊了,天鵝是冰城哈爾濱的象征,省里舉辦的歷屆冰雪節(jié),都有以天鵝為題材的作品。其次,這個題材更適合用冰或者石頭金屬什么的來表現(xiàn),做雪雕要受到很多限制,你看,天鵝的脖子,你不能做得太長,可是,短了,它的那份優(yōu)雅和整個作品的意境就沒了。還有,這個翅膀,如果用冰雕會做得很輕盈,很舒展,可是,用雪雕就只能像你這樣了,”羅西講得很認真,很專業(yè),是完全基于技術(shù)層面的思考與品評。也許,覺得跟老畢不外,她還跟老畢開起了玩笑:“畢老師,你這已經(jīng)不是天鵝了,更像一個撲楞翅膀的大笨鵝。哈哈?!?/p>
老畢的臉先紫后黑,徹骨般的寒冷很嚴實地裹住了他。老畢認真地聽著,目光很專注地盯著羅西,但那眼里的光芒卻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暗下去。羅西沒察覺老畢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還在那跟他探討:“畢老師,我覺得你原來的風格挺不錯的,有你自己獨到的東西,怎么想放棄了?”羅西的話音還沒落,老畢已經(jīng)抓起旁邊的一把鐵鍬,向他剛剛完成的,凝聚著他的心血他的情感他的夢想他的愛戀的雪天鵝揮去。只幾下,天鵝就成了一堆殘雪。
老畢的舉動讓大家都驚呆了,羅西更是尷尬,她的白臉脹得通紅,她以為自己的話說重了,讓畢老師面子上過不去了。她想再說點什么,緩和一下??墒牵吚蠋熞讶恿髓F鍬,揚起一臉笑容,對大家說:“都晌午了,走,咱們喝酒去?!闭f著,還用手拉了一下羅西。“去吃砂鍋吧,熱乎熱乎。這天,嘎巴冷,把人都冷透腔了?!?/p>
大家這才覺得剛才差點誤會了畢老師,畢老師根本就不是那種小家子氣,聽不得一點批評意見的人。大家湊在一起,要的不就是這個爭鳴嘛,這年頭,諍言難覓啊。于是,大家就嘻嘻哈哈地跟著老畢往外走。老畢扯一把這個,拉一把那個,最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只天鵝的殘骸,心里有個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
石靜找到了林茹??瓷先?,那是一次偶遇。石靜親熱地跟林茹打招呼,親熱地問長問短,親熱地提醒林茹,畢老師現(xiàn)在可是名人了,粉絲多呀,咱們當女人的,有些事還是防著點的好。
林茹讓石靜說中了心病,就有了一種遇到知音的感覺,她把自己的憂慮不滿一股腦地傾泄出來,說到恨處,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石靜也跟著唉聲嘆氣,跟著眼淚巴嚓的,讓林茹覺得她是那么理解自己。林茹就把自己平時知道的幾個跟老畢走得近些的女人一一罵個遍,石靜慶幸自己沒在林茹的黑名單中。其實,關(guān)于石靜和老畢的關(guān)系,林茹也聽到了些什么的,只是當著她的面不好直接提就是了。石靜看林茹說得起恨,就嘆了口氣說:“林姐,不是我說你,你呀,光看芝麻了,把西瓜落下了?!?/p>
林茹一頭霧水:“什么芝麻西瓜?妹子,你啥意思直接說,姐都讓死老畢氣糊涂了?!?/p>
石靜輕輕一笑:“姐啊,你看咱鎮(zhèn)上這些女人,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的,有幾個能超過你呀,畢老師也就是鬧鬧玩玩,不會真動心的?!笔o的話,又替老畢開脫,又夸了林茹,讓林茹很是受用。林茹竟扭捏起來:“得了吧,妹子,也就你看姐好。”石靜想,這個女人啊,真是可憐,長成那個樣了,人家夸她她還信。
石靜本意是想提醒林茹真正要防的人不是鎮(zhèn)上的,可林茹讓她夸得光顧得上高興了,竟沒聽出她的話音來,石靜就不得不明挑了:“姐,你得注意點外面的。遠道的和尚會念經(jīng)啊。”
林茹一下醒過味來:“可不咋的,還有個羅西呢。”
想起羅西,林茹的心里就沒縫了。羅西無論如何是比林茹漂亮的,光人家城里人那打扮,那氣派,就是小鎮(zhèn)上的人比不了的。況且,人家還懂藝術(shù),和老畢談得來。
“羅西是市里的,人家能看上俺家老畢?”林茹反倒替老畢遮掩起來。這女人哪就是這樣,越是真真的事,越是不愿意承認。好像她不承認,事實就不存在了似的。
石靜早就把林茹的心眼兒看明白了,她笑笑說:“男人其實挺賤的,剜到筐里不是菜,得到的不知道珍惜,越是夠不著的,他們倒越想得到。咱們平時不總是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那男人啊,個頂個都癩蛤蟆?!笔o說得解氣,自己竟捂著嘴笑起來。林茹也笑,笑著笑著,卻流出眼淚了。老畢不是已經(jīng)說自己是蛤蟆了嗎,看來他真是想吃天鵝肉了。
“妹子,我鬧也鬧了,作也作了,可是,那個羅西一來,俺家老畢還是跑前跑后地圍圍著,你說俺可咋辦呀?!?/p>
“還能咋辦,咱們女人遇到這種事,除了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有啥辦法?唉,下輩子,做豬也不做女人?!笔o很是無奈的樣子??墒?,她的話卻提醒了林茹。對呀,自己哭了,鬧了,可是沒上吊啊。林茹一拍巴掌:“哎呀,妹子,你可是姐的貴人啊,姐知道咋辦了。哎,你幫姐整點安眠藥啥的唄,姐不上吊,那玩意怪嚇人的,姐喝點藥嚇唬嚇唬他?!?/p>
石靜打量著林茹:“姐,那行嗎?”
林茹很是興奮:“行。你幫幫姐,姐忘不了你的。”
石靜就帶著林茹來到了衛(wèi)生院。石靜讓林茹在外科處置室坐著等會,她自己去了藥房。藥房值班的是她的小姐妹,林茹很不客氣地開了口:“給我點安定,這段時間老是失眠?!?/p>
小姐妹笑著找出一瓶安定:“你不是有情況了吧?要不,好模樣的,失什么眠啊?!?/p>
石靜一副讓人看出破綻的樣子:“可不咋的,愛上周杰倫了,你說咋整啊。單相思的滋味難受啊?!?/p>
說著,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小姐妹想找個空瓶給她倒些藥片,石靜一把搶過來:“小氣樣,都給我得了,省得我總來麻煩你,當我稀罕看你呀。”
“不稀罕你倒別來呀?!?/p>
“不來就不來,再也不來了?!?/p>
倆人說笑間,石靜就走了。當她把藥瓶交給林茹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絲不安。她猶豫了一下:“姐,別吃出事來呀?!?/p>
林茹笑著捅了她一下:“不就是為了出點事嗎?不出事,能嚇唬住老畢嗎?”
看著林茹揣了藥往外走,石靜追出來叮囑:“姐,別吃太多了啊?!?/p>
“沒事啊,我身體好?!闭f著,林茹已經(jīng)尜一樣轉(zhuǎn)出衛(wèi)生院的大門了。
晚上,林茹坐在燈下等老畢。她知道老畢得陪著羅西他們吃完了喝完了才能回來,她想在老畢回來之前把藥吃了。吃早了,老畢不回來,她折騰起來也沒人管,萬一真過去了,可就壞菜了。
畢竟是自殺行為,盡管是假的,是嚇唬人的,但細想,自己竟要用這種辦法來讓男人回心轉(zhuǎn)意,林茹不禁還是怒從膽邊生,悲從心頭起。她起身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又洗了臉,化了妝,然后,倒出一些藥片,一口水,順了下去。想了想,自己這么胖,抗藥力一定強,就又倒出來一些藥片,再吃下去。
然后,林茹就躺下來了。把那個藥瓶刻意放在了枕邊。
按著林茹的設(shè)計,老畢回來發(fā)現(xiàn)她的不正常,會馬上帶她去醫(yī)院洗胃。林茹知道洗胃是件很遭罪的事,可是,如果這樣,能讓老畢離開羅西,離開他那些粉絲,遭點罪又算什么呢?女人為了捍衛(wèi)婚姻是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的。林茹覺得自己很勇敢,很可敬。她想,將來,等老畢和她都慢慢變老的時候,林茹會幫老畢回憶這段日子,提醒他,如果沒有她的勇敢,他們還說不定怎么樣呢。林茹這樣想著,很得意,很開心,小炕熱乎乎的,溫暖著她的身子,她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太沉了,沉得不知道老畢什么時候回來的。
老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是怎么回來的,他,喝多了。自己那么精心設(shè)計的天鵝,在羅西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當然,讓老畢傷心的還不是羅西怎么看他的作品,而是一向跟自己心心相通的羅西今天根本沒懂他的心!老畢心里這個苦啊,這回的苦可是真真的干苦了,苦得他只好用酒來稀釋。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往自己的嘴里灌酒,直到把自己灌成一灘沒感覺沒思想的泥。
泥一樣的老畢進了屋就撲到炕上,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扭頭再看身邊的林茹,他發(fā)現(xiàn)了異常!
可是,無論老畢怎樣呼喊推搡,林茹也醒不了了。林茹的身子涼透了。
事情追究起來并不難,石靜涉嫌故意殺人,被抓了起來。
法庭上,石靜嚎啕大哭,說出了一切。寧古鎮(zhèn)的人可憐林茹,也可憐石靜,想想,老畢也怪可憐的,原來好好的一個人,咋變成這樣了呢?這事到底應(yīng)該怨誰呢?恨誰呢?人們想來想去,就把罪歸結(jié)到羅西身上,歸結(jié)到藝術(shù)身上。藝術(shù)害人??!好人不能搞藝術(shù)!看看老畢,好好的一個人,不搞藝術(shù)能成害人精嗎?好好的一個家,毀了吧?寧古鎮(zhèn)的人感嘆。
老畢自己也能感覺到人們眼光中冷劍一樣的東西。羞愧,懊喪,還有悲傷,讓老畢一夜間白了頭。
老畢萎蔫起來,甚至猥瑣了,一副破敗邋遢的樣子。
羅西聽說老畢出事了,馬上就趕了過來。老畢的心里矛盾著。他這個時候最想見的人就是她呀,可是,老畢又覺得,她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所以,他一看見羅西,就跟羅西說:“你趕緊回去?!?/p>
羅西不明就里,追問他為什么。老畢就告訴她,鎮(zhèn)上的人在議論他和她。老畢說這話時,表情很緊張。
羅西哈哈大笑:“人家愿意議論就議論去唄,你怕什么呀?咱倆什么都沒有?!?/p>
老畢沒想到羅西會這樣,老畢以為,羅西聽到他的話,會臉紅,會窘迫,甚至,羞怯地跟他商量:咱倆咋辦?
老畢認真地勸羅西:“咱倆是啥也沒做,可是,咱倆心里有啊!”
老畢的態(tài)度讓羅西意識到了什么,她忽然收起了笑容,她感覺到老畢和她的心思并不一樣。羅西定定地看著老畢的眼睛:“你心里有?”
老畢臉很熱,心很慌,但是老畢很實誠地點點頭。
羅西把臉轉(zhuǎn)到一邊,片刻,又轉(zhuǎn)回來,問老畢:“你跟我說過什么嗎?”
老畢很不好意思:“沒呀。”
“那,我跟你說過什么?”
“沒呀。你啥也沒說過??墒恰笨墒牵袭呄肫鹉请p手套,想起那次擁抱。
羅西懂了。明白了一切的羅西苦笑起來。
羅西拿出相機,翻出一些照片來讓老畢看。第一張,羅西和一個男人合照,那個人摟著她的肩膀。第二張,是幾個人很開心的樣子,其中一個男人還把腦袋靠到她頭上,而她的手握著另一個男人的手,高舉著。還有……
老畢不想看了,羅西是這么輕浮的人,這么隨便的人?老畢不愿意相信,可是,他又親眼看到了。
羅西看出了老畢在想什么,她有些惱火:“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不好的女人?你是不是以為,男人跟女人擁抱了,就一定是相愛了?你是不是以為,男人女人互相送點什么就是表達愛意了?”羅西越說越氣,聲調(diào)止不住高起來:“老畢,我告訴你,這些人跟我都是好朋友,你看,這個跟我握手的男人,他旁邊的女人,就是他老婆。還有,那個手套,我買了好幾副,都送給朋友了,人家誰也沒整出你這一出呀。朋友之間互相關(guān)心一下,有什么呢?你當你是古人呀?這都什么年代了,你腦子里的東西怎么還這么迂腐,這么骯臟?看上去你是個挺實誠的人,怎么腦子里凈是污七八糟的玩意。藝術(shù),首先要解放思想,你這樣,根本不是搞藝術(shù)的料?!绷_西的臉上已經(jīng)掛上鄙夷:“你呀,別看你頭發(fā)長了,衣服換了,可是腦袋沒換,白搭!我看,你得洗腦了?!?/p>
羅西連珠炮似的一席話把老畢擊懵了,老畢尋思了半天,只想明白了一個問題:羅西不曾喜歡過他!
羅西說老畢別的什么,老畢可以不在乎,可是,老畢接受不了羅西不曾喜歡過他的事實。老畢傻愣愣地看著羅西那張白白的大臉,那張臉因為氣憤而格外紅潤。老畢的心里升起一種絕望,絕望的老畢采取了一個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動作。老畢撲上去,想抱住羅西。
羅西不是說他啥也沒跟她說過嗎?他現(xiàn)在就要說,親口說,馬上說!他想說,他喜歡她,愛她。他想說,他自由了,盡管這自由代價慘痛。
羅西猛地一閃身,躲過老畢,快速地收拾了自己的攝影包,冷冷地扔下一句話,奪門而去。
羅西扔下的那句話是:“你瘋了!”
以前,林茹這么說過老畢,老畢沒在乎?,F(xiàn)在,羅西又這么說老畢,而且是在林茹死了以后,老畢不能不在乎了。
羅西這句話只有三個字,可是在老畢聽來,那是三塊石頭,砸在他的腦袋上,不是石頭,是三顆原子彈,炸在他心里。那顆曾經(jīng)碧波蕩漾的心被炸得堤決壩坍,亂糟糟一片和不成個的稀泥。
天黑了,老畢還呆呆地坐著。天亮了,老畢竟然沒察覺。
不知道坐了多久,老畢終于站起來。他慢慢地走出屋子,老畢把自己家里的雪雕,單位院子里的雪雕,寧古鎮(zhèn)上所有他做出來的雪雕全鏟了。雪雕鏟完了,他就在雪里打滾。有人拉他起來,告訴他,地上埋汰,他笑嘻嘻地說:“白茫茫一片真干凈?!?/p>
畢老師瘋了。
瘋了的老畢成了寧古鎮(zhèn)的一道風景。他不打人,不罵人,每天每天就說著同一句話,見誰跟誰說,一遍一遍地說:“你幫我換換腦袋吧,你幫我換換腦袋吧。”
后來,寧古鎮(zhèn)的人都不再提藝術(shù)這兩個字了,就連高考時都沒有藝術(shù)類考生。他們怕了,怕像老畢那樣讓藝術(shù)毀了這一生。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