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凌晨一點。萬籟俱寂，仿佛掉下一片樹葉都會在我的神經上砸下一個坑。我都有些奇怪，白天里，我都恨不得找個地方就睡一覺，怎么這時倒沒有絲毫睡意了呢？也許只有這樣的時候和這樣的世界才是屬于我的吧！

我的腦筋一點也不亂了，仿佛被水洗過一樣，過往的鏡頭瘋著搶著在我的眼前閃現。我禁不住涌起傾訴的渴望，向著雪白的燈光，向著潔凈的信箋，將我郁積在心頭的苦辣酸甜一骨腦地傾倒出來，給我傷痕累累，蝜蝂一樣的心靈減負，讓這些無比忠實的朋友豎起耳朵靜靜地專注地給我以撫慰！

那兒，不是我小時的家嗎？

一條雞腸似的小路一直繞到山腳，就像從半山坡上失手滾落的一條帶子。群山披著冰雪的鎧甲一年四季壓迫著我們。我只知道寒冷，我只知道不愿出門，我只知道在母親的懷里賴著不去，就像匍匐在溫暖、安全、寧靜的子宮里永遠也長不大的嬰兒，就這樣被幸福地一直呵護下去。然而，我終于不得不出門了，我終于不得不一頭沖進寒威中。因為在這個家我是老大，我沒有硬朗的肩膀可以依靠，上帝沒有給我這樣的幸運。一邊是狠心的父親絕情棄世的冰冷，一邊是弱女幼子泣血的凄涼；一邊是家徒四壁的尷尬，一邊是債主盈門的洶洶。最讓我受不了也讓我一輩子忘不了的是那眼神里的蔑視、傲慢、橫蠻和冷漠，當時，我只想一個字，“逃”，逃得遠遠地，和先走的父親一樣，去那無憂無慮無紛無擾的極樂世界，享受溫暖清靜的日子。我甚至都有些嗔恨上帝了，為什么在沒有征得我的同意之前就武斷地讓我來到這個苦難的人間呢？在車過洶涌湍急的大河時，我伸手就要打開車門投身到滾滾的激流中，可是當我就要決絕地去擁抱別一世界時，又突然想到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牽掛，還有難以割舍的牽掛，我的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連這一點可憐的選擇都由不了我呀！

十五歲的我，是不能再去學校了，我必須咬緊牙關了，不是有篇文章說，死神也怕咬緊牙關嗎？

這是離家較近的一座城市，我邁向人生的第一步臺階，也是我淘金的第一盆礦沙。我比誰都明白，我沒有一點退路可走。我給人家斬釘截鐵地許下了諾言，父債女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決不食言。我的許諾不乏悲壯的意味，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蒼涼。母親的眼淚就像那春天的雨線，沒有什么言語，只是一個勁兒地灑著，灑著。這些來自母親心頭的絲線，不亞于法力無邊的羅網，使每個游子的腳步都會像山一樣沉重。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涌出，但我已鐵了心，我的牙齒已咬得生疼，風霜雨雪闖世界，拚將血骨衛(wèi)家寧。這就是我的命啊！

我的承諾給羸弱的母親和這個千瘡百孔的家?guī)砹藭簳r的安寧，因為那些討債的爺爺們清楚，即便換了黃世仁來，也不會從沙礫中榨出油來。

我打的第一份工是給人家做保姆。工作內容是除了全部家務，還要負責帶孩子，且這后者恰也是重中之重。由于沒有經驗，小孩子常?？迋€沒完。每到這時，不管女主人的心情曾有多好，無一例外地要拉下臉來，厲聲呵斥。我不敢有半句申辯，趕緊把這個小爺爺抱在懷里，盡我所有的溫柔來安撫這個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火藥桶。當這個女主人心煩時，我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可能她以為我還是個孩子，還不配享有她的尊重。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次，他們夫妻因為一件什么事，吵得不可開交，我看他們那兇狠的甚至是有些猙獰的面孔，心里都有些哆嗦。我不明白，卿卿我我的一對夫妻怎么臉一變就敵人一樣你死我活的！不巧的是，正在這時，她的孩子竟犯起性來，因為他們的吵鬧，讓孩子受到了驚嚇。他們并沒有反思自己的行為，而是把一腔怒火全部發(fā)泄到我這個出氣桶身上。我至今想來，仍仿佛昨日，這個耳光十分地響亮，她一定是掄圓了手臂打的，就像狠毒的后媽在打別人的兒子。我的眼前金星亂迸，轉了一個大圈摔在地板上。那個男人沒有絲毫同情，倒有些解恨似地罵罵咧咧，我都想不通，這些令人做嘔的臟話怎么能出自一個大男人之口呢？不可思議的是，我卻沒有哭，只是一晚上沒有合眼，我惡毒詛咒了他們一個晚上。不知是她用力過猛，還是我的詛咒生效，反正她打我的那只右臂疼了好長時間。

一般人可能會想，這樣的家還怎么待，簡直就是不把保姆當人看嗎！炒她的魷魚，一走了之。我不會，因為我清楚，只要我一走，就算違約，工資就不要指望了。再去別家，還要費不少周折?！叭嗽诎芟?，不得不低頭”，我就一個字，“忍”了！

終于熬到小孩上了幼兒園，我也多少解放些了。一次從電視上偶然看到本市一所中醫(yī)學校上課的鏡頭，我突然產生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能不能利用工作之余去旁聽??！男主人倒沒有說什么，而女主人則嚴肅指出，不能耽誤家務，否則將扣除當月工資。

我當然不會讓這種情況不幸地出現，我知道應如何去做，我的工資就是債主的指望，就是弟弟的學費，就是母親能夠在人前挺起胸膛做人的資本啊！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充滿愛心的李老師，她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善良最慈詳的好媽媽，是她讓我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人世間的美好和可愛。她不但不收我的學費，還讓我和其它同學一樣坐在課堂上。雖然她從來也沒有在我面前說過要同學們照顧我的話，但我能強烈感覺到每個同學對我的友好和尊重，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唯恐會傷害到我似地。晚上的被窩里，我常常是淚如雨下，我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做一個好人，像我的李老師和可愛的同學們那樣。

我受雇的那家夫妻不幸地分手了，我也和這座城市拜拜來到京城打工。這個家庭恐怕永遠也不會想到，他們不僅給了我工資，還給了我上了非常生動的一課。那就是：寬厚博愛則天下為一體，尖酸刻薄則骨肉為仇敵。

這是一家大型的中醫(yī)保健中心，環(huán)境和待遇比原來的城市是強多了。母親的臉上也有了笑，左鄰右舍時不時還會夸上兩句，就好像我成了“生女也可壯門楣”的楊玉環(huán)。但他們哪里知道我在這里的艱辛。

我們租住的是一家地下室的二層，四壁常年掛著水珠，每天從里邊上來就好像蝦兵蟹將出了龍宮，特別是夏天，整個人都發(fā)霉了，那顆心一天開不了晴。最狼狽的是那一次，睡夢中不知從哪里一下鉆出那么多的水來，身下的睡床頓時成了傾覆的小舟，這次水漫金山的后果是險些要了我們的命。事后想來，又恐懼又辛酸，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至于吃飯，就更尷尬了，每餐一塊錢的標準堅持了二年，現在回過頭來，我真地不敢想像我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

盡管身體飽受虐待，可緊張的工作卻絲毫沒有休養(yǎng)生息的位置。為了贏得公司和客戶的信任，使我過于干癟的錢袋能夠盡早充盈一些，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道什么是休假，連上三十六個小時的班也是家常便飯。每當凌晨兩三點鐘回家時，身心那種疲憊就像滾滾的洪水一般瘋狂地把我吞沒，有幾次，走著走著，就突然暈倒在空曠的馬路上，待我醒來，夢一般的落葉正從高高的白楊樹上無聲地旋下，使我恍然覺得就像我年輕但卻枯槁的生命。我真有一種恨不能馬上步入六十歲的念頭，到了那時，就再也不用這樣拚命了！哪怕在月光下輕松地走走也好??！

想想那位大姐的話有多么荒唐，她居然還羨慕我的年輕呢!

“如果我要像你這么年輕該多好!我能做好多事!有使不完的力量!雖然我活得不錯!但如果重新活一回，會更好……”

她的話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如果我有您這么大，誰讓我重新活一回，我就跟他急，好不容易熬過來的，哪能再回去接著受罪呢？”

其實人生在世并不在長度幾何，而是質量如何，倘若整天心里跟壓塊石頭似地，就算活到一百二十歲，又有什么意義呢？說到羨慕，我倒是真地羨慕擁有輕松自由的人們啊！

從小到大，我一直渴望過那種簡單、溫馨、平靜、安寧的生活，可是現實的鐵拳卻一次又一次無情地擊碎我這樣的夢想，并且時刻不忘提醒我這樣的期冀有多么奢侈！

家里的債主們是不怎么登門了，可是銀行的債主并未溫柔多少，讓我常常有一種心力焦瘁之感。老公為了減輕我的壓力，執(zhí)意要在這里做點生意。我們請了不少客，也托了不少關系，但終未如意?？粗瞎某脸链笞砗蜐M桌的杯盤狼藉，我的心都在滴血，這哪里是什么魚肉，分明就是我的血肉啊！看著自己還不到一百斤的細弱身材，我都止不住落淚。但為了將來能在這個居大不易的城市扎下營寨，還不得不拖著鉛塊一樣的皮囊強顏歡笑甚至是低三下四地去扣響一扇又一扇厚重的大門，終于有人愿意慷慨地相助了，老公高興得幾宿沒有睡好覺，以為遇到了貴人，“世路難行錢做馬，愁城欲破酒為軍”，老公豁出去了，拿出我們的全部家底一萬元，買了一架數碼相機送上。然而，最后卻竹籃打水，讓我們空忙活了一場，也空歡喜了一場。老公一夜間仿佛老了十歲，從此只要著點急，大腦就短路。

我是怕有事都怕成了神經，我知道，就憑我們這點實力，根本經不住一點風浪，任何一點變故都可能使們辛辛苦苦搭起來的小巢蕩然無存。

然而，俗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更大的霉運還在后邊。

那天晚上，正在上班的我，不知怎么就想給老公打電話，想不到響起的卻是個女士的聲音，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的一句話宛如當頭一棒，頓時就讓我的大腦頃刻間成了一片空白。老公出車禍了，救護車正在開往醫(yī)院。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就像一顆又一顆的炸彈，非要從我的喉嚨里飛出來不可，攪得我沒有片刻的安寧。我的眼前沒有別的，悠來蕩去的都是老公一身血淋淋慘不忍視的恐怖畫面，我就覺得心一陣陣地發(fā)緊，腹內一股一股地痙攣，我拚命地抑制著，抑制著，最后，不得不用右手去捂住我的嘴巴。我的手冰一樣地涼，就像故鄉(xiāng)那屋檐下那長長垂掛的冰凌。我的努力最終宣告失敗，就覺得一陣難言的惡心，從未暈過車的我嘔了個一塌糊涂。今天想來，我仍感到臉紅，覺得對不住那位出租車師傅，我都忘記了說沒說什么“對不起”之類道歉的話，甚至都不記得給沒給人家錢。我一生像這樣的歉疚幾乎沒有過，我在此一千遍一萬遍地向這位不知姓名的師傅最真誠地致歉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還要一千遍一萬遍地為您祈禱：愿蒼天，保佑您永遠平安，愿上帝把幸福和吉祥慷慨地賜予您！

不知過了多少個世紀（其實不過二十多分鐘），我終于跌跌撞撞地跑進搶救室。他，就那樣隨便地躺在診床上，除了滿身的塵土，一滴血都沒有。我覺得立刻就踏實了不少，這種放松來得有些突然，全身仿佛有一種失重般的輕飄感。但隨即我就被告知，老公蛛網膜下腔出血，前額骨骨裂，需要馬上手術，而且不排除成為植物人甚至下不了手術臺的可能，需要家屬做“知情同意”簽字。其它的院方還說了什么我都沒有印像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幸虧身旁的護士手疾眼快，一把手將我扶住，我才沒有倒下。伴著飛濺的淚花，我不禁長嘆一聲：“唉，我的命咋就這么苦??！簡直是苦瓜掉到了黃連里，難道真是我的前生造過什么孽嗎？”

我真地不能理解，這倒霉和厄運為什么總往一個人身上跑，讓你躲都躲不掉！而好運和鴻福卻為什么總是那么吝嗇，讓我們見一面都比登天還難呢？

煉獄似地一天，終于又過去了。我都不知怎么過來的，等我回到家時又是夜色沉沉了。

小區(qū)里，靜靜的，每天跑來跑去的野貓也不知上哪兒睡覺去了，甚至連街燈都懶得睜眼了，角角落落一如披上了神秘的面紗，宛如一首耐人尋味的朦朧詩。舉目四望，月亮靜靜地懸在天際，襯得天地間闊闊的，空空的，就像我的心，空落得令人害怕。好事的北風也不甘寂寞，執(zhí)意要讓我在它的芒針下縮成一團兒。

我把雙手合十，鄭重地面向蒼穹，無比虔誠地向著月亮女神許下如此誓愿：“如果我的老公身在劫數，我寧愿折壽五年，來換回他的命，此生此世，決不反悔。您就發(fā)發(fā)慈悲讓他趕快醒過來吧!”。月亮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甚或還有幾分贊許?；剡^頭再看周圍，也不似剛才那樣黑暗恐怖了，樹上的枯葉被風吹過來又吹過去，宛如天地間最美妙的音樂!

也許是我的精誠感動了上天，老公果真逐漸地好了起來，飯量在恢復，精神在好轉，體重在增加。看著他在病床上熟睡的樣子，我的心頭是那么一種說不上來的酸辣酸辣的感覺，積之多日的委屈瞬間便奪目而出。這次突如其來的橫禍，使我的心理和生理都受到致命打擊，只要一遇到事，心就先撲騰。我還整整掉了十斤肉，這對于本來就瘦小的我是不用操減肥的心了，然而需要操心甚至揪心的日子還是遠遠沒有盡頭啊!

淚眼朦朧中，我忽然想起了這樣一個短信段子！

人人都說北京好，

個個都往北京跑；

北京掙錢北京花，

哪有鈔票寄回家。

年年打工年年愁，

天天加班像只猴；

發(fā)了工資搖搖頭；

到了月尾就發(fā)愁。

這當然是調侃，是幽默，然而也是辛酸。雖然底層夾縫中的日子不好過，但我終究還比大山中的姐妹們幸運，我也曾多次問過我自己，我后悔嗎？但每次我都很快否定了這種疑問，我付出了，我體驗了，我也收獲了，我無怨無悔。況且我還年輕，還有明天，還有未來。我要咬緊牙關一步步走下去，因為“火光，畢竟，畢竟就在前頭！”這是俄國大作家柯羅連科告訴我的。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