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伊始為這篇小說的名字所迷惑,從邏輯的角度而言,“四季”和“沒有時間”并不相容,沒有時間的四季,怎么運轉(zhuǎn)呢?后來又看到作者那些時間性的詞語,如“著”、“只”等,既然提出“沒有時間”的概念,為什么“時間”還是一個不能跨過的載體?后來讀著讀著這篇小說就陷進(jìn)去了,也明白了,這不是一篇我們一般意義上的社會、都市、政治的小說,甚至和人性也不是很搭界。這篇小說也不注重小說的敘述技巧,奇詭的內(nèi)容又闕如,甚至用的也不是常見的小說故事語言,而是清淡如水的散文敘述語言。沒有太多的對話、也沒有過多的敘述、反而是大量表現(xiàn)氣氛的描寫。小說的內(nèi)容甚至也沒有扮演重要的角色,重要的是里面所表現(xiàn)的從亙古至今對一切生物的生死和天地所抱有的宗教式的尊敬、盼望、熱愛,對天地之神的敬畏,從而給讀者心靈以宗教的體驗和洗滌。
這篇小說分為春夏秋冬四個部分,既可說這是內(nèi)容分野,也可看作是形式的安排,四季輪轉(zhuǎn)像生命的輪回,象征著時間長河的動態(tài)平衡如不息的循環(huán),恍惚從盤古開天始,奪翁瑪貢瑪?shù)娜司瓦@樣過著寧靜,與世無爭的生活。春天是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可是此時的草原仍然冰凍異常,新生的生命需要經(jīng)歷春天的洗禮。拉姆措在春天生了一個小男孩,可是嬰兒生來嬴弱,面臨著夭折的危險。而曾經(jīng)喪子的仁青志瑪在雪地里扛回一個暈厥的漢人,用自己的奶水和體溫日夜為他施救。最后大人和嬰兒都活過來了,“一切生之艱辛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熱愛生命的人得到了祝福,生活其實充滿了盼望。
夏天“密集的鮮花共同組織了廣袤的花毯,攤開著,像在迎接天地間盛大的喜事?!笔稣f的是噶瑪澤登、澤仁貢布、阿嘖嘖和卓馬的愛情故事。噶瑪澤登和澤仁貢布都喜歡姑娘卓馬,于是兩人打賭誰在格薩爾賽馬稱王,卓瑪就是誰的心上人??墒歉连敐傻峭瑫r又被只有半邊人形的阿嘖嘖吸引著,阿嘖嘖柔弱善良、敏感,對生命充滿好奇、憐憫和敬畏,感動了同樣敏感的噶瑪澤登,“她一感嘆,噶瑪澤登心里就生出萬物”,讓他具有一種宗教式的高峰體驗,雖然卓馬也喜歡噶瑪澤登,但是噶瑪澤登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是具有大悲憫之心的阿嘖嘖。她的表情雖然只有一半,卻依然能撼人肺腑。于是他把代表愛情信物的刀送給阿嘖嘖。愛情的糾纏雖然給年青一代帶來了一些煩惱,不過里面純潔美好的感情發(fā)酵過程卻是那么的感人。
秋天,秋高氣爽,澤里“總有一個錯覺,天在不斷地高上去。他擔(dān)心天會在某一個秋季就這樣高到離奪翁瑪貢瑪而去?!彼坪跸笳髦鴤€人的意志不能轉(zhuǎn)移和抵御沖擊。澤里在草原上遇到四個漢人,非常熱情地招待了他們。原來他們來自城市康定,城里牛肉成了綠色食品,所以來收購牛??墒恰霸谀翀錾钪豢凑l牛多,不會看誰錢多”,他們買不到一頭牛。善良的澤里認(rèn)為城市是個巨大的房屋,那里的牛都在里面,不懼雪災(zāi),可以滋潤地生活,所以他愿意帶他們?nèi)ベI牛。后來牛販子用價值三十元的手表從阿嘖嘖手中“騙”來了兩只牛,可是牛不愿離開草原,牛販子就當(dāng)場宰殺了它們切塊運走。撕心裂肺的叫聲驚恐了草原上所有的人,血腥的味道留在土里久久不散。外來的人給草原上潔凈的心靈帶來了血色的傷害。
冬天,差點讓奪翁瑪貢瑪?shù)娜肆麟x失所。下過一場雪之后,氣溫回升了一些,天氣似乎即將轉(zhuǎn)好。好景不長,雪連續(xù)降了兩天,氣溫驟降。整個奪翁瑪貢瑪都被大雪覆蓋。最可怕的是由于雪之前被融化了一層,現(xiàn)在都結(jié)了冰,再加上厚雪一蓋,牛再也不能吃到草,連牧民們也沒能力刨開雪和冰,牛開始餓死倒下。草原上的狐貍也因為天氣太冷,倚在藏民的帳篷下取暖度冬,藏民不但沒有獵殺以取其皮,還喂養(yǎng)它們。正是這種人和動物共存,人和大自然和諧共存的行為讓人類和動物得以繁衍;只有不濫用資源,人才能與天相處。最后太陽出來了,奪翁瑪貢瑪?shù)娜瞬挪恢劣谠庥鰷珥斨疄?zāi)。
這個像香格里拉的奪翁瑪貢瑪草原,也不得不面對世俗的入侵。當(dāng)四個漢人開著汽車,帶著錢過來收購牛肉,象征著外面的工業(yè)文化的“兵臨城下”和錢財?shù)囊T也來了,不過這一切的意識形態(tài)對草原的信仰并沒有很大的沖擊,反而是草原對追求簡單生活的人有很大的影響。有個叫張達(dá)娃,在奪翁瑪貢瑪住了下來,后來成家立業(yè),已經(jīng)變成徹底的藏人了。當(dāng)他們叫仁青志瑪扛回來的漢人和他聊天時,“張達(dá)娃終于搖了搖頭,對仁青志瑪說,他說的啥,我聽不懂。”原來久住此地的張達(dá)娃已不懂漢語了。對于真正懂得生活就是寧靜、平安生活的人來說,很容易就融入奪翁瑪貢瑪草原,這里就是天堂。
我在上個月的“青春熱評”中引用了小說家黃孝陽的話:“文學(xué)并非僅僅苦難兩字,它要陳訴的更多?!笨嚯y的確具有最容易引起人類共鳴的共性,可是人類不是只有苦難,更重要的是我們應(yīng)該學(xué)會超越苦難,上升到一種宗教式的憐憫和敬畏。《圣經(jīng)》說:“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轉(zhuǎn)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毙≌f中的藏民世世代代以草原為居所,時間在他們的生命里好像不會流動一樣,時間對他們來說也許就像“一聲嘆息”,既悠長又短暫,且意味深長。山峰、土地,生物與世界從亙古到永遠(yuǎn)在他們心中都是平等的。在神的審視下,所有的人因信義而活,且活得那么坦然。他們生存所矜夸的,不是勞苦愁煩,而是對神敬拜的心和感謝一切生物和土地給與的恩典。換句話說,他們在用一種城市人所不能理解的智慧在生活,他們的居所恍惚不是在這個世俗的世界上而是在宗教信仰所筑城的殿中。
讀完這篇小說,我不禁打量我們周遭的都市文化,我們?nèi)笔б粋€怎么樣的精神天堂?為什么我們走了另外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我們活在城市的人是不是都回不去了?我們對周遭的一切為什么不但沒有敬畏之心,反而要竭澤而漁?
現(xiàn)代的社會學(xué)家通過由狼哺育長大的狼孩和極度社會隔絕的小孩的案例得出人之初,不僅沒有生存的本能,也沒有社會的本能。人類所有的能力或知識的積累都是通過學(xué)習(xí)獲得的或者通過學(xué)習(xí)喚起的,從喝水、用筷子到說話、打招呼以及各種文化知識。中國古代的兒童啟蒙書《三字經(jīng)》也說:“人不學(xué),不知義。”當(dāng)我們能讀懂和領(lǐng)會這篇小說時,我們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社會“社會化”了,我們回想度過的歲月,只能賦予“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