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見到李愛國是在2001年8月31日。由于錯誤地估計了路程，我提前一天到了學校報到，在一幫學生會志愿者的幫助下來到了七樓空蕩蕩的214室。新生報到的還很少，我把行李胡亂放在床上，站在窗臺前看著窗外的大樹和校園里的行人。我還分不清方向。這時候有人敲門，我開門看到一個瘦瘦的男孩，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后面跟著一個中年男子，是他的父親。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漫長的軍訓結(jié)束后是國慶節(jié)，然后就開學正式上課了。我發(fā)現(xiàn)李愛國是一個很怪的人。

我們寢室的六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大黃來自湖北赤壁，老顏來自廣東潮州，小趙來自內(nèi)蒙，李愛國來自山西忻州，大智來自青海樂都的一個牧場，我來自蘇北徐州。六個人中惟有李愛國說他是第一志愿報中文系的，還說他的高考作文是全國為數(shù)不多的滿分之一。我們幾個發(fā)現(xiàn)他的確比我們厲害，才剛開學他的書架上已經(jīng)擺滿了大部頭的文學名著和晦澀的哲學著作，這讓我們羨慕不已。而我不一樣，我報的是一所著名大學的金融專業(yè)，幾分之差被調(diào)劑到這個大學的中文系。但是我很喜歡和李愛國在一起聊天。

我們曾經(jīng)興沖沖地趕到中文系的紅樓上課。誰知上了一天以后，李愛國就不再去系里聽課了。“摧殘人性！”、“廢話！”、“那幫老師簡直胡說八道”。這是他上完課回到寢室說得最多的話。的確，我們在中文系絲毫沒有感到文學的樂趣。海德格爾、伽德默爾、蘇珊朗格……這些陌生的名字從面帶微笑的老師嘴里吹出來，讓我們這些初入文學殿堂的人頭都大了。“他們簡直胡說，故弄玄虛！實際上……”李愛國在講臺下面小聲地給我說，我當時對文學一竅不通，所以李愛國說的什么我也沒聽懂，只是感覺他對那些教授很不以為然。

李愛國不再上課了，他每天呆在寢室看書寫文章喝啤酒。諸如《懺悔錄》、《一個孤獨散步者的遐想》之類的。而且他每看到精彩之處往往拍手擊節(jié)，大聲叫好。記得我們常常在周六周日去人民大街的學君書店看書，他花了六十元買了一本黑色封皮的《海子詩集》，而那時他已經(jīng)欠來自廣東潮州的老顏一千多塊錢了?！斑@本書我高中的時候就想買，現(xiàn)在看到了當然要買了?！彼谷坏貙ξ艺f。他曾經(jīng)極力向我推薦余華的小說，我那時還不知道余華為何物，但還是看了《活著》。一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認為那是我看得最好的一部小說。

李愛國每天晚上都給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高中同學打電話或者接聽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的電話。那時候手機在大學校園里還不普及，我們每個寢室一部電話，各人買自己的電話卡。李愛國每次打電話都會花很長時間，別且還伴隨著笑聲或者竊竊私語。有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來，還能看到他在打電話。來自青海的大智正跟高中的女友難舍難分，每天都抱怨李愛國霸占了電話。更有甚者，隆冬季節(jié)，深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忽然電話響起，大家都不想起來去接，電話就一直響個不停。可能是白天看書喝酒太多所以李愛國是絕對不去接的。我們五個人不管誰去接都會放下電話說：“李愛國，電話！”后來我們知道，原來李愛國和他的同學約好，如果深更半夜打電話沒人接就一直打下去。最后，我們五個人也想好了一條對付的辦法，就是十一點以后如果李愛國不霸占電話我們就把電話線拔掉。

由于李愛國怪異的生活方式和舉動，系里一個來自豐滿水電站的男生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小火星，言其不像地球人也。

二

李愛國是我們精神的領(lǐng)路人，大二大三的時候，大黃多次這樣跟我說。的確，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回首大學四年，無不提到小火星對我們思想的影響。而小火星則常常一臉茫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怎么影響你們了？

是啊，他怎么影響我們了。

現(xiàn)在想來，他影響了我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與堅守。大學的校園里充滿了功利和世俗，而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那種獨立自由精神，對外界的丑惡敢于拒絕和斥責的那種勇氣。

中文系很多學生都有特殊的背景。四班的王之煒的爸爸是某地級市組織部副部長兼專家局長。他常常在聊天時無意中說出他爸爸的身份。中文系講師顧軍曾經(jīng)為了女友調(diào)動工作的事給王之煒送過禮，在顧軍的支持下，王之煒成為中文系學生會宣傳部部長。但王之煒更想做學生會主席，經(jīng)過多次運作，他在競選時仍然敗給了大三的一個女生。但是，系里很快就任命他擔任學生社團聯(lián)合會主席。

記得一個冬天，寢室熄燈了，我們躺在床上聊天，唯獨缺少小火星。由于他經(jīng)常深夜出去和社會上的人喝酒，所以我們并沒在意。不久走廊里傳來了小火星和王之煒吵架的聲音。我們系里的一個來自江西貧困山區(qū)的女生因為一種奇怪的病住進了校醫(yī)院。系學生會號召大家捐款支援那位女同學。那天小火星對我們說，我們別管那幫學生會的了，他們?nèi)フ覉笊缬浾吡?，這樣的捐款活動只能給那幫學生會干部帶來好處，我們自己去醫(yī)院看看她吧。于是我們幾個人湊錢沒了一些禮品一起去看了那個女生。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小火星對我說他并不認識那個女生，只是感覺她挺可憐的。晚上，在外邊喝完酒的小火星路過王之煒的寢室進去就和他吵起來，原來小火星聽說發(fā)起捐款的王之煒并沒有捐款。兩個人在走廊里的吵架聲很大，很快聚起了一幫人勸架。記得王之煒對小火星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就是“從規(guī)則和道義上講，我沒有理由額外捐款?！笨墒牵钡浆F(xiàn)在我也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三

如果從以上的文字你認為我和李愛國的關(guān)系有多么親密，那你就錯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冷不熱。我每天按時足額上課，不管中文系的那些課程有多么無聊。因為我不去上課就實在沒事干，我不喜歡看書不會喝酒更不會寫詩。另外，中文系有幾個老師的課由于本身的了然無趣造成了聽課學生的急劇下降，為了遏制這種局面，他們每節(jié)課都點名，而且是點兩次，上課下課各點一次。為了平時成績我也得每天去上課。縱使這樣，當我背著書包回到寢室的時候，仍能看到李愛國斜躺在床上看那些厚厚的書。托爾斯泰。搖滾。實驗戲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等。他常常透過厚厚的玻璃片看我一下就繼續(xù)看書，沒有任何表情。

大一大二的那兩年，一種無法擺脫的失落情緒一直籠罩著我。多年后我回憶那段歲月，依然認為那是我人生的關(guān)鍵時期。那種失落和痛苦深深地影響了我一生的軌跡。我常常獨自去校園里的那片松樹林。夕陽的黃光透過樹冠射在滿地的松針上。偶爾會有幾只松鼠在我身邊蹦蹦跳跳。我常常想到自殺?；钪惺裁匆饬x呢？我的現(xiàn)在就是我的將來。我雖然每天一早去樹林里讀英語，但大腦渾渾噩噩，沒有一個單詞鉆進我的大腦。

一天，我從長春市圖書館借了一本關(guān)于羅大佑的書《閃亮的日子》，里面全是音樂評論家寫的音樂感受。這本書向我展示了另外一個世界，瀕臨自殺的心靈找到了一絲安慰。那天，我回到寢室看到李愛國坐在我的床上正看那本書?！昂脮?，羅大佑的歌很好，我也愛聽。”他說。第二天，他從一堆磁帶中找到一盤羅大佑的專輯送給我。依然毫無表情。從那以后，那盤磁帶陪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無聊的夜晚和無數(shù)個枯燥無味的課堂。

大二寒假開學，我們寢室添了兩樣東西：一是老顏帶來一部手機，諾基亞的。另外就是李愛國從家?guī)硪话鸭?。他說這是他高中時參加作文比賽獲獎后用獎金買的。他每天在寢室彈琴，引來了一批所謂的音樂愛好者。來自體育系的幾個“體育棒子”為了增加追女孩子的砝碼每天來我們寢室學習彈吉他。新聞系的張帆由于自己喜歡聽搖滾和輕音樂，也買了一把吉他，每天到我們寢室學習。后來他們一幫人決定搞一個樂隊，名曰“前方路口”，而排練的場地就是我們寢室。當然，由于噪聲太大，引來了校警的干預(yù)，這個樂隊也就壽終正寢。但是李愛國卻由此迷上了搖滾。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喝酒彈吉它，然后就去逛桂林路的那些琴行、酒吧。不久他就在那里打工了。我們白天基本上看不到他的身影。

體育系有一個來自浙江寧波的學生叫王朝暉，此人在經(jīng)歷了幾次戀愛失利后決定提高自身素質(zhì)，他通過我們寢室的大黃找到李愛國表達了學習吉他的決心。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他還給我們寢室買了20斤牡丹江瓜子?？墒遣痪?，他就被李愛國轟出師門?！凹且婚T藝術(shù)，你他媽的把藝術(shù)當什么了？！”李愛國指著王朝暉大罵?！澳阋詾槟闶鞘裁礀|西？別把自己當回事。老子讓你好看！”王朝暉說完摔門而去。

李愛國就是這樣，常常讓別人下不了臺。

四

后來李愛國戀愛了，女孩是一個中學生。關(guān)于這一段戀情曾經(jīng)在中文系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這個女孩是李愛國的吉他學生，由于李愛國每天去女孩家教吉他，日久生情，女孩“義無反顧”地愛上了李愛國。另一種說法是李愛國去參加桂林路的一個音樂沙龍時為一個想看演出但沒帶錢的女生買了一張門票，這個女學生就喜歡上了他。云云。實際上，作為與李愛國接觸比較多的同學，我對這件事最有發(fā)言權(quán)。

那是一個天空飄滿了各種顏色云彩的下午，李愛國正在校園的人工湖畔抽煙，這時走來一個中學生問他去數(shù)學系怎么走。原來這個中學生是參加數(shù)學系舉辦的“奧數(shù)強化班”的。李愛國不僅告訴了她數(shù)學系的確切位置，還向她要了諸如電話、學校、QQ等聯(lián)系方式，因為“我們以后可以在音樂上多聊聊”。李愛國就這樣瘋狂地愛上了那個女孩。“她的出現(xiàn)給了我希望，在這個骯臟不堪的世界中，她的面孔是那么的干凈。”這是李愛國請我在文昌路的一個飯店吃飯時告訴我的。他說這些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全是那燦爛的光彩。但是，他的瘋狂舉動是那個中學生無法接受的。一次李愛國去那個中學的門口等那個女生時遭到了一群不明來歷的青年圍攻。他的這一段愛情也就此結(jié)束。

后來，李愛國開始給中文系的一個叫孫雪的女生寫情書。原因就是在英語課上，孫雪向他借了一會兒隨身聽，并且和他一起討論了柯特的音樂人生和披頭士的音樂風格。我曾經(jīng)看過李愛國寫給孫雪的情書，其中的一句“黑色金屬的鳥的翅膀”讓我們寢室的人對他的文學素養(yǎng)佩服得五體投地。老顏一口咬定這是李愛國化用的龐德的詩，而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副教授胡善兵則認為這樣的句子表達了一代青年在面對愛情時的矛盾和無懼心理。孫雪是長春人，每天晚上都在家上網(wǎng)。為了與孫雪聊天，李愛國每天晚上都去學校后面的海威網(wǎng)絡(luò)世界包夜，第二天回來睡上半天然后起來寫詩寫情書。

太陽和大雪

我的世界里只有你紅色的嘴唇

而你讓我的靈魂更加高貴

或者低俗

李愛國的這段戀情以失敗告終。孫雪后來投進了系里一個來自四川的足球門將特招生的懷抱。李愛國曾經(jīng)讓這個足球門將幫著傳過幾次情書，這就導致了足球門將和孫雪的頻繁接觸。

五

2005年的7月，在校園里消失了將近一年的李愛國突然回到了學校?！拔耶斎灰c這個學校進行告別了?！痹趪娙獜V場舉行的一個畢業(yè)篝火晚會上，談吉他的李愛國摔斷了兩把吉他。我沒去那個篝火晚會，所以對這一切并不了解。事后聽參加晚會的大黃說，由于臨近畢業(yè)，一些自甘墮落的男生和女生在那個晚會上作出了超乎尋常的舉動。李愛國對這一切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怒之下就摔了兩把吉他，拂袖而去?！靶』鹦翘^分了，何必呢，這兩個吉他誰來賠呢？”他說。

畢業(yè)了，中文系的學生天南地北。老顏的家人在老家給他找好了工作，他以名牌大學畢業(yè)身的身份進了老家的一個普通中學。大黃去了浙江的一個私立中學。大智因為本科期間發(fā)表了一篇古代漢語方面的論文受到北京的一個教授的表揚，決定報考那個教授的研究生，可惜因為英語沒過線而名落孫山，最終他去了吉林文史出版社搞古籍標點。我留在學校繼續(xù)讀研究生。李愛國在桂林路附近租了一間房子，以在琴行彈琴為生。雖然離學校很近，但我們很少來往。有時能在校園里見到他，但不知為什么說話很少。后來基本上就看不到他了。有人說他去北京了，在三里屯的一個酒吧以彈吉他唱歌為生。也有人說他去了河北邢臺，因為他的女友在當?shù)氐囊粋€中學教書。

總之，李愛國可能離開了長春，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2007年5月的一個晚上，我在寢室看書。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李愛國。他比以前蒼老了許多，目光依然那樣呆滯。他一進門就面無表情地問我干什么呢。我說：“看，看書呢，呵呵?！庇捎陂L期的疏遠，對于他的突然到來，我沒有絲毫的激動，反而覺得很尷尬，不知道聊些什么，好像我和他好久好久沒仔細聊過了?！芭?，好的?！彼约赫伊艘粋€座位坐下來，點了一根煙。不一會兒，寢室里就煙霧繚繞。“很好，自己看看書多好！”他說著拿起我正在看的那本馬科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鞍?，這是什么書？深奧的理論，我看了就頭疼。”他說。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陪著笑笑。他站起來來回走著。我終于想到了一個話題：“最近一段時間你去哪里了？過得怎么樣？聽說你去了……”“其實我哪里也沒去，我一直在長春，”他打斷了我的話說，“我每天在琴行和酒吧彈琴唱歌。還參加過幾次東北地區(qū)的吉他大賽。和幾個頹廢的大學生組織過一個樂隊。后來我就在火車站和黑水路那一帶擺地攤了?！彼f這些的時候很平靜，也許他在敘述一件事實，也許他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他提議我們?nèi)ノ牟返男★埖耆ズ赛c兒酒。我說不去了，由于臨近畢業(yè)每天酒局不斷直接導致了我的胃出現(xiàn)了問題，現(xiàn)在一點酒都不想喝?！芭叮玫??！彼f。一段時間的沉默后就告辭了。

“如果兩個人不能共享一個小時靜默的話，那他們就不是真正的朋友?！迸R走的時候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六

現(xiàn)在，我離開了那座城市。在和其他同學通電話的時候，我們都會聊到李愛國，但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知道這僅僅是通電話隨意聊天的一個及其普通的話題而已，就像兩個人見面談到天氣一樣。并且關(guān)于李愛國，大家說的仍然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誰也不知道他的近況，可能大家都懶得打聽了吧。

前幾天，大智因為一部書稿的事情給我通了一會兒電話，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他說：“忘了告訴你，小火星在一個基督教團體的資助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太平洋的塞班島的一個教堂潛心研究宗教了?！?/p>

我聽了只能苦笑。真的還是假的？誰知道！

七

堅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則生活的人，會遭遇到很多困難，但他們是偉大的。

責任編輯青鳥

作者簡介：

姚樹義，1982年生，江蘇沛縣人，南京外國語學校老師，研究生期間開始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曾在《中國青年報》、《南方周末》、《揚子江評論》、《現(xiàn)代快報》等發(fā)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