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大人們說，乙甲新村在二十年前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乙甲村。乙甲村的人都喜歡在家門口嗑瓜子聊家常，也都喜歡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大家都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舞臺的背景墻上用白色氣球扎起了兩個“8”，就是那一年，那四面環(huán)水的小村莊忽然一天就被連鍋端了，政府號召地方上建設(shè)新農(nóng)村，于是地方的官員們大手一揮，泥水匠們匆匆趕工。就是半年多的光景，所有之前乙甲村的村民們就都遷入了乙甲新村。乙甲新村后來遠(yuǎn)近聞名，這個村名頻繁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氐膱蠹埳希蔀榱说胤缴献钣忻囊粋€新村。不是這個村特別富裕，也不是這個村出現(xiàn)了勞動模范和“典型人物”。換句話說，出的名聲不是好名聲。乙甲新村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在這個新村里有兩家人同時因為食物中毒而死了個精光，一個爆炸性的惡性事件。這是坊間的一個說法，大人們也有否認(rèn)的。在這次事件中，死亡人數(shù)達(dá)到了五個，但還是有一個幸存者，一個那一年只有十二歲的鄉(xiāng)村男孩，他叫曹杰。

那一年，大人們認(rèn)為還不太懂事的曹杰是個內(nèi)向的男孩。他看見他們一家的鄉(xiāng)村新房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模樣，整個都是紅磚頭堆砌，雖然還沒有水泥石灰來裝扮它，但因為高大，相比于之前的矮平房還是讓曹杰很高興，當(dāng)然也包括他們一家子。

一個黃昏，曹杰他爸遠(yuǎn)遠(yuǎn)看著屬于他和他一家子的新房，對著自己的老婆說：“我們先搬進(jìn)去吧，住進(jìn)去再說?！辈芙軏寢尣皇且粋€追求完美的人，于是也就同意了。此外她也相信自己的丈夫很快會將這棟目前還比較簡陋的房屋慢慢的修理的越來越完美。

與曹杰家一樣興奮的入駐新村的共有三十幾戶人家，他們都像是一腳跨入了新時代那樣，一腳跨入了他們嶄新的居所。

搬進(jìn)新家之后，曹杰作為一個鄉(xiāng)村男孩，就多了一個城堡般的游樂場。不過他沒有鑰匙，那一年曹杰還太小，還不配有哪怕一把鑰匙。沒有鑰匙，對一個表面內(nèi)向卻還很貪玩的小男孩來說就有了鉆研的可能。鄉(xiāng)村的新房有很多層，而且每一層還有很多房間，都是一些未知之地，等待著曹杰這個鄉(xiāng)村男孩的開發(fā)。好在他身體瘦小，老天安排那些沒有鑰匙的人身體更單薄一些。曹杰嬸嬸就說曹杰的身體就像一塊木板。木板好，輕便而薄，曹杰他能讓自己的身體從門和地板的那道縫里面鉆進(jìn)去。西游記里的孫悟空那些本事不算瞎扯蛋，至少曹杰也可以做到。

就是那次，曹杰帶著他的好朋友子榮準(zhǔn)備到自己家樓上看電視。子榮是一個稍稍壯碩一些的鄉(xiāng)村男孩，在扶梯廂前，面對著那一扇緊閉的門，子榮顯得有點(diǎn)莫名其妙。“你沒鑰匙，我們怎么上去？”子榮問。曹杰笑嘻嘻的說：“看我的。”然后他就趴到了地面上。是曹杰的腦袋率先進(jìn)入了阻擋他上樓的那扇門，曹杰就像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那樣匍匐在地，前進(jìn)，前進(jìn)，他要穿越那扇門，鉆進(jìn)去，然后從門的另外一邊把門打開迎接他的好朋友子榮，帶著他的伙伴去樓上玩耍。子榮驚嘆曹杰能從門縫里鉆進(jìn)去這不可思議的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看見曹杰的腦袋穿過了那道看上去并不寬松的門與水門汀的縫。

可這時候那只老鼠忽然就出現(xiàn)在曹杰的眼前。趴在地上一半身體已經(jīng)穿越了門的曹杰看見了這那只擁有干凈的灰白色的毛、緩慢挪著步子、就像一個有身份的老太太的老鼠。好像這只老鼠沒有發(fā)現(xiàn)曹杰的侵入，而曹杰看見了它頓時就呆住了；一秒鐘后曹杰就嘩嘩的改變了自己的行進(jìn)方向，反而往后爬。他撤退了。

“怎么了？”子榮看見曹杰爬回來，好奇的問。

“我看見了一只老鼠！”

“老鼠有什么好怕的？”

“哎呀，還是算了。我們還是去你家看電視吧?！辈芙苷f。

“哎呀，你真煩啊……說好去你家的……不過好吧?！弊訕s終于略有不爽的答應(yīng)了下來。

幾天后，曹杰把在那個門后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老鼠的事情告訴了他的母親。曹杰媽一聽就顯得很著急：“有老鼠？有老鼠？那還了得？”她不是怕老鼠，而是認(rèn)為老鼠很臟。如果家里有老鼠，那么就是家里很臟。曹杰媽可以容忍破舊和簡陋，但不能容忍臟。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吧：不喜歡臟，即便她穿的衣服也不新，但必須干凈決不能臟。

接下來的一次夜里，在曹杰媽跟曹杰爸做了一次精疲力竭的愛之后，曹杰媽告訴曹杰爸家里有老鼠這個狀況。曹杰爸一邊抽煙一邊懶洋洋的問：“是嗎？”在鄉(xiāng)村里，男人可不像女人那么拘于小節(jié)。

“是的呀，曹杰看到了?！?/p>

“哦？”

“曹杰從來不騙人的，你知道我們兒子?！?/p>

“有老鼠？這還不簡單？世界上有東西就是專門對付老鼠的?！辈芙馨职终f話舉重若輕。

“哦，不只一種?！辈芙馨趾髞碛盅a(bǔ)充。

“你先說一種吧?！辈芙軏屨f。

“老鼠藥，老鼠夾，你選一種。”曹杰爸把兩種提案都說了出來。

曹杰是在墻壁間的洞洞眼里聽到了他父母關(guān)于怎么對付老鼠的這一場討論。這幢鄉(xiāng)村新房里到處都是洞洞眼，它們除了方便老鼠們的進(jìn)出，也方便曹杰偷聽父母之間的談話。曹杰想了想，忽然覺得這兩種對付老鼠的辦法都有些殘忍。為了“那只擁有干凈的灰白色的毛、緩慢挪著步子、就像一個有身份的老太太的老鼠”，那個晚上曹杰有點(diǎn)兒睡不著。他冷靜的想，一遍又一遍想，那只老鼠，灰白色的絨毛，步履穩(wěn)健的老鼠，其實一點(diǎn)兒也不嚇人嘛，曹杰這時候又覺得，非但不嚇人，其實還蠻優(yōu)雅的。曹杰忽然想到了在電視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些姨太太……

可是曹杰媽最后選擇了老鼠藥：“要是半夜上廁所的時候我踩上那些夾子……何況還有我們家曹杰，他一定會玩弄那些夾子，然后把自己的小手夾疼?！?/p>

曹杰媽說的沒錯，只有母親最了解，曹杰確實貪玩的很。

曹杰家有老鼠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的就傳了出去。曹杰媽開始心煩氣躁起來，女人要維護(hù)一個家庭，首當(dāng)其中的就要把家里保持盡可能的干凈。曹杰媽確實有這方面的覺悟，平時家里的清掃工作并不比其他乙甲新村的婦女做得少。所以，老鼠的事情雖然出現(xiàn)了，其實責(zé)任并不在曹杰媽身上。消息靈通的曹杰嬸嬸告訴曹杰媽說：“這個地方原本就不好啊。”這么一聽，曹杰媽終于恍然大悟。事實上當(dāng)初在遷入新村挑地方的時候，曹杰爸當(dāng)初根本沒選這一塊地。那時候曹杰爸已經(jīng)抽簽抽到了靠近村馬路的那個位置，后來不知怎么的，就給調(diào)換到了這個靠近倉庫場的地方?！翱拷鼈}庫場，當(dāng)然老鼠多?！辈芙軏饗鹫f。

抽簽是曹杰爸抽的，曹杰媽對這件事情完全不知情。后來她就問曹杰爸：“唉，聽說我們原本挑了是靠馬路的位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被誰掉包的？”

曹杰爸有點(diǎn)支吾，他可能在想是誰把這個情報告訴了曹杰媽。他一定認(rèn)為曹杰媽不需要知道這件事情。

“靠近村馬路的那個地方多好啊？你怎么就答應(yīng)換到這里來？”

“我怎么肯換？”曹杰爸說。

“那是誰換的？”

“現(xiàn)在那里住的是誰？”曹杰爸反問。

“林根家？”

“嗯?！?/p>

“他怎么說換村長就給換啊？”

“他塞錢了唄?！?/p>

聽曹杰爸這么一說，曹杰媽就陷入了長長的思考，看得出來她有點(diǎn)后悔沒做什么，也責(zé)怪自己怎么沒這個提前意識。她在家里來回踱步，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像個小孩犯了錯那樣?！皠e想了，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明天我就去買老鼠藥?！辈芙馨肿约褐鲃诱埨t，接了去買老鼠藥的任務(wù)。

第二天曹杰爸那次出門買老鼠藥整整花了他一個下午的時間。原本不用那么久的，如果騎上自行車，曹杰家距離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藥廠只有五分鐘。

“怎么花了那么長時間？”曹杰媽以為曹杰爸出去打麻將了呢。曹杰爸那時候確實有打麻將的愛好，但那次他并沒有打麻將：“林根那小子，我跟他打了?！?/p>

“啊？”曹杰媽這才看到了曹杰爸額頭上的印痕，于是就馬上相信了她的丈夫，忽然間態(tài)度也變得溫柔起來，上前摸了摸丈夫的額頭，說：“干嗎呀，好端端的……”

“他插我隊?！?/p>

“他干嗎呀？”

“天知道，所以我跟他打起來了。”

“疼不疼？”曹杰媽撫摸了丈夫的額頭。

“還好。他肯定比我更疼……”

“后來你們被拉開了吧。”

“太可惜了，人多，不然我要打死他?！?/p>

“神經(jīng)，不要惹事情?！?/p>

“是人家惹到我頭上來的嘛?！?/p>

曹杰爸是個壯實的鄉(xiāng)村漢子，那時候他整好三十歲，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哪怕他一整天都在干泥水匠的活兒，晚上還可以搬動一張大床。輪到秋收，他下班后還能干農(nóng)活。他力氣大，村里人都叫他大力士。如果他真的愿意，要打死一個人并不難。也許就像他說的，要不是人碰巧多，“我要打死林根。”鄉(xiāng)村里打架還是很普遍的，少年們互相追逐就能打起來，稍稍年長一些的男孩也會找更瘦小的男孩打一架漲漲士氣。只是對于兩個成年人，打架就不那么容易。

有天晚上，曹杰媽非常認(rèn)真嚴(yán)肅地教曹杰識別：“你看，這是老鼠藥。你不能吃，你吃了，就會拉肚子……肚子疼，也許還會死……”

“媽媽，媽媽，我不要死……”曹杰哭著喊著撲進(jìn)她的懷抱……

幾個禮拜以后，曹杰家里各種角落里躺著好些老鼠。它們都死了吧，四面仰天，一動不動。據(jù)說死之前會抽筋的，但曹杰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有些僵硬了。原來家里有那么多老鼠，這是曹杰沒有想到的?？墒遣芙苤幌肽钏?jīng)看到的那一只。在那些死去的老鼠堆里他小心翼翼的尋找他曾經(jīng)遇見的那一只，但怎么看都不像。模樣分不清楚，毛色還記得一些。太黑了，太白了，尾巴沒有那么長……有時候他也會猶豫不決，覺得這一只或許有點(diǎn)兒像，可能就是它……忽然曹杰有點(diǎn)后悔把發(fā)現(xiàn)老鼠的這個情報告訴了自己的母親。

曹杰媽看到了這些勝利的果實后很高興，她把那些老鼠的尸體曬在他們家的水泥地上，以此宣布：“我們家雖然有老鼠，但是已經(jīng)都死了?，F(xiàn)在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老鼠了?！?/p>

就在那幾天里，林根的老婆和曹杰的鄉(xiāng)村小伙伴子榮不知何故忽然正好來到了曹杰家，他們看到了這些老鼠之后都被嚇了一大跳：“我的媽呀，你們家有那么多老鼠啊？”林根老婆對曹杰媽大叫一聲。

曹杰媽看到林根老婆時一臉的不高興，想，你還裝傻裝給我看？曹杰媽決定要揭穿其中的奧秘。

“是啊……可原本這些老鼠都該是你們家的！”她說。

“哎呀呀，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林根老婆聽到話中帶刺就反問曹杰媽。

“什么話？人話啊？”

“自己家有老鼠，倒說是我們家的，你不是有毛病嘛？”

“我是幫你擦屁股，本來啊，這些老鼠就該是你們家的?，F(xiàn)在我?guī)湍銈兌細(xì)⒌袅恕Ｎ也粴⒌舭?，都還要跑到你們家去?！?/p>

“神經(jīng)病，什么跟什么??？”

“你再說，你罵誰？”

“罵的就是你啊，神經(jīng)?。　?/p>

……

村婦們很快就聞風(fēng)而動，她們倒還算仗義，一邊出現(xiàn)了幾個把正要靠近的曹杰媽和林根老婆越扯越遠(yuǎn)。那之前子榮正要約曹杰一起去玩彈子，可隨著他們兩個媽的吵鬧聲大起來，他突然被林根的老婆一把揪住，然后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就走了。在林根老婆和子榮離開后，曹杰媽也正式的通知自己的兒子：以后不準(zhǔn)再跟子榮一起玩彈子?！斑@是為什么啊？”曹杰問。

“沒看見他媽跟我吵了??？他媽說我是神經(jīng)病，你還跟子榮玩兒？”曹杰媽說。

“哦?！比欢芙芤廊徊惶靼?，其實也就是表面上應(yīng)付一下，“子榮跟我最要好，我不找他玩彈子我找誰去玩??？”

子榮的父親是一個木匠，曹杰爸是個泥水匠。作為建筑行業(yè)的兩大支柱，從事這兩個行業(yè)按道理能讓他們惺惺相惜。但不知何時開始，曹杰爸一到晚上喝酒時就要在一家人面前數(shù)落林根。

“邋遢泥水臭漆匠，烏龜裁縫賊木匠?！彼f起林根時必先把這句俗話提一下。他自己邋遢一點(diǎn)，這是因為工作。而且憚于曹杰媽，回到家之后曹杰爸還是干凈的……而林根，是個賊。有天晚上曹杰爸喝酒喝多了吧，不知是誰提前給他出的主意，他一個人暈暈乎乎的走出家門，扛著一把稻柴就晃悠晃悠來到了林根家，在林根家門口翻開了那口井蓋，把那口井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雖然經(jīng)過提醒，但曹杰還是跟子榮在一起玩。白天他乘著爸媽都上班去了，就悄悄來到子榮家樓下。那時候子榮的父母也都上班去了，這樣兩個好朋友就可以團(tuán)聚。關(guān)于雙方父母的那些爭吵，說這兩個孩子完全不關(guān)心，那是假話。至少一開始曹杰非常小心翼翼的打探過子榮的口風(fēng)，子榮可能也非常喜歡跟曹杰在一起玩，所以他說：“大人歸大人，小孩歸小孩，我們不要管他們?！蓖嬷嬷?，他們也開始研究起老鼠藥來。

“老鼠藥就像老鼠屎?！辈芙芟蜃訕s介紹道。

“我覺得不像，就像小塊的牛肉?！?/p>

“你吃過牛肉么？”

“我媽做過?！?/p>

“好吃嗎？”

“嗯，酥酥軟軟，很有嚼勁?！弊訕s一邊描述，一邊還閉上眼睛開始想象。子榮的表情給曹杰帶來了更大的想象空間，只是曹杰母親在烹飪這個項目上不太杰出。無論飯菜，只要弄熟了就端上桌子。無怪乎子榮要比曹杰壯實一些，曹杰單薄的身材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子榮比曹杰大，他“看上去懂事”，這兩個孩子在一起除了玩彈子，還有非常多的項目。這些基本上都是子榮帶著曹杰玩。在春夏之交，子榮還會帶著曹杰去捉黃鱔。不過反過來也成立，要不是曹杰表現(xiàn)的躍躍欲試，子榮未必會帶上另一個同伴去做這件危險而充滿挑戰(zhàn)的事情。

外來的捕鱔人通常在黃昏時刻出現(xiàn)，在四四方方的水稻田里搜尋一個恰當(dāng)?shù)奈恢?，接著就埋下捕鱔籠。通常他們騎著載滿捕鱔籠的自行車而來，臨走時他們的自行車的后座便空空蕩蕩。如果一切順利，在第二天清晨那幾十個捕鱔籠可以為他們帶來近百條黃鱔。外來的捕鱔人以此為生。

說子榮“看上去懂事”一點(diǎn)兒也沒錯，他率先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秘。子榮天亮之前就出發(fā)，根據(jù)他前一天記錄下的“捕鱔籠分布草圖”，把那些外來的捕鱔人的捕鱔籠搜刮了一遍。那次滿載的收獲讓子榮洋洋得意，接下來幾天他都有吃不盡的黃鱔?！澳俏兜辣扰Ｈ膺€鮮美?！弊訕s這么對曹杰說。顯然，這時候曹杰就動心了。

兩個情同手足的鄉(xiāng)下男孩仿佛也訓(xùn)練有素，他們早就為成堆的捕鱔籠準(zhǔn)備好了儲藏點(diǎn)。至于第二天天亮以后，那些出現(xiàn)在田間的外鄉(xiāng)人則是一副愁眉苦臉和疑惑。但外鄉(xiāng)人必然不會就此罷休。

在另一個清晨，當(dāng)子榮在回收捕鱔籠時意外遭到了三個外鄉(xiāng)人的追打。很顯然那些外鄉(xiāng)人更有心眼，也比子榮起的更早。子榮跑過了三個田埂，但還是沒有擺脫外鄉(xiāng)人。最終他無可選擇，一頭竄入小河。隨著那乙甲新村那個清晨的撲嗵一聲，子榮也終于免遭群毆。乙甲新村的人們起床后看到的是兩個中年異鄉(xiāng)婦女在岸邊不知對著什么沒完沒了的罵罵咧咧……

很奇怪的，不知是那次子榮故意沒叫上曹杰，還是曹杰故意睡了一個懶覺，當(dāng)曹杰醒來知道了這么一件事情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了什么。而曹杰媽知道這件事情后就更要發(fā)揮了，她對著一同要去鎮(zhèn)上買菜的鄉(xiāng)村婦女們說：“邋遢泥水臭漆匠，烏龜裁縫賊木匠。林根是賊，看吧，賊的兒子也是賊……”

那一陣子曹杰對他徹底失去了子榮這個朋友感到困惑。到底是子榮去收外地人的捕鱔籠失敗導(dǎo)致了他失去子榮，還是因為別的？后來，更讓曹杰困惑的是，大人們都說林根的大哥也是個賊。林根的大哥怎么也成了賊？那個憨厚老實的人在曹杰眼里，實在距離“賊”這個概念太遙遠(yuǎn)了啊。

林根的大哥比林根大五歲，叫金根，是個漆匠。也就是說，按照俗話，這個人應(yīng)該很臭。事實上根據(jù)曹杰的判斷，他不太臭。他們經(jīng)常會那條通往倉庫場的小路上碰見。而那條小路很窄，來來往往的人互相都能聞見對方身上的味道。曹杰聞到過不少女人身上的香味，也聞到過不少老頭身上的煙味。遇見過金根幾次，曹杰渾然沒有印象覺得那是一個臭人。如果真是一個臭人，誰會喜歡他？對于爸爸經(jīng)常在喝酒時候說出的那句俗話，“邋遢泥水臭漆匠，烏龜裁縫賊木匠”，曹杰漸漸開始生疑。

如果真是一個臭人，誰會喜歡他？他就找不到老婆……曹杰這樣想。大人們的話傳的很快，曹杰聽說的是，金根非但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老婆，還能跟別的老婆好上。

后來曹杰才知道，不是夫妻的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叫做偷，也就是說，這對男女成為了賊，至少其中有一個是賊。他忘了金根和林根的老婆是誰偷誰，他根本無法做出判斷。而大人們，有的人說，是女人偷男人，林根老婆先看上了金根；也有的人說，應(yīng)該是男人偷女人，是金根偷偷喜歡他弟弟的老婆很多年。

“管他呢，也許是互相偷吧?！辈芙軏層袝r候一邊吃飯一邊對著他男人說。有很長一段時間，關(guān)于林根老婆和林根大哥的故事成為了曹杰一家吃飯時候的必談對象，曹杰因此也對這件事情更加關(guān)心。

就是那一陣，乙甲新村的人瘋狂的關(guān)心這一段還沒來得及證實的“奸情”，子榮的母親，林根的老婆被林根的大哥給搞了，所有人都越來越相信這件事情是確有發(fā)生。唯獨(dú)林根不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因為自己老婆天天跟自己睡在一起，哪兒有時間跟人家去睡覺。不是說完全沒有時間，至少沒有充裕的時間。白天自己的老婆也要去上班，到了黃昏她就準(zhǔn)時回家做飯；而他的哥哥更是像林根一樣，每天忙個沒完到處奔波。

他們兄弟見面時越來越尷尬，林根不去問，金根也沒有澄清。誰主動提到這個話題都挺難的。逢年過節(jié)，兄弟倆就只是喝酒，談?wù)労⒆?，父母，天氣，和工作。金根到林根家做客的時候，林根老婆總是借故走開；他們甚至再也沒有在一張桌子上吃過一頓飯。對此，林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說起喝酒，林根忽然就愛上了。此前林根并不怎么喜歡喝酒，而且他從來都是不勝酒力。可林根就這么愛上了，而且不要任何人陪著一起喝，自己喝著喝著就開始哭，開始癱倒在地上……第二天醒來就好過一點(diǎn)。

對林根一家來說更不幸的是，忽然有一天，子榮的媽進(jìn)了醫(yī)院。有不少人看到是林根把他老婆送進(jìn)醫(yī)院的，坐在林根自行車后座上的子榮媽面色蒼白，額角還有血印。就是額角上的血印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有人猜測是林根喝醉酒打傷了自己老婆。知道林根愛喝酒，光這一點(diǎn)，加上林根老婆額頭上的血印，這個推測就得到了很多的認(rèn)同。林根老婆住院后很久都沒有消息，傳言就越來越像是確有其事。

一切漸漸平靜下來，至少曹杰家開始平靜了。這一家子，主要是曹杰父母，慢慢也過了因為子榮家發(fā)生各種奇怪傳聞和事件而產(chǎn)生的興奮期。

但曹杰家和子榮家的恩怨還沒有到此結(jié)束。

林根老婆住院后不久，曹杰媽經(jīng)過高人指點(diǎn)，說服了自己的男人決定開始養(yǎng)雞。曹杰家靠近倉庫，又臨河邊，養(yǎng)雞可謂是天時地利?？梢哉f這算是曹杰媽聰明機(jī)智，因勢利導(dǎo)，把劣勢變成了好處，化腐朽成了神奇。曹杰的嬸嬸因為也時常能吃到一些雞就常在自己嫂嫂面前阿諛奉承，盡說這一切就像是命。曹杰媽總是得意的笑笑?？筐B(yǎng)雞，曹杰一家頭一鋪就發(fā)了一筆。

而就像一切都要對著干，林根家養(yǎng)起了一條狗。有人通情達(dá)理，覺得林根楚楚可憐，老婆依然在住院，除了時不時到醫(yī)院看望守候，林根的孤獨(dú)可想而知。這么說來養(yǎng)一只狗可以給他解解悶。而林根對此的解釋是，狗是恰好他打工的一個東家多出來的，又可以防賊。

那時候林根已經(jīng)是經(jīng)常喝醉酒，要沒看到喝醉酒的林根，對乙甲新村的人來說才是奇事。黃昏時候林根就開始獨(dú)自喝酒，一旦喝醉，關(guān)于養(yǎng)狗他的說法就變了：“我養(yǎng)狗，是為了說明我不是賊。哪兒有自己是賊還養(yǎng)一條防賊的狗？?。课也皇琴\，你們，一個一個全是賊。我呸！”

忽然有一天，那只叫做東東的狗居然變得憂郁起來，整天不吃不喝連看子榮都耷拉著眼皮。這個狀態(tài)沒有維持很久，沒幾天它就憂郁而死。林根不排除它可能是被什么藥毒死的，但沒什么證據(jù)，因為誰也沒有給它剖尸化驗。

之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曹杰和子榮兩家吵得更厲害。

“我的狗就是被你們家的老鼠藥弄死的。”林根喝多了就開始一手舉著酒瓶一手指著曹杰爸媽其中的一個。東東死后，林根顯得更加寂寞，而且耐不住一個人喝酒的狀態(tài)。

曹杰媽比較識相，幾次都勸自己男人不要去搭理林根這個酒鬼。“你跟他說什么啊，他又聽不進(jìn)去。”當(dāng)林根罵罵咧咧比較過分，曹杰爸幾次忍不住就快跟他動起手來。但老婆緊緊拉住自己，曹杰爸只好忍氣吞聲。他可罵不出什么來，要一個鄉(xiāng)村男人不喝酒而罵罵咧咧，他做不到。林根有所指的罵聲當(dāng)然每次都能引起附近幾家人家的注意，大伙兒也都是勸勸?！叭思伊指膊蝗菀?，老婆還在醫(yī)院里?！?/p>

“是啊是啊，別理他就行，讓他罵兩句?！?/p>

其實村里人也都知道東東的事情，不能說都站在曹杰家這邊，他們普遍都認(rèn)為這件事情并沒有什么對錯，不是什么大事?；蛘哒f，一條狗的錯，搞到人身上的錯就不應(yīng)該了。

“還有啊還有啊，別以為我不吭聲就是認(rèn)了，當(dāng)初你把稻柴塞到我家井里的事情我都沒跟你計較呢?！绷指_始翻舊賬。

林根這么一說，曹杰爸倒有點(diǎn)兒羞愧起來。他不想承認(rèn)這么一件低級愚蠢的事情是自己干的，但他畢竟沒有忘記那次喝酒之后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忽然覺得自己也是喝醉過酒的，身上的亢奮就漸漸平了下來。次次，回回，他都忍住了想要把林根揍一頓的沖動。有時候他就在心里嘀咕：林根啊林根，你當(dāng)初要是沒動腦筋換房子，咱們不也是好鄰居嘛？

子榮的媽在醫(yī)院里住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家都快不記得她的模樣，不把她當(dāng)作是乙甲新村的一員。有傳說是成為了植物人。很奇怪，病因也不知道，就是沒辦法治好。林根則一天比一天苦悶，甚至有時候整天整天呆在家里，也不出門干活了。子榮學(xué)他爸，也不太去上學(xué)。反正他爸也不管他。

幾個月后，林根終于再也接受不了一個可能永遠(yuǎn)會躺在醫(yī)院病房里的老婆；他不再出去打工掙錢也讓他對每個月要去醫(yī)院交錢這件事情感到絕望。那天，他對一個表情嚴(yán)肅的醫(yī)生提出了“一了百了”的要求。醫(yī)生求證了林根的意思，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遞給林根一張表格讓他寫上自己的名字。

得到這個消息后讓乙甲新村的人又重新找回了過去那個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不再過多的糾纏于到底是林根喝醉酒把自己老婆打傷乃至打成植物人還是另外一種可能：是林根老婆自己把自己憋成病的。對于那些先前一再確定金根與林根老婆有一腿的人來說則更加矛盾，是該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去同情那個處在漩渦中的犧牲者。不過終于有人開始說起林根老婆的好話，提到那時候林根老婆經(jīng)常端著自己燒的香噴噴的菜給他們嘗嘗鮮。在他們眼里，林根老婆忽然又再一次變成一個能干的人，不僅善于公關(guān)，而且善于做飯。他們漸漸回憶起林根老婆的那張笑臉，誰看到都能高興的那張笑臉。

子榮在失去了母親之后更是足不出戶，一個原本還算活潑的鄉(xiāng)下男孩從早到晚都不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直到有一天，他又找到了自己昔日的好伙伴曹杰。

曹杰沒有拒絕子榮的邀請，他們一起出現(xiàn)在了倉庫場的門口。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天，子榮非常艱難的對曹杰表示了要跟他重修舊好的意思。

“我們和好吧，反正我媽也沒了。你媽該開心了。”

“真的，我不覺得我媽有什么開心的。我媽也難過呢?！辈芙苷f的沒錯，在“漸漸回憶起林根老婆的那張笑臉”的人當(dāng)中，也包括曹杰媽。對于子榮的提議，曹杰當(dāng)然說好，這樣他就可以跟子榮玩。曹杰需要伙伴，一個鄉(xiāng)村少年任何時候都需要伙伴。

那一年曹杰十二歲，子榮十三歲，兩個男孩有一些基本的廚藝，尤其是子榮，他知道怎么放調(diào)料，也知道怎么切牛肉。蛋糕是去鎮(zhèn)上買的。他的主意，當(dāng)然也是要他負(fù)責(zé)去買一個蛋糕。而曹杰則堅持要吃牛肉，“子榮，你媽以前做牛肉的時候，你多少也看到一些吧，你一定會做。我就想吃牛肉?！?/p>

放在桌上的是香噴噴的牛肉蛋糕，孩子們的發(fā)明，一邊是牛肉，一邊是蛋糕。孩子們把三個家長都叫齊了；其中兩個鄉(xiāng)村漢子互相看了看，勉強(qiáng)終于打了幾年來第一個哈哈。這個哈哈打完，他們也想起了他們的童年時代。那時候他們就像曹杰和子榮那么好，一起爬樹，一起偷隔壁村的草莓和西瓜，一起在鋼渣山撿鐵，一起捕魚捉蝦。怎么到他們四十多歲的時候關(guān)系變得這么糟糕了呢？曹杰媽在一邊顯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在冤家面前，怎么說也有點(diǎn)尷尬。

兩個父親商量后，決定一起開始享用這牛肉蛋糕?！拔覀兙筒灰蜌饬?，試試看孩子們的手藝?！辈芙馨趾呛切Φ倪€算放松。林根則有點(diǎn)兒緊張，是這幾年來的不順讓他再也不能把自己徹底放松。

好在孩子們的手藝出乎意料的好?！笆亲訕s有這方面的天賦吧?！辈芙軏屝χf道。林根剛吃了幾口，因為餓了，接下去吃得就特別多。曹杰爸媽沒想跟他搶，但還是被這新奇的食物征服了。

“你不要吃啦，你之前吃了那么多牛肉，還不飽?。俊弊訕s對曹杰說，幾次接連搶走了曹杰正要去用調(diào)羹去挖來的蛋糕，“你說好吃牛肉的，我吃蛋糕嘛！”子榮調(diào)皮的說。

孩子們這么表現(xiàn)，幾位大人都高興起來。

“曹杰，你知道么？是你爸爸打死了我家的狗。而且我媽媽跟我伯伯根本就是什么也沒有?！弊訕s最后忽然又對曹杰說，盡管那時候他說話已經(jīng)顯得有氣無力。

在因為中毒時間過長而無法搶救的四個人中，屬曹杰媽的臨死表情最為奇怪，像是在懺悔什么，也像是要解釋什么。嘴巴張的很大，要比眼睛大好幾倍，邊上的沫不是那么白，夾雜著黑褐色；眼睛也是睜開的，眼珠子灰白灰白。曹杰嬸嬸是發(fā)現(xiàn)這群人癱倒在地的第一人，她驚愕的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根本不能相信這不是發(fā)生在她夢里的事情。很多乙甲新村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后都認(rèn)定這是年少的子榮的陰謀詭計。當(dāng)然他們?nèi)滩蛔∵€是要回顧一下的，事情有點(diǎn)兒復(fù)雜。但確實是子榮，他決定做一個牛肉蛋糕解決這些問題，所有的問題。

多年以后，曹杰總是會忽然想起在1988年看見的那只老鼠，看上去干凈的，行動遲緩的那一只老鼠。他想，如果他當(dāng)初沒看見那只老鼠，那這一切就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每次這么回想起來，也包括平時偶爾看到老鼠出現(xiàn)在他面前，曹杰都咬咬牙，猛追幾步，能踩死就一腳踩死，那些竄的快的，他也要蹲在最后看見它的那些墻壁，田野附近守候半天。他再也不會同情和欣賞一只老鼠，不會覺得它們緩慢的移動步子那是一種優(yōu)雅。他恨透了老鼠，恨透了世界上每一只老鼠。

特約編輯周楚楚

作者簡介：

小飯，80后作家，曾在《收獲》、《十月》、《萌芽》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先后為《青年報》、《外灘畫報》、《上海一周》等媒體開設(shè)專欄。曾獲《上海文學(xué)》“全國文學(xué)新人大賽”短篇小說獎；《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新人獎”；出版有《不羈的天空》、《我的禿頭老師》、《毒藥神童》、《我年輕時候的女朋友》、《螞蟻》、《愛近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