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十二月考完日語二級，今年四月直奔日本，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開學典禮。一切都按我的計劃進行，順暢得不可言喻。

一下飛機就看見了大阪的櫻花，開了一層又一層，它們終于不再是明信片里的東西。我背著多拉A夢書包，扛著很少很少的行李住進了學生公寓。

打開門的一霎那，我看到了那家伙。

米雅，你要冷靜。我這么對自己說。

還記得當時吹過一陣東風，把白色的簾子撩動起來，那家伙懶散地躺在窗臺上，悠閑自在，伸出舌頭舔自己肉肉的爪子。

這是什么？我問自己，很明顯，這是一只貓。可是禁止飼養(yǎng)寵物的學生宿舍里為什么會有一只貓？它是個不速之客，而我是個有責任感的留學生，所以我有義務把它趕出去。

“喵。”

不準喵。

我放下行囊，和它進行了為時半個鐘頭的追逐。

管理員敲門問我有什么可以幫忙的時候，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我和那只貓以獨有的默契齊齊定住了步伐。

我轉(zhuǎn)回身子，對著大門，畢恭畢敬地回答，沒事，只是行李有點多。管理員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我也回復一個笑容，然后他又笑，接著我還笑……說實話，除了笑容我不知道更多的交流方式，那一瞬間，我的二級詞匯仿佛都幻化成空。

幸虧在我面部肌肉萎縮之前，管理員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迷迷糊糊回過神，再去找那只貓，它不見了。

我沒想到來到日本之后第一件事情是趕走宿舍里的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又像個英雄。

它也許是回家了，或許是逃跑了，但這都無關(guān)緊要。我拿出書包里的土特產(chǎn)，一家家敲開門，向我的鄰居們問候。

一天的最后，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發(fā)生的事，時間是四月七號。

“喵?！?/p>

半夜三點，那個噩夢般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二

我在學校主修西點，上課時間可以用倉促來形容。面對一堆雞蛋殼，我大大地打著哈欠，把京子吸引了過來。她問我為什么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我一時語塞。

京子是住我隔壁的同學，所以這件事情我不可以讓她知道。我養(yǎng)了一只貓，當然是暫時的。當我發(fā)現(xiàn)它的胖爪子被我的模具弄得鮮血淋淋，我該怎么辦？揪住它的尾巴丟到垃圾場，還是用過期牛奶混風油精做貓體實驗？

我不是變態(tài)，只想暫時收養(yǎng)它，至少等它傷好。

回到家，我拿上課做練習剩下的蛋糕喂它，它忽然變得無比溫順，我斷定，這是一只喜歡吃甜食的貓。

就叫你果子吧。果子，是日語里點心的意思。

這么的，流浪在他鄉(xiāng)的我養(yǎng)了一只他鄉(xiāng)的貓。果子總是一副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它不吃別的只吃我的蛋糕。

果子的忽然來到讓我的留學生活一團糟，我握住它的爪子和它約法三章：

第一不準亂叫；

第二不準亂跑；

第三不準亂拉。

剛開始它犯規(guī)犯得肆無忌憚，我一生氣就斷了它三天的糧，眼睜睜看著果子從一個包子變成一個餃子，后來，它就不再犯了。

懂得游戲規(guī)則的果子在宿舍里混得如魚得水，而我呢，卻到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萬一被管理員發(fā)現(xiàn)，我會被逐出學生宿舍，無家可歸。最近，我每次看到管理員都笑得特別殷勤，看到貓糧廣告都一身冷汗。我一直在等它傷好，那樣我就不用提心吊膽地生活了。

某日，我檢查到它傷口痊愈，喜出望外之余，卻發(fā)現(xiàn)了果子身體的異樣。據(jù)我多年養(yǎng)貓的經(jīng)驗，這家伙，懷孕了。

果子帶著母親的慈愛朝我懇求，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想，如果我媽生我那會兒被我爸拋棄了的話，該有多慘？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又軟了。

三

大阪的八月燥熱難耐，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打工機會：做點心師助手，在新開張的“貓又屋”。那是我學校里一位超有名的學長開的，樹學長在全校才找兩個人，我沒想到他會選我。京子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下巴差點掉到香蕉船里。

八月的時候，果子順產(chǎn)了三只貓仔，一只黃色的、一只黑色的、還有一只五彩斑斕的。而果子是全白的，這讓我很好奇公貓長什么樣……

月黑風高的夜晚，三只貓仔被我用棉布包了起來。我系了一個活結(jié)，裹成包，讓它們的頭露出來透氣。我把包裹綁在果子的粗壯的脖子上，拜拜，果子。

我揮手，把它們留在街角，果子還不明白，歪著腦袋看我。

“喵?！?/p>

不準喵！

聲音不是我熟悉的果子。是它的貓仔。

我把它們掐得太緊，害得它們沒辦法從包裹里出來，明顯都已經(jīng)餓壞了。

我想，如果我出生那會兒被護士掐住脖子還不讓喂奶，該有多慘？我越假設(shè)越傷感，結(jié)果把果子一家四口又抱回了宿舍。

我把它們放在蛋糕盒里掩人耳目，管理員對我的笑容還是一如往常。

忽然，我盒子里傳來一聲“喵”，我的雙腳一下子軟成了面條。

管理員說，最近附近野貓真多啊。我強烈點頭。就是就是，我最怕貓了。我說完然后面癱似地朝他笑，拔腿就跑。

學校的生活并不快樂，我的破爛日語很難堅持和人對話三分鐘以上，所以我除了京子以外沒有朋友，有的時候會想家，想我媽。

說到媽媽，果子倒更像是個長官，它告訴果仔一號、二號、三號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于是除了放風時間外，我的貓從來不亂叫、不亂跑、不亂拉。我想我媽要是能這么管我，也許我也能規(guī)規(guī)矩矩留在她身邊，不會來這個鬼地方。

家里的貓多了，我就要用更多的蛋糕喂它們，我開始收集貓又屋的剩蛋糕。因此我常常最后一個回家。

好景不長，東窗事發(fā)，我終于被樹學長逮到。

我感覺我兩心房兩心室瞬間被壓縮在了1立方厘米以內(nèi)，驚慌失措地望著樹學長那一張伯原崇的臉。他告訴我，米雅，你工作很認真，我決定提升你做貓又屋的點心師。

樹學長向日葵般的笑臉我一生難忘。就這么，陰錯陽差，我得到了新的工作。

我想，生命中總是能遇到幾個意外，要用淡泊的心去面對。

那天晚上，我笑到胃抽筋。

四

事情剛有了轉(zhuǎn)機，時間已是冬天了。

當果子帶著八只貓仔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guī)缀鯕饨^。因為工作和讀書太辛苦我很少有時間關(guān)心果子在做什么，可它倒好，風流快活，打起了超生游擊。面對著八只色彩斑斕的小貓咪，我變得異常嚴厲。

“喵?！?/p>

不準喵！再生一胎就能組個球隊了！我揪起果子告訴它事情的嚴重性，它依舊高昂著頭，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

這次，我不再猶豫了。把它們裝到盒子里，飛奔出屋子，把盒子放在離我宿舍很遠的垃圾場。離開前我看了一眼果子，它并沒有用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我，反而延續(xù)了它一貫的頤指氣使，不把我放在眼里。

十二月三日，果子離開宿舍整一周。

“米雅，你是不是有心事？”樹學長搶下了我手上的刀具，成功地阻止了一場生靈涂炭。我看著樹學長，說，如果有一天你媽媽和你和你妹妹一起被你爸爸趕出家門，這是不是很慘？

樹學長很認真地想了一下這個問題，然后說，那樣的話，被拋棄的人應該是爸爸才對。然后又給了我向日葵的微笑。

我拍開樹學長的手，不小心碰翻了廚房的刀柜，一下子槍林彈雨，可我來不及道歉了，奪門而出，目標是丟棄果子的垃圾場。

到了那里，安靜得可怕，紙箱已經(jīng)不見了。

樹學長說的很對，原來被拋棄的人是我。

我離開媽媽來到這里讀書，很多時間，是我自己選擇了一條路，把自己給弄丟了。

五

時間過了很久，年關(guān)將至。

我完成了三年的學業(yè)，沒被宿舍管理員趕出來。樹學長一副年少有為的樣子，我在他的手下也如魚得水，成了貓又屋分店的店長。第三年，樹學長終于給了我年假，讓我回去陪媽媽過年。

我坐在候機廳里，看著人來人往?，F(xiàn)在，我可以和當?shù)厝肆奶烊齻€小時直到他們覺得累，我可以做出全校最好吃的蛋糕，同時可以管理好一家小店。

有一天我打開我的小存折，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有經(jīng)濟實力去租一套允許飼養(yǎng)寵物的公寓了。忽然，又變得很失落，因為果子已經(jīng)不在了。我最矛盾、最煩燥、初到大阪的那幾個月，是果子陪我一起度過的。

我沒有像那些完美故事里描述的那樣找回我的貓，畢竟這是生活，有些事情總是覆水難收。

登機時間到了，我取出了登機牌，這時候我覺得身后有什么在戳我，一回頭，居然是樹學長，他說他想看看中國的新年。而我只關(guān)注他懷里的小家伙，一臉困意，無比熟悉。那是一只潔白的貓咪，雖然個頭小了幾號，卻和果子長得一模一樣。

樹學長說，三年前的一個早晨，他發(fā)現(xiàn)有一只大貓，帶著八只小貓睡在貓又屋廚房后門，他就收養(yǎng)了它們。現(xiàn)在的果子，已經(jīng)是二十幾只小貓的媽媽了。

我眼眶熱熱的，笑出了淚，樹學長不知所措。

也許，它是尋著熟悉的香氣去找蛋糕的。

也許，它是尋著蛋糕的香氣去尋找我的。

就好像《四月物語》里說的那樣，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