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股莫名的邪火在老康的心底燒著,越燒越旺,坐立不安的老康感覺自己像被人架在大火上烘烤著,烤得他的心像六月天烈日下爆曬的草葉尖兒。
秋天的早晨總是被濃霧藏得深深的,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露出它的面目的。一吃過早飯,霧氣漸漸收斂了,老康和老伴說了聲去城里溜達溜達,出門時差點和村長謝留根撞了個滿懷。
村長謝留根走得急,渾身熱氣騰騰的像剛出籠的饅頭。要不是老康及時閃開了,兩人沒準有一人跌倒在地上。
一見謝留根猴急的樣子,老康心里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頓時拉了個冷臉。拉給謝留根看。
老康叔……村長謝留根不看他的臉色,打了個哈哈說。
去城里轉轉,瞧瞧新鮮。謝大村長一個大忙人,咋得空惦記上我這窮旮旯!快請屋里坐。老康嘴上熱乎乎地應著,身子卻一動不動。是迎客還是送客,老康賣了個關子,讓謝留根自個琢磨掂量去。
在自留山賣斷經營權的問題上,老康和謝留根一句話也說不下去了。老康的話就擱在道上,他決不會退讓半步,謝留根想繞過去也不容易。
謝留根不是傻子,靈光光的一個人,我老康也不是什么軟柿子,謝留根想拿捏穩(wěn)也得拿出幾分真功夫。
哈,老康叔,你這里我能不惦記嘛!只要老康叔不嫌惡我,一天跑三趟我也恨自己腿不快。謝留根說著就要往屋里闖。
見謝留根執(zhí)意要進屋,老康只好收斂了幾分拉下的臉色。老康一門心思都在謝留根身上,沒想到從旁冷不丁閃出一個人來。
是鎮(zhèn)里派出所的王所長。老康這才發(fā)現不遠的村道旁停著一輛白色的警車。
喲,今天起的什么風呀,把王所長給送來了。老康和這個王所長打過幾次交道,也算是熟人了。
老康,你也不是外人了,我今天來是想從你這里了解一些情況。王所長緊繃著臉,像誰欠了他一大筆錢似的。
這就奇怪了,你來了解情況也犯不上帶個冷臉進門。老康心里有些不高興,他釘住了身子,摔了臉子出來,冷冷地說,你們公安嘴巴大,用得著上我這兒來了解情況。再說,我這兒能有什么入王所長眼的。老康曾聽人說這個王所長將自己的漂亮老婆送給縣公安局長糟蹋很久,才為自己換來這頂官帽。
老康叔,你不知道,這案子一出,跟捅漏了天一般,王所長這肩上就壓上了千斤重擔,心里能不摟著火嘛。村長謝留根一眼看出了老康心中的不快,忙打著圓場說。
你心里再摟著火也不能瀉到我的地頭。老康瞥了謝留根一眼說,哎,瞧我這老眼真是昏花了,咋就不識王所長心頭的火、肩上的重擔。
老康,我可是在書記鎮(zhèn)長那兒被逼著立下了軍令狀,我這心里能不急嘛,老康,都是老熟人了,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就多擔待點。
老康一邊應承著,一邊把他倆讓進了屋。
老康,昨兒個夜里,你們這邊聽見對面的村道上有什么動靜?王所長的屁股剛一落到椅子上,就急急地問。
老康想了想,才搖了搖頭說,沒聽見有什么動靜呀。老康猜想鎮(zhèn)上一定出了命案,沒準是搞計生的干部挨人砍了,這幫王八羔子兇得跟土匪一個樣。去年鄰鎮(zhèn)一個搞計生的干部就被人砍成了好幾塊。
老康,真的沒聽見什么動靜?王所長又追問了一句。
沒聽到什么動靜,國道上來往的車輛聲不斷的。老康的語氣又重了起來。
昨兒個夜里,老康的心讓小女兒燕子的一個電話攪亂了。燕子的男人在外傍了個有錢的女人,現在一門心思和燕子鬧離婚。燕子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說她要真離了婚,也就不活了,讓這樣的男人半道上不明不白地甩了,她還有什么臉回馬頭鎮(zhèn)。燕子還說要不是老爸當初硬把她嫁到城里,她這會兒連命也活不了。
燕子的話讓老康的火氣差點躥上了房梁,這個燕子活該被男人甩了,當年老康是拆散了燕子,可后來燕子過著好日子時不止一次說要不是老爸英明,她還在地里像雞一樣刨食呢。這會兒怎么說變天就變天了。
老康,這兩天你有沒有看見有可疑的人在村道三岔口附近出現?
老康想了想,又搖起了頭,說王所啊,這三岔口可是人來人往車如流水的,就是有可疑的人他臉上又沒刺字,我又沒你王所的火眼金睛,咋能識出人的好壞來。老康的話里長出刺刺來。
老康叔,你不知道,這案子連縣長書記都驚動了,做了指示要盡快破案,鎮(zhèn)里成立了專案組,書記鎮(zhèn)長親自掛帥,王所長任專案組副組長,負責案子的偵破。王所長察看完現場,兵分兩路,一隊去了村里,王所長就親自上你這兒來了解情況。老康叔,王所長把你這兒當成了他的希望,想從你這兒淘到金子。村長謝留根一見老康話不對口,忙插進來說。
鎮(zhèn)上出了啥事,都驚了縣長書記的駕?老康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瞧這些公安平日正經事不干,吃拿卡要樣樣拿手,抓賭抓逃計生的卻比什么都積極,也該出個什么案子絆絆他們。
老康叔,你還不知曉這事?村長謝留根的聲音里滿是驚訝。
鎮(zhèn)上出了事,我這里前不著村后不搭店的,我咋會知曉!
老康叔,你還真不知曉這事?村長謝留根又忍不住問了一句。
老康——王所長用眼角的余光看著老康,欲言又止。
老康叔,你屋前村道上的那塊漢白玉昨兒個夜里被人砸爛了。老康叔,你說這案子能不驚動縣領導嘛!
老康愣了一下,才匆促地將目光投到門外的村道上——平日威嚴地矗立的漢白玉只落下小半個身子,那上面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致富路只剩下了大半個路字。老康張了張口,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三年前,老謝的三閨女謝嵐蘭捐了一百萬修通了村里的這條公路,把偏遠閉塞的小山村同外面熱鬧的世界連在了一起,老謝的三閨女還請縣長為這條路題了致富路三個字。如今,當年的縣長早已高升市長了。市長的字被人砸爛了,從鎮(zhèn)上到縣里不亞于跟鬧上了一回地震。
市長的字在眼皮底下被人砸爛了,派出所的人找上門來了,自己卻跟一個瞎子一樣毫不知情。老康突然想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子。老康的目光有些慘白地落在殘缺不全的漢白玉上。
老康叔,你看市長的字被人砸爛了,派出所能不盡快破案,找到兇手。
老康,你這邊要是發(fā)現有什么情況就及時跟我們派出所或謝村長反映。王所長站起身說。
老康應了一聲,怔怔地站起身,目光久久落在那斷裂的漢白玉上。
王所長和謝留根早已開車往村里頭去了。
老康去城里的那份心情被掃得一干二凈,他陰著臉,盯著屋外斷裂的漢白玉發(fā)呆。
不就是市長的幾個字被人砸了,看你也跟著丟了魂。那市長的字又不是你砸的。老伴在一旁嘀咕。
你一個婦人家懂個屁,你咋知道這里的深淺。老康的火氣騰地被煽旺了,沖老伴吼了一聲。
老伴的身子抖了一下,一聲不響地去一旁抹眼淚去了。自從生了三個閨女,沒能給康家生下一個男孩后,她在老康面前越來越氣短。
市長的字不早不晚,偏偏在自己拼命反對自留山賣斷經營權時遭人砸爛了。這兩件事之間一定有某種聯系,老康苦苦尋思著,只是一時還找不到這兩件事之間的紐帶。
大伯,大伯,不好了……康小樂騎著自行車從村里氣喘喘地趕來了,未進門就在屋外嚷開了。
小樂是老康的親侄子。這孩子打小腦子就缺根弦,書讀了好幾年一點上勁也不見,年年來來回回僅識得那么幾個簡單的字。后來見他讀書也只是糟蹋光陰,歇書后出去給人打工,人家拿他當牲口使,一年到頭也不給幾個錢。老康的弟弟索性讓兒子在家歇著,農忙時也多了個幫手。老康對這個半傻的侄子又憐又愛??导胰硕〔煌?,他養(yǎng)了三閨女,小樂卻是根獨苗。老康一想起小樂心里就泛起辛酸。
小樂,村里發(fā)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老康的火氣一下子消失了,笑著問。
大伯,村里都傳開了,說市長的字被人砸了,跟自留山轉讓經營權……小樂看著老康,突然硬生生地停下來。
他們都說哪個不想轉讓山林經營權,哪個砸市長字的嫌疑就大。老康不緊不慢地說。
大伯,他們就是這話。大伯,你真厲害,一說一個準。小樂有些敬畏老康。
小樂,他們是讓你遞話給我。
小樂有些迷惘,巴巴地望著老康,懵懂地問,大伯,他們讓我遞啥話給你?
小樂,這世上的許多事你看不懂的??床欢木蛣e問。有時候連大伯都看不懂。老康在心底嘆了口氣說。
這孩子心眼太實了。我和他爸都埋到了黃土堆里,馬尾村還有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嗎?老康憂心忡忡地望著小樂。
小樂有些不知所措局促地低下了頭。
小樂,你回吧,路上小心點。
晃著身子走到了屋外,站在了村道上,看著小樂的身影消失在村道上,老康的心底又泛起一陣辛酸。
深秋的野外陡地生了幾分空曠與蒼涼。老康望向村子的方向,村莊隱在群山的深處,雖然村子離這有十來里地,但老康突然感到自己和村子之間的路很長很長,他這輩子都再也走不完這條回村的路。他對這個自己從小長大的村莊越來越生疏,多年了他也像一個陌路人一樣游蕩在村子的外面。差不多近十年了,十年前,在村里人不解的目光中,眼見修路無望的老康第一個搬出了不通公路偏僻的村子,把家安在了遠離村子十來里地交通便利的國道旁。那時,老伴嫌國道邊冷清,除了來往的車子還是來來往往的車子,連個說話的人也難找到。老康一語點醒了夢中人:村里人來來往住都要從你門前過,你還怕沒人跟你說話?!
老康的新家雖遠離了村子,但一時卻仿佛成了村子的中心地點,村里人去鎮(zhèn)上、縣城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他們都要從門前經過,他們都會把這當成一個落腳點,在這歇歇腳、喘口氣,討杯水喝、抽上支煙,嘮扯嘮扯村里村外新近發(fā)生的新鮮事。那時,老康家?guī)缀醭商觳粩嗳耍峡敌Σ[瞇殷勤地倒水遞煙,與來人拉著家常。老康人爽快,從不亂傳什么話,加上三個閨女都嫁到了城里,與村里人瓜葛已經不大,大家都喜歡跟老康掏心里話。誰家與誰家的恩怨、誰家與誰家的是非,老康在一旁瞧得明明白白。老康都把它們放在心里、爛在心里,老康從不摻合村里人的這些是非曲直。那時村里人不僅都喜歡跟老康交往,還打心里信任敬重他。
三年前,老謝的三閨女捐款修了村里通向村外的這條公路,這一切全被改變了。寬敞的村道拉近了村里人和鎮(zhèn)上、縣城或者別的什么地方的距離。村道上有了貨車、微型車、小四輪奔馳的蹤影,更多的是來去匆匆的自行車。村里人仍打老康的門前經過,但他們不再把這當成一個落腳點,多是向老康點點頭,打聲招呼,有的還惦記著老康當年的情分,停下來和老康嘮上幾句,又匆忙地上車走了。
村道修通了,老康這里失了以前的風光,老康仿佛把自己孤立在村子的外面,像個流落街頭的要飯的花子。
隨著幾個閨女的出息,老謝在村里人心目中很快取代了老康。富貴了的老謝在村里的威望一時比誰都高。在鎮(zhèn)里老謝也成了說話叮當響的人物。這個老謝很有政治頭腦,還一心扶持自己的堂侄謝留根當上了馬尾村的村長。
老康心中很是失落,他明白屬于自己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返,現在是老謝的時代,或者說是老謝女兒的時代。老康只不過從中見識了金錢的作用力,洞察了這世態(tài)炎涼,也終于弄明白這人與人到底是咋回事。
村里人感激老謝,感激老謝的閨女。只有老康不。這條村道對老康已經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有一次,在與村里人閑談時,老康漫不經心地說,老謝的三閨女能捐這么大一筆錢一般有錢人還真做不到,她的錢也不是容易來的,也是辛辛苦苦賺來的。
老康的這句話在村里人口中傳著傳著就變了味,傳到了老謝的耳朵里卻變成了老康罵老謝閨女的錢來路不干凈,罵這條村道是婊子路。
老謝聽了一聲不吭,但臉色卻很難堪,像醬過了一般。
當年老謝的閨女在城里是從當發(fā)廊女、開發(fā)廊、開娛樂城,直至開公司當老總一步步起家的。
沒多久,這條村道旁就立起了一塊高大的漢白玉,漢白玉刻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致富路。老康聽人說是老謝的閨女請縣長題的字。鎮(zhèn)上還隆重地搞了個揭幕式,身材魁梧的縣長親自揭開了遮蓋在那塊漢白玉身上的紅綢子,縣長還作了精彩的現場發(fā)言。除了老康一家,老謝邀請了在家的村人出席了揭幕式,不分男女老幼,村人每人都得了一份厚禮。唯獨老康家除外。老伴要跳出去與老謝論理,被老康喝住了。老康說,老謝可以做丟人的事,咱不丟這人就是了。我和老謝的恩怨好多年前就結下了。老康敞開著門在家悠悠地喝茶抽煙。
揭幕式后,老謝的臉更難看了。老謝大概沒料到老康會如此平靜對待。
老康算是把老謝徹底得罪了。老康知道老謝一定誤解了自己,但事已至此,老康不想去跟老謝澄清這些。老康不想丟人。
揭幕式不久,老謝當著不少村里人面說,當婊子又怎么啦,連那些縣市領導都笑貧不笑娼!這年頭誰還會傻到跟錢過不去?。]有錢這條村道會自己通嗎?!縣長會給咱村的路題字?!……
村里人都笑了起來。有的村人笑著笑著臉還不由自主地紅了一下。
村里不少人家的子女都去老謝閨女開的娛樂城上班去了,男的當保安,女的就當服務員。
大家都懂老謝的話,老謝這話是說給老康聽的。這老康也真是的。
村里有人把老謝的話傳到老康的耳朵里。老康深深地嘆口氣說,老謝這人都一大把年紀了,咋活得一點廉恥也沒有。
村里又有人把老康的話傳給老謝。老謝聽了半天沒說話,但臉色越來越慘白,后來老謝咬著牙含糊地罵了一句什么,手中紫砂壺就緊跟著飛了出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摔了粉身碎骨。這個紫砂壺老謝愛不釋手。
村里人都感到很惋惜,這個紫砂壺杯是老謝的生日閨女送的,價值兩萬多元。
后來,老康還是聽說了此事。老康搖搖頭說,有錢人還真是不一樣,老謝這一生氣,兩萬多元就眨眼不見了。
村里人再也不敢把老康這話說給老謝聽了。
老康站在村道上,不時地有滿載著紅磚、水泥的大貨車從身邊駛過,揚起的灰塵將老康罩住了。
這兩年村里一直在大興土木,許多人家都在翻蓋新房。
老康突然萌生了回村里看一看的念頭。在這三年多的時間里,老康還沒回過一次村里。
這兩天日子比往常還要平靜得多。但這種平靜的下面卻是洶涌的激流與漩渦。老康仿佛感受到老謝和村長謝留根心中的狂燥與不安。
老謝閨女的公司與一個外商想一次性廉價買斷馬尾村三千多村民手中兩萬多畝自留山永久經營權,大面積種植楊梅和桂花,并在村里投資辦廠,生產各種楊梅與桂花有關的食品。因老康聯合一小部分村民反對,這件事被擱了下來??h鄉(xiāng)的領導多次找到老康做說服解釋工作,從本地的經濟發(fā)展、招商引資的艱難一直說到買斷自留山永久經營權,一次性買斷自留山永久經營權看上去是大家吃虧了,但投資商還要在村里買地開辦工廠,開辦工廠就要招收工人,大家都可以去廠里做工,每個月每家都有了一筆工資收入,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說到底還是村民賺大了。這才是村民們一條真正的致富路??h鄉(xiāng)領導還暗示老康,市長高度重視這起招商引資,并做了重要指示:要努力為招商引資做好各種服務工作,全力為他們排憂解難,并要教育村民們轉變思想觀念,從地方經濟發(fā)展這盤棋出發(fā),勇于舍一點小利,換來更大的利益。要想盡一切辦法留住這只金鳳凰,一定不能讓這只金鳳凰飛到別的巢里去了……
老康最后實在聽不下去了,反問道,這兩萬多畝自留山經營權到底是誰的?
當然是屬于村民們的。
那市長咋做得了村民的主?!這山又不是市長的自留山。
縣鄉(xiāng)領導一個個啞口無言。
縣鄉(xiāng)領導與老康幾次商談都鬧得不歡而散,老康堅持以三千元一畝自留山折算成資金入股,村民們按股分紅,利益共享,風險共擔,毫不退讓。老康說我是為自己和村民們討個公平合理,自留山只有折算成資金入股,村民們按股分紅,才叫公平合理,才能體現出自留山的應有價值。我老康不是瞎折騰,更不是漫天要價,這是有根有據的。老康突然拿出一沓資料,上面寫有密密麻麻的投資概況,這上面的數字說明以三千元一畝自留山折算成資金入股,賺了大頭的還是投資方。
縣鄉(xiāng)領導一下子炸腦袋了。
這份投資概況是老康開始時讓做會計的大閨女明霞花了好幾天才弄出來的,明霞也支持父親的做法,說現在這些黑了心的商人勾結政府官員不僅侵吞國有集體資產,還想方設法地侵占大多數人的利益。現在城里的不少企業(yè)是國有資產,由政府官員和企業(yè)經營班子說了算,企業(yè)的大多數員工沒有一丁點話語權。但農村的那些山林早已分到了各家各戶,成了自留山,村民們自己就能當家做主,不僅有話語權,更有決定權。村民們不賣自留山的經營權就是市長也奈何不了。
老康聽了明霞這番話心里吃了定心丸:我的自留山我做主,我不賣經營權就是市長也拿我沒辦法??磥砻飨技薜匠抢锶ナ菍Φ模@些道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這輩子是不可能懂的。
村民們以三千元一畝自留山折算成資金入股,按股分紅。老謝閨女與外商當然不干了,他們將原先的每畝自留山五十元的購買價一下子提高到一百五十元,也不愿村民們染指股份。
村里原先反對的有少數人開始動心了。
老康咬定享有股權才肯放松,買斷自留山經營權的傻事堅決不干。
雙方僵持不下,再也談不下去了。
老康不急,但老康清楚對方心里正急得冒火,眼下已是仲秋時節(jié),正是伐木墾山的好季節(jié),再拖下去就會耽擱來年春天樹苗的種植。
這個關口,村道上市長題字的漢白玉在夜里被人砸爛了。
老伴被老康打發(fā)去城里探望安撫閨女燕子去了。燕子好歹是自己的閨女,要是真萬一想不開尋了死路,老康不能見死不救。老康讓老伴給閨女捎話:想要活得像個人樣,就先別自己作賤自己,為了一個花心男人就成天去尋死覓活的!瞧這出息真讓人害臊!把這種垃圾男人還當成了寶貝疙瘩兒,放手讓他去吧。是你的終有一天會回到你手里,不是你的硬霸著占著坑也拉不出屎的。是老康的女兒就抬起頭挺直腰桿做人,把人做好了也就有了身價,天下好男人多的是,錯過了這村還有那店的。
老伴嘆道,要是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讓三閨女都嫁莊稼漢,日子就不會過得這么艱難磕碰。
老康的火氣又躥了上來。這女人總是愛吃后悔藥。
當年三個閨女都嫁到了城里不也是風光一時,這三閨女不也過了好些年滋潤日子。眼下女兒女婿所在的企業(yè)倒閉的倒閉、破產的破產,這是大環(huán)境造成的災難,不是哪一個人的錯。這城里不是有一大幫產業(yè)工人都一下子斷了生路,尋不到活路了。
要不是在城里一家棉紡廠當車間主任的妹妹幫著給侄女物色好對象,老康的女兒長的再標致也嫁不到城里。誰知沒過多少年,當年的好事卻變成了壞事。
那年月,村里人只要一提起老康,眼里就生出羨慕。那時,老康家里什么也不缺,老康家缺什么,女兒女婿就給提上門了。城里那些時新的東西,在老康家也都能見到。村里許多人都愛上老康家瞧新鮮,老康就拿出女兒女婿從城里帶來的茶葉、煙、糖果什么的招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那年月成了老康最懷念的一段時光。
那年月與老康幸福的時光截然不同的是老謝。老謝一連生了五個閨女。老謝的閨女一個比一個漂亮??衫现x的漂亮閨女有什么用,老大嫁給了莊稼漢,老二嫁的還是莊稼漢,一朵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倒頭來還要老謝貼補他們。村里人一提起老謝就嘆息,說老康生的也是漂亮閨女,這老謝就沒法跟老康比。這就是命啊!
老謝也偷偷上老康家求過老康,讓老康給妹妹說說,幫他的閨女在城里物色物色對象。當時老康一口把老謝回絕了,說這城里的男人也刁得很,不是什么鄉(xiāng)下的女人都娶,也講究個門當戶對什么的。老康的這話很傷人,老謝像挨捅了一刀臉色跟死過去一般,怏怏地走了。
后來老康一直很后悔,這事做的一點不地道,不像自己平日的為人。雖然說的是實情,但老康覺得自己應該答應老謝,讓妹妹幫他的閨女在城里物色物色,沒準能成。當時老康起了私心,怕老謝的閨女嫁到了城里,搶了自己的風頭。
老謝把對老康的仇深深記下了。
這世上的事真讓人看不懂,老謝看不懂,老康也看不懂。不到十年的功夫,老康的女兒女婿下崗的下崗,失業(yè)的失業(yè),沒想到老謝的閨女卻在城里做的風生水起,幾年的功夫,就從開發(fā)廊開娛樂城到出任嵐蘭實業(yè)開發(fā)公司總經理。老謝閨女的公司旗下有十多家企業(yè),礦務、賓館、食品公司等等。老謝的閨女還跟省市的不少高官過往甚密。
老謝一時成了轟動十里八鄉(xiāng)叮當響的人物。
晚上,老康接到城里來的喜訊:老伴把老康的一番話跟閨女燕子一說,燕子一下子就開了竅。說還是老爸厲害,這樣窩囊廢的男人,留在身邊又有什么用,我甩他那才叫干凈利索,我這才叫賺大了。以前我怎么也想不到這點呢。
老康在電話這邊也高興了,說,這才是我老康的閨女,拿得起也放得下!
村子里似乎風平浪靜。但老康卻感到自己被推到風口浪尖上。
老康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屋外走廊上,喝上一口茶水,便又抽上一口煙。老康饒有興致地看著村道上來往的車輛。車上的村里人有的偷看老康一眼,連聲招呼也不打了。
王所長一行開著警車已在鎮(zhèn)上和村里跑了好幾個來回。傍晚時,王所長的車子嘎地停在了村道旁,王所長下車后打了聲招呼朝老康走過來,問老康有沒有想起或者發(fā)現什么情況?
老康搖了搖頭,說真發(fā)現什么我早報告給你了。
臨走時王所長好奇地問老康成天坐在這看什么?
老康話中有話地說,一村人都把我當成了瞎子,我要好好睜眼看看到底是誰這么膽大敢把市長的字給砸爛了。以后說不準我要借他的膽子用一下。
老康,那你就認認真真地看,找到了砸市長字的人,我給你發(fā)獎金。王所長笑著說。
老康,你是馬尾村最厲害的人。王所長臨上車時丟下了一句話。
王所長,這回你看錯了。老康回了一句。
老康的堂弟發(fā)強去鎮(zhèn)上時在老康這停頓了一下,他告訴老康村里已被這事弄得人心惶惶,特別是反對賣斷自留山經營權的康姓人、少數謝姓人還有些雜姓人嫌疑最大,壓力也最大,有的扛不住了,跑到老謝那兒掏心窩去了。
老康說,發(fā)強,你回去后讓大家穩(wěn)住腳,別自個亂了步子,讓老謝看笑話。市長的字給人砸爛了,要說嫌疑也是我的嫌疑最大,還輪不上別個。要殺要剮也是我上,我都不怕,你們害怕什么!發(fā)強,你還給咱自家人傳個話,我既然挑了這個頭,就為大伙負責到底。發(fā)強,跟你透個底,別在外亂吆喝,這兩天我把老謝這招給琢磨透了。他這招叫圍魏救趙。哈哈……老康突然爽聲笑了起來。
大哥,啥叫圍魏救趙?發(fā)強睜圓了眼睛問。
發(fā)強,這么說吧,小偷一般有搭檔,偷東西時一個想著法子吸引你注意力,另一個小偷就乘機下手。圍魏救趙跟這道理差不多,不過老謝不是小偷,他把我們當成小偷。
發(fā)強懵懵懂懂地點著頭。
發(fā)強,市長的字給人砸爛了,是謝留聲第一個發(fā)現,跑到鎮(zhèn)上報案的吧。謝留聲也是老謝的親侄子。老謝兄弟好幾個。
大哥,我忘了告訴你,謝留聲報案后就離開了村里,去他堂姐在省城的分公司上班了。
老康點點頭說,發(fā)強,一定要帶話給大家。
小樂來過兩三次,每次小樂來,老康就和他下六子棋。
小樂雖然傻里傻氣,但六子棋卻下得出神入化。多數時候老康是輸家。
小樂贏了老康時,高興得跳了起來,歡呼我贏了大伯嘍。
這時老康也開心的像個孩子。
老伴打來電話,說燕子沒事了,這兩天這閨女像變了個人。燕子說她要換一種活法。老伴心里惦著老康,打算明天就回鄉(xiāng)下了。
你別急著回鄉(xiāng)下,好不容易上城里一趟,就在三個閨女家換換活法。你等著,明兒我也上城里,和你團圓去。老康笑著說。
老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老康唱得這是哪曲戲?
一大早,晨霧正濃時,老康悄悄地攔了輛車,奔城里去了。
老康突然出現在村子里,村里人看見老康的都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這個時候老康會突然回到村子里。老康有好幾年沒回村子里了。
有的怔怔地看著老康,連招呼也忘了打。
老康像往常一樣跟人點著頭,打著招呼。老康的心里可是百感交集,這幾年沒回過村里一次,這村里可是大變了模樣,老康在這生疏之中還找到了往日熟悉的氣息。
老康只身走進了一家又一家謝姓人家中串門,老康開始只跟一家家的主人拉家常,說往事。村道不通時,除了老謝,村里人都一次次在老康家歇過腳,不知喝了老康家的多少茶水,抽了多少支老康遞過來的香煙,嘗過多少塊老康家的糖果糕點……這幾年,村道通了,還因為老謝的緣故,大伙都和老康來往少了,也生疏??扇缃衩鎸ρ矍斑@活生生的老康,多少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老康多少年的好處也一下子跑到了跟前,大家都覺得愧對老康,老康的好處一直原原本本地放在那里,多少年了,大家就一直這么欠著,誰知欠得愈久,大伙的愧疚就愈多,沉甸甸地壓在身上、心上!
這時,老康就拿出幾張紙,讓大伙在上面簽個名,按個手印。這是一封告狀信,告老謝的閨女廉價強買自留山經營權,毀林墾山。我老康是為大家伙著想,咱不能就這么輕易把自留山賤賣了。支持我去告狀的就在上面簽個名,按個手印。不想簽名按手印的我老康決不勉強,各人的見解不同嘛……多數謝姓人都在上面簽了名按了手印,少數謝姓人不肯簽名按手印,老康說到做到,一點兒不讓人有半點為難。
這天,老康是滿載而歸。幾張白紙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村里人的簽名和手印。
老謝做夢也沒想到老康會來這一招。老謝呆了半晌,自言自語地說,老康啊,我老謝算徹底服了你。
老謝趁天未黑透,忙讓謝留根開車把自己送到城里。
第二一大早,一輛白色高級小轎車停在了老康門前的村道上,老謝和他的閨女嵐蘭從小車里鉆了出來。
叔,嵐蘭登門給叔賠禮道歉,負荊請罪來了。老謝的閨女嵐蘭在門外用好聽的聲音喊著。
老康怔了一下,才把老謝和他的閨女迎進了屋里。
嵐蘭和老康談了大半個上午,嵐蘭昨天晚上連夜找到了老康的二閨女和燕子,把她倆安排進了自己的公司上班,并永久享受公司高級管理人員的工資待遇。公司還決定聘請老康為高級顧問,負責馬尾村這邊開發(fā)項目的協(xié)調工作。嵐蘭還說公司決定向小樂提供一筆養(yǎng)老金……
說到小樂,老康的眼睛潮了。
叔,你不知道,嵐蘭這些年在外打拼,也是一肚子苦水一把把的辛酸淚……叔,千錯萬錯的是我,你就原諒我爸一次,原諒我……叔,嵐蘭需要您的理解與支持。
老康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嵐蘭,你沒有錯,叔可以答應你,但叔也有條件。自留山賣斷經營權提到每畝五百元,我也好對大家有個交待。兩個閨女你可以把她倆安排進你的公司上班,但不能享受公司高級管理人員的工資待遇,我不能擔任你公司的高級顧問。小樂你可以安排進公司上班,但不能提供一筆養(yǎng)老金……
嵐蘭一口答應將自留山賣斷經營權提到每畝五百元,其它的她再考慮考慮。
因公司臨時有事,嵐蘭馬上要趕回城里。
臨走時,嵐蘭告訴老康,她已跟縣上打過招呼,不要再追究市長的字被砸的事,她已請市長另題一幅字,市長的書法已入化境。
后來,村道又矗立起一塊高大的漢白玉,那上面依然鏤刻著市長的三個字——致富路,在老康看來,那三字比以前的字看上去多了幾分威嚴幾分官氣。
責任編輯 姚逸仙
劉林 本名劉月潮,安徽安慶人,現居廣西柳州。在國內各級報刊上發(fā)表中短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