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6日 江油市小溪壩鎮(zhèn)
今日預告有雨,伴有雷電。我們帶上雨具,還是要走,因時間有限。結果終日無雨。
沿途通暢,進入江油市地界,在一加油站停車,看到入川后第一處倒塌的建筑,這是加油站的廁所,加油站的房屋裂了幾道縫,也成危房,用紅白相間的警戒線攔著。
到小溪壩鎮(zhèn)中心小學,漳州援川衛(wèi)生防疫隊隊員都住在操場的帳篷里。采訪留守的隊員時,有一男孩走進帳篷,端著一箱牛奶,說是母親要他送來,隊員不收,正相持時,母親進來,說隊員們天天到村里消毒,很辛苦,要收下。我們一起在外面交談時,又來了一對母女倆,也是送來一箱牛奶。年輕的隊員急紅臉說,我們怎么能收。這位母親說,你們這么遠跑來為我們服務,也要補充一點體力。談后得知,前一位母親在蘭州做生意,兒子讀初一,后面來的母親在鎮(zhèn)上的汽車站工作,女兒在深圳打工,不約而同地自發(fā)來慰問的。我很感動。大災見真情,無論是施助方或是受助方,都如此。
2008年5月26日 綿陽市九洲體育館
午后按計劃在返程時到綿陽采訪漳州自愿者。約三時到綿陽,臨時想先到九洲體育館看看。汶川大地震后,這里成為災民的臨時安置點,最高峰時曾容納了3萬多的災民。
進去要出示當?shù)厥形麄鞑块_出的采訪證,記者證還不管用,幸好事先我們要了北京一家媒體的采訪證,順利進入。
體育館外圍的空地,密集地搭起一頂頂帳篷,帳篷外豎著各色標明單位的旗幟或牌子,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衛(wèi)生醫(yī)療部門,一類是心理咨詢部門。還有不少橫向張開的大幅標語,寫著鼓舞人們抗震救災的口號。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會讓災民感受到政府的關懷,感到有所依靠,體育館一層的環(huán)型大走廊,安頓著災民,走廊封頂又開闊,是一處理想的安置點,這一圈的災民,估摸有好幾千人。災民多呈疲憊神態(tài),不少人都躺著,有的在交談,有的在哄小孩,我注意到一些心理咨詢志愿者間或夾插在其中,同面前的災民交談。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讓許多人在沒有任何防范和精神準備的情況下來臨,瞬間家破人亡,在心頭蒙上的陰影會是長遠的,有一個女志愿者坐在臺階上,不停地寬慰一個老婦人,老婦人沒有任何反應。走廊外圍的廊柱上,貼著很多十分醒目的尋親啟事,有父母找孩子,有兒女找雙親,上頭寫著姓名,年紀,聯(lián)系方式,這些啟事,讓人感到這場災難還遠未離去。
災民情緒還是穩(wěn)定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來自全國的志愿者將愛心帶到這里。廊外的一處空地,圍著不少人,傳來清亮的歌聲,湊上去看,是兩個歌者,一男一女,三十多歲,男的拉著手風琴,臉有些憔悴,女的會跳舞,他們配合著,在演唱《天路》,接著一首一首地唱下去,雖然他們已經(jīng)唱了有一些時候,聲音開始沙啞,但拉琴者仍十分賣力,舞蹈者熱情不減,圈子中有一個小女孩,手里拿著生日蛋糕,切出一塊一塊,請周圍的人吃,原來為小女孩過生日,是北川重災區(qū)來的。這是很特殊的生日,小女孩沉浸在快樂中,忘記了傷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在為她祝福。因為它太能傳遞出災區(qū)人民將頑強生活下去的精神,太能傳遞出入間美好的感情,所以吸引了不少記者,爭著用相機和錄像機記錄下這珍貴的時刻。在體育館周圍,這種動人的場景還有,有上海來的志愿者在小矮桌前領著小朋友專心地畫畫;有廣西來的志愿者為失散親人的災民制作尋親啟事,人們都在盡著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們在九洲體育館逗留了有一個小時,離開后在沃爾瑪商場附近一處公寓,采訪了來自家鄉(xiāng)的志愿者。這是漳州杰誠物業(yè)有限公司組織的活動,這家公司在綿陽有業(yè)務,區(qū)域經(jīng)理是個精干的小伙子,他對我們說,我們組織的自愿者就在九洲體育館。“這么大的災害,我們出點力,也是應該的?!彼@樣說。我們談話時,他們正準備唐家山堰塞湖潰壩時的疏散事宜。漳州人的愛意也在九洲體育館流動。
2008年5月27日 綿竹市漢旺鎮(zhèn)
早上八時出發(fā),往綿竹市漢旺鎮(zhèn),地震時損失慘重的東汽集團和東汽中學就在這里。
途中在一已收割麥田邊稍停。田邊離公路不遠處有一處完全倒塌的民房,有老人在清理,空地上曬著糧食。這是兩戶人家,地震時都在田里干活,沒有傷亡。老人神態(tài)自若,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十時多到漢旺。這是一個很大的鎮(zhèn),隨處可見殘垣斷壁和變形的危樓,同電影里被戰(zhàn)火洗劫過的城鎮(zhèn)一樣。入街中,車停在綿竹市第三醫(yī)院門口,醫(yī)院中有樓房倒,問有沒有人傷亡時,守門老者神情悲慽地說不知道。
這家醫(yī)院的對面,街道另一邊,是一座高大的鐘樓,鐘樓頂端的大時鐘,時針和分針分別停在二時和二十八分。這是汶川大地震的時間:5月12日下午二時二十八分。這座鐘樓的時鐘凝固了這個時間,成為此次國殤的歷史見證。據(jù)說它將完好地被保存下來。
鐘樓背后是東汽集團(東方汽輪機廠)的廠區(qū),大門在旁邊,里面成為抗震救災指揮中心。我們進去,在附近走了走。蹭了頓午飯,由志愿者統(tǒng)一送來的快餐盒飯,由大米飯和白菜、土豆、白蘿卜合成。
飯后回到鎮(zhèn)里。在東汽宿舍區(qū)前,道路完全堵塞。原來東汽整片宿舍區(qū)被視為危房,由軍隊警戒著,下午允許東汽職工按戶限人限時回宿舍取衣物,由警戒部隊派人跟隨。因為流轉緩慢,排隊的人們騷動起來,場面幾乎失控。其中定有數(shù)百遇難職工和學生的家屬,有人望著宿舍樓房,默默地流淚。災難沒有過去,生活已經(jīng)以新的方式在進行。
2008年5月27日 都江堰市中醫(yī)院
午后離開綿竹市漢旺鎮(zhèn),約四時來到都江堰市,沒費多大的工夫就打聽到市中醫(yī)院所在地。在512大地震中,這座醫(yī)院的住院病房樓倒塌,當時搶救病人和醫(yī)護人員的過程斷斷續(xù)續(xù)直播過,現(xiàn)場人員痛哭的狀況和搶救的艱難過程,震撼人心。時間已過半個月,這里的情況如何呢?
醫(yī)院大門朝著大街,街上已車來人往,倒塌的住院樓幾乎對著大門,一眼可見磚梁零亂的廢墟,有看門的老師傅,但隨便讓人進出,倒塌的樓前是一片空地,廢墟已簡單地清理過,堆積在地面上已肢解的樓體大體都已鏟運出去,現(xiàn)在能看到的是最底層的部分,住院樓的后面地勢比較低,所以這底層就落在地下。殘余的斷墻碎壁里,露出散落的被子、衣褲和各類生活用品,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之中發(fā)生。幾天幾夜非常艱巨的搶救已成過去,留下無限悲愴的余音。幾天前,援助川醫(yī)療隊來過這里,隊員們都聞到了人體的異味,現(xiàn)在彌漫在空中的都是消毒粉劑的味道,據(jù)報道,從這里挖出來的幸存者有9個人,有159條生命被奪走。我看到,在地面的礫石上,三三兩兩地插著沒有燒盡的蠟燭,燭淚凝結在紅燭身上。這是人們來祭送親人的遠行。
連接倒塌病房樓的右邊是門診樓,這座樓沒倒,樓外懸著橫幅,上面是標語,寫著“向工作在臨床一線的護士姐妹們致以崇高的節(jié)日問候!”顏色還很鮮艷。地震時正值護士節(jié),上天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同白衣天使們開了個玩笑,這座樓同病房樓連接處被巨大的力量扯斷,露出彎曲的水泥板和鋼筋,有兩排固定的藍色塑料候診椅跟隨彎下腰懸空垂著。廢墟左邊的醫(yī)務樓也沒有倒,這座樓和病房樓呈直角狀,座向不一樣,一樓門窗還標有檢驗科、血常規(guī)窗口等字樣,樓身多處裂開,顯然是危樓,這座樓同病房樓連接的地方同樣露出呲牙咧嘴的鋼筋,還有似乎要墜落的房門。
時而有人到醫(yī)院里,沉默不語,走走看看,拍拍照片又出去了,這里牽動了許多人。我站在醫(yī)務樓和病房樓的斷裂處,從那些被扭曲的鋼筋上,感受到從地底下噴涌出來的這種力量的強大,它可以多么輕易地掐斷一條性命。生命在它的面前是多么的柔弱。
在這座被扭得面目猙獰的樓面,我注意到有一條淺藍色的布帶從樓上垂下,披覆在二樓內(nèi)陽臺的轉角上,一動也不動。這道藍布帶子同這座白色的醫(yī)務樓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像貼附上去的什么東西。我目光順著布帶向上移去,發(fā)現(xiàn)這是從四樓的窗戶伸出。這條淺藍的布帶縐在一起,如果展開,它至少有三四個巴掌寬。它從四樓伸垂到樓底下,作什么用呢?我一時不解。它顯然垂落有一些時候了,有些污垢,藍中呈灰,總之不光鮮。這時,我留意到這長長的帶子當中有好幾處打著結,這是有意連接起來的布帶。我腦中突然有電光閃過。這是救生帶,是生命之帶。
地震的時候,有人絕處求生,扯下布簾,接成帶子,將它甩到樓下,從窗臺爬出,抓住布帶滑下,事情可能就是這么簡單。我環(huán)顧院內(nèi)的殘樓廢墟,想還原當時的情景,強烈的地震發(fā)生,樓在晃動,門被扭曲了,打不開,被困人第一陣驚恐后,想到逃生,于是扯下窗簾,撕開,打結。此時,病房樓轟然倒塌,騰起灰白色的塵埃,他在灰蒙蒙中滑到地面,慶幸撿回一命。也許事情不是這樣,病房樓倒后,他才想到要自救逃生,布帶放下后,救援的隊伍來了,他被救出。還可能是另外的版本,只是我最終沒有打聽到真實的情況。但是無論如何,這條淺藍色的帶子是一道生命的弧線,它的墜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舞姿,它現(xiàn)在彎著腰肢,靜靜地俯在陽臺殘斷的壁上,我感到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舞蹈造型。它的一頭系著人最可寶貴的生命,另一頭昭示生活的世俗和美好。
我在這道淺藍色的弧線前,看到生命的魅力和生活的魅力。
我拖著步子走出中醫(yī)院的大門。門廊的墻上,整齊地貼著這所醫(yī)院醫(yī)生們的個人相片和文字介紹,上頭一排大方秀麗的美術字,寫著:都江堰市中醫(yī)院歡迎您選擇醫(yī)生。旁邊還有16個比較小的字,分成兩排,寫著:以人為本,關懷服務;大醫(yī)精誠,追求卓越,只是墻上的人有一些已經(jīng)永遠離去,他們生命的弧線劃過了天空。
2008年5月27日 都江堰市紫坪鋪鎮(zhèn)
這里天黑得晚,八時天還有微光,決定前往虹口鄉(xiāng)。從市區(qū)往山上走,景區(qū)路上有震落的巨石。著名的二王廟倒得七零八落,有部隊戰(zhàn)士警戒。稍事逗留,進入紫坪鋪鎮(zhèn),逐漸有倒塌的民房,越往山里走,震況越厲害。原來平整的水泥路面幾乎被滑落下來的泥石阻斷或掩埋,有的路段是重新硬推出來,勉強容一輛車通行。在一段險要的路面上,看到一輛被砸扁的小轎車,車上有男人的皮鞋、眼鏡、記事本,污損不堪,湊上前看,悲從中來。
暮色漸起,云也壓下來,似乎要下雨,路況又太差。如果下雨,容易引發(fā)塌方。下車問路邊人家,說離虹口鄉(xiāng)還有10多公里。即使能摸黑開到鄉(xiāng)里,晚上恐怕也得住下。為了避開險情,我們決定返回。
同路邊這戶人家聊上,這里還屬紫坪鋪鎮(zhèn),一個已出嫁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的女兒說起家事。她嫁去的地方離娘家不遠,父母務農(nóng),主要種苞谷。路邊這棟樓房是父母十多年前蓋的,現(xiàn)在樓后房間部分被后山的泥石壓倒了,樓前客廳和走廊部分是危房,不敢住人,鎮(zhèn)里給了一頂帳篷,兩戶共用,自己用彩條布在路下方搭了個小地方當炊飲用,正在做晚飯。全家幸運,無人傷亡,此時她父母親正蹲在一處矮平房的屋頂收拾震落的瓦片,這是豬圈。這處建筑花費了大半輩子的積蓄,以后怎么辦?主人在悶頭干活,看他們勤快的樣子也許早就盤算好,從頭再來。
返程路上,果然下起雨,只一陣子。我們下車去看靠近鎮(zhèn)里的一處災民點,扎得很整齊的帳篷,住的都是同一村民組的人,有人在帳篷前生火做飯。正在發(fā)大米,排著長隊,很有秩序,工作人員對著本子,一邊低頭過稱大米。村民組長問明我們的身份,熱情介紹情況,所有的人都真誠地感謝政府和部隊官兵。
后來又下雨?;爻啥加曛?。晚飯后已十時半。十二時多傳稿畢。
2008年5月26日 什邡市瑩華鎮(zhèn)
離開綿陽市已五時多,直奔什邡市瑩華鎮(zhèn)。本想一個多小時可以到達,沒想到什邡境內(nèi)很長的一段路已毀損準備重修,坑坑洼洼,極難走,越野車顛簸得厲害,一小時也就三四十公里,臨近瑩華鎮(zhèn),公路多處被山上滾落的巖石阻擋,幸虧還能通過。鎮(zhèn)外駐扎空降兵部隊,空地上整齊的帳篷,路邊長長的車隊。此時天已昏暗。
鎮(zhèn)里房屋大都倒塌,觸目都是廢墟,我抓緊時間拍了一些照片。一個小青年走過來,知道我的身份后,說自己是志愿者,什邡中學高一年級的學生,主動要帶路,這已是一個空鎮(zhèn),所有的人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偶有行人,也步履匆匆,可能是熱土難舍,偷偷回來看看,建筑物的輪廓開始模糊,有流浪的貓在臺階上蠕動,孤獨,災難,黑暗,上千亡靈,一個人行走還真有點不踏實。下車時同行的伙伴一時走散,我很樂意有人做伴。
志愿者帶我到瑩華學校,說那里死了很多人。學校的空地扎著帳篷,可能是救援人員,不遠處可看到樓房倒后的一片礫石堆,因天完全黑下來,雖有自己發(fā)電的照明燈,還是同白天有很大的差異,朦朦朧朧,我只遠遠看著。空氣中有比較強的消毒水氣味。小青年說外面的山上有兩處埋葬遇難者的地方,天天有人來燒香祭拜,他很想哭,又哭不出來。他打開手機翻出來攝下來的場景給我看,說地面上白白的就是石灰粉,小青年的姐姐高二年級,也是志愿者,一同來這里幫忙,說他姐姐很賣力,救援中遇到很多事情,曾傷心地哭過,也曾生氣地哭過,這幾天,他們姐弟倆好像長大了許多。
這是我到災區(qū)后,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災難的陰影。
車子離開鎮(zhèn)里時,有執(zhí)勤的戰(zhàn)士上前檢查,主要防止不良之徒趁亂偷竊災民的財物。
回成都已十一時半。傳完稿一時半。三時睡覺。
2008年5月29日 都江堰市新建小學
從虹口鄉(xiāng)返回,已經(jīng)中午,本想在都江堰市區(qū)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失望了。街上隨處可見震裂和倒塌的樓房,雖然已有不少行人,但沒有看到店鋪開張。我們只好將車子停在路邊,就著礦泉水啃了些餅干當著午餐,然后往新建小學駛去。
新建小學在街道旁邊,從臨街逼仄的拱門進去,就是學校的校園。雖然已過去半個多月,仍然一片凄涼景象。斷垣殘壁,堆積如山,滿地零亂著學生的學習用品,有書包、課本、作業(yè)簿,經(jīng)日曬雨淋,已污損不堪。報道說,在512地震中,這里有230多條小生命被奪走。在廢墟邊上,供著不少祭奠品,這里一小堆,那里一小堆,有蘋果、礦泉水、盒裝牛奶、罐裝可樂、包裝得很漂亮的餅干,還有姣黃的鮮花。這些食品,應當是孩子們生前喜歡吃的東西,想來天堂不一定會有,所以母親或父親就買來擺上,但愿年幼的兒子或女兒往天上行走的途中可以回望父母的愛憐,小學校園曾是他們歡樂的地方。
空地上已有媒體的記者在采訪,有中央的、地方的、民間的。也有外國的,是美國NBC電臺,但都是黃皮膚,可能是雇員,也可能是美籍華人。被采訪的是遇難學生的家長。一個年輕的父親漠然地說,他天天都要來這里看看,他一對雙胞胎的兒子被壓死。一個臉色蒼白的母親說剛從一張課桌的抽屜里找到一迭畫,其中有她兒子的,她展示出那張畫,傾說自己的思念。這是一張孩子自己設計的壁報,由文字和畫組成。壁報中有孩子的倡議書,說的是要防止水源的污染,要有環(huán)保意識。邊上畫著一個男孩仰頭痛快的用瓶子往口中倒水。頂上一個笑瞇瞇的太陽。壁報用童稚的筆跡抄著幾首詩,其中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莫非是讖語,他知道爸爸和媽媽要送自己遠行?有女記者流淚,有男記者垂下眼簾。我立刻轉過身,忍住。美國電臺一個女記者似乎不看這一幕,不停地問自己的采訪對象,說:“你們的要求是什么?”“你們希望解決什么問題?”這個瘦削的女記者衣著簡樸,光腳穿著一雙皮涼鞋。后面有人打著機器在錄像和錄音。
校門方向又走來一對年輕的夫妻,女的快步走在前面。那個展示畫的母親說:“看看有沒有你家孩子的畫。”這對夫妻生了對龍鳳胎,也死在地震中。這幾個家長的孩子都是五年一班的同學,這個班幾乎全班覆沒。母親蹲在地下掀著那迭畫,終于找到了。她挑出孩子們的遺作,和丈夫一起看著。有記者問,母親終于哭著說自己的孩子多么乖,父親也不停地擦眼淚,母親還說自己再也不生孩子了,如果再有孩子,比不上原來的乖,不是要一輩子傷心?一個女記者抱著這個母親一起垂淚,一個男記者扶著父親不停地拍他的后背,一邊擦眼眶。美國記者已在采訪另一對家長。我?guī)状胃械揭滩蛔×?,終于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我傾聽,偶爾問一兩個問題,記下幾筆,仔細察看,我下意識在履行職責,也許是境外同行的貌似麻木影響了我,我的眼淚往肚里流去。
地震第二天上午,溫家寶總理來到這里,與還活著的被埋壓著的孩子說了好一陣子話。溫家寶總理的關懷,給家長們帶來說不出的企盼。家長們對記者們說,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所有失去孩子的家長都約好,要來這里再看看兒子和女兒。
這座校園除了教學樓在十幾秒中迅速垮塌,其它的建筑都挺立著,毗鄰的教師辦公室和背后的實驗幼兒園的樓面都好好的,頂多墻裂了,但整體還在。四周的民居大都安然無恙,這讓家長很接受不了。所有的問題和回答,所有的怨聲和哭聲,都圍繞著這一點生發(fā)與歸結。
我發(fā)現(xiàn)家長們無一例外,只要記者提出拍孩子的相片,他們就掏出隨身帶著的影集,展開在胸前,任由照相機的鏡頭捕捉這些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容貌。似乎唯有這樣,他們才感覺到孩子沒有被遺忘。我記下雙胞胎兒子的名字:李灝宸、李懿宸。他們的父親始終沒有流淚,也許已經(jīng)哭干。我也記下龍鳳胎孩子的名字:唐博宇、唐欣宇。他們的父親已止住淚水,在凝視著廢墟,母親失神地看著手中的壁報。這些孩子的名字多么富于浪漫色彩,他們曾有過多么值得記敘的金色的童年。
離開這所學校時,我環(huán)顧周圍,那些聳立的樓屋的窗口,如同不眨的眼睛在注視著地面,注視著這一片橫七豎八的碎磚和斷梁。512那天下午,施救的機械進不了狹小的拱門,經(jīng)過刨挖,才得以開進。此刻走出那被動過筋肉的拱門,來到大街上,我才任由眼淚流下。
2008年5月31日 成都往福建專列
漳州衛(wèi)生醫(yī)療隊護送79名地震傷員到漳州,我們隨車采訪,這是一趟專列,專門運送二百多名傷員到福建,他們將在漳州、廈門、泉州留醫(yī)。
到漳州的傷員在第二、三、四、五節(jié)車廂。我在車上采訪了一個叫王和彬的傷員,他的女兒在都江堰市新建小學讀六年級,在地震中遇難了。我們是在聊天中慢慢談到女兒這個話題的,因此他始終平和地講敘。
他在一家公司工作,地震發(fā)生后,他立刻沖向新建小學,從臨街的校門進去后,心被捏住了,教學樓倒了,塵煙還沒散去,廢墟里傳來孩子的呼救聲。已經(jīng)來了不少家長,所有的家長一起奔到倒掉的樓前刨挖,沒有任何工具,只有雙手,每一個人都像瘋了一樣。他的腳骨頭就是在刨挖中被一塊飛來的磚頭砸斷的,那時不覺得疼,那一刻,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們一共挖出了二三十人,有活的有死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一派慘狀。但是沒有找到女兒。后來部隊來到,他們才退下。那一晚上,他一直守候在學校里。搶救現(xiàn)場被封鎖,無關人員進不去。第二天早晨,女兒才被挖出,已經(jīng)沒氣,除了臉蛋和腿上少許擦破,沒有什么傷痕,可能內(nèi)傷或窒息奪走了她的生命。新建小學遇難學生大概是最先處理的,遺體被送到了火葬場。14日上午,通知王和彬到火葬場確認孩子。原本寬敞的場地密密地擺著裝上孩子的長型塑料袋,他依序打開封上的塑料袋的拉練,又拉上,認了一個又一個,將近兩個小時,才找到女兒。天氣變熱,不少家長要求抓緊火化。這家殯儀館當初設計時,絕沒有想到同一個時間會出現(xiàn)這么多遺體,幸虧孩子身體小,可以兩三個人同一爐,即使這樣,王和彬也等了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15日早晨,女兒才火化。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白晝和黑夜,女兒,你可知道爸爸在想些什么?
王和彬打開手機,里面存著女兒,笑瞇瞇的。他從上衣口袋里又取出一疊照片,每一張都是女兒,兩三年前拍的。無論父親走到哪里,女兒一直貼身同行。近年孩子沒拍照,講到這里,父親有悔恨之意。
這些天,一首叫《抓緊媽媽的手》的詩廣為流傳,“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去天堂的路太黑了/媽媽怕你碰了頭/快抓緊媽媽的手/讓媽媽陪你走”。這是首詩,詩中的媽媽,其實不也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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