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書房的玻璃柜里,擺滿了各種各樣過去我在國外工作時外國朋友們送的小紀念品。它們大都是很便宜的,制作也并不精致,但我很珍愛它們。這不僅因為很多朋友已經(jīng)去世或者在床上一病不起了,還因為只要看到它們,就會引起我許多難以忘懷的回憶。
每到新的一年來臨的時候,我只要看到玻璃柜里的那只很小的乳紅色的塑料小豬,心頭就升起一股傷痛的感覺。我想起了一個在維也納認識的年輕女歌星,她剛剛在舞臺上發(fā)出光亮,就很快消逝在天邊了。
我在維也納工作的時候,某年的除夕,我的一位外科大夫朋友夫婦,邀請我們夫婦在他們家里共度除夕之夜。這位外科大夫是維也納很有名的一個業(yè)余鋼琴家,常在歐洲各地舉行個人音樂會,上星期剛從慕尼黑得獎回來。他在維也納彈鋼琴的名氣超過了他開刀的名氣,參加他音樂會的人比找他看病的人還多。我們吃了晚飯后在9時多到了他們在市中心的家里,他們和惟一的正在大學讀書的女兒都穿著夜禮服,在燈光輝煌的客廳里熱情地接待我們,并且給我們介紹了幾位先到的同樣穿著夜禮服的男女賓客。大夫帶著歉意地對我們說,他邀請的幾位歌星還在維也納輕歌劇院演出今年的最后一場,要到大約11時卸裝以后才能到這里來。我們在大沙發(fā)上坐下來后,他們的女兒托著銀盤給我們送來了香檳酒。大夫走到客廳一側(cè)的鋼琴邊,彬彬有禮地說,他非常高興為大家彈幾首曲子,用琴聲來迎接新的一年。他彈得很有感情,連我這個音樂門外漢也深受感動,客人們?yōu)樗麩崃夜恼?,有的還用法語要他再來一曲。
在主人彈奏時,我發(fā)現(xiàn)坐在我們旁邊單人沙發(fā)上的一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少婦臉色十分蒼白,時時用紙巾捂住嘴,不讓咳嗽打擾了琴聲。她長得很秀麗,身材也很頎長,穿著一件很合身的黑緞長夜禮服,脖子上掛著一串閃閃發(fā)光的白金項鏈,胸前綴著一朵鑲嵌紅寶石的銀花,顯出她很富有并且懂得打扮,但不知為什么臉上顯得十分憂傷。在一曲方盡聽眾熱烈鼓掌的時候,她也只是勉強地輕輕拍幾下。坐在我身旁的女主人給我介紹說,她是聯(lián)邦德國一位很有名的演唱輕歌劇的新星,不僅在德語區(qū),而且在歐洲的很多大城市都演出過。她的名字我有一些印象,在電視上也看過她的演唱。女主人說,她的丈夫是聯(lián)邦德國演唱輕歌劇的老牌紅星,常在舞臺、電視、電影中出現(xiàn)。兩個星期前,她的丈夫到維也納演出,她也陪同前來。她丈夫的名字,我是很熟悉的,常常在報刊上看到他的報道和照片,而且過去在慕尼黑還看過他的演出。女主人還說,今晚她的丈夫在輕歌劇院演出后要到這里來一起共度除夕,而且還要給大家唱幾首呢!
我不禁脫口而出地對這位少婦說,我們也想聽你唱幾首呢!她顯得有些傷心,緩慢地說:“我喉嚨病了,可能再也不能演唱了。”我說話太冒失,感到非常抱歉。女主人帶著安慰的神情拍拍她的肩膀,向我解釋說,一年多前她的喉嚨病了,正在治療休養(yǎng),很快就會重上舞臺的。她凄苦地笑笑說:“但愿如此。”
11時過了不久,她的丈夫同其他幾個歌星興高采烈地走進了客廳。他已是一個年近50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肩背筆直,臉上雖然已沾滿了歲月的風霜,但顯得很英俊,在舞臺上還是令人喜愛的小生。他的神氣和動作像許多走紅的歌星和影星一樣,由于到處受到捧場而顯得有些矜持和做作。他的心情很好,今晚由于演出成功而謝幕達20次之多,他高談闊論的神采與他那帶著憂傷臉容的夫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又喝了一陣香檳酒之后,電視里響起了洪亮的鐘聲,宣告新的一年來到了。外科大夫家正好在市中心廣場的附近,前前后后升起了焰火和爆竹,客廳里的大燈早已被女主人關上,屋外五彩繽紛的閃閃光亮使客廳變成童話般的世界,而震耳欲聾的聲響和廣場上人們的歡呼聲更是在客廳里來回激蕩。電視里又響起了《藍色多瑙河》圓舞曲,敦促人們翩翩起舞。我們互相碰杯,祝賀新的一年來臨。太太們按照德語區(qū)國家的習慣,同每個人親吻,分給大家用巧克力或者塑料做的小豬和馬蹄,祝賀一年好運氣。這位年輕的女歌星在給大家分發(fā)塑料的小豬時,顯得十分激動,含著淚水不住地說:“我又過了一年?!?/p>
互相祝賀以后,女主人打開了餐廳的大門,邀請客人們吃夜餐??墒?,這位女歌星卻在餐廳門口非常抱歉地同大家告別,說她感到很疲倦,不得不先回家了。她的丈夫沒有陪她回去,同大家一起興高采烈地走進了餐廳。我看到她的丈夫又吃又喝,胃口很好,而且談笑風生,顯得很自在和快活。但我只要一想到他妻子憂傷疲憊的臉容,總是感到他們夫婦之間好像已隔上了一道屏障。夜餐以后,女主人才悄悄地告訴我說,他在妻子患病之后不久,就同另一個女人同居了,他的妻子可能已察覺到了。
女主人跟我講起了這個女歌星的不幸身世。她出生于慕尼黑,父母早故,靠姨母撫養(yǎng)長大。她聰明伶俐,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長相也很好,在維也納音樂學院聲學系學習時就顯示出了出眾的才華和美好的前途。她參加了很多輕歌劇的演出,在畢業(yè)之前就有不少劇院的經(jīng)理和經(jīng)紀人以高薪要同她簽約。畢業(yè)后兩年,她成為一個觀眾稱贊、前途美好的青年新星,演出場場滿座,酬金不斷增加,在媒體上更是常常見到她的倩影。但是,正像許多有良心的藝術家和音樂家所擔心的那樣,劇院的舞臺和影視的屏幕已越來越從藝術的殿堂墮落成為名利交易的場所。這個入世未深的女歌星也一樣受到了老板、經(jīng)紀人、掮客和吹鼓手的層層包圍和利用。終于,這些爾虞我詐的關系和花天酒地的生活,使她藝術創(chuàng)造的理想歸于破滅,她青春飽滿的身心感到疲乏,最后她與常常同臺演出的比她大將近20歲的男歌星結(jié)了婚。幾年之后,她忽然倒了嗓,經(jīng)醫(yī)生診斷是喉頭癌,立刻進行了手術。雖然親友都向她隱瞞了真實病情,但她也感到了一個可怕的幽靈的來臨。那些給她捧場叫好的人陸續(xù)離開了她,那些阿腴奉承的人也立刻沒有了信息。后來,丈夫也同另外一個女人同居,不太回家了。這些沉重的打擊終于使她身心完全垮掉了。
我了解了這位年輕女歌星令人傷心的經(jīng)歷以后,每次看到她在除夕之夜含著淚送給我們的那只塑料小豬時,心情總是感慨不已。
三年后,我隨一個代表團訪問維也納,時間恰好在12月末。外科大夫知道后又熱情地邀請我出席他家里的除夕迎新聚會。我同先到的客人一一握手時,沒有看到那位女歌星。女主人在我問到時嘆息著說,自那次聚會的第二年除夕之前,她便在慕尼黑的醫(yī)院里寂寞地去世了。這顆還沒有完全發(fā)出光亮的只度過了28個春秋的新星,竟消失得這般無聲無息!聽說她在去世之前,連續(xù)呼叫幾聲:“為什么?!為什么?!”女主人又說,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解脫,她的丈夫雖然沒有同她離婚,但已完全分手,到其他城市演出,包括到維也納來,都是帶了他新相好的女人。在這個我熟悉的客廳里,雖然主人夫婦還是那樣的熱情好客,香檳酒和夜餐還是那樣的豐富美好,但我總覺得好像失掉了什么,心中翻騰著哀傷的波浪。過了元旦以后,我經(jīng)過慕尼黑時,晚上無意中在電視直播的輕歌劇里又看到了她的“丈夫”。他在舞臺上還是那樣瀟灑英俊,歌喉還是那樣清脆洪亮,但我想到曾是他妻子的悲劇,感受到了世間人情的淡薄和名利的誘惑。我好像聽到了她臨離開這個世界前的呼喊:“為什么?!為什么?!”
(責任編輯 肖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