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回歸 光榮何在
前幾天,《南方周末》為評選“30年中國流行音樂十佳專輯”,調查我的看法,我?guī)缀鹾敛华q豫地將唐朝1992年專輯列入十大,雖然,有超過30張其他的唱片,我可能更喜歡。
我在投票附言中寫:“一個幾乎屬于意外的神話,其成就具有神跡色彩?!?/p>
1992年,唐朝的出現就如同石破天驚。我曾經懷疑過,是不是那時候太傻,見識太短淺,所以我們高估了這張作品給我們的印象?但經過多年后的再次親聆,我知道不是。
那么,那種才氣、力量、氣質、精神,莫非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回想起十幾年中唐朝后來的窘境,我們嚴重地懷疑自己,感嘆時代易幟,造化弄人。
在這張唱片(《浪漫騎士》,2008)一開始,唐朝兩次提到“童年的記憶”。當年籠蓋在故國遠古中的彤云烈霧,蕩然無存。
唐朝曾經充滿殺氣,重金屬交織的音樂就是一片殺伐之聲,整個音樂殺氣騰騰。
但現在唐朝輕輕唱:“一樣的眼淚,不同的傷悲?!彼F在“想體會父親你在感慨什么”。多么大的轉變!
當年誰會體會父親?搖滾樂、唐朝是有一股弒父情結的,但是他現在,會唱出童年回憶,唱出“誰扶苗剪葉/遮雨擋寒”這樣的句子,會對父輩、過去的歲月、變幻的世界、生活,有一種溫熱的回顧、感悟和理解。
聽這些歌的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好似聽到過,特別熟悉、親近、全身心充滿撫慰的感覺,好像他們不過是在唱以前你曾聽過的一些老歌,這些歌曲在十幾年里你曾經不只一次地聽到過。
在號稱《酒狂》的這首歌曲熱烈的抒懷中,歌手最后的感慨竟落腳在這樣一句:“世態(tài)炎凉知音難尋找”——一點也沒有什么家國天下,只是私人的低語!
這是不能解釋的,它居然歌唱這些。而當它用器量最大的交響樂贊美:“你們是傳說理想的忠誠騎士/你們是鋪路搭橋的鋼鐵/你們是護國保家的萬里長城/你們是平凡的無名英雄。”這是不能解釋的,這不新鮮的主流價值、普世真理,那砰然炸響的不僅是最重型的音量,也包括我的這一顆心。
這些音樂令我感動,讓我手舞足蹈。他們曾經是一支偉大的樂隊,至今還是那支樂隊,雖然可能,他們不再演奏著偉大的詞與曲,但他們神魂俱在,無比強大,讓我的神魂,無保留地擁抱。
從第5首(《路》)開始,這張唱片截然地斷為兩截,前面一截是現在,后面一截是過去。上面我說的,主要是現在唐朝的心情;而從第5首開始,唐朝再度進入壯懷激烈的歷史情懷。
在這里,過去的激蕩變成了隱痛。在這里,唐朝有一種渴望歷史正義的吁求,渴望有一種絕對的天地公理,能夠毫不含糊地證明那已經過去的、凍結的、不再被人言說的一切。
又一次暴怒起來的唐朝,也還是有神魂。當丁武唱“站在午門前,繼續(xù)摧毀謊言/站在午門前/繼續(xù)燃燒火焰”(《絕望致謊言》),有一種黑云壓城、甲光所向的非凡氣勢;當方無行說“封禪不濟而能不祭/豐隆且大化 虛無還得很綿密/封禪不濟而能不祭/風靡非一世 繁華還很吃緊”,這種表達很有意思;而丁武那一聲戲曲化的仿佛千軍萬馬殺過來了的警報般的嘯叫,也真的是很暢快,很過癮。
有神有魂,一切就都有意思,沒有意思的也變得有意思,這正是那不可解的藝術神采之謎?!冻兄Z》唱起戰(zhàn)火苦難中的人民、反抗侵略的勇士,這些陳辭濫調,這些已被我們這個玩笑時代玩弄掉的古老意象,卻像是尸體上煥發(fā)了新生命,唐朝學會了還魂法,一股內在的神力出現,鮮血和靈魂重新涌遍全身。
有大約15年時間,唐朝失魂落魄,現在他們回來了,那一段日子,已經作別。
專輯《浪漫騎士》聽得出來時間,很多很多時間,刺眼的白天和漫漫的長夜。不管時間多殘酷,唐朝的內心現在已經平復。很顯然的是,它正在回歸中國文化,回歸古人心境。就像每一次動蕩后中國人所表現出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世事無常,但世人淡靜安然隨緣。當年那一記開創(chuàng)了泱泱大夢的哐然一聲黃鐘大呂(見1992年《唐朝》第一首《夢回唐朝》),變成了今天回顧往昔悠悠羌管琴瑟遍地的瑟瑟尾聲(見本專輯最后一首《大風歌》),還是很牛,還是很中國,還是很唐朝,還是在創(chuàng)造,還是宏大肅殺震攝心靈,但心態(tài)情境已全然不同。
這一代音樂人正在得到時間的安慰。在藝術最高級的結局里,西方的故事通常是,一切最后不過是上帝偉力的呈現;中國的故事通常是,一切最后不過是時間的湮沒,歲月的安慰。
有新的可能嗎?我希望有,但看來不會。我們來過,我們經歷過,我們看到過。最后的結局,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