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迭,其五日京兆之頻密,其朝秦暮楚之輕易,勝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由此之故,中國末代皇帝之多,也就成了這個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冠軍?;剡^頭去看,在中國全部末代皇帝中,只有經(jīng)共產(chǎn)黨改造成為新中國公民的溥儀,算得上是最幸運的一位。
在人類歷史上,最好的職業(yè),莫過于當皇帝。然而,話說回來,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最不好的職業(yè),大概也是當皇帝,而末代皇帝,最不讓人待見了。
北京在歷史上,曾經(jīng)是中國封建社會中三個重要王朝,元、明、清相繼立為首都的城市。這三朝的末代皇帝,挨個兒數(shù)為元朝的元順帝,明朝的崇禎帝,清朝的愛新覺羅·溥儀,他們在這里登基,稱帝,也是在這里將各自的王朝劃上句號,予以終結。
三位末代皇帝中,唯有溥儀算是幸運的,最后能夠得一個壽終正寢的善果。因為他的命好,碰上了中國共產(chǎn)黨,被改造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這是世界史上的一個特例。而元順帝逃亡途中,痢疾不治,送命于漠北;崇禎帝倉皇出宮,薄衣單衫,吊死于煤山,都不得好死。朱由檢則尤其悲慘,當人們找到他的尸體時,一只腳穿鞋,一只腳光著,可見這位末代皇帝,死得多么狼狽,多么艱難了。所以,從長遠的歷史角度考察,皇帝,加上“末代”這個前綴,通常都沒有好下場。任何一個具有正常思維的人,對于這份職業(yè),肯定會敬謝不敏的。
任何事物,有其始,必有其終,每個封建王朝,不論其如何文治武功,如何開疆辟土,如何國富民強,如何盛世文章,都有走到頭的那一天。那一天,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就是末代皇帝。孔夫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是硬道理,君子如此,王朝亦如此。短則數(shù)年,數(shù)十年,長則百年,數(shù)百年,氣數(shù)盡了,國脈斷了,天下亂了,王朝總會有末日來臨的這一天,末代皇帝也是總會在歷史的這一刻出現(xiàn)。改朝換代,鼎革易幟,這就是“否極泰來,盛極而衰”的歷史辯證法;也是一部《二十四史》數(shù)千萬言所闡述的新陳代謝的必然。從古至今,除了那位赤著腳板去見列祖列宗的朱由檢,留給后人一些尊敬和惋惜,作為例外,其余所有逆勢而為的末代皇帝,永遠定位在這個被嘲笑的角色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盡管末代皇帝,不是一個值得羨慕的差使,但作為人世間最好職業(yè)的皇帝,卻是中國人,特別是農(nóng)民所熱衷,所眼紅,所企慕,所艷羨的目標。因此,“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都是嘯聚于田頭,揭竿于沼澤,起事于鄉(xiāng)野,落草于山寨的中國農(nóng)民的精神動員令,也是敢于罔顧一切,敢于鋌而走險,敢于推翻官府,敢于造反革命的中國農(nóng)民的戰(zhàn)斗宣言書。
由此,我們也就徹底明白,今天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皇帝,不過只是一個穿著龍袍的昨天農(nóng)民,而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農(nóng)民,未必不可能是沒有穿龍袍的明日皇帝。有一則笑談,正好說明他們之間本質上并不存在什么區(qū)隔。窮鄉(xiāng)僻壤的一位農(nóng)婦,下雨天,閑饑難忍,對下不了地的老公說,你猜皇后娘娘這會在干什么?抽悶頭煙的丈夫反問,你說那老公母倆能干什么?這位農(nóng)婦想當然地說,那還用問嗎?到這晌午了,八成該和面捏餃子吃唄!這位鄉(xiāng)野村婦,以她“好吃不過餃子,坐著不如躺著”的極致美好生活觀,來揣度紫禁城那個對她來說的陌生世界。這充分反映了紫禁城里的皇帝,和十萬八千里外的農(nóng)民,猶如硬幣的正面和反面,相背并存可決不相悖,兩者之間的心理距離,其實是很近很近的。
公元前209年,中國農(nóng)民起義的老祖宗,就率先覺察到這種帝王和農(nóng)民,本質上的無差別感,在大澤鄉(xiāng)起義的陳勝,不就說了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劉邦的這個感悟,好像更早,那時他經(jīng)常到首都去,很可能是咸陽三日游之類,到那一逛,他明白了?!妒酚洝份d:“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始皇,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而項籍的覺醒,似乎還要早些:“秦始皇帝游會稽,游浙江,其季父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司馬遷的偉大,就在于通過這三個人三句話的點睛之筆,活脫脫描畫出來中國農(nóng)民心靈深處,這種至高與至低的易位,至上與至下的反差,并非絕不可能的潛意識。別小看這種覺醒,便是從陳勝吳廣,劉邦項羽起,一直到黃巾黃巢,一直到朱元璋張士誠,一直到李自成張獻忠,一直到太平天國義和團,三千多年來中國農(nóng)民革命的廝殺來,廝殺去的原動力。
連未莊的阿Q都懂得,媽媽的,和尚摸得,我為什么摸不得?
但遺憾的是,任何王朝,皇帝只能一個人當,龍椅只能一個人坐,必須要廝殺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后,見了分曉,才能丟手。道理很簡單,“秦失其鹿,天下爭之”,劉邦得了,項羽沒份,項羽若得了,劉邦自然也就沒戲。假設陳勝、吳廣,先坐到秦二世的龍椅上,那劉邦和項羽,拿不過來,搶不到手,只能沒脾氣。因此,所謂改朝換代,說白了,就是搶椅子,而且是許多人一齊來搶這把皇帝坐的椅子。既然搶,就沒有客氣可講,就斷不了要動手。既然不客氣,既然動開手,那就要殺人,流血,掉腦袋。坐龍椅者,想坐龍椅者,有一場殊死戰(zhàn),自不必說;想坐龍椅者,如劉邦、項籍,彼此間更是要決一死戰(zhàn)。
那可是有你無我,有我無你,大動干戈,不共戴天的生死決戰(zhàn)啊!不殺到尸橫遍地,血流漂杵,不能罷休,不殺到遍地烽火,神州陸沉,不能定輸贏。所以,在《史記》中,楚漢之戰(zhàn),以及此后劉邦又與韓信戰(zhàn),與彭越戰(zhàn),與英布等各路諸侯之戰(zhàn),其烈度,強度,難度,不知勝于攻秦多少倍。司馬遷寫到這里,肯定會對這些想當皇帝的農(nóng)民,那股不可一世之氣概,不勝感佩,所以,他將這些離開了土地的莊稼漢,寫得是如何的有聲有色??!可是,他沒有料想到的,農(nóng)民一旦離開土地,那種善良樸實的本性,會被膨脹起來的欲望所抑制,于是,“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的破壞能量,便沖決而出。以前不敢作的事,他敢做,以前不敢想的事,他敢想。所以,中國歷史上的每一次農(nóng)民革命,每一次莊稼人造反,無論其取得成功,或者遭遇失敗,那玉石俱焚的徹底,那一劫不復的毀滅,都是以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為代價的。
秦始皇焚書坑儒,作為屠夫的他,至少還是有選擇的焚和坑,而“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載其貨寶婦女而東”,關中遂成一片廢墟。秦末的亂象,其實也是此后中國任何一個末代王朝的寫照。而這些“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起義者,革命者,造反者,痞子先鋒們所制造的這些不幸,這些痛苦,這些災難,最后無一不落到中國老百姓頭上。
當他們終于坐到龍椅上,戴上了皇冠,穿上了龍袍,或沐猴而冠,或人五人六,或不似人君,或不上臺盤,這些昨天還在種地的莊稼漢,仍本著他們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全部生存哲學,就是在春天播下去一粒種,為了秋后收獲到手的那一把糧,其余什么都不在話下。這種數(shù)千年來小農(nóng)經(jīng)濟,已根深蒂固地成為基因的小農(nóng)思想,那仨瓜倆棗的現(xiàn)實盤算,那針頭線腦的眼前利益,那十天半月的短期行為,不可能,也不打算,對整個封建社會,對全部封建制度,有所改變,有所觸動。更不可能有更遠的眼光,看到來年開春以后,該做什么?三年五年以后,往哪個方向努力?十年八年以后,有些什么更完美的愿景?沒有,統(tǒng)統(tǒng)沒有。但有一條,金銀財寶,三宮六院的的滿足欲望,“唯辟作威,唯辟作?!钡挠枞∮枨?,卻是不學自會。他還振振有詞,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搶這把椅子,圖個啥?
中國封建社會一共三百多位帝王,就像北京前門外老字號里那鍋永遠在咕嘟著的老湯一樣,由于換湯不換藥的緣故,你就別指望能夠熬出來,煮出來什么新鮮的味道。于是,在中國歷史上,像走馬燈似,走過來一輪又一輪的末代皇帝。
(摘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