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傳說，原名吳亮，1982年出生，湖北通城人。曾在軍旅。有小說散文30余萬字發(fā)表于《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xué)》、《西北軍事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遼河》、《精品小小說》等刊物，著有小說集《帶我去飛翔》。

我是滾著村子里的泥土長大的，泥土是我祖先困苦中時光的篩積；我是吃著大米長大的，那大米是在貧瘠的泥土上成熟；我是喝著稀粥長大的，那稀粥是一捧捧泥土沉淀后的濁水，浸潤著野菜酸澀的苦汁。

在村民的思想里，土地是他們生命起步的地方，那里有他們祖先的遺骨，他們從泥土里走出來的就必然要走回去，就像一個游子在遙遠的異鄉(xiāng)夢里呼喚著，在深深的夜里，在生命的跋涉中，在歲月流淌的間隙，傾聽來自泥土的聲音。那每一粒土里都記載著祖先的血淚和辛酸，而漂浮在土里的厚重，令我肅穆無言，因為它記載著長眠于泥土中的祖先和父母的風(fēng)燭殘年。

多少年來，那片黑色的土地是我的生命永遠無法回避也不想回避的背景。那里有池塘、土屋，有榆樹、棗樹，還有棉花、大豆，但更多的是我對那片土地童年形式和少年規(guī)格的記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過了很多地方，但我還是沒見過比那片土地更美的景觀。

在那片黑土地上，北風(fēng)呼嘯中的枯草，枝杈間游走月亮的靜謐，場院上覓食小雞的靈動，灶膛里火焰搖動的失真，還有泥土上那么大的雪，那么長的夜，那么瘦的路，那么硬的冰，那么多的柴火和那么多的白菜，組合了我記憶中的童年，現(xiàn)在想起來是多么美麗和心動。

平凡的泥土將鄉(xiāng)村的陽光、雨和溫度收集起來，貯存在村子里，不斷復(fù)制祖先的信念，讓一代代的村民重溫吃飽的感覺。我的父輩們對饑餓的滋味一直是刻骨銘心的，便將太多的希望寄托于土地和神靈。在他們眼里，土屋是土地的延伸，土地是村民的祖宗，村民白天在土里摸爬，晚上在土屋里下榻，土給了村民太多的幸福，而屋再為他們傳遞著溫暖。屋是土地的延伸，土地是先人的祖宗，父輩們在屋里出生，祖輩們在屋里死亡。于是，他們將供奉土地爺爺做為人生的第一大事，每逢婚喪嫁娶都要向土地爺爺祈禱。在隆重的土地節(jié)祭祀大禮上，“谷滿倉，糧滿倉，五谷豐登人安康……”，他們嘴里念念有詞，虔誠的笑容綻放得恰似一朵野菊花。

黑土地上的村莊生活就像雕刻在歲月里的陽光，灑在泥土里，便能開出佛祖菩提般的哲理，進而燦爛了一代又一代村民的面頰。村民頑強的生命在泥土上扎根，土養(yǎng)育了一輩又一輩的子孫，抓一把黑色的土，聽一聽，那傳唱千年的民歌依然嘹亮。

村民泥土般的觀念囿圄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他們居住的房子也是土坯做的，支撐著幾代人的夢想和記憶。再貧寒的人家也會構(gòu)筑出一個小小院落，四周是高高的土院墻，他們則躲進小院成一統(tǒng)。他們故土難舍，即使貧窮得上頓不接下頓，也不愿意離開浸潤過祖輩血汗埋葬著父輩骨殖的這片土地。他們的雙足被土地束縛著，咫尺方圓的一塊土地，重重疊疊地印滿祖孫幾代人的腳印，父親是爺爺?shù)脑侔?，兒子又是父親的疊影。他們酷愛自己的土地，如果有兒孫典賣了祖產(chǎn)——哪怕是二分薄地，也會被世人罵之不孝。

土地涵養(yǎng)了村民敦厚、樸實、勤勞、節(jié)儉的民風(fēng)，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自給自足，不愿意讓外界擾亂生活秩序，勞累一天，就坐在土院墻里，泡上一壺老濃茶，慢慢地消歇，或是逗耍兒孫，享受著天倫之樂。他們一生的奮斗理想就是“二十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們，他們看到的仿佛只有腳下的莊稼，方形的土地。好像在這土地上從來就只有兩件事情，一些人忙著在土里勞作，踩起的塵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著拍打，塵土又飛揚起來。人踩起的塵土落在了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塵土也落在了人身上。一粒塵土就足夠村莊人忙活一百年。

當(dāng)然，他們也會考慮到死亡，但他們始終認定：麥子熟了頭向西，葵花老了頭朝東，人死了埋在土里，腳朝北，遠遠伸向自家的房門，伸到土屋里，伸進家人捂暖的被窩。他們生時在土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親人抬出去，又埋在土里。多少年后，或許又會變成塵土被風(fēng)刮進村里，落在房頂、樹梢、草垛上，也落在誰的飯鍋飯碗里，成為作料和食物。在化成土之前，他們會靜靜地躺在土里，享受夜風(fēng)的涼爽，風(fēng)雨的真實，在從不陌生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葉片上每一滴露珠都像親人的眼睛。巴掌大的土地上，他們這種生老病死的哲學(xué)讓活著的村民與在風(fēng)中走失的村民距離慢慢靠攏，他們無法準確地測量，卻能真實的觸摸。

這泥土一樣平凡的村民，卻做著一件極不平凡的事情，那就是他們狠狠地將生命彎成一張弓，只是為了更高更遠地向土地射出子孫這一支支鈍箭。因為只要土地一復(fù)蘇，村民就得跟撫養(yǎng)孩子似的，每天摸爬在土里做著沒完沒了的農(nóng)活。

他們整年和泥土打著交道，原野里散落著他們勤勞的影子。土地承載著他們一年的汗水，承載著他們殷切的希望。所以到了秋天，土地會返還給他們沉甸甸的小麥、雪白的棉花、飽滿的谷穗……在秋天的原野里，可以隨時看到他們光著膀子在地里掄著鎬頭，或者揮舞著鐮刀在田里割著沉甸甸的谷子，在秋陽柔和的照耀下，一切都顯得沉醉。

當(dāng)貧瘠的土地覆蓋在雪花之下時，他們的心里便開始蠢蠢欲動了，他們打磨著鋤頭，收拾著鐵鍬，預(yù)備好了種子，準備在土地上大干一場。

當(dāng)種子和希望同時撒在肥沃的泥土里時，他們便開始了勞作。他們小心翼翼地侍弄著每一棵苗子。因為每一棵麥苗都是他們的又一個兒子。麥苗會在春風(fēng)中鼓著掌歡迎他們，觸摸他們。村民哼起了小曲，麥苗豎起了耳朵，這些農(nóng)作物在他們眼里，就像雕塑著的一件件藝術(shù)品，它們會在村民的手中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直到閃出迷人的光澤。

有時候，村民會蹲在地頭，抽著自己卷制的煙卷，美美地吸著，然后和這些作物對視，守望這些綠色的生命。成熟在他們眼里晃動，他們飄飄然了，站起身來，走進地里，開始新一輪的勞作。他們能夠聽到麥苗成長的聲音，咯咯的拔節(jié)聲在他們耳朵里是最美妙的音樂。微風(fēng)卷過，麥苗把綠色獻給了自足的村民。

當(dāng)原野又一次恢復(fù)了平靜，村民也在這平靜中歇了下來。他們默默地收拾、打磨著他們的鋤頭、犁耙，或者喝上二兩高粱老酒，幸福地睡去。土地憨厚的孩子——老樹，則站在村口，堂屋外，不吃不喝，在寒風(fēng)中倔強地豎起了耳朵，傾聽大風(fēng)一遍又一遍的嗚咽。而村民早困在夢中回憶著甜美的豐收，他們在甜蜜的夢境中收獲鳥鳴，收獲風(fēng)嘯，收獲寂靜，收獲鄉(xiāng)間的藍天，也收獲來年的食糧。

我多想再捧一把腳下的泥土，傾聽這歲月的皈依。我想應(yīng)該是泥土的聲音，在延續(xù)一代又一代村民們的人生。

責(zé)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