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上班的時候,王權還蜷縮在上訪接待大廳的長條椅子上,有滋有味地打著呼嚕。據(jù)說昨晚看了一夜電視,雙眼哭得像兩只爛桃子,可現(xiàn)在一刻鐘工夫就不見了。
信訪局接待處徐強連喊數(shù)遍,仍不見王權的身影,心里十分納悶兒,老爺子在信訪局轉悠了一個多月,無論怎么談就兩個字——不服!還揚言什么不滿足要求,就死在這大廳里,兩腿一蹬就完事兒,反正臉上無光的是活著的人。
“老爺子——老爺子在不在?”徐強急三火四走出接談室,兩腳不停地踮起碎步,雙眼直勾勾地搜尋著,滿走廊地呼喊著“老爺子”。穿過走廊就來到接待大廳,一個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廳,看一圈兒便知一二,但他愣是挨排搜尋一遍,仍不見王權的蹤影。大廳里的上訪群眾見此情景,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嘖嘖,真上心啊,肯定是他家親戚。”
“許是他爹。兒子做信訪工作,爹上訪告狀,哪是孝順的種啊,瞎了一張人皮!”
“不是親戚,也是貓膩兒關系,現(xiàn)在哪有一塊干凈的地方。”
“別瞎猜了,這孩子不像那種不干凈的人?!?/p>
徐強撥打王權的手機,手機關著,再問左鄰右舍,大家只搖頭不說話,一抹狐疑的眼神。昨天說得咬鋼嚼鐵,今早八點半準時接談,咋就說話不算數(shù)!徐強氣得兩腮顫抖,嘴唇烏青,雙腳一跺地板,忽地踅進接談室,抱定決心不去管他了。
王權是市郊的菜農(nóng),六十多歲的人仍魔鬼般的身材,人雖黝黑但干凈俊俏,臉上的皺褶勻稱有致,跟畫兒一般中看,披上件西裝活脫脫個退休干部,但一張嘴就露拙底數(shù):生性倔強,話不中聽,強詞奪理,不時冒出幾句腰帶下邊的臟口。
據(jù)說王權是祖輩傳留的莊稼人。爹娘生下他,是個俊娃子,指望能出息,就請了先生起個大號——王權——王者之權嘛。爹娘在教育上突出了一個“嚴”字,無論怎么親愛孩子,也必須把臉繃得緊緊的,即使心里癢的發(fā)熱,也要面上透著冰涼。王權懂事那天開始,就對學習文化不感興趣,跪了門檻跪磚頭,巴掌撇子沒少挨,就是學不懂也鉆不進去,但對擺弄莊稼、蒔弄秧苗卻情有獨鐘。年輕時就研究光合作用、根莖移植、撤土施肥,好多新招親娘老子都稱奇。爹娘眼瞅兒子直往地壟溝子跑,說不清是塊材料,還是棵瞎秧子,仰天長嘆一聲,雙雙攤開黢黑的兩手,重重地拍在膝蓋上:真他媽是咱的親兒子!
王權一輩子沒離開市郊這塊熱土,趕上了土地承包的好政策,扣大棚,改暖窖,地上空間派用場,把手里的三畝半菜田折騰得死去活來,結果成了遠近聞名的反季節(jié)蔬菜生產(chǎn)大王。王權對自己兩個兒子的教育,主要承襲了爹娘的衣缽,也是一個“嚴”字當頭,但忙起農(nóng)活就顧不了許多,兒孫自有兒孫福,任由他們?nèi)グ伞蓚€兒子很爭氣,雙雙讀完了大學,一個進了大機關,一個當上小老板,都已娶妻生子,讓左鄰右舍羨慕極了。于是,王權在市郊菜農(nóng)中猶如活祖宗,地位身價十分顯赫,腰桿子粗壯得很,就差被老少爺們打塊板供養(yǎng)起來。
王權真正憋氣窩火的是三年前。城市改造把三畝半地圈進去了。這跟掘祖墳有什么兩樣!他苦苦思索地設計了三套方案。跟政府討價還價,力保這幾畝菜田。
第一套方案是把左鄰右舍組織起來,組建觀光農(nóng)業(yè)園,讓城里孩子來看作物怎么生長出來的。哪曾想鄰里意見不一致,雖然大家也舍不得田地,但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何況占地補償是一筆可觀的鈔票。王權指著老少爺們兒腦瓜門子罵,硬是把這套方案罵得不攻自破了。
第二套方案是征占現(xiàn)在的三畝半地可以,但政府必須另找一塊地抵頂,不計較那地好壞多少,也不論那地離家遠近,能夠長出蔬菜就行。但很快就被否決了。理由是集體沒有可以調(diào)劑的預留地。
第三套方案是如果不給調(diào)劑就加倍賠償。除了經(jīng)濟賠償和安置補償之外,還要有精神損失賠償。往前推算從爺爺那輩開始。往后推算起碼還需二十年吧。整整三代人的精神損失!煤礦砸死一個人還得賠償二十萬。咱們是幾代人在這塊地上刨食吃,政府看著辦吧。
方案歸方案,條件歸條件,小胳膊扭不過大腿,王權的三畝半地還是被征用了。眼瞅著高樓大廈平地起,王權卻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于是,他開始了另一種活法——上訪。
王權到市農(nóng)委上訪,問“三農(nóng)”包括不包括菜農(nóng)?市農(nóng)委的一位處長回答說當然包括。王權說菜農(nóng)失去菜地,還算不算菜農(nóng)?對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講了一堆道理。什么城市化呀,工業(yè)化呀,現(xiàn)代化呀。王權說聽不明白。沒有明確說法,叫什么農(nóng)業(yè)委員會,都他媽回家哄孩子算了。
王權又到市規(guī)劃局上訪,提出城里大片空閑地不蓋房子,為啥非要擠兌菜農(nóng)那點兒田地?規(guī)劃局的一個老女人,滿臉橫肉不言語,甩出一張八仙桌大小的圖紙。讓王權自己瞧。
王權問:“為啥瞧這東西?”
老女人狠狠地剜了一眼說:“哪兒的?”
“市郊的?!蓖鯔鄰妷号稹?/p>
“這兒!”老女人手指圖紙的西北角,不耐煩地說,“自己看。”
“看什么?”王權急了。
“市郊那地方,三十年前就規(guī)劃進去了?!崩吓祟^不抬眼不睜地扔出一句,擺出一副不再說話的樣子。
“小日本當年還建了皇宮。不是他媽也白費了?”王權對政府規(guī)劃很不服氣,但對方?jīng)]有回應的態(tài)度,心里就愈加憋悶。他瞄一眼老女人,心想這位更應該回家哄孩子,跟進了亂葬崗子有什么兩樣,啞巴畜牲不如的臭娘們兒!
王權不停地上訪,想去的地方都去了,該問的事情都問了,說弄明白了還糊涂,說糊涂吧又明白點兒,心里不服又說不明白。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跨進了信訪局的大門。
那天,立春后飄著清雪,典型的凍骨不凍肉的季節(jié)。王權哆嗦著進了信訪接待大廳,發(fā)現(xiàn)大廳溫暖如春。就有一種來也恨晚的感覺。他登了記,排了號,一屁股坐在地熱地板上,暖了屁股暖腸胃,暖了腸胃暖腰腿,心想這地方真中呀。他盡可能閉上雙眼養(yǎng)養(yǎng)神,以備應對老女人之類,很快有人喊王權的名字,接著就被請進接談室。
“請您簡單介紹一下情況,然后說一下上訪事由和本人要求,好嗎?”徐強第一次接待王權,首先要把來龍去脈搞清楚,這是接待工作的規(guī)矩,說著就張羅倒水,“需要點什么茶葉?”
“不習慣喝茶,甭客氣?!蓖鯔嘞仁且汇叮又裰裢驳苟棺铀频?,把祖輩怎么經(jīng)營這塊地,這塊地對自己來講多么重要,政府征占地如何不講情面,為啥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等等,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徐強早就聽個透明白。只是不便打斷話茬。兩手在電腦鍵盤上忙活記錄,眼光不斷駐足在王權的臉上。表示自己時刻在聆聽。而且很在意對方的存在。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王權如果退回二十年,該是多么英俊帥氣,雖然上訪并不在理兒上,但見農(nóng)民一旦失去了土地,如同少年失去了父母,中年失去了妻子,老年失去了兒女,決非三句話兩句話能夠說服老爺子。
“家里還有什么人?生活怎么樣?”徐強關心地問道。
“一個老伴,兩個兒子,對付著過吧?!蓖鯔嘈牟辉谘?。
“兒子做什么?都在一起生活嗎?”徐強又問道。
“大的在機關。小的自個兒干。都成家另過了?!蓖鯔嘤行┤棠筒蛔×?,“別整那些沒用的,還是談正事兒吧。你就痛快給句話,這事兒能不能解決?”
“老爺子,這事兒跟你想像的差距很大?!毙鞆娨晃逡皇匕褋睚埲ッ}掰扯個透亮,末了歸終點了正題——政府征占地沒有疑義,上訪提出的要求不成立。當然。老爺子生活有什么困難,信訪部門能做到的,一定能夠幫一把,“既然認識了,就是個緣份,有啥事來找我?!?/p>
“別的事不找你,就這一件事,不辦就不走了?!蓖鯔嗷舻卣酒饋?,頭不抬眼不睜地走出接談室,徑直回到接待大廳,繼續(xù)坐在地熱地板上。
徐強在信訪局工作五年了,一直在接訪一線,經(jīng)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既有助人成功的喜悅,也有糾纏不清的煩惱,更有憋氣窩火的沮喪。他覺得王權畢竟花甲之年了,就是心窩子里有股火。這股火出不來就是病。他把這事向處長作了匯報,提出請農(nóng)業(yè)、土地、規(guī)劃、城建等部門集體接待一次。處長不僅同意徐強的意見,而且第二天就把這些部門的人請來了。大家在接待會上,從不同角度解釋政策、分析道理、闡述見解、交流感情,王權還是一百個不理解,結果集體接待不歡而散。
王權繼續(xù)賴在地熱地板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徐強看到王權整天坐在地熱地板上,就像一口吞進仨蛋黃般地堵得慌,只要有空閑就和王權攀談一會兒,“論年齡,你跟我爹差不多,咋就這么不近人情呢!”
“你他媽耍我,把那么些單位搬來當說客,存心來對付我?!蓖鯔嘁粊矶?,跟徐強也熟了,嘴上就不需要把門兒了,“老子不怕那一套。再他媽耍我就去北京。事情不解決,甭想過消停日子!”
如果去北京能解決,我陪你走一趟。是不是心里有病啊。徐強的話音剛落,“啪”的一撇子重重地落在脖頸子上,抽得徐強一個趔趄,“你——”
“你服不服?小徐子,看我老了,不中用了。媽的!”
徐強忽地站起來,滿臉漲紅地張了張嘴,接著又搖了搖頭,捂著脖頸子向衛(wèi)生間走去。他面對著小便池,雙手掐著男人器物,眼淚卻撲簌簌地流淌下來。三十幾歲的人了,過去沒人打過他,現(xiàn)在什么氣都得受。爹娘早先若這樣打,也許考試多幾分,不至于干這王八鉆灶坑的活。王權若是敵人,非掐他半死,可他偏偏是群眾。當他走出衛(wèi)生間時,卻仍然昂首挺胸步履堅實,畢竟三十幾歲的男人,誰叫咱就干這活兒,那活祖宗還在等候呢。
王權心里也不是滋味。兒子大寶、小寶都說爹心里有病,心火就往腦門子上涌,那雙手就有些不做主。兩個兒子就望風逃。照理說徐強這孩子還中,比一般的年輕人有正事兒,咋把人家孩子給打了呢?他越想越后悔,趁徐強上衛(wèi)生間的當兒,抽出打人的那只手,對準門框就是兩下,直痛得齜牙咧嘴,接著從兜里掐出仨熟雞蛋,順手塞進徐強的抽屜里,悻悻地溜了出來。
徐強回到接談室,發(fā)現(xiàn)王權不見了,心里捉摸這活祖宗哪兒去了。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是王權的兒子大寶打來的。大寶說跟弟弟商量。哥倆背地里籌集幾萬元錢,想交到信訪局去,以信訪局名義轉給老爺子。就說政府經(jīng)過研究給予的補償,也許能使他別過這個勁兒來。大寶帶著哭腔說,人到這個份上誰也沒招,老爺子什么都不缺,倆兒子都想接他們過來住,就是一百個不同意,非要攪和點事兒來。徐強聽罷鼻子一酸,險些又要流淚,連聲說感謝了。但是,這個辦法很難自圓其說,關鍵是沒有道理,大家都來做勸解工作吧。
又過了一些時間,王權依然是接待大廳的常客,依然坐在地熱地板上,依然出口不遜地纏著徐強。不管風霜雨雪,任憑時光打磨,王權的態(tài)度依然不變。徐強動了很多腦子。查閱了大量心理學著作,變著法地攻心,效果依然不明顯。他決定從大學請幾位心理學專家。全面地給王權會診把脈,以此了卻這塊心病。徐強對專家講,就是研究王權的上訪問題。千萬不要漏了心理會診一說;對王權講,這樣的好機會不是太多。
應該安排的都交代明白了,可是老爺子不守信用,鞋底子抹油——溜了。你說徐強能不生氣嗎?
生氣歸生氣,該管還得管。徐強面對諸位專家,眼含熱淚地連聲說對不起,接著就把王權上訪的整個經(jīng)過,向在座的人詳細地介紹一遍,提請各位專家?guī)椭脗€主意。
有專家說,愛有多深恨有多深。王權對土地的愛勝過一切,失去土地就必然恨一切。最好的辦法是轉移他的愛,比如說伺候個小貓小狗之類的,或者給他找個營生干。
有專家說,心態(tài)失衡是最大痛苦。王權心理不平衡,必然鉆牛角尖兒。最好找對脾氣的人跟他相處,慢慢地引導到正道上來,問題是找不到跟王權對脾氣的人。
也有人說,以毒攻毒能治大病。對待王權必須態(tài)度堅決一些,不留回旋余地,逼迫他走出困惑。但是,六十幾歲的人了,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交代不過去。
如果給王權下個定論,究竟屬于哪種類型?
說他是精神偏執(zhí)型,他生來沒有這個病因,過去從來沒發(fā)過這種病癥;說他是心里憋屈型,可他想說啥就說啥,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活得淋漓盡致;說他是憤世疾俗型,他對生活十分熱愛,心中始終裝著美好的未來。
專家們七嘴八舌談了很多意見,遺憾的是沒有見到王權本人,沒有條件去互動溝通,沒有機會去情境引導,所以拿不出定性結論。
又過了幾天,仍不見王權的影子。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地熱已經(jīng)涼了。難道老爺子回心轉意了?徐強這一天正捉摸著,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對方洪鐘般聲音震得耳鼓嗡嗡響:
“是小徐子嗎?咋不說話呢?”
“請問你是誰?能不能說話聲音小一點?”
“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白他媽跟你處一場,王權!”
“哦!老爺子。你跑哪兒去了,在什么地方?”
“說出來,你他媽嚇一跳。我在地震災區(qū)呢,那幫孩子真揪心啊!我捉摸那事就算了,你小子也整不明白。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給我出個證明,證明我是好人,是蔬菜生產(chǎn)大王。災區(qū)太需要我這樣的人才了。哈哈!”
“我答應你,請老爺子放心吧。一定要多保重啊!”
徐強說完電話,心情久久平靜不下來。他盯著老爺子經(jīng)常席地而坐的地方:竟然生發(fā)出難舍難分的眷戀之情,雙眼就噙滿了凄楚的淚水。他不自覺地摸一把脖頸子,似乎仍在隱隱作痛,該是多么難忘的記憶啊!
老爺子,你還會再來嗎?
(責任編輯 小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