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我的人都說我膽大，無論面對多么兇狠的歹徒都毫無懼色?？墒牵瑳]有人知道我居然會害怕夜晚。每天傍晚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感到焦躁、郁悶，還有恐慌，我覺得黑暗會像洪水一樣無聲無息地將我淹沒，讓我慢慢窒息，最后死亡。

幾年前，一個開的士的女人被人謀殺了，她的確死得艱苦卓絕。她在一個漫天紅霞的黃昏開著車失去蹤跡，當人們第二天在草海邊的一片苞谷地里找到她的時候，的士車完好無損，可她早就沒氣了。她死得很慘，裸露的身體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全是煙蒂烙下的傷疤。她是被人強奸后活活生生折磨死的。

這個死者和我有著莫大的關系，她是我的妻子。她的死因很簡單，作為公安局刑偵大隊追捕中隊的隊長，我把不少人送進了牢房，還把幾個送上了刑場。為了報復，犯罪分子殺死了我的善良能干的妻子，讓我家破人亡，孤零零地留下來在光陰里慢慢煎熬著。光陰這東西比犯罪分子還難對付，即便是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聽到我都會聞風而逃?？墒?，光陰不僅不怕我，還和我正面交鋒，無情地收拾我。以前我是沒有時間概念的，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就像做夢一樣，輕輕松松的一覺睡醒，睜眼就是新的一天。現(xiàn)在不一樣了，像是報復我以前對它的忽略，時間故意和我作對，放慢腳步慢慢折磨我，或者說直截了當?shù)赝Ｏ履_步來折磨我，讓我痛苦地感受它的每一分每一秒。特別是夜晚，它總是像一個惡魔，潛伏在無垠的黑暗中，出其不意地用噩夢折磨我，讓我心驚膽戰(zhàn)、大汗淋漓地陡然醒來。妻子沒死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變瘦了，臉孔黃黃的，像根枯死的干柴。還有些蒼老了，白頭發(fā)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的頭上，像野草一樣生命頑強，清除不干凈。

如果不做點事情來和時間抗衡，我想我也許會瘋掉。所以當我聽說館子街出了案子，就樂意地跑來了。

這個案子很平常，“烏龍箐小籠包”老板娘的兒媳婦和一個小混混通奸，她兒子吳小天發(fā)現(xiàn)后操起菜刀把兩個人都剁了，然后潛逃。

兵分幾路，分工協(xié)作。我和民警小崔的任務是便衣蹲守，伺機抓住吳小天。

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吳小天還沒有出現(xiàn)。小崔有些沉不住氣了，他用沙啞的嗓子說，頭，吳小天怕是不會回來了。

從小旅館的窗子向斜對面的“烏龍箐小籠包”店盯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我的眼睛有些酸了，聽了小崔的話，我把目光收了回來。我說，你咋個曉得吳小天不會回來了?

小崔抓崔起床頭柜上的杯子，往嘴巴里咕嘟咕嘟地灌了幾大口熱茶，說，他又不是傻瓜，殺了人他還會回來送死?!

我說，吳小天是個孝子。估摸著他會悄悄回來把他娘接走的，就算不這樣，至少也會回家看看。

小崔說，頭，那你說今天晚上吳小天會不會出現(xiàn)?

我說，我又不是吳小天肚子里的蛔蟲，我咋個曉得。

小崔說。那我們要等到啥子時候?

我對他說，等到吳小天出現(xiàn)為止。

小崔說，如果他一輩子不回家看一眼呢?

我看了小崔一眼，反問他說，如果你是吳小天，你會不會這樣做?

小崔怔了一下，嘴唇像蟲子似的蠕動幾下，卻啥子話都沒說出來。

小崔是個剛分來的警員，那天聽說我要蹲守罪犯，也來了興致。要和我一起蹲點。他拍馬屁說，頭，我在警校的時候就聽說你“名捕”的大名了，讓我和你一起蹲守啵。也讓我開開眼界，學點東西。我說，要得。也好給我做個伴。小崔一聽。像是撿了個大便宜。笑嘻嘻地跟著我來了。

開始的兩天還好，小崔這家伙興致勃勃，像搞特務一樣天天盯著“烏龍箐小籠包”店。轉眼幾天過去了，連吳小天影子都沒看見一個，小崔就失去了耐性，說話都毛毛躁躁的。

看我連打了幾個哈欠，小崔說，頭，你昨晚就沒睡好，你就好好睡一覺吧，這兒有我呢。

我說。也好，你吃不消了就喊我一聲。

說著，我就脫掉衣裳，鉆進了被窩。這個球天氣，實在太冷了，直把人往死里凍。前幾天我和小崔住的那家旅館很不像樣，破破爛爛的不說，居然連電熱毯都沒有，半夜睡著也要凍醒幾回。受不了了，我們才換了這家旅館，這里雖說房間有點窄，但熱乎了許多。

我爬上床后，沒有脫衣裳和褲子，就這樣蓬頭垢面地睡下了。躺下沒幾分鐘，眼皮就粘連在一起了。睜都睜不開。

我看見了妻子。她正提著菜藍子匆匆忙忙地走在街上。我想，她一定沒有看見我，不然不會不理我的。街上人很多，來來往往，妻子走在其中，看都沒看我一下，我想喊她，可張大嘴巴，卻咋個都喊不出聲來。我想追上她，但腳也不爭氣，老是邁不開步子。

我醒了過來，見窗外直發(fā)白光，可能是下雪了。這個鬼天氣，老是干冷干冷的，也該有些實際行動了。我忽然覺得臉上濕漉漉，伸手一摸，全是淚水，我曉得自己又在夢里哭了。一看小崔，披著被子斜躺在床上睡著了。這些天，小家伙也累壞了。我想叫他好好地躺下睡，可我看他睡得沉沉的，又不忍心吵醒他，索性不理他了。我下了床，想去撒泡尿。一開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噤。見我冷得打顫，瞌睡這狡猾的家伙一下子嚇得沒了蹤影。

院落里，雪緩緩地從天上飄下來，像一群白色的蝴蝶一樣翩翩飛舞，那么靈巧，那么從容。

我的腳落下去，雪就像痛了，嚓嚓地呻吟。我有些不忍心，可是沒有一點辦法，因為我不踩上去。我就無路可走了，我又不能像它們一樣可以自如地飛舞。踩在雪上的感覺真好，軟綿綿的，像踩在地毯上一樣。

我站在院子里撒尿的時候，院墻角那條狗似乎有意見，沖我汪汪地叫。我想，幸虧它脖子上栓著一條堅固耐用的鐵鏈，不然這狗日的東西沒準會撲過來咬我一口。

撒完尿，瞌睡還沒來，我于是踩著軟綿綿的雪走了出來。

街上，燈火通明，卻有點冷清，偶爾看到一兩個人，也都腳步匆匆，轉眼就不見蹤影，只留下幾條彎彎曲曲的腳印。

眼看就要過年了。街面上雖然看不見人影兒，但還是能感受到喜慶的氣氛。不少人家的屋檐下，已經(jīng)提前掛上了大紅燈籠。遠遠看過去，有些像秋天那長滿枝頭的紅富士。想到又香又甜的紅富士，我忽然覺得肚子有些饑餓了，它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叫喚了起來。我想如果是白天就好辦了，如果是在白天，我就讓小崔去“烏龍箐小籠包”店買兩籠包子來，保準能把肚子哄得服服帖帖的。想起小籠包子，我口水都流出來了。吳小天的母親手藝好，小籠包做得有滋有味，餡兒多、皮兒薄，吃起來滿口芳香，味道好極了。我和小崔每天早上都要吃幾籠，不然心里老覺得欠缺點啥子東西。事發(fā)那天，出現(xiàn)場的時候我也來了一下，我怕吳小天的娘認出我。從而想辦法通知吳小天別回家來。我于是每天都讓小崔買回來，他才從警校分出來，臉孔生。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幾個發(fā)廊，里面還閃爍著曖昧的燈光。我曉得其中的內(nèi)容，她們是借用發(fā)廊名義從事“特殊服務”。我不禁想，干哪一行都不容易啊，都快過年了她們還能盡職盡責，堅守崗位。

我正感嘆不已，一個胖乎乎的姑娘拉開玻璃門，向我招手，問我是不是找旅館?我說不是。她又問，那要不要找個地方玩玩?我還沒有說話，她就走上前來拉著我不放，說，大哥，來玩一回吧，包你滿意……她涂的脂粉太濃了，我的鼻子有些受不了。我有點想打噴嚏，可徒勞地張大嘴巴，又沒打出來。

胖姑娘關好門，把我拉進里面的一間屋子。屋子不大，大約只有六七平方米的樣子，有了一張木床，基本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她說，大哥，你坐嘛，緊張啥子?

燈光太昏暗了，我看不清楚她的面目。就在我仔細打量她的時候，她一下子撲過來，緊緊地抱著我說，大哥，你冷不冷?

我說，冷。

她說，那就睡一覺，床上溫暖。

我覺得她濃厚的脂粉味道快把我的鼻孔堵塞住了，我想推開她，可我覺得四肢無力，我的力氣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去了。她肉嘟嘟的身子纏繞著我，像蛇一樣扭動，惹得我熱血沸騰。我有幾年沒碰過女人了，我受不了了，大叫一聲，我像黃繼光堵機槍似的撲到了她的身上。和她交織在一起。那一剎那，我看到了妻子，我和她瘋狂著、放縱著。我聽到溫柔漂亮的妻子一直在快活地呻吟，這讓我無比亢奮。當呻吟停止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對著一張陌生的臉龐，這讓我大吃一驚。我大吃一驚后，飛快地穿起了衣裳和褲子，準備逃之夭夭。那個胖乎乎的女人顯然不曉得出了啥子事。她一直瞪著眼睛吃驚地看著我，直到我穿上皮鞋想往外沖的時候，她才明白我的意圖，明白我的意圖后，她沖我尖叫，你還沒給錢呢!

我覺得她的聲音很刺耳，很難聽。我摸了一百元錢反手扔了回去，然后頭也不回地沖了出來。一開門，一股強大的冷風裹挾著漫無邊際的大雪就把我包圍了，這讓我打了一個冷噤。館子街當然有不少餐館，這一帶的餐館都喜歡把灶臺打在外面，這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寒冷的時候方便了很多，不用為溫暖而發(fā)愁。現(xiàn)在，我甚至覺得這些灶臺就是為我建造的。第一眼看到這些灶臺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先把自己烤得暖暖和和的，然后再去睡個好覺。我于是爬上了灶臺，像個蛤蟆似的蹺著屁股蹲在灶臺上烤火。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好幾個灶臺上都有人。他們就像一只只蝦子，蜷著身子在灶臺上睡覺，這讓我覺得很有趣，我一直不知道這個縣城居然會有這么多無家可歸的人。

雪越下越大，轉眼就把我剛才的足跡包庇起來了，簡直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這個時候，一群穿警服的人涌進了館子街，他們來得很突然，就像被風吹來的雪花一樣，轉眼的工夫就來到了館子街。這群穿警服的人像是打掃灶臺一樣，把那些睡在灶臺上的人提起來。然后塞進一輛面包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聽說春節(jié)的時候，中央的一個領導要來烏龍箐縣城。縣政府于是命令公安局在春節(jié)前這幾天把全城所有的瘋子傻子乞丐等流浪在外的人抓起來。然后用車運到幾十里外的地方。

我看到兩個警察氣勢洶洶地向我走來，嚇了一跳，忙不迭叫道，我是正常的。

他們收住腳步，說，那你咋個還不睡覺?

這些人多半是各街道派出所臨時聘請的協(xié)警，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我說，我出來解手，順便烤烤火。

其中一個喝道，快點滾，不然連你一起抓!

我說，好，我這就去睡。

這些人去得也快，就像被風吹走了雪花一樣，轉眼工夫就消失在了館子街。

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忽然覺得館子街空蕩了起來，就像在漫無邊際的山野里，沒有一絲生氣。只有雪花墜地的聲音，沙沙繁響。我正想起身回旅館，忽然看到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街口冒出來。我心里一緊，暗想，會不會是吳小天會來了?我輕輕滑下灶臺，蜷著身子躲藏在灶臺側面。

來人東張西望地打量幾下，果然悄悄閃進了“烏龍箐小籠包”店的院落?！盀觚報湫』\包”是兩個并不算大的門面，是卷簾門，旁邊是一條不足一米的過道，是通向后院的過道。

看著吳小天的身影消失在那條過道，我忽然興奮起來。轉眼就是春節(jié)了，這個時候，別人都在喜氣洋洋地準備年貨，只有我們還在這冰天雪地里熬更守夜地蹲點。這回抓住吳小天，我也能安安心心地睡覺，安安心心地過年了。

和我一樣高興的，還有風，還有雪。風像個調皮的孩子。到處竄來竄去。雪呢，似乎比我還興奮。它在空中飄飄灑灑地飛揚，舞姿是那么的輕盈、那么靈動、那么地充滿活力。以前我不喜歡風雪，認為它們帶來的，只有寒冷。沒有人會喜歡寒冷。但是現(xiàn)在我一改初衷，我把它們當成了家養(yǎng)的那只溫馴的小貓，這讓我感到無比親切。如果我不是急著要把正在睡覺的小崔叫起來工作，我想我一定會和這些可愛的風、可愛的雪多相處一會兒。

當我回到旅館的時候，小崔還沒有醒，我知道，他太累了，這些天他從來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他睡得很沉，呼吸勻勻的，像小孩子。我叫醒小崔。他朦朧地睜開眼睛，問我，頭，你整啥子?

我和他開玩笑說，我叫你起來撒尿呢。

他一邊揉眼睛，一邊抱怨，頭，你真是沒事找事，我正做夢和一個女孩子逛馬路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惹你玩的，起來開工。吳小天回來了。

小崔喜出望外，從床上一躍而起，說，真的。

我說。當然是真的，快點，別磨蹭!

我們出了旅館，像兩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鉆進那條狹窄而昏暗的過道。我和小崔聽不到屋子里的人說些啥，但越過凌亂的院落，可以看出對面窗簾上的倒影，吳小天的母親似乎在做小籠包子。天冷，人們都起得晚，這個時候做小籠包子，似乎早了點，到人們起床來吃早餐的時候，這些小籠包子就不新鮮了。但立即我就明白了，吳小天的母親啊，是給兒子一個人做早餐呢。

小崔低聲說，頭，現(xiàn)在我們沖進去!

我說。等一等吧。

小崔有些急了，說，頭，咋了?我們辛辛苦苦地蹲了這么久，不就是要抓住吳小天，還等啥子喲?

我說不清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說，等等吧，就再等等吧。

小崔不樂意地說，頭，你就不怕他跑了嗎?

我沒有說話，我想，甕中捉鱉，吳小天還跑得了嗎?過了今天，只怕他這輩子也別想再跑了。

天太冷了，我和小崔又不敢走開。只能咬緊牙關呆在里面。手還好，冷得受不了就用力搓。腳就沒法子了，冷得要命，卻又不能跺一跺，沒多大工夫就凍僵了，我們怕一會抓吳小天的時候邁不動步子，于是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活動著。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犯罪嫌疑人吳小天終于出來了。我和小崔大氣不敢出，在昏暗無光的過道里，就像兩只壁虎一樣緊緊貼著冷冰冰的墻壁，等吳小天走近了，我和小崔一擁而上，把他按倒在地。我說，別動，我們是警察!，

吳小天不但沒反抗掙扎，反而一聲不響地任由我們把他雙手反銬起來。我估摸著他是不想讓他娘聽見。

我和小崔押著吳小天走出過道。吳小天回頭看了看，說話了，他嗡聲嗡氣地問，兩位公安，我會槍斃嗎?

小崔踹了他一腳，罵道，你怕死啊?你狗日的怕死就別殺人啊!

吳小天凄愴地笑了一下，他說，我不怕死，在外面提心吊膽地東奔西跑，實在太累了，今天被你們抓住，反倒感到無比的輕松。我只是放心不下我媽，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以后該咋辦呢?

小崔本來還想再接再厲踹吳小天幾腳，聽了這話，他抬起的腳又放了下去。小崔說，既然這么想，當初你就不該殺人。

吳小天說，當初我媽也勸過我。我媽說好好勸勸她，也許她會回心轉意好好地和我過一輩子，如果她實在不聽就離了，反正這個世界上女人多的是。現(xiàn)在想想，我媽講的話也有道理?？僧敃r咽不下那口氣，我見不得那對狗男女快快活活的，我要他們的好日子過不下去。我想不通啊，我對那個婊子那么好，她怎么就和別人勾勾搭搭的呢?

小崔說，人都殺了，說這些有個屁用!

吳小天嘆著氣說，是啊，人都殺了，說啥都晚了。

吳小天哽咽起來，他說，我婆娘沒得了，死就死了，可是，我媽咋辦?她老人家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連個送終的人都沒了。

我的鼻子忽然有些酸楚，張眼向遠處望去。這時，天還沒亮透徹，可是，那白茫茫的雪，卻刺得人眼睛澀澀的。

吳小天的聲音溫和了起來，他說，我媽的手藝真好，她做的小籠包子太好吃了，我在外面逃命的時候，想得最多的，就是再吃一頓她老人家做的小籠包子。今天她給我做了很多籠，吃得我肚子都撐起多高。能吃到這么一頓包子啊，就是死。我也滿足了……

吳小天的聲音越來越細，最后聽不清了。我和小崔有些驚詫，抬頭看去，忽然發(fā)現(xiàn)吳小天滿臉淚花。

(責任編輯 王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