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方怡、解軍在世紀家園吃飯。

只要在世紀家園吃飯，叫嚷得最歡的必定是方怡，吃得最多的必定是我，掏錢的必定是解軍。每次方怡必定點糖醋脆皮魚、水煮肉片，而我必定點基圍蝦、鐵板牛柳，解軍必定什么也不點，什么也不吃，就喝一瓶雪花干啤，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方怡把這種狀態(tài)歸結到社會分工，解軍是醫(yī)生，我是檢驗師，方怡卻是圖書館的館員，也許是小說看多了，很神經質，經常是少婦不知愁滋味。強說愁，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熱的魔窟里，慘遭蹂躪。

“這日子沒法過了”是方怡的口頭禪，接下來必定上演如同控訴萬惡的舊社會般的家庭血淚史，韓威也就是她老公必定是萬劫不復，死有余辜的壞蛋。但你可千萬別被迷惑，如果你也義憤填膺。那你就倒霉了，方怡必定會生氣地說你居心叵測，可你要是默不作聲，她又會說你冷酷無情，我就被她罵過不止一次。所以每到這時解軍必定神情嚴肅，又無限憐憫地嘆氣。嘆的氣悠長，帶著越來越衰弱的憋悶，仿佛心肺吐納的功能喪失一般。無論是誰都會為這一聲嘆息感動，或者感激，或者如遇知音，或者……方怡就是在這些“或者”中得到的靈感，說：“虹虹，我看我們還是別叫解軍禽獸了，叫解姐?！闭f完一掃怨婦的嘴臉，大笑。而解軍則像受驚的兔子(他屬兔)大聲反對，眼神義憤，無奈，可更多是迷茫。我每次看見這眼神就會悲傷，這注定是弱者絕望的掙扎，就像待宰的羔羊，我想哭泣，心中總有一團一團像棉花一樣東西塞住喉嚨，不能呼吸，于是我像溺水人一樣抓住酒杯，猛喝。

人說，我們每個人都像夜航的船，在黑暗的海面上航行，每條船上都裝著秘密。我和解軍就是夜航的船，方怡卻不是。不論她怎樣歇斯底里說自己的不幸。

方怡是那種清秀的、幽怨的小女人，喜歡男人哄，明知道是謊言也欣然接受的人。可她老公偏偏是現(xiàn)實掉渣的生活型男人，結婚后方怡喜歡做飯的時候老公能在她耳旁輕說辛苦了，或其他肉麻的甜言蜜語。但令她失望的是韓威幾乎每次都一個版本，“火小點，弄那么大火，煤氣很貴，這樣很浪費”；再比如“排煙罩不用就關掉”等等。方怡對這些話深惡痛絕，她給我打電話說虹虹，你要跟韓威談談我怎么嫁這么個人呢?我要瘋了，我成家庭主婦了。

我說誰讓你當初爭著搶著嫁給韓威的，現(xiàn)在后悔晚了。你就做牛做馬吧!

方怡說：我失落，我極度失落。

我哈哈大笑。失落是每個女人的專利。這種專利權在女人手里，可決定權在男人手里。男人也許不會失落，可會不平，為女人這種失落不平。韓威就為此不平，不平方怡那么矯情。有時候婚姻是說不清的。不論怎樣我還是羨慕方怡。羨慕方怡真實地活著，真實得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就像生活中柴米油鹽必不可少。風花雪月是什么?只是生活的甜點。既不能在生病時床前守候，也不能在斷水斷電時解決燃眉之急，更不能在煩惱寂寞時撫慰。而這一系列不起眼的事韓威都能做到。方怡抓住生活中最實際的東西。在這座城市里，可以依靠的人太少了，尤其我和方怡都是福利院的孤兒，沒有父母，沒有兄妹，也沒有朋友。可方怡有了韓威，我呢?如果當初。算了，沒有如果。

韓威曾經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在五四青年節(jié)的聯(lián)歡會認識的。他，開朗、幽默，而且特會做家務，常來我和方怡的公寓獻殷勤，在我們簡陋的廚房操練有限的廚藝。于是方怡開始熱愛廚房，在韓威身邊幫忙，不時地擦擦汗，很逗。而我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們，準確說看韓威。不知為什么，心里暖暖的?？赡芪疑臐撡|有太多的灰暗的緣故，所以特別喜歡快樂的人，這就是我喜歡韓威的原因。

突然一天方怡說要和韓威結婚了。我嚇了一跳，愣了半天，失眠了幾夜。瘦了幾斤。我不知道方怡看出來沒有，也許沒有，也許有。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韓威最終停留在方怡身邊。我不能說好，那樣我太虛偽，可也不能說不好。那樣我太卑鄙。我只是告誡自己不再靠近韓威，盡管當初我是那么喜歡。沒等方怡結婚，我就搬到醫(yī)院的宿舍，不為什么，就是想讓自己靜靜。

可我經常接到韓威的電話，什么也不說，一秒，兩秒……就掛了。我也不語，默默聽著電話那邊的呼吸聲。不想說，也沒什么可說的。一次，韓威體檢順便找我，趕上我休班，他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宿舍，說完他就撂了。我也沒在意。一會他就推門進來了，當時我披頭散發(fā)，面目骯臟躺在床上看書。他站在地中央看了我半天說虹虹，你該嫁了。聽了韓威的話我極度失衡，仿佛我是個可憐蟲，弄得我渾身不自在。有想把他踹出去的沖動?？晌抑理n威是善意的。就是因為這善意我才沮喪。人是很脆弱的，感情更是脆弱如玻璃器皿。既然我們都回不去了，又何必自尋煩惱呢?苦情戲是電視的專利，即使我上演情感戲，男主角一定不是韓威。我寧愿和別的有婦之夫操練，也絕不會是韓威。我不客氣地說這跟你沒關系。韓威眼圈紅紅地看著我，讓我心顫。我說韓威走吧!我跟你沒關系，你好好照顧方怡吧!他說可我心里難過。我說那又何必。他說假如，假如……沒有假如——我打斷他。他輕嘆口氣，走了。

后來我換了手機號碼。再后來我不聽方怡翻來覆去的車轱轆話，暫時失聰。我討厭方怡的怨婦形象。心里恨恨想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幸好解軍接了我的班，沒讓我失去信心。

我和解軍是同事，但并不熟悉，他是婦科醫(yī)生，這個年代男人當婦科醫(yī)生仿佛是一種時髦，以前女人很避諱男醫(yī)生，現(xiàn)在卻只找男醫(yī)生。所以解軍的門診量是女醫(yī)生望塵莫及的，當然收入也是望塵莫及的。解軍很有錢，很酷，也很寂寞。別人也許不這樣認為，可我第一次看見他，迷茫，游離，無助，頹廢，憤恨，悲傷，冷漠，渴望，具備所有自我掙扎特質的眼神，我就知道。許多年后，在一家羊湯館門前看見一頭待宰的羔羊時，我突然想起，想起他的眼神，我終于知道我們始終是同類，是夜航的孤舟。

那天晚上我上夜班，無事，無聊，就上樓頂?？匆娊廛娨粋€人在吸煙，我想他也許剛做完手術，想清靜和放松一下，于是我轉身準備離開。像解軍這樣的醫(yī)生在醫(yī)院是寶貝，正值壯年。是醫(yī)院效益的生力軍。連院長都問寒問暖。恐怕某一天被同行挖了墻角。據(jù)說謝軍就是院長在市中心醫(yī)院挖來的。但也有別的說法，一共好幾個版本。最多的版本是謝軍在原來單位待不下去了，好像鬧婚外戀，還有人死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我一貫對傳言不感興趣?？删驮谖肄D身時，解軍說：“吸煙嗎?”我前后看看就我一個人就應了一句，抽。他走過來從煙盒取出煙，遞給我。我接了，點著，吸了一口說什么煙。他說中華。我猛吸兩口說難抽。他說好抽還叫煙嗎?我咧了咧嘴，說你不喜歡吸煙，為什么還吸。他說我不喜歡的東西多了，可還得接受。我說也對。他說我叫解軍認識一下。我說我知道。他說你在哪科，我說檢驗科。他說還抽嗎?我說不抽了，頭痛。他說那我走了。我點頭。他居然聳了聳肩，看上去很滑稽，很可愛。我忍不住傻笑，直覺上他與我頗投緣。于是我開始喜歡樓頂，喜歡在黑暗中腳蹬著墻。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想像我愛的男人在妻兒簇擁下的情景，那一刻我要發(fā)瘋，想吸煙，想吸中華，想解軍是很酷的人?？山廛妳s不再出現(xiàn)。直到有一天我和方怡在酒吧喝酒，方怡說生活啊!生活太他媽沒意思了。我不理。她又說我們老得沒有吸引力了。為什么帥哥不找我們喝酒。我不應，只是舉起酒杯和她撞了一下。表示同感。這時我瞥見解軍走進來，坐下。我說帥哥來了，不過是個老帥哥。方怡說哪呢。我指給她看。她說叫他過來，我就想跟男人喝酒然后大罵男人是禽獸。我大笑，大叫，擂著桌子叫解軍。神態(tài)張牙舞爪，就像紂王冷宮里的瘋子。解軍顯然沒有想到會遇到熟人，猶豫而有些惶惑。但終于還是過來了。我很興奮，抓住他胳膊，狂搖。過后我回想自己當時怎么像個精神病初期患者。那天方怡罵沒罵男人是禽獸我不知道。我醉了。解軍把我送回宿舍。

第二天早上看見解軍蜷在沙發(fā)睡覺，心里突然有了一絲感動。一時間竟呆了。

方怡打來電話問發(fā)沒發(fā)生精彩劇情，我說我又不是小說或電視劇。那邊笑嘻嘻地掛了。

我放下電話。解軍已經醒了，問我?guī)c了。我說七點半。他說今天有手術，走了。我知道這個時候走廊有許多正要上班的同事會從我門前經過。會看見解軍從我房間出來，會猜測我們的關系，會產生很多版本，總之會成為別人指指點點的材料。可惜我們并沒有人們想像的景象，只不過在一個房間呆了一個晚上而已，僅此而已?？晌也⒉荒茏钃鮿e人的想像，阻擋別人的警告，警告我，離他——解軍遠點。我知道這是善意的警告，因為解軍是人們眼里的陳世美。一個版本就是他逼死老婆，而且他老婆在他的辦公室上吊自殺的。想想，可怕，可憐，可悲。

大概是謝軍移情別戀，他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后真的就是上吊了。糟糕是移情別戀的人是他們醫(yī)院的護士，也許這個護士受不了輿論的壓力。說解軍脅迫她相好的，一時間弄得沸沸揚揚。就差沒上法庭。最后調到我們這個二級醫(yī)院才平息風波。可是衛(wèi)生系統(tǒng)就那么幾個單位。每個醫(yī)院都有同學，朋友，就這樣解軍的爆料就像娛樂明星一樣引起同行的關注。因為我平時不得罪誰，所以在這時就看出人緣不錯。好幾個大姐告訴我利害關系。就好像我要嫁給解軍似的，緊張兮兮的。我不理，可我也沒逆反到你們說他不好，我偏偏要跟他好。我已經過了激烈的年齡，多了判斷是非的閱歷。

這樣我和解軍、方怡變成三人組?？煞解看味颊f是為了幫我。我就裝糊涂，問你說什么?方怡說我就煩你這樣，窮裝。我無言。她又說我?guī)湍隳孟陆廛?，也算還你一個人情。我說聽不懂。她說你我心知肚明。我假裝沒聽見，岔開話。方怡嘆氣。我說我已經愛上一個男人。你放心吧!她說就是那個文軍。我說是。她說這樣你更讓我擔心，趕快黃了吧!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愛文軍，就像我不確定為什么見到解軍就會有惺惺相惜的感覺一樣。解軍的事我沒有反感，反而同情。以后夜班我們經常上樓頂。抽煙。不客套，不虛偽，也不說話。欣賞煙霧變幻著圖案，像黑夜的精靈然后一點一點地消失，最后化作白色的灰塵，無影無蹤。我用腳來回蹬墻玩。他看著天邊不知名的星星，若有所思。我喜歡不說話的感覺，那是很輕松的感覺，不用表白，不用偽裝，不用解釋，彼此間互相了解。我們是心意相通的。時間長了我也會說解軍咱倆怎么這么合得來呢?原來你我半斤對八兩，你是移情別戀，我是第三者插足。我說完，他不應，走了。我知道他生氣了。也不道歉。下次見面還跟以前一樣。方怡不甘心，非要挑明，非要撮合。她氣急了，說解軍要么你留下，要么我就留下。我說我告訴韓威你想紅杏出墻?不想她狠狠說一定得出一回墻，要不生氣。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知道。我說我不知道。她說算了，虹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不怪你。我不敢接話，語感在剎那間變得生澀。

我愛的男人是個有婦之夫叫文軍，是個從不會給我任何承諾的男人。每次見面他都會表示我可以隨時離開他。他告訴我世界上沒有什么是重要的，可什么又都是重要的，比如他現(xiàn)在的妻子，兒子。他的妻子我曾經偷偷見過一次，是那種很溫柔的女人，沒話，卻有讓男人憐惜的眼神。看見她我就知道我這一生也不會得到我想得到的愛，得到的男人。我開始強迫自己離開他，可忍受不了他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忍受不了不與他聯(lián)系。我就是一邊痛苦地活著。一邊等著他不知何時地垂青。有一次在賓館，一番云雨過后，我說我怎么感覺我像你的應召女郎呢?他說你怎么說這樣的話，別自輕自賤，你愛我，你需要我。他的眼神溫柔得讓我心軟。我說你說實話，你愛我嗎?他沒回答，抽煙。我不甘心地追問。他說何必。我急了說我就要聽，心中的委屈像海水一樣涌出來。明知道是沒有答案的答案。可我偏偏跟自己較勁。抽過煙他說要走了。他從來不會用離婚、結婚騙我，也從來不會說哄人的話，有時我只覺得他很冷酷，他怎么就那么灑脫，無情。又想腳下的泡是自己走的，錯了，就自認倒霉。就在他開門時，我說你根本不在意我，是嗎?他站住說如果我讓你痛苦，那么我就離開你。意思很明顯，如果你這樣纏人就分手。很殘忍，但很現(xiàn)實。我知道這是一個虛幻的愛情，早晚會幻滅。愛怎樣?不愛怎樣?

在冰冷的繁華的街頭，我關掉手機，獨自品味著內心的虛弱，這種虛弱空曠得要命，模糊得要命，一種要被空間吞沒的恐懼，震懾著心靈。我想抓住什么，抵擋。可黑夜中只有一只只孤舟，沒有港灣。我航行在城市的海洋里，孤單，疲憊，傷痛幾乎把我碾碎。周圍都是冷漠的目光，冰冷幾乎把黑夜穿透，可穿透的黑夜，還是無盡的黑夜。我怎么辦?我問自己。

從那以后我會經常的在午夜的街頭游蕩。像鬼魂，像塵埃，像小舟，就是不像人。沒有熱量，沒有思維。

我終于和文軍分手，沒有太多的語言，太多解釋，就像喝水一樣淡淡的。波瀾不驚。

我跟解軍說我不心痛，不難過。居然感到輕松。解軍笑了。我不知道這笑含義，可我卻感到慶幸，慶幸什么呢?慶幸我還有希望嗎?愛或被愛。

過了不久，文軍給我打來電話，想我，見我。我?guī)缀趵淇峋芙^。在電話里我聽出他的聲音很悲涼。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幾秒。文軍說可以做朋友嗎?我說不能。放下電話，突然想到了解軍，突然有許多話要跟他說，突然迫切想見他。迫切得宛如千萬小蟲在胸腹爬行，奇癢難耐。

于是我面色潮紅得如同結核病人一樣到解軍家，砸門。

解軍開門，見我，遲疑了一下。我推開他，進屋，嘴里嚷著，解軍你家里如果藏個男的就讓給我，藏個女人就讓她走，我陪你……

午后陽光，直直地照在白色沙發(fā)上，照在沙發(fā)上女人的身上。陽光的光線把女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直到我的身前。這就像一道無形的警戒線讓我戛然而止。女人背對著門口。身影在陽光的襯托下，美麗柔和。她沒有站起，就像不知道房間里有人進來。若無其事地拿起茶幾上的紅酒，傾斜注進一只高腳杯里。端到嘴邊。好像運籌帷幄的將軍，露出不屑的蔑視。我感到胸悶氣短，大腦暈暈的。我像一名蹩腳的演員一樣，想掩蓋我的尷尬。我的語氣干巴巴說我跟你開玩笑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解釋。我恨自己，恨自己不爭氣。解軍看我的樣子反而笑了說虹虹請坐。我趕快說不坐。他說沒事坐吧!我忽然憤怒，心想把我當成什么了?可惡。我轉身走向門口。一種生理反應——胃部不適襲擊了我。我大口喘氣，逃一般地離開。

感覺到痛一點點躥上來。我不能說不痛。解軍對我沒什么，可我還有刀子劃過的痛。無法控制自己。

我打電話給方怡，電話剛接通我說，親愛的，我想喝酒，想跟男人喝酒，然后罵男人是禽獸。

電話那端傳來韓威焦急的聲音，虹虹，你怎么了，你在哪，快告訴我。我猛地驚醒說，沒事，我開玩笑，這不是方怡的手機嗎?韓威說她在洗澡。我說哦，沒事撂了。剛撂下，電話又響起來。是韓威，我不想接，也不能接。那首作為鈴聲的歌曲，帶著歇斯底里的疲憊反復唱著。我關機。慢慢往回走。悲傷已如午后的陽光刺人心懷，我看見鮮血，鮮淋淋的血?？晌也荒茏岝r血流出，就像不能讓自己哭泣一樣。

我恍惚走回宿舍，在門口看見了韓威，以及他焦急的臉。我想躲閃但已經來不及。韓威擋住我說你怎么了?我說沒怎么。他說沒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忽然生氣說這跟你沒關系。你莫名其妙跑來干什么?向前走。不想。他抓住我的手臂說我跑來干什么，我傻，害怕你出事，擔心你。我冷笑說擔心我。用不著。他說虹虹，你就這樣對待我的心嗎?

他說你知道我心里關心你。我憤怒大叫我不用你關心，你的關心是折磨。你用關心顯示你的憐憫嗎?我不需要憐憫。

不，不，虹虹你誤解了我，我希望你幸福。韓威說。

我沒有幸福，我說。

事情就這樣變得復雜，我讓韓威內疚，也讓自己心里難過。這恐怕也是壞到極致了吧!

待韓威走后，我一個人站了很久，深感自己的可惡。可惡得唾棄自己。唉!人啊!多么奇怪的生物啊!

關于韓威內疚的全部心理活動。我不得而知。可在這之后的周末方怡給我打電話，聽方怡的電話，十分平靜。我知道即使方怡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我們都不愿意對方受傷。她問我跟解軍進展。我說沒戲。她問為什么，我說人家有女朋友。方怡說你沒事吧!一起吃飯吧!我猶豫一下，婉言拒絕。我想以后還是不要交往過深。夜航是我的專利。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去，生活不好也不糟糕，每天吃飯，睡覺，上班，再下班，吃飯，睡覺?？梢娢颐煨〉萌缤〔?。在蕓蕓眾生中只是一粒塵埃。

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門口看見解軍，我想躲已經來不及。遠遠的他向我招手。

我慢慢走過去。解軍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虹虹。麻煩你點事。我說麻煩我什么，我又能做什么。他說你幫我見一個人。我說誰啊?他說就是你那天在我家看見的女人。我愣了?？纯此谋砬椴幌耖_玩笑。他說她就是那個人，你可能知道我的故事，我當初很愛她，過去的事，不提了，她已經結婚了。我啊了一聲說，你怎么辦?他說我已經接受南方一家醫(yī)院的聘任，這幾天就走，所以想……我說她已經結婚，跟你沒有關系，你何必弄得如此。他說我也不想，可你不知道，她說我們之間有個孩子。已經一歲了。我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結結巴巴說，你是說那個女人和現(xiàn)在丈夫的孩子是你的?他沒答，點點頭。我問那男人知道了?他說好像沒有。我說知不知道無所謂，她離婚，你們破鏡重圓。解軍說她不想。我說她想干什么。

算了，我也不想，我有點懼怕女人，懼怕婚姻，我不知道女人心里想什么?不知道山盟海誓后會不會把我推向萬惡深淵，他又說。

我無言，默默地向前走。

約會的地點其實不遠，但很隱蔽，顯然這是為了避開熟人。解軍隔著玻璃指給我，那個背對門口的背影。然后拿出一個很厚的信封，交給我。我鄭重其事地接過來，進去。

坐在女人對面，就覺得很面熟。她安靜聽我說話，我把信封放在桌子上，推到她面前。她又把信封推回來。這女人眼睛里的神情讓人心動。對著她，我有些手足無措。她忽然開口說因為你嗎?我下意識地回答，不是。我感覺手心出汗。在這充滿浪漫情調的地方，兩個女人無語地坐在一起很是別扭。

我喝了一口咖啡，心想這人是誰呢?我一定見過，不是在解軍家，而是別處。我一遍遍地拷問自己。我真被解軍搞得神經兮兮了，我想。

幾分鐘的沉默仿佛一個世紀般的遙遠。她嘴角動了動說我傷害了他，可我也是受害者，愛是沒錯的，他要走就走吧!告訴他孩子不是他的，是我的。我困惑地望著她。她也望著我說既然沒有可能的，又何必留下煩惱和重負。我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只好一直錯下去。

我鼻子酸酸的，女人啊!女人?？梢杂H手建立起美好，又可以把美好打碎。

解軍和她，誰不幸些。我無法回答。

直到坐到出租車上，我還想她的話。誰最不幸，也許是那個女人現(xiàn)在的丈夫吧!想到這我一下想起這個女人我見過，她是文軍的妻子，我偷偷地見過。我?guī)缀跸胍矝]想伸手掏電話，流利接著數(shù)字。當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時，我豁然覺醒，猛地合上電話。

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這世界亂成一鍋粥嗎?我指責自己。

在這樣繁雜的城市里，活著已經不易。壓力無所不在，所有的人已經讓壓力擠壓得喘不過氣來。人其實很脆弱，經不起打擊。所以都想在漫漫人海有一個情感的依靠，畢竟在迷茫彷徨的時候需要有人陪伴，就像在黑夜里的航行人，誰不想呢?可靠過來的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的稻草一樣。我們誰也不是救世主。沒有權利干涉別人的選擇，凡事都是自己的決定。

徐徐的凜風讓我恢復了常態(tài)，我不停地問自己。還可以相信嗎?還有愛情嗎?這個世界太亂了，亂得讓人幾乎沒有了期待。

而此時此刻，我只有自己舔舐內心的迷亂。

我轉述了女人的話，解軍不高興也不沮喪，我看出他心灰意冷了。也許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恢復過來。也許永遠也恢復不過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解軍走了。

我游蕩在街頭，像人海的一葉孤舟。想起方怡說過虹虹，你不快樂，就是你太善良。于是想起韓威，想打個電話告訴他假如當初沒有方怡，我也不會嫁他。我們不可能的。

既然沒有結果，何必重負。

后記：解軍在一年后的一天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得了肝癌。跟我告別。我哭了，他說別哭，沒事。他還說。如果有來世一定愛我。我哭得更兇了。

一切都不重要，可又都重要，例如……

(責任編輯 小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