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度想著搬出公寓,回到某一個類似于銅人巷的小巷子里去。可是我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明亮、寬敞、獨立——
在這個城市有許多房子曾經(jīng)收留我,對那些房子我一直都心存感謝。有時我老想就像看老朋友一樣去看看它們,可總是沒有去,有點怯,害怕打擾它的清靜。說到清靜,我一下就想到了一個詞:一簾幽夢。不是瓊瑤式的。在這四個字中間,我想到的只是一個門簾,一個竹子編的門簾。
好了,我要說的事就從這個門簾開始。
這是一棟老房子,座落在漢口銅人巷附近的一個小巷里。它的樓梯是木頭的,樓板也是木頭的。走在上面發(fā)出的聲響,像是陳年的咳嗽。那年三月,應該是三月,因為那位美麗的女房東已經(jīng)穿上了裙子,而我還穿著棉襖。
女房東給了我一片銀色的鑰匙。她說,我三個月來收一次房租,也不要留人過夜,我不喜歡。我連連說是,我說我是個正人君子。美麗的女房東一下子就笑了,轉(zhuǎn)身撲通撲通地下了樓。接著她又想起什么似地回頭說,你最好換一把鎖,上一個房客紫紫沒交還鑰匙。
我打開了門。這間小小的房子看起來干干凈凈的,一張舊的桌子上有個小小的花籃,插了幾枝干了的玫瑰,像標本。如果愛情成為過去,玫瑰可以用來做標本。接著我看見了一管口紅,一管沒有開啟的口紅,經(jīng)驗告訴我,房東說的紫紫是個女子。
我在抽屜里的一本舊臺歷上看到紫紫的一句話:夜里我是不喝水的,因為旦不在,我一個人去WC有點害怕。
我還看見了一本舊臺歷,挺精致的,每一頁都留有一塊心事的位置。而每一欄記事的位置她都會寫一點字。其實我并不想去看別人的心情,但是我無法阻止我看紫紫的記事,她的字是纖弱的,看到她的字就有些憐香惜玉的情緒。這是我的毛病之一。
說實話,我在看到這本臺歷之前,我在門后面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門說,在你出門之前,看看你是不是帶了鑰匙,我不要把你鎖在我的外面。我一下就喜歡了這句話,難得她把提示她帶鑰匙的話說得這樣有情有意。我希望看到關于她的別的話,于是我找到了那本臺歷。時間過去得很快,可它還是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天一天的日子到底有什么樣不同,讓我們給忽視了。可我在紫紫的臺歷上看到了每天都是不同的。她因此立體而鮮活。旦,因此也浮現(xiàn)了出來。
旦是一個男人的名字。
在紫紫的記事本里,旦的名字在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只一句話:花是旦送的,旦說,花會敗的,而他不會。大概過了一個月,在她的記事本里又有這樣的話:旦沒有回家,他看起來是快樂的。旦說,不知道他家的窗子關嚴了沒有。我讓他回去,他搖頭,說沒有你我哪也不去。我一下就哭了。接下來的日歷,還有許多關于旦的零星的話語:今天旦打電話了;今天旦來了,走時我讓他帶走了幾盒藿香正氣水,是單位發(fā)的。旦有點不好意思;今天去參加同事的婚禮,她漂亮的婚紗讓我有點眼紅,誰會給我穿上婚紗;旦來時我正在吃方便面……
有時紫紫在日歷上什么也不寫,或是畫一個問號,或是畫一個省略號,有時就像老師改作業(yè)一樣,一個勾一個叉地畫上許多。
紫紫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我這樣問,我說不清楚,根據(jù)我的盤點,這不是一場正常的戀愛。那么,紫紫是一個情人?我想是的,她可能是一個情人。有天我問隔壁的鄰居,我說,紫紫是誰啊?這位年已花甲的老人說,一個女子,漂漂亮亮的,誰曉得她跟一個結了婚的人好上了,前些天一個女人找到了這里,硬說她是狐貍精。紫紫,那樣子真是讓人憐惜。第二天,就搬走了。
我搬進去沒幾天,有天晚上,有人在門外叫紫紫的名字,我開了門,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站在外面,看到我他有點吃驚。
我說,紫紫搬走了。
他說,你知道他搬到哪兒去了?
我搖了搖頭。他失落地走了。
我在那個房子里住了半年,我一直留著那本日歷,可直到我走時,她也沒有來。我走時,把那本日歷用紙裹了幾層放在抽屜里,我寫了請轉(zhuǎn)交紫紫。一晃一年過去了。
前兩天,我又去了那條街,想去看看那個竹簾,想去問一問那本日歷的下落。
可惜,那棟樓已經(jīng)不在了,開了一家很大的商場。商場前面種了一大片玫瑰,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栽在這里的只是一種落葉灌木,勿折。
對,玫瑰只是一種灌木,并不代表什么。當時,我特別想去告訴紫紫這個發(fā)現(xiàn),可我并不知道她是誰。誰知道?請舉手。
我是一個靠文字混飯吃的人,武漢的一家報紙刊登了上面這篇文章,它換來的二百多元稿費,這對于我來說意義很大。
我現(xiàn)在住在漢口六渡橋一所公寓里,公寓的主人是我的朋友,她去了新加坡,說是那邊的陽光真他媽的好,去那里進行日光浴是很爽的一件事情。她把她的鑰匙給了我,讓我免費住。那真是一個好地方,有熱水有空調(diào)還有電腦。我幸福得差一點就暈了,想到了安樂死。那種幸福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每月不菲的物業(yè)管理費讓我明白好日子并不好過,我曾一度想著搬出公寓,回到某一個類似于銅人巷的小巷子里去??墒俏蚁矚g這里的環(huán)境,明亮、寬敞、獨立。于是,我開始給自己下達了掙錢的指標,每月一千元人民幣。這有點難,我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同時我的心性有點淡然。按說像我這樣的,就應該呆在農(nóng)村,可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可是我又向往城市,這個愿望在我體內(nèi)存活了許久。我和城里人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我穿西服打領帶,抽本地產(chǎn)的一種叫黃鶴樓的煙。只有一點還是會暴露出鄉(xiāng)下人的影子,那就是我的口音。我學過武漢話,但除了幾句漢罵之外,其余的都沒學會。
李芝是我的同學,從小就引人注目,她初中畢業(yè)之后就去了武漢,那年回來成為村子里第一個擁有收錄機的人,《甜蜜蜜》跟著她從村東唱到村西。她理所當然地再次贏得了人們的注視,而那時我還在讀高一。為此,我從小就留意如何贏得別人的注視,劉曉慶沒有寫出一個字的自傳能賣出一百萬給我指了一條路,那就是隱私的價值。事實證明我找到了方向感,許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窺視癖。
我到火車站接人,看見了李芝,她不時地湊近一些剛出站的男子,我立即背過身去。也許每個車站都有這樣一些女子,她們?yōu)槁玫昀?,被許多人誤會不良女子。李芝說她不是。有一次我對她說,你就是隨便找個人嫁了,也比風里雨里地呆在火車站好。李芝說,可是誰娶我呢,你娶我?我差點沒讓她噎死,她看著我的樣子咯咯地樂。她年滿十八歲,有支配自己的權利。但這不妨礙我們來往。我最初來武漢時,一出火車站就碰到了她。
那時她看見我,有些不高興,可她還是讓我在她那里住了幾天,后來她讓一個女孩領我去銅人巷,她說那里有一些房子可以租。我在銅人巷那間房子住了半年,她從來沒有去過我住的地方。她只肯在江邊上見我,漢江在那里和長江交匯,一半兒清一半濁。我們坐在漢江水邊,說一說話,或者一句話不說。
一條魚會不會就在這個碼頭靠岸,說,你原來養(yǎng)過我的。有一次李芝這樣說,有一抹傷感在她的臉上。
我無比俗氣地說了一句詩: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
李芝沒受我感染,她說,其實你可以回去的。
那時,如果我親她,她不會拒絕。
李芝的爸爸在李芝八歲時死了,死在襄渝鐵路線上。李芝家里現(xiàn)在還有一個搪瓷茶杯,上面有一行字,像是“襄渝大會戰(zhàn)紀念”之類的話,李芝媽一直留著,不肯用,李芝媽把那個茶杯放在李芝爸的遺像面前,逢年過節(jié)就用它插香。
李芝爸死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是在春天,那時李芝正站著回答老師的提問,教室門一下就被推開了,李芝媽撲了進來,抱著李芝往死里哭。老師說,你有啥事回去再說嘛,你哭啥呢?李芝媽不說話還是哭。后來李芝媽說,李芝,你再也沒有爸了。李芝像是受了驚的羊一下子沖出了教室,我們在后面追,可我們到底還是沒有追上她。李芝跑回了家,李芝看見桌子上放著她爸的骨灰盒。李芝說,我要爸。
李芝爸去世后,李芝沉默了。她不像原來那樣一大早就站在我的門前喊我上學,她的眼睛里有一些灰灰的東西。我想幫她,可我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