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挎著一只旅行包,左手扶著包帶,右手拎著他的相機,站在門口。我開了門,一瞬間的燈光使他猝不及防,可他卻鈍鈍地用精瘦的手臂來擋。透過指縫,我看見他的眼睛,不見了昔日的神采奕奕,卻多了一絲不安的游離,盡管只是一瞬間。
洗塵宴上,我發(fā)現(xiàn)他比遠行前憔悴了許多。黝黑的臉上失掉了光澤,變得黃黑暗淡,嘴唇也干裂得讓我想到了羅布泊龜裂的土地。這次的羅布泊之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飯后,舅舅打開旅行包,捧出一把刀來,刀柄泛著幽幽藍光。
“你還記得這把刀嗎?”舅舅扶著躺椅疲憊地躺下,“你小時候見過它?!?/p>
我當然記得,那是阿闖的刀!
他是舅舅的好友,阿闖是他的綽號,兩人都是西部羅布泊第三探險隊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站在窗邊仔細擦拭著一把鑲著藍寶石的藏刀,鬈曲的大胡子幾乎挨著了胸口,他是那樣高大,像是能撐起天空。阿闖見我正站在邊上出神地望著他,于是咧嘴大笑,似乎震得窗戶都在搖晃。他喚我過去:“我給你握一下,別人我都不讓碰的。這是我從一個藏族男人手里贏來的?!彼煊謽O小心地將藏刀遞給我。刀很重,我撫摸著刀柄上粗糙的日月風云雕刻時,眼前便不斷浮現(xiàn)他一手揮著刀一手摁著野獸搏斗的場景。這個山一樣的男人。
舅舅平靜地向我講述了阿闖的死。
那天下午,阿闖離開了車隊,去拍攝一些照片,準備拍完后抄小路趕上車隊。他是隊里最有經(jīng)驗的人,而且曾和一頭狼搏斗的經(jīng)歷使同伴們很放心。
然而這天晚上,他沒有抵達約定的村莊。
我們沒有絲毫擔心。有人還說,會不會是他吃干糧吃撐了。
可是到第二天中午,仍然沒見他的身影,我們這才急了,馬上通知救援隊配合搜救。
隊長喃喃道:沒事的,阿闖他參與了在沿途埋水和干糧的行動,他不會有事的。
到第五天,我們在相反方向的無人區(qū)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死了。他就那么躺著,裹著帳篷布防止風沙的侵襲。腳旁有個很深的坑,他臨死前用他心愛的藏刀挖洞吸地底的濕氣。
后來聽一個村民說,他進入無人區(qū)之前,只帶了一瓶水,他為了快快趕路,謝絕了村民的食物。
舅舅愣住了,紅了眼圈。
我可以想象阿闖謝絕村民時開懷的笑顏,他一定是抓著后腦勺,笑聲震爽朗無畏。他在笑村民的謹小慎微,他笑得那么不羈狂放,帶著脫韁的自信和對自然的蔑視,忘記了自己的渺小羸弱。他完全沒想到那個敦厚的村民是他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我不忍去猜測這個勇敢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許他坐著,后悔自己太過自信,祈禱隊友盡快找到他;也許他擦試著閃著暗淡藍光的藏刀,細數(shù)一次次險象環(huán)生的經(jīng)歷;也許他躺下,相信自己只要保住體力,奇跡總會再一次出現(xiàn);也許他只是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中閃過那些最親最近的面容,最甜最暖的聲音。又或許,他什么也沒想,安靜地躺著,眼睜睜地望著那輪唯一伴著他的太陽,漸漸地被濃重的云層遮蔽,四周變得黑黢黢的,死一般寂靜,然后,他閉上眼,等待沙塵暴來襲……
這一切的猜想,牽出了我對一名王者——拿破侖的追念。我一向很敬重他,在我看來阿闖和他一樣有傲然的性格和資本。人們往往不無可惜地提及他的滑鐵盧,嘆息他的馬失前蹄。然而滑鐵盧并非偶然,在那場戰(zhàn)役的幾年以前,他曾經(jīng)信心滿滿地用《大陸封鎖令》給他的懷表上緊發(fā)條,自負地以為小小的法蘭西帝國可以對抗不落的太陽,然而那場戰(zhàn)爭中,他精準的懷表突然停止了走動。他在圣赫勒那島上的心境,應該和阿闖很像吧。
我看見舅舅的目光牢牢地鎖住了刀柄上的雕刻,看著那些粗糙的紋路,似乎就見到了阿闖。我知道他正在想朋友,我也正在想他。
悼念兩位王者,愿你們的迷途驚醒更多的生者。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