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邢曉飛,男,1977年生,浙江金華人,文學碩士,已在《天涯》《書屋》《隨筆》《青年文學》《山花》《散文》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文論若干。
算命者
對于在大地上走來走去的算命者,很多時候我選擇熟視無睹。我并不想在命運面前留下傲慢的態(tài)度,事實上,每次見到算命者,我不由自主想起維特根斯坦在某本書最后一章總題的一行字:對于不能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在我看來,算命者統(tǒng)一招牌,統(tǒng)一服飾,統(tǒng)一言說的語氣,這樣大張旗鼓的發(fā)布命運未免有些可笑。固然,哲學家已被宣稱為人類的盲腸,而且喪失了發(fā)炎的功能,但他們?yōu)闀r代奠定了沉默的底色,過度咶噪的算命者沒有呈現出預想中智者面目,以上帝代言人自居的自得語氣不僅瀆神,而且暴露人類自大的癖好。
在爛柯山上,我看到算命者打出別致的廣告,宣稱量一下手指的長度,即可推算出被量者的姓氏。出于長期以來的孤陋寡聞,對此頗感意外,我無法理解一個人的姓氏和手指的長度有固定、可量化的邏輯關系。我不是邏輯至上主義者,但我相信客觀事物之間的關系總是明晰的,過去生活的經驗也在證明這一點。比如,太陽的距離適中使我們得以存活,再遠一些,我們會被凍死,再近些,我們會被烤焦。比如三角形的內角和為一百八十度,雖然它們本身并不顯而易見,但是可以很可靠地加以證明,這種明晰性和可靠性無疑會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那天,我坐在算命者面前,他隨后的動作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堅定,算命者量了我手指的長度,又拿出一本小冊子,每一頁大概寫著十來個姓氏,如果我在某頁上找到自己的姓氏,需要作個記號。完成他指定的動作后,算命者又煞有介事的聲稱我的姓氏有些復雜,他拿出第二本寫有姓氏的小冊子,要我重復先前的動作。此時,我已經明確他推算姓氏的技術要領:兩本小冊子每一頁寫的姓氏大部分不一樣,但有兩三個是重合的。他把對命運的言說置換成一件技術活,只要稍懂數學的排列組合再加稍好的記性即可。整個事件表明,命運也許不可知,但數學值得依靠。在山道上,我看到每隔三四十米就有一個類似的算命者,令人莞爾的是每個攤點前都圍著一堆人,帶著惶惑的神態(tài),聆聽算命者話語,唯恐漏下只言片語,人們深入未來的渴望顯然非常強烈。
人大概是唯一對自己的未來抱有好奇之心的物種,這構成算命者存在的主觀基礎。對過去的隱痛是算命者存在的客觀基礎。一個人對自己的受孕、出生沒有心理準備,他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商量的余地。想想吧,如果意識到自己只是父母欲望的產物,而且這種欲望非常不靠譜,可能被真絲內衣,一個眼神或者一杯紅酒催化,這種令人窒息的偶然讓人震驚,生命的虛無之感從根子散發(fā)出來。認清這個事實不是為虛無主義開脫,但至少要對某些漂浮在云端之上大而空的理論保持警惕。有時,我會大膽猜測,這是否是原罪的生理基石?每個在算命者面前停下腳步的人內心大概被過去的傷痛填滿,生命源于不潔,此后的遭遇印證著這種不潔。人永不滿足之感加劇著生命的焦慮,既然有人宣稱知道命運的走勢,為什么不探聽探聽呢?但動機與其說是對未來的好奇,不如說是對過去的失望。未來看上去有多種可能,像分叉的道路,一個迷宮,自己的命運究竟是曲線,還是三角形,抑或是完美的圓形?激動的哲學家宣布上帝已經死去,活著人卻因此迷了路。現在的問題是,那些在山道上大言不慚的向導能引導通往美麗天國的道路嗎?好吧,讓我們誠實些,剔除這些討口飯吃的庸俗的算命者,即使是那些傳說中隱匿在名山大川的能掐會算的天才,他們同樣身陷多重的迷津,不可自拔。
借助人類社會之中最杰出的頭腦,對于身邊的動物、植物,對于頭頂的星空,我們已經有很大的認識。根據某些確定的規(guī)則,我們還有能力對未來發(fā)生的事做出預測,大致可歸結為智慧的勝利。然而對于人,我們束手無策。古希臘阿波羅神殿內刻有箴言:認識你自己,這是塵世的庸人向高貴的神靈袒露心跡,表達了對自身的乏力之感。人永遠無法認清自己,源于在理智和情感的拉鋸戰(zhàn)中,情感總是略占上風,人的一生可以看成是在沙漠中行走,最終目的地是死亡,但路途中被飛鳥吸引,會被烈風驅散,也會被清泉誘惑,如果非要說由此留下彎彎扭扭的腳印就是我們的命運,確實缺少一點說服力。命運在我們興奮、悲傷、憤怒的瞬間轉身,向我們做個鬼臉,幻化了巨大的迷津,算命者抓住它的企圖注定是要失敗的,他們卻將之作為立身之本,對于這樣近于絕望的虛妄,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
對命運的言說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尤如制造了一個慌言就必須用無數個慌言來使它圓滿。我遭遇的算命者曾推算某個時間段我會遭遇小人的陷害,時間精確到分鐘,作為一個被現實擊打得千瘡百孔的靈魂而言,我知道,問題的關鍵不是我會不會被小人陷害,而是如何定義小人的陷害.如果把進市場買到假牙膏,外出散步被汽車濺了一身泥水也定義成被小人捉弄陷害,如果不懂得察省自己,把性格的缺陷及由此生發(fā)的惡果當成是命運的安排,可推論出來的不再是前景暗淡的將來,而只能說成功的算命者源自我們軟弱的供血不足的心臟。無論如何,對于算命者而言,這種精確的算法不是好的策略,現實中,大部分算命者閃爍其辭,模棱兩可,是因為他們看到言說的迷津,在它的漩渦面前的眩暈之感。關于命運的言說越具體越精確越能滿足人的好奇之心也就越有揭穿的可能,越含糊越安全卻也就越人相信。成為一名容易被揭穿的算命者還是成為一名說費話的高莫測的算命者是他們職業(yè)倫理難題之一。
算命者面對的最大迷津是命運本身的迷津。我曾在家鄉(xiāng)小城街道上看到城管隊員手持木棒驅逐算命者,一群狼狽奔走的算命者中有一個被別人喻為人世間的天機泄漏者,經常被小城的官員請去算上一卦。他們奔跑的笨拙姿勢曾讓我開懷大笑,一支木棒居然就可以對付他們,可見命運之說是多么不牢靠。上面的語辭大概會讓人懷疑我內心的邪惡,其實我只是想說他們號稱知曉天機,洞察別人的命運,居然算不到城管隊員什么時候出動。算命者同樣算不出什么時候會有顧客,他們賴以謀生用的是小學語言課本中被嘲諷的守株待兔的方式。給予算命者致命一擊的也許是他們對同一個算命者不同時刻關于命運的言說并不一致。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如果個人的命運保持不變,那么不同時刻不同的言說抽空了算命者的信譽,愛因斯坦深信上帝不是擲骰子,我想他說服了我。反之,如果人的命運在迅疾變動,算命又有何意義?杰出的算命者知道每個面容憂郁的求簽者都身懷隱疾,他們需要的不是算出未來,而是對他們的未來加以撫慰,考察現實,人們總是樂于相信說好話的算命者,如此說來,算命者也許不過是慘淡人生的熱心奉承者。
孤獨者
在這個時代,成為一名孤獨者似乎是一種宿命,思想者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宏篇巨擘中批露了有關孤獨的心得,無數專欄作家寫出了孤獨激發(fā)靈感的狀態(tài),看得出來,他們?yōu)榇搜笱笞缘谩5乔衣?,專欄作家大肆嘲諷的普通庸眾和無恥的小資產階級分子也在喋喋不休地談論孤獨。孤獨似乎正成為某種普遍的嗜好,既受詛咒又被熱情擁抱。人們持有自相矛盾的情緒由來已久,不免還是令人驚訝。在這里,我不想談論文過飾非的孤獨者,他們的孤獨只是因為沒人陪他們打牌,無法消磨掉周末的明媚時光,或者電視故障出現了五分鐘的空缺,這足以讓他們手足無措,所有這類人也許稱他們?yōu)闊o聊者更為合適,無聊者不知道孤獨是通往秘密人生的捷徑之一,盡管有關人生的真相并不總是讓人歡欣鼓舞,有時也許令我們錯愕不已,但秘密總歸是秘密,它是獨一無二的,如曇花般只在靜默中彰顯,在黑暗中綻放。
孤獨者之為孤獨者的第一重困境源于現實。世界的面貌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令人眼花繚亂,但具有普遍的征兆,這種征兆我已經無數次重復,世界正由柔軟變得堅硬。對稻穗、玉米和玫瑰的審美情趣正被玻璃、鋼鐵和墻壁取代,與前者相比,后者保持了一種體面而冷漠的姿態(tài),它們不再拐彎抹角,不再含蓄體恤,傾向于直截了當,由前者的溫和低調變得張揚和咄咄逼人。它們棱角分明,拒人千里之外,這是孤獨者存在的物質基礎。不論在街上行走還是在建筑物中生活,人們不再為有機物聯結,而是被無機物隔絕,被撕為碎片。在這里,我們是父親,在那里,我們是消費者;在這里,我們是低眉順眼的下屬,在那里,我們是倨傲的官僚。關于我們自身的每個身份都互相割裂,并與其他人的角色相互重桑,面臨激烈的競爭,我們在每個角色上用力致深,笑臉專門對付上司,抱怨專門用于家人,習慣于在合適的場合調配出合適的面部表情,無論是程式化的笑臉還是程式化的憤怒,它們都與玻璃、鋼鐵一樣堅硬和寒冷,游離于我們的臉面之外,與我們的內心無關。孤獨首先從自我隔絕開始,縱情歡歌之于夜晚正如黯然銷魂之于歲末。正如一位長胡子的歌手所唱:寶貝,看看遠處,月亮從曠野上升起,我感覺冷,我感覺疼。
同樣,世界正由平和變得憤怒,人們憤怒地炒股,憤怒地寫作,憤怒地談論夜空的星斗,再憤怒的相互扔炸彈。人們無法心平氣和的談論晚餐該燒點什么,青菜蘿卜?燉鴿子肉還是殺掉那只陪伴了我們六個月的小草雞?我們無從知道蘿卜被鋒刃切開時的感受,但我們切實感受到勉力掙扎鴿子的憤怒,和我們如出一轍的冷和疼。吃了鴿子肉的人,和我們面對面睡著,傾聽他(她)的磨牙、夢囈,除此之外,我們居然一無所知。此時此刻,除了成為一名孤獨者,別無選擇。
孤獨者之為孤獨者的第二重困境源自歷史。讓我們回到歷史現場,回到始皇帝焚書的現場,回到中世紀焚書的現場,回到希特勒焚書的現場,回到文化革命焚書的現場,對書籍的憎恨源遠流長。剔除歷史書上的陳辭濫調,我想在此給出歷朝統(tǒng)治者熱衷于將書籍付之一炬的另一個解釋:權力對溝通和話語的恐懼。權力喜歡簡潔單一,它對發(fā)自內心的理解和認同深感畏懼,除了用火焰消滅書籍,它熱衷于讓我們說一種拗口且言不及義的話語,這種話語始于皇帝的宮殿,憑借高貴的出身和錦衣玉食的裝襯,進而在坊間大肆流傳。直到今天,它們還是電視、廣場甚至是一切公共場合的通用語言。這種語言對權力無比親近,同時,也為我們自己造就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形象,冰冷、高調,拒人千里之外,宛如一件玻璃或鋼鐵外套。它與焚書、監(jiān)獄和子彈一樣,是權力消解歷史的努力之一,它致力于使我們相信,現實中多姿多彩的生活、溫暖的人生并不存在,由此,將抵達它的最終目的:統(tǒng)一我們的夢想。在我看來,這大概是人類對于自身最為惡毒的詛咒之一。
壓倒孤獨者的最后一根稻草源自身體,身體喜歡惡作劇,它總在我們對燦爛世界涌現出激情的時刻捅出婁子來。切·格瓦拉在南美叢林里一邊咳嗽一邊默默射擊的場景已經載入史冊;博爾赫斯在擁有海洋般豐厚的書籍時瞎掉了雙眼;魯迅在《在酒樓上》一文中揭露了對自身命運的預言:像只蠅子一樣,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在這個不朽的比喻中,“蒼蠅”一詞再準確不過的傳達了孤獨者的境地,生命的虛無之感籠罩一切,隨后,他的肺開始燃燒。在意志與死亡的競賽中,身體總是一馬當先,千瘡百孔,兜受不住同樣千瘡百孔的夢想。
歷經幾重磨難,大部分人未見刺刀便已舉手投降,他們在孤獨之中思考的結果是,生命的意義在于欲望的滿足,這是當前富裕階層西門慶化和學者寵物化的第一推動力。遺憾的是,他們最終并不總能從欲望中得到滿足,身體的碰撞最終只能是身體的碰撞,沒有意志的參與和夢想的照耀,現實一片黑暗。當然也有人經受住了血與火的考驗,到達光明的頂峰,成為震古爍今的孤獨者,他的內心已經足夠強大,得以成功抵御外界的侵蝕,對于這類孤獨者而言,世界的冰寒已經不是個大問題,所有對外的欲望也已回縮到他們的內心,智慧的樂趣和德性的自我圓滿成為人生的第一要義,他們成為這個冰寒世界的一個光源,散發(fā)著光與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