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于南京,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現(xiàn)任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文學(xué)編輯室主任。出有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長篇小說《兩棲人》,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浪漫的騎士》等數(shù)十種。其中《中國美味禮贊》《千年一夢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別在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出有日文版、韓文版、英文版及繁體字版。
我并不是想堅持寫詩,而是不舍得放棄一種快樂。
也許每個時代都有一個李白,只不過生于唐朝的那一個,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時代。所以他活了下來!其余的時代沒準也有類似的人物,因為身不逢時,而夭折了,或被埋沒了。說到底,中國詩歌,有一個李白就足夠了。他并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其中的時代,卻無法模仿唐朝。
李白的偉大在于他超越了萬有引力。杜甫的偉大在于他體現(xiàn)了萬有引力。前者的飄逸,后者的穩(wěn)重,蓋源于此。我所謂的萬有引力并非僅指地心引力,還包括道德、傳統(tǒng)、體制等社會性的價值觀。
雖然告別了青春,我仍有想瘋一把的沖動。不知這意味著對青春的挽留,還是為之設(shè)計一個輝煌的葬禮?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無所事事。選擇一處被遺忘的空房子住下來。讓生活既不前進,又非倒退,而是在原地踏步。卻又覺得自己走得比遠更遠。
入睡之后,一盞燈在體內(nèi)點燃,夢境被照亮。多么大的舞臺,多么逼真的布景……哪怕觀眾只有我一個。醒來則意味著那個虛擬的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詩人的寫作,都是為了尋找自身那看不見的胎記。也許并不是胎記,而是這種對虛無的尋找,使他們與平庸的人群區(qū)別開來。詩人的神秘感最終迷惑的只是自己。如果你不曾迷失,你就沒啥可寫的。詩人一生中所有的路標,都是為了幫助他更快、更徹底地迷路。
各取所需:你擁有了有,我擁有了無。所謂的無,可以是什么都沒有,也可以是什么都有。你不能從有里面發(fā)現(xiàn)無,我卻能從無里面發(fā)現(xiàn)有。這就是我與你不一樣的地方。
詩不會教我怎樣生活(不會教我怎樣生活得更好,卻有可能教我怎樣生活得更糟),而生活卻可以教我怎樣寫詩。我寫詩,不是為了生活(其實它已構(gòu)成我的另一種生活,精神生活)。我生活,卻是為了寫詩:醞釀出詩之后,我所有的生活都已成了酒糟,散發(fā)出谷物發(fā)酵的氣息。形而下是為形而上服務(wù)的。而不是相反。
詩是一種癮:中毒者呼喚著的其實不是解藥,而是更大劑量的毒品。你在其中越陷越深。每一首詩帶來的陶醉都增強了你的依賴感。你仿佛永遠在為下一首而活著。
我今年38歲。正是普希金死去的那個年齡。我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雙重使命:不僅為自己,還要接替另一個人活下去。我要把普希金沒來得及寫的詩全部寫出來。包括他那些還沒來得及開始或完成的愛。我正在把虛擬中的普希金的下半輩子變成現(xiàn)實。這也是我的下半輩子:與另一個活著的死者同在。
和伊沙等早年的詩友重逢在一次朗誦會上。我說了一段話:這么多年過去,我的詩既不是“知識分子”的,又不是“民間”的,更不是“第三條道路”的,它還是我自己的。為之感到驕傲還是遺憾?相對于流派林立,爭論激烈的詩壇,我更樂意保持一種“票友心態(tài)”。因為詩不屬于熱鬧,而屬于寧靜。詩的意義,不在于共性,而在于個性。藝術(shù)可以劃分群落或派別,而詩比藝術(shù)更為高明之處,正在于:每個詩人都應(yīng)該自成一派,有獨立的審美體系。人數(shù)越多的詩歌流派,越令我懷疑:其詩風(fēng)要么是太容易模仿了,要么是太容易被模仿了,缺乏必要的難度。一個詩人,做到拒絕仿效別人,是容易的;做到令別人無法仿效,則太難了。相比而言,我更關(guān)注詩壇上“孤獨的人”或“多余的人”。
口語的傾向和書面語的傾向,分別證明了文學(xué)的兩種野心:前者是為當(dāng)代的讀者而寫作的,后者則把讀者的范圍延伸向未來,或者說,它力圖為永恒的讀者而寫作。一位作家的語言風(fēng)格,潛在地受到他臆想中的閱讀對象的影響。同時體現(xiàn)出他視野的遠和近:是熱衷于對空間的感召力,還是熱衷于對時間的穿透力?是追求生前的偉大,還是追求死后的光榮?是說給已存在的耳朵聽的,還是寫在紙上,留待尚未出現(xiàn)的眼睛讀的?是比音量,還是比耐心?
在朋友家的客廳見到那只波斯貓。很難說得清:它是主人,還是另一個客人(只不過來得稍早點)?然而它分明已忘卻了血液里的故鄉(xiāng)。
我們那個年代的許多人,都是在并未真正懂得詩是什么的情況下,開始寫詩的。所以注定將走很長的彎路,才尋找到真正的起點,體會一番重新出發(fā)的感覺。這已算是幸運的了。有些自以為是的詩人,至今尚未懂得什么是詩,純屬按照個人對詩的錯誤理解寫著“非詩”。我可以寬容地認同他們?yōu)樵娙?,卻拒絕承認他們寫的是詩——至少,我在閱讀時無法說服自己。
我不是神的兒子,我是諸神里的最后一個。是最新誕生的,也是最先衰老的。僅比他們多一副肉體而已,靈魂卻是相同的。
王子是未來的王。王子是成為王之前的王。除了第一代王,所有的王都是從王子開始的。并不是每個王子都有弒父的勇氣,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需要學(xué)會的是等待。他們在為父王送葬之前,首先葬送了自己漫長的青年時代——這是一種重復(fù)了兩次的悲哀。王子身上有成為王的最大可能性,但他必須是孤獨的。我這個詩歌的王子喲,在孤獨中等待,在等待中又體會到加倍的孤獨……
報紙記載著當(dāng)天的歷史。報童卻不知道自己是個推銷歷史的人。他永遠活在現(xiàn)實之中,只關(guān)心手頭的那些零散的鈔票。但也可以說:鈔票記載著更持久的歷史。
我從北方來到南方,頓時對原先的生活變得不滿足了。南方,溫暖得仿佛有兩個太陽。財富、情感、才華乃至夢想,都可以輕易地增加一倍。
卡夫卡修筑了文字的城堡,為了在那里隱居。正如他所希望的:城堡里熙熙攘攘的居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無名的作家,并且拒絕承認自己的生活,與所謂的“造物主”有任何關(guān)系。可見藝術(shù)家的理想,即使真的實現(xiàn),也必將世俗化了。
泰山只使我遺憾:自己不是登上頂峰的第一個人。甚至,也不是最后一個。所有的驚喜、贊嘆、驕傲,都無法避免地帶有贗品的感覺,都比風(fēng)景本身更缺乏新鮮感。
進入一種英雄的幻覺,比真的成了英雄還要過癮,也更為可怕。你將無法重溫凡人的樂趣,就像一尊懸空的雕像,不知什么時候失去了自己的基座。
所有的島都患有相思病,想念著大陸。你是病得最輕的,因為你離岸最近。甚至想著想著,就有一條道路,從水中浮現(xiàn)——你因為自己的想像得以實現(xiàn)而成為半島。正如我會因為眺望而成為半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醒,一半是夢。可從這一天起,你思念的對象又變成了海洋,變成了一層層波浪折疊出的遠方。替你治療相思病的,是一艘又一艘遠道而來的船……不,那是一個吻,在你的嘴唇上靠岸。
我的墨水瓶是一座不凍港。我的蘸水鋼筆,一會兒停泊,一會兒遠航。把藍色的海水,寫在紙上?!霸娙说念^腦怎么可能結(jié)冰呢?即使結(jié)冰了,也會及時地駛來一艘破冰船?!鼻疲{墨水又要漲潮了。
你曾經(jīng)是一座沒有主人的島。不僅如此,你甚至還沒有客人。蘆葦,花,鷗鳥,魚蝦,都是野生的。陸地不是主人,只是你的鄰居。海也不是客人,雖然潮水每天都會造訪你兩次,但它的造訪,純粹是無意識的。傳說中的一位古代女子的墳?zāi)梗由盍四愕募拍?,因為她不可能繼續(xù)活著。直到某一天,島上修建了一座燈塔,長期失明的你,才逐漸恢復(fù)了視力……
我在曹妃甸給你打電話。我在小小的島上,撥了你的號碼。我只說了兩個字:“你聽——”然后就沉默了。其實我并沒有沉默,我是讓濤聲,代替我訴說。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認為:不是我在給你打電話,而是海在給你打電話。你應(yīng)該聽得懂,因為濤聲——是世界語。我用世界語跟你說著私房語。
貝殼打開,里面有另一個海,縮小了無數(shù)倍的海。肉體的波浪涌動,磷光閃閃。我還看見珍珠,在表演海上日出。貝殼打開,接著又合攏了,它只關(guān)心它自己的黑夜與白晝。而我,記住了那顆縮小無數(shù)倍的太陽。它給我?guī)硪惶熘械牡诙卫杳鳌?/p>
愛情所能轉(zhuǎn)變成的最美好的婚姻,是記憶。相反,如果它繼續(xù)在現(xiàn)實中延續(xù),只會日趨陳舊與平淡。我之所以不和你結(jié)婚,不是不愛你,而是為了讓這份愛與記憶聯(lián)姻——這樣才有可能變得永恒。
每一個陌生的女人對于我都是遠方。哪怕她就坐在我的對面。對遠方的好奇心,是我活著的動力以及流浪的原因。有時候,實在沒法出遠門,女人也可成為我心目中的遠方的替身。
我舉著釣竿,在海邊釣魚,一等就是一下午,胳膊都舉酸了。作為背景,我的身后,巨人般的塔吊,也緩緩地揚起手臂,像在垂釣著什么。是釣著我懸到嗓子眼的心呢,還是努力從地面之下——釣出一棟跟藍圖上一模一樣的新樓?這條魚太大了,我想過些天再來,不知是否已經(jīng)上鉤?或許,塔吊需要比我有更大的耐心,和更高的智慧:瞧,它僅僅拿一朵空虛的云作為誘鉺……
羊頭骨,藏在肉體里的雕塑。除了露出的兩只尖角,一切都有待公開。直到那無知的匠人消失之后,才獲得展覽的機會。
花的孕育,是否有一點點癢?花的出生,是否有一點點疼?在我窗臺上的玫瑰正式開放之前的一秒鐘,我看見一張皺緊眉頭的臉。它屏住呼吸,忍住一些什么。這個瞬間的表情有點難堪,但比美更美。它強忍著,為了更有力地爆發(fā)。
那只羊,長著跟人一樣的眼睛,膽怯、遲疑,清澈見底。它在猶豫是否該給我讓路,我則想得更復(fù)雜一些:我和它,是否同屬一個上帝?是否同樣充滿好奇。我的上帝,在每天的晨禱和晚禱時準時出現(xiàn)。它的主宰,恐怕是走在身后的牧羊人。它遇見我,神態(tài)慌亂,像迎面撞上第二個上帝。我多多少少能理解它的心情。
一朵浪花,被一片更大的波浪淹死了。你恐怕想像不到:水,也會成為溺水者——瞧它那慌亂舞動的手……
飛天,她的微笑比蒙娜麗莎還要古老。她沒意識到有人在畫她,否則不會笑得那么自然。畫她的人消失了——因為忘了畫下自己??杀凰嫵龅奈⑿ο褚粋€謎,既迷住了我,又難倒了我:她的微笑究竟意味著什么?她的衣帶系好了就再也解不開。
比魚在水中游泳還要好看的,是魚在水中睡覺?!棒~也會睡覺嗎?”魚在水中睡著了,就像死去一樣——不,就像在一大塊琥珀中活著?!斑€有比魚缸更大的琥珀嗎?”魚在水中一動不動。偶爾,吐一串氣泡——那是它的夢,冉冉升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煉獄。文學(xué)屬于那些飽受煎熬、苦難深重的人們。雖然許多人已把煉獄裝修得像豪華別墅一樣舒適,但你仍被看不見的火焰炙烤著,熱血沸騰、大汗淋漓。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你同時又是自己的獄卒。你理解并無條件服從的所謂人生,其實是一部個人的受難史。
風(fēng)吹過,從我身上帶走了什么?我不知道它是否變重了,只知道自己變輕了。風(fēng)洗劫著一個舍不得扔掉種種包袱的人。讓他意識到:清貧才是真正的富有。哦,忘掉吧,忘掉吧……直到頭腦一片空白,而落花遍地。
你是一個失去了翅膀的天使,但你并沒有失去天空。它依然是你的領(lǐng)空——雖然你已不會飛。腋窩里有著殘存的羽毛,足以證明你那不平凡的出身。
蜜蜂是小小的金鑰匙,將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打開了。我不禁想,是否也該給自己的家,安這么一把屬于造物主的鎖?即使鑰匙永遠不可能掌握在我手中。
自從你選擇做一個詩人,就可能成為不死的人。你的詩篇將代替你的肺葉繼續(xù)呼吸,制造著最微弱的風(fēng)。話又說回來,做一個詩人是你所能選擇的嗎?是一種更為博大的命運選擇了你。你只能服從。逐漸跟別人活得不一樣。甚至對所謂的死亡都要做好多種準備。
我是一條內(nèi)陸河,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入???。就像心中的那些詩,浪花般自生自滅,卻不可能流淌在紙上——它逃避著紙如同逃避墳?zāi)?。恐怕只有那些對大海抱有幻想的河流才愿意殉情。而我只相信自己?/p>
讓大海縮小,縮小為一座湖泊,縮小為一滴水。一艘同樣縮小了的帆船,從這顆水珠的表面駛過,留下細微的劃痕。風(fēng)吹不止,一滴水,也會爆發(fā)一場海嘯?!m然它盡可能把損失控制到最小……
不要在書桌前正襟危坐,或托腮遐想,不要把寫詩當(dāng)成穩(wěn)定的約會——它沒有任何規(guī)律。詩是等不來的,除非,它也在等你??伤鹊娜藢嵲谔嗔?,你算老幾?
他夢見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人。他渾然不覺地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父親:這個人通過他的夢得以誕生。存在有許多種,包括被別人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