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本地還存在著買賣婚姻。人販子把外地女子帶過來,與某個已不再年輕的小伙子見了面,如果價格公道,小伙稱心,算得上一樁物美價廉的買賣,一沓人民幣一五一十進了人販子的腰包后,姑娘就會被留下來,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折騰,第二天,姑娘就變成了本地人。
雖說這買賣只存在于極個別的家庭里,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事后還是會引得警察大駕光臨。
村里有一對夫婦,男的叫吳平安,女的叫譚玉鈴。譚玉鈴操著一嘴外地口音。幾年前,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吳英雄。吳英雄兩歲的時候,警察上門了。原來這個操外地口音的女人,就是吳平安花錢買下來的。警察上門是來解救譚玉鈴的。這對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夫妻即將天各一方。臨行前,譚玉鈴提出一個要求,想帶走吳英雄。她的要求無異于癡人說夢,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最終,她哭哭啼啼一個人跟著警察上了快艇,離開了村莊。
如果不是警察來解救,外地女人是不可能離開本地的。因為這個村莊坐落在洞庭湖里,是個四面環(huán)水的小漁村,進出村莊只能靠船只。三年了,村里從來沒人讓她上過船。除非她長出一對有力的翅膀,否則她沒辦法越過渾濁的湖水到達對岸。最終是警察的快艇化成了她的翅膀,載著她在湖面上風馳電掣,消失在天盡頭。
這是“春雷行動”中發(fā)生的事情,秋天的時候,一個女人爬上村里停在鎮(zhèn)上碼頭的機帆船,跟著機帆船來到村里。也許是載了這個女人的緣故,機帆船一路似乎走得很慢。到了村口的碼頭,女人迫不及待跳上岸,村里人都認出她了。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半年前跟著警察離去的譚玉鈴。半年不見,譚玉鈴明顯消瘦了。
“她回來了……吳平安待她太好了?!比藗兛粗依镒呷サ谋秤罢f。
不錯,吳平安確實待她不薄。在村里的三年時間,譚玉鈴的日子過得比那些明媒正娶的女人都要滋潤。吳平安不讓她下田,也不讓她下湖——村子里家家都要出湖打魚,一般是女人在船尾搖櫓,男人在船頭撒網(wǎng)。所以村里的女人跟男人一般黑。如果要評選村里最白凈的女人,譚玉鈴算得上頭一份。這一次因為失而復(fù)得,吳平安更是倍加珍惜。過了一段時間,譚玉鈴的臉開始圓潤了。每天呆在家里,譚玉鈴除了做點家務(wù)外,就是領(lǐng)著兒子看書寫字,像個托兒所的老師,不過她帶的小孩只有吳英雄一個人。
轉(zhuǎn)眼吳英雄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沒有他在面前繞膝,譚玉鈴更閑了,閑得有點發(fā)慌。除了她之外,村里第二個比較閑的女人就是樓紅衛(wèi)。樓紅衛(wèi)家開了一個小賣部。譚玉鈴每天都會過去走走,她發(fā)現(xiàn)樓紅衛(wèi)沒她那么閑,經(jīng)常會有人上門來打擾,不是哪家來買鹽醋的婆婆,就是下課后三五成群來買零食的學(xué)生。有一天吳英雄也夾在一幫學(xué)生中跑過來了,看到她后就收住了腳,氣喘吁吁地站著,不好意思地朝她咧著嘴笑。就在這一刻,一個念頭驀然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她也要開一家小賣部,以后她的兒子再也不用這么跑得一臉通紅了,他每天都可以帶著零食去學(xué)校。
聽說吳平安家也要開小賣部,樓紅衛(wèi)著急了,跑到吳平安家來打商量。她的男人黃湘軍跟在后面。這兩口子坐在吳家的廳堂里,你一言我一語勸吳平安夫婦打消開店的念頭。翻來覆去的意思就是:村里就這屁眼大,他們家這一個店子就已經(jīng)難以為繼了,還容得下兩個店子生存?吳平安是個老實人,聽不出他們只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盤,考慮的都是一己之利,反而覺得他們分析得在理,邊聽邊不住地點頭。譚玉鈴安安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笑,也不搭腔,體諒到他們說得唇干舌燥,只是一遍遍往他倆的茶杯里續(xù)水。
這兩口子走了后,吳平安有些猶豫了,問譚玉鈴怎么辦。他們的話阻止不了譚玉鈴開店的決心?!澳銢]聽見村里人說,他們開的簡直就是黑店?豆腐都賣出了肉價錢?!弊T玉鈴咬了一下嘴唇,斜了他一眼說:“他們開他們的,我們開我們的?!?/p>
于是村子里又一家小賣部開張了。新店的開張對村里除黃湘軍家外的其他家庭帶來了福音。他們發(fā)現(xiàn),新店的商品比老店的便宜,而且如果手頭緊張的話,還能暫時賒賬,十天半月也沒人催討。有了這兩條,不愁村里人不來。黃家老店的顧客們像流水一樣流到了吳家新店。老店的生意一落千丈,真要像他們當初擔心的那樣,難以為繼了。村子里購買力基本固定,此長彼消,這結(jié)局可以想像得到。
有一天晚上,吳平安家屋外傳來尖利的罵街聲。罵聲如密集的子彈,從敞開的門窗呈排山倒海之勢掃射進來。叫罵的人是老店的老板娘樓紅衛(wèi)。她從人體出發(fā),罵到貓狗豬牛身上,又從貓狗豬牛繞回到人體。她嘴里涉及的動物都是雌性,而且一個個都是不要臉的騷貨。當然在涉及到人時,前面不忘加上一條定語:用錢買來的??礋狒[的人站滿了地坪,如密密的一片樹林,也擋不住樓紅衛(wèi)的罵聲。吳平安每一次作勢要往屋外沖,都被譚玉鈴扯住了。
“你不能碰她?!弊T玉鈴冷靜地說,“讓她罵去,你別去碰她。不碰她理在我們這邊,碰了她就難得清場……罵又罵不死人?!?/p>
樓紅衛(wèi)不是鐵打的,她的聲音漸漸成衰弱之勢。后來終于被人拉走了。地坪里的人也走光了。譚玉鈴看著空蕩蕩的屋外,幽幽地對吳平安說:“她今天這么瘋狂,看起來真的像是要關(guān)門了?!?/p>
“真的要是那樣……”吳平安嘴里囁嚅著,語氣里透著歉疚。
“這怪得了誰?”譚玉鈴語氣又加重了,說,“開店不過是給村里人行個方便,誰叫那兩口子的心像煤炭一樣黑?!?/p>
學(xué)校里只有一個老師,每一年都變換面孔。老師是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派過來的,因為誰都不愿意來這里,只能是輪流著來,通過抓鬮的方式,誰抓中了誰來。一學(xué)年一輪。老師們戲稱抓中了鬮的人是“中了彩”。吳英雄讀三年級的時候,輪到一個姓馬的老師來村小。馬老師年紀四十歲左右,兩只瞇瞇眼,瘦瘦高高的,脖子像馬脖子一樣長。
村小只能容納四個年級的學(xué)生,五年級、六年級的學(xué)生得去鎮(zhèn)上學(xué)校寄宿。馬老師同時給四個年級的學(xué)生上課。給這個年級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其他三個年級的學(xué)生就做作業(yè)。誰要是不守紀律講小話,馬老師就用粉筆頭射過去,射完后又讓被射擊的學(xué)生滿地找,找到了交到講臺上來,馬老師還可以湊合著寫幾個字。
村小老師吃飯,以前是搭在樓紅衛(wèi)家的。那時她家還開著店子,樓紅衛(wèi)守在家里,時間靈活,能讓老師準時吃上熱乎飯。除了這個原因外,還因為他們家跟村長關(guān)系好。村長有事沒事到他們家去,總會有一杯白酒遞到他手里。村長愿意把老師的伙食補助,補貼到他們家。
店子關(guān)門后,老師仍然在他們家搭餐。說到底,搭餐與開店是毫不搭界的,只要不耽誤老師吃飯,樓紅衛(wèi)又不主動提出不想接這活了,局面就只能這樣維持著。除非是老師親自表態(tài)不想在她家吃了。
哪個老師會表這個態(tài)呢?馬老師會。他到譚玉鈴家去買東西,譚玉鈴笑容可掬的,剛一開口問他要點什么,他馬上就眉開眼笑了,興奮得兩眼放光,像是找到了知音?!澳阏f普通話?這里竟然還有說普通話的人?”他說,“我也是講普通話的。”
“我聽出來了。”譚玉鈴笑一笑說,“我兒子早給我說過,他是你的學(xué)生。”
“你兒子叫什么名字?”
“吳英雄?!?/p>
“我認識他?!瘪R老師笑了,“你兒子成績不錯。我來的第一天就考試了他們,摸一下他們的底嘛,你兒子不錯,在他們年級是第一?!?/p>
馬老師第一天就認識了吳英雄,除了他考試第一外,還因為他獨具特色的名字,以及獨一無二的穿著。開學(xué)還不久,夏天的氣息依然濃烈,別的孩子依舊是短褲背心,這孩子就已經(jīng)穿上了襯衣長褲。別的孩子黑不溜秋,這孩子卻白白凈凈的。
“你的兒子跟別的孩子不一樣。”馬老師又說。
“我不讓他曬太陽?!?/p>
“哦?!瘪R老師點點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然后又笑了,“你這人是有野心的……好好培養(yǎng)你兒子?!?/p>
“還不得全靠老師的培養(yǎng)?!?/p>
“你普通話說得好,從哪里學(xué)來的?”
“我老家是北方的?!?/p>
“北方的?怎么到這來的?”
第一次見面,問得有點多了,譚玉鈴不回答。過了幾天,馬老師從樓紅衛(wèi)家吃了飯出來,走到小賣部,譚玉鈴正在廚房里把菜炒得噴噴香。馬老師站在門邊,吸著鼻子說:“為什么不安排我在你們家吃飯?”
“想吃就吃啊,請上座?!弊T玉鈴邀請著。
“我是說真的?!?/p>
“跟我說有什么用,村里安排的?!?/p>
“怎么給我安排一戶這樣的人家?”馬老師抱怨著,“整天不見一絲笑容,那個女人怎么回事啊,我跟她說不上話……飯誰沒吃過,干嗎非得到她家吃?”
“你就湊合著吃吧,她心里有事?!弊T玉鈴臉上笑盈盈的,嘴里卻是幫樓紅衛(wèi)說話,“慢慢就會好起來的?!?/p>
她哪里說得清樓紅衛(wèi)什么時候會好起來。自從店子被迫關(guān)門后,樓紅衛(wèi)心里就憋屈著。這一口氣憋了兩三年,到現(xiàn)在仍沒吐出來。她這樣憋悶著,沒有傷著別人,第一個受害者是她自己,第二個就是她的老公黃湘軍。她以前整天笑哈哈的,多快活的一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憋壞了,像霜打了似的,看上去病怏怏的。沒了笑臉也罷,一天到晚還嘮叨個不停,她不服氣,她要咒罵那個騷貨,她要埋怨老公沒本事……只要黃湘軍跟她在一起,他的耳邊就像裝了個音響,一刻不停地響著樓紅衛(wèi)的聲音。他寧愿在外面多做會事,也不愿在家里多呆片刻。但是樓紅衛(wèi)也是很勤勞的,家里不需要她守著,黃湘軍下地了,她就跟著到地里去;黃湘軍下湖了,她就跟著爬上小漁船。黃湘軍就等于把他們家的音響背在了背上,而且電量充足,從來不用擔心聲音會放不出來。
黃湘軍的耳朵已經(jīng)麻木了。有的時候,他也想跳起來大吼幾句,把音響的聲音壓下去,但他每一次都忍住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他暫時得到解脫。只有當他提醒樓紅衛(wèi)說:“該給老師做飯了?!睒羌t衛(wèi)嘴里的聲音才會戛然而止,然后抬頭看看天,撇下他,匆匆忙忙往家趕。
樓紅衛(wèi)沒有把給老師做飯的任務(wù)當作頭等大事掛在心上,總有一天會釀出后果。果然有一天,村里通知她,根據(jù)馬老師本人的意愿,馬老師不到她們家搭伙了。樓紅衛(wèi)差點暈倒。
他總不能不吃飯!樓紅衛(wèi)一問,原來他是改到譚玉鈴家吃去了。這個讓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什么都要跟她爭,現(xiàn)在又跟她爭老師了。這個不要臉的騷貨,又開始發(fā)騷了,把馬老師又勾引過去了。問題是每一次自己都輸在她手里!樓紅衛(wèi)對她的恨又增了三分,已經(jīng)入骨了,還要入哪里去?只能是入心了。從此以后她是真的病了,患了嚴重的頭痛癥,無緣無故頭就會發(fā)痛。只要頭一痛,她就找出一條毛巾,把腦袋嚴嚴實實箍一圈,來到譚玉鈴家窗前罵上幾句。她罵街就如同心情舒暢的人冷不丁亮開嗓門唱幾句戲文一樣,自自然然就發(fā)生了,大家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是罵著罵著,她卻連馬老師一塊罵了。她腦袋痛得似乎犯糊涂了。
“種馬,”她這樣巧妙地把馬老師帶進去,“你不過就是頭種馬,誰不要臉,誰發(fā)騷,你就往她身上爬……”
馬老師正在屋里吃飯,臉氣白了,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吳平安放下飯碗,又要往屋外沖,被譚玉鈴扯住了。
“你讓她……人家是個病人?!弊T玉鈴說,“罵又罵不死人?!?/p>
她比兩個男人都沉得住氣。樓紅衛(wèi)罵了幾句,沒人出來理睬自己,了無趣味,就嘟嘟嚨嚨回去了。
過后,譚玉鈴還拿樓紅衛(wèi)的話來開馬老師的玩笑。
譚玉鈴說:“你跟她關(guān)系不太正常?!?/p>
“哪里不正常?”馬老師認真地問。
“正常的話不會這么罵你?!弊T玉鈴說完后抿住嘴,避免自己笑出聲來。
“開什么玩笑!”馬老師一臉的不屑,又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佯怒地瞪著她,譚玉鈴終于格格地笑出了聲。
“當初我可是不想讓你來我家搭餐的,你看看,連累了我們家不是?”譚玉鈴繼續(xù)逗他。
“就要來,就要讓她罵你?!瘪R老師涎著臉,眼睛只剩兩條縫了。
“喂,我問你,如果我們倆打起來了,你幫誰呀?”
“你們打去吧,我誰也不幫,女人打架最有看頭?!?/p>
馬老師開始興致勃勃地勾畫她們打架的場景:樓紅衛(wèi)在屋外罵得起興,譚玉鈴忽地沖上去,兩人扭在一起,短兵相接,你給我胸口一拳,我給你臉上一掌,打得不可開交,難分勝負。兩人都用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抓對方的臉,抓成了兩副大花臉;兩人都抓扯著對方的頭發(fā),扯成了兩只大禿頭;兩人都撕扯著對方的衣服,撕成了兩副光膀子……
譚玉鈴及時把他喝止住了,她羞成了一張大紅臉,罵道:“胡說八道!”馬老師看著她嘻嘻地笑,她瞪著他,“還老師呢,你……”壓低聲音罵,“流氓?!?/p>
馬老師飛快地捉住她一雙手,她一陣顫抖,趕緊把手縮回去。
馬老師說,來本地后有兩件讓他身心愉悅的事情,一件是每日晚飯后沿著湖堤漫步。那地方天色向晚后村里基本沒人去,只有他一個踽踽獨行。起于湖面的風帶著涼意,從蘆葦叢中吹過來,又夾帶上了蘆葦?shù)那逑悖o緊環(huán)繞在他周圍。一直走到天色黑盡他才會回來。村里人猜測他是在吟詩作賦。這事情多少有點風花雪月。另一件事就是跟譚玉鈴用普通話交談了。這事情就更風花雪月了。自從被馬老師捉住雙手后,譚玉鈴有意無意開始有些疏遠他。至少不再跟他開玩笑了。馬老師卻只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老是纏著她說話。按他的話來說,跟譚玉鈴說話能學(xué)到很多東西,譚玉鈴是他的老師,因為他有不少字咬音不準,是譚玉鈴教會了他。
譚玉鈴是怎么到本地來的?馬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個大概,她是被拐賣來的。經(jīng)過大致是:她生在北方,長在北方,長大后去廣州打工,半年后就不小心被人帶到了這里,然后就成了吳平安的老婆。
吳平安是個老實人,把老婆含在嘴里怕化了。譚玉鈴不過是被馬老師捉了一回手,心里也覺得有些虧欠。夜里躺在床上就有點主動,她把自己脫光了滾到吳平安的懷里,兩口子邊忙活著邊小聲交談。這兩人很有意思,一個用普通話說話,一個操一口本地音,相互都能聽懂,但又不會使用對方的口音。譚玉鈴想起跟馬老師用普通話交談的情景,想起他盯著自己的瞇瞇眼,那眼光是不單純的。瞇瞇眼,色瞇瞇,這話是有道理的。譚玉鈴想起這些嘴里不由叫得更歡。譚玉鈴邊喘息著邊問吳平安,怎么不跟著她學(xué)普通話?
這話說得毫無道理。入鄉(xiāng)隨俗,要學(xué)也只能是譚玉鈴跟著他學(xué)本地話。但吳平安不會這么說,只是悶聲悶氣地說:“我不學(xué)。我學(xué)了干嘛?”
“你怎么不能學(xué)?”譚玉鈴?fù)V沽伺浜稀?/p>
“我學(xué)了干嘛?還不讓人笑話死?!眳瞧桨矃s加快了節(jié)奏。
馬老師卻不怕別人笑話。他說,他是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唯一用普通話教學(xué)的人。一開始同事也取笑他,可他我行我素。按理說,他這種人才是不應(yīng)該派到村里來的,因為他對普通話教學(xué)能起推動作用。但是他抓中了鬮,只有人笑話他“中了彩”要請客,卻沒人愿意來替代他。不過現(xiàn)在他一點也不感到遺憾,要不是他手氣好,他如何找得到讓他天天都覺得愉悅的兩件事。
有人給譚玉鈴寄來了包裹。村里的報紙信件都是馬老師從鎮(zhèn)上捎帶過來的。星期一中午,馬老師過來吃飯,順便把包裹單帶給譚玉鈴。包裹單上看不出包裹是從哪里寄來的,馬老師問她是誰寄的,譚玉鈴低著頭沉吟片刻,反問他:“你怎么不幫我取出來呢?”
馬老師朝她攤開雙手:“我怎么取得出來?”
于是,譚玉鈴的身份證就到了馬老師手上。下一個星期一,馬老師把包裹交到譚玉鈴手里,另外把一只包得方方正正的禮品盒給了她,說是他送給譚玉鈴的生日禮物。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譚玉鈴奇怪了。
馬老師又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壓到她的手心?!笆撬嬖V我的?!瘪R老師笑著說。
譚玉鈴拿了身份證,立馬把手縮了回去。又把他的禮物塞回他手里:“我不要你的,謝謝你?!?/p>
“為什么?”馬老師一臉茫然。
“不為什么?!弊T玉鈴平靜地說,“你看,你是老師,那么遠跑來給孩子們上課,我們沒東西送你,反倒讓你破費……”
“什么破費?”馬老師打斷她的話說,“你以為這里面是金戒指金鐲子?我沒那么有錢,你也不要怕燙手,不過就是一件小玩意,表達一點心意……”
“那我還是不能收?!弊T玉鈴固執(zhí)地說。
馬老師把禮物拍在桌子上:“不要也行,等我走了,你扔到垃圾堆里去?!?/p>
他的目光挪到那個大包裹上。那上面清楚地寫明,是從廣州寄出來的。廣州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是她曾經(jīng)短暫打過工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她不小心被拐賣到了這里。說起來,那是她的傷心之地,不堪回首之地。然而,在她要過生日的時候,卻有人從那里給她寄來了禮物。圍繞著這個包裹,馬老師做出了一番分析。他認為,譚玉鈴在那里呆的時間不長,而且離開好些年了,居然還有人記得她的生日,可見這人跟她關(guān)系不同一般,老鄉(xiāng)的可能性不大,小姐妹的可能性也不大,只會有一種可能,這人是她的“老感情”。分析到這里,馬老師兩眼放光:“對,肯定是你‘老感情’寄來的。”
“少胡說,”譚玉鈴別過臉去,似在掩飾什么,“再胡說,我把它一塊扔了?!?/p>
接下來,譚玉鈴一直垂著頭在灶前忙碌,不看馬老師一眼。馬老師站在一旁看著她。一直到吃過飯,吳英雄放下碗筷跑出門,馬老師才重新跟她搭上腔。吳平安還坐在桌旁。他說的是能夠讓這兩口子都高興的事。
“吳英雄不錯,聰明?!瘪R老師說,“好好培養(yǎng)會有出息的。”
他接著舉了一個例子,以表明他的話不是空穴來風。今天上課的時候,他讓一個四年級的學(xué)生回答一個涉及到上堂課內(nèi)容的問題,那個學(xué)生站起來,卻回答不去。三年級學(xué)生吳英雄不好好做作業(yè),盯著站著的學(xué)生,一副很是替他著急的樣子,嘴巴也不停地翕動著。馬老師發(fā)現(xiàn)了,點了他的名:“吳英雄,你不好好做作業(yè),看著人家干什么?難道你能回答得出?”沒想到吳英雄卻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馬老師指著他:“你說。”吳英雄嗖的站起來,快速、準確地說出了答案。
“三年級的學(xué)生,已經(jīng)會回答四年級的問題了,這孩子聰明。”馬老師強調(diào)說,“關(guān)鍵是這孩子有心,我在給四年級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他就用心在聽了……這種自覺性太難得了,好好培養(yǎng),以后肯定會有出息的。”
“還不得靠老師多教導(dǎo)?!甭犃笋R老師對兒子的夸贊,吳平安喜形于色。
“以后吳英雄到鎮(zhèn)上讀書,我希望還能當他的老師?!瘪R老師對吳英雄真的是喜愛有加。
“你逃不脫的,我們肯定要把他放到你班上?!弊T玉鈴只一句話,就把兒子托付給他了。
譚玉鈴心情好了,就收下了馬老師的禮物。馬老師送她的是一瓶護膚霜,盒里還夾了張紙條,文采飛揚的馬老師在上面寫著一首詩:浩渺洞庭起煙波,葦叢暗含羞澀光;湖風幾欲吹人面,莫讓歲月添風霜。譚玉鈴邊掂著護膚霜,邊仔細揣摩,大致理解了其中的含意,就是生活在這里的人整天被湖風吹著,請注意保護皮膚。再到譚玉鈴家去,馬老師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馬老師把臉朝她湊近了,故意把鼻子吸得嗖嗖響,壓低了嗓門說:“讓我聞聞,讓我好好聞聞?!弊T玉鈴把那張臉推開了。
譚玉鈴知道馬老師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那只包裹。為了滿足他的好奇心,譚玉鈴向他透露了一些內(nèi)容。“你真想知道那只包裹是誰寄來的?”譚玉鈴一臉平靜地說,“你猜對了,是一個男人寄來的,要不是我被人拐騙到了這兒,我肯定會跟他結(jié)婚的……”
她要透露的只限這些。后來她被警察解救后,第一時間去找過他,他還在原來的地方上班,但是已經(jīng)跟別人成家了。兩人重逢之后又面臨再次離別,這次離別將是一生一世的。她選擇了回到吳平安和兒子身邊,而他也一直在那邊生活和工作。他仍然還惦記著她,每年她過生日,他都會寄禮物過來?,F(xiàn)在,他的禮物已經(jīng)觸動不了什么了。
馬老師還想問出點什么,譚玉鈴卻朝他擺手了?!安徽f了,不說了,”譚玉鈴清了下嗓子,聲音朗朗地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
這話等于也斷了馬老師的某種念頭。
樓紅衛(wèi)家的小賣部關(guān)門后,還存下了一些貨物沒賣出去,積壓的油鹽醬醋她一家子恐怕幾年都用不完。但是也有東西是不可能有多少存貨的,需要經(jīng)常購買,比如黃湘軍天天叼在嘴角的香煙。家里缺了什么東西,樓紅衛(wèi)會記在一張紙上,去鎮(zhèn)上時就一起購回。鎮(zhèn)上也不可能常去,天天要消費的就讓兒子四毛周末從鎮(zhèn)上帶回。四毛每周都會帶回一條香煙交到他老爸手里。他在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念六年級。
但是也有接不上趟的時候。就像四百米接力賽,誰也不能保證交接棒時不出差子??诖锾筒怀鰺煹臅r候,黃湘軍就會到別人家去坐坐,等著主家給他張煙。但是仍然存在交接不合拍的問題,黃湘軍需要續(xù)得快,但是主家往往遞得慢。他覺得有些郁悶。他也曾去別人家借過兩次,但別人沒有整包的積在家里,抱歉之后會問他:“難道吳平安家沒煙賣了?”
有一天晚上,他終于走進了吳平安家的店子。鬼迷心竅了,他居然把樓紅衛(wèi)的教導(dǎo)拋到了腦后。也不能說是他自己要來的,是煙癮把他領(lǐng)進門的。細究起來,只能說是煙癮犯的錯。這可是吳平安家開店以來,黃湘軍的第一次登門啊。吳平安兩口子很意外,也很激動,也許還有累積了幾年的一份歉疚在起作用,以至表現(xiàn)得過分客氣。幾乎是生拉硬拽般,他們把黃湘軍扯到屋里坐下,倒了滿滿一杯酒,抓了一碟小花片擺在他面前。吳平安陪著他喝了兩口,兩人也沒話說,單是喝酒。黃湘軍有些心神不定,幾口把酒喝完了,起身欲走。吳平安要再給他倒,被他攔住了。兩口子把他送到屋外,譚玉鈴在他身后一再說:“黃大哥,常來坐啊。”
黃湘軍一身酒味回了家,樓紅衛(wèi)問他去哪里喝酒了,他支支吾吾說不上來。他不自然的神態(tài)瞞不過樓紅衛(wèi)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吼叫一聲,惡狼撲食一般朝他撲過去,黃湘軍臉上立時添上兩道長長的血印。“你給我吐出來,吐出來!”她嚎叫著,要把黃湘軍那張不爭氣的嘴撕裂。黃湘軍奮力把她推開,捂著臉蹲在地上。
“我是去買煙的?!彼洁熘忉?。
“你就不能不抽?你那根腸子一刻不熏,難道就會死?”樓紅衛(wèi)叉著腰喘著氣不依不饒。
這一晚樓紅衛(wèi)鬧騰了半夜。第二天仍然不肯罷休。樓紅衛(wèi)睜開眼就開始嘮叨,從家里一直嘮叨到漁船上。她在船尾劃著槳,劃槳只需用手,不需動嘴,可她的嘴一刻也不停歇。黃湘軍一網(wǎng)撒下去,只撈上來了貝殼和水草,他求著饒說:“你別說了好不好?魚都被你嚇跑了?!?/p>
“你這不爭氣的東西,你為什么要給我丟臉,我要咒死你,咒死你……”樓紅衛(wèi)怒目圓睜,嘴里嘮叨得更歡了。
黃湘軍賭著氣,把漁網(wǎng)扔在船頭上,一屁股坐在潮濕的船板上,從口袋里掏出香煙。他叼上一支,還未點上火,樓紅衛(wèi)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把他嘴里的煙拍落在船上,又從他手里把那包煙奪過去,順手一揚,香煙在空中劃出一道輕盈的弧線,降落到水面上,像片樹葉靜靜地飄浮。黃湘軍猛地站起來,推了她一把,漁船搖搖晃晃。突然,只聽撲通一聲,黃湘軍一頭扎進了水里,也許他是心疼那包來之不易的香煙,那包讓他吃盡了苦頭的香煙,他要去撈回它。但是當他扎進水里后,他的手并沒有伸向那包近在咫尺的香煙,甚至連頭也不肯冒出來,因為他猛然意識到來到了一個靜謐無聲的世界。
真靜啊,沒有任何嘈雜的紛紛擾擾的聲音,沒有從樓紅衛(wèi)嘴里發(fā)出來的讓他頭痛欲裂的聲音……這安靜的世界讓他著迷,他要久呆一會,再久呆一會……
樓紅衛(wèi)凄厲地嚎叫一聲,跳進水里抱住了他。黃湘軍掙不脫她,兩人一同浮出了水面。黃湘軍首先哭出了聲。他趴在船舷上,先是像個死人似的無聲無息,然后,又像個女人似的號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早上,樓紅衛(wèi)在廚房做早餐,黃湘軍拎著個小包偷偷出了門,他溜到湖邊,搭上別人的順風船離開了村莊。人們只當他是去鎮(zhèn)上辦事,但是他當天沒有回來。
日子一天天如湖水悄悄流過,他仍然沒有回來……
黃湘軍離家出走后,他兒子四毛輟學(xué)了,在家里幫襯著媽媽干活。樓紅衛(wèi)的頭痛病再沒有好過,那條纏在頭上的毛巾再沒有取下來過。她天天以淚洗面,叼念著黃湘軍離開家的日子。離家這么久了,音訊全無,如果他還活著,一定不會這樣的,他肯定已經(jīng)死了。她對四毛叼念著:“你爸爸肯定死了,你要記清楚,是吳家害死了他!”
期末考試的時候,馬老師發(fā)給吳英雄的是四年級的考卷??荚囘^后,馬老師對譚玉鈴說,吳英雄用不著再上四年級了,下個學(xué)期跟著他去鎮(zhèn)上念五年級。馬老師說:“你要親自送他過來哦,不然我不會接待的?!?/p>
譚玉鈴說:“我不送,我讓他自己過去找你?!?/p>
“誰信你?!瘪R老師的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你會放心他一個人去?”
新學(xué)期要開學(xué)了,到漁村小學(xué)任教的,將是另一位“中了彩”的老師。這天下午,聽說新老師就要到了,吳英雄在一群伙伴的邀約下,去湖邊迎接新老師。譚玉鈴在后面千叮嚀萬囑咐:“吳英雄,你不要站在太陽底下曬,要站得離水遠一點,別把衣服弄臟了,明天要去鎮(zhèn)上學(xué)校報到的……”伙伴們邊回過頭看譚玉鈴,邊笑話吳英雄:“吳英雄吳英雄,你媽媽天天像是老師在點名。”他們來到湖堤上,太陽漸漸西去,湖面閃耀著細鱗般的紅色波紋??床坏綇逆?zhèn)上方向回來的機帆船的影子,只有漁船在湖面點點滴滴移動。四毛畢竟還是孩子,雖說沒念書了,他也常常和這群比他小的孩子混在一起玩。此刻,他向大家發(fā)出號令說:“天氣太熱了,上樹去涼快涼快?!彼f著搶先摟住一顆粗壯的樹干,手腳并用,像只猴子飛快地往上爬。其他人趕緊學(xué)他的樣,只有襯衣長褲的吳英雄站在樹下沒動。
“吳英雄,你怎么不上來?樹上很涼快,你快上來?!彼麄凃T在樹杈上喊著。
“不,我不上來,我不會爬樹。”吳英雄說。
密密的樹葉下墜著一串串青棗子一般的苦楝果,孩子們薅在手里,互相瞄準著朝別人射去,密集的“子彈”在樹葉間飛來飛去,樹底下片刻間撒落了一層。吳英雄后退了幾步,從樹陰下退到了太陽底下,免得“流彈”擊中了自己。突然他聽到一聲尖叫,一團黑影從樹枝間墜落,黑影下落時抓住了一根樹枝,樹枝“咔嚓”一聲斷了,黑影掉到地上時,樹枝還抓在他的手上。
“滿崽,你摔痛了沒有?”吳英雄驚呼一聲,趕緊奔過去。
還沒等他跑攏,滿崽打了個滾爬了起來。滿崽滿不在乎地說:“不痛,我眉毛被打中了,眼睛一瞇,就掉下來了?!睗M崽邊說邊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把苦楝果,揚手就朝樹上砸去。
“滿崽,你可痞,你把沙子扔進我眼睛里了?!睒渖嫌腥烁呗暱棺h。
滿崽扔掉苦楝果,嘻嘻笑著奔下湖堤。他把手伸進水里攪了攪,然后回過頭大聲說:“不燙了,一點也不燙了,可以下湖游泳了。”
樹上的人聽到他的召喚,轉(zhuǎn)眼間都躥到了地上,一邊跑一邊甩掉身上的衣服,撲通撲通都跳進了湖里。湖面上立時波光碎裂,水花四濺;他們?nèi)缫蝗耗圉q,翻江倒海。
“吳英雄,你怎么不下來游泳?水里面太好玩了,你也下來啊?!彼麄冋f。
“不,我不下來,我不會游泳?!眳怯⑿壅f。他沒站在太陽底下了,又坐回到樹陰下。
“吳英雄,我們四五歲就學(xué)會游泳了,你到現(xiàn)在還不會游泳。連水你都害怕,你為什么要取名叫吳英雄,我們再不叫你吳英雄了,我們叫你吳狗熊?!彼麄冞吪拇蛑孢吰咦彀松嗟厝⌒λ?。
“你們才是狗熊,像狗一樣在水里刨來刨去?!眳怯⑿蹪q紅著小臉反擊說。
“吳英雄,我們這里的人怎么可以不會游泳?我們都愿意教你,你愿不愿意下來?”這次是四毛一個人在說。
吳英雄沒有作聲,過了一陣才猶猶豫豫地說:“你們真的教我嗎?”
“當然是真的,你快下來吧。”
吳英雄終于從湖堤上走下來,脫下他的襯衣長褲,露出白白凈凈的身子。他剛走近湖面,他們就嘻笑著朝他潑水,他抱著膀子站著不動了。四毛皺著眉說:“別鬧了,你們別鬧了,讓他下來?!?/p>
“吳英雄,你再下來一點,水才剛剛齊你的小腿?!彼拿f。
吳英雄舉著雙手,像投降似的扭著屁股往前走。
“你再下來一點,水才剛剛齊你的屁股?!彼拿呁笸诉呎T導(dǎo)著說。
吳英雄走了兩步又站住了?!拔也桓易吡?。”他說。
“你再下來一點,水才剛剛齊你的胸口?!彼拿笸酥f。他踩不著水底了,只能晃蕩著肩膀暗暗用腳踩水。
吳英雄站著不動,他說:“我不敢走了,你就在這里教我好不好?”
“有我在你怕什么?”四毛說,“這里水太淺了,被他們攪渾了,我要到干凈的地方教你?!?/p>
吳英雄的腳又朝前探去,這一次他沒有踩著地面,他踩空了,身子一歪,人就不見了。
“都會潛水了,他還說自己不會游泳?!彼拿χf。別的孩子都跟著他嘻嘻哈哈笑。
吳英雄再也沒有浮上來。他沉下去的地方,水面平滑如鏡。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