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學東,1972年生于寧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被評論界譽為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已公開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逾三百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重要選刊轉載,所著中短篇小說連續(xù)入選2000-2007年度中國優(yōu)秀小說選本,并多次榮登中國小說學會等國內權威性年度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發(fā)表。主要著作有:《跪乳時期的羊》《西北往事》《妙音鳥》《超低空滑翔》等多部。
這年冬天的羊角村眼看要鬧雪災了。在大伙的記憶里,老天還從來沒有把個雪花子落得這樣鋪張和瘋蠻過,有些不切合實際的味道,簡直讓深冬里賦閑的人摸不著頭尾邁不開腳步了。莊子前前后后全被掩埋在密實的雪漠中,就連橫亙在莊子東面的那條寬闊的干渠都找不見了,惟有兩排稀稀拉拉的凋盡了葉子的老樹,還裝模作樣地矗立在白茫茫的雪野之上,枯朽的枝杈上零星地坐著老鴰造下的結實的窩巢,在神秘而又陰霾的天空中,充當著一枚枚黑色的太陽,叫人抬頭時總有種說不出的絕望。有人毫不猶豫地將這連天大雪跟村里的一場喪事合乎情理地聯(lián)系在一處。事實正如此,在飄飛的大雪中真正消失了的只有一樣東西:一條命。一個人。一個跟烏老漢結伴同行了多半輩子的女人。一個同他一起生養(yǎng)過一大群兒女的結發(fā)老伴。
對于老伴先他而去這一鐵定的事實,烏老漢顯然是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事先毫無預測,?;箝g摸了一手又撞了一臉的黑。這黑來得太突然了,來得太沒有分寸和輕重了,這巨大的黑一下子就把他罩在里面了,使他徹底變成一頭兩眼蒙上黑布的拉磨的驢,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圍繞著磨盤轉來轉去,怎么也走不出去了。這黑之外,是更深邃的黑暗,是老伴急匆匆要遠行的最終的??康兀抢习橐簧罱K的歸寂之處,是誰都不想去可誰都得去歸宿的所在,也是生者比亡者更恐懼的地方。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老眼昏花的烏老漢感到驚慌失措,感到從未有過的惶悚忽然襲來。他若早知道這一天的到來會是這樣的迅雷不及掩耳,他自己一定不會在老伴撒手走了三天之后的黃昏,才迷迷愣愣遲遲回到莊子上。
其實,烏老漢根本沒有打算這么快就趕回來,腿長在他的身上,他想走多遠就走多遠,他想往什么地方走就往什么地方走,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一直這樣無休止地走下去,至于他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方去,這必然是一個謎,而且,只要他不親口說出謎底,永遠也沒有人會猜想出來的。關于他一次又一次的莫名其妙地離家出走,至今也是一個個謎,就像人們不知道莊子上空飛來飛去的大雁一到冬天都飛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樣,人們看到的只是這樣一種事實:莊子上空連一只大雁也沒有了。而烏老漢的接二連三的離家出走,留在羊角村人眼中的也只是這樣一種事實:烏家的那個老家伙又跑掉了。而且,基于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復這樣荒唐幼稚的舉動,甚至被認為是無聊地重復這種把戲,大伙對他的走失在認識上已經變得習以為常,變得平平淡淡,變得無所謂了,甚至于變得麻木不仁了。所以,當烏老漢一次次從莊子上走失,又一次次被原封不動地送回家之后,人們開始用一種近似于憤怒的口氣對他的行為加以評論。村里人都說,這個老鬼簡直該改個名字叫烏老跑,好好的不在自家炕上歇緩著,滿世界的瞎跑球個啥名堂呢?平白無故地害得兒女們跟著他操心!
十一月二十三號清晨,天冷得出奇,可以說掉顆眼淚都會在臉頰上結層冰茬子。眼看要晴的天空又零零星星飄起了雪。就是說,下了六天六夜的雪一直延續(xù)到第七天早晨。雪也許還在暗示著什么。雪一飄起來就沒個消停的時候,來家里幫忙的人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大人喊娃娃嚷鬧著,被宰殺的雞羊豬鴨發(fā)出絕望的悲鳴。人們個個像無頭的蒼蠅在院子和堂屋之間進進出出,人的腳不停地把外面的雪泥捎進屋來,地上濕漉漉的,跟浸潤過水的肥皂塊一般,甚至有些泥濘了。屋里雖點著火爐,可堂屋那扇門始終開了關上又敞開了,一刻也不消閑,冷空氣乘機賴在屋內久久不肯散去。兒女們空前地聚合在這個麻雀大的家院里,各自忙著手里的事情,好像大家拼了命地忙乎過這一陣子,躺在棺材里的人就會慢慢地蘇醒過來,至少,也會使大家的忙碌顯現(xiàn)出某種存在的必要與合理性。其實,在這種場合里,作為孝子孝孫是不能干什么活的,比如,砌鍋頭、熱灶、借桌子、找板凳、搭帳房和買東西,等等,這些里里外外雜七雜八的事情都是由莊子里請來的那些幫忙的人來做的。孝子孝孫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樣,那就是安安生生地跪在亡人的靈位前守孝,還有,盡量把積蓄在內心已久的淚水和憂傷都淋漓盡致地揮灑出來,表達出來。當然,這得根據陰陽們的種種指揮行事,比方說,什么時間該上香燭,什么時間該化些紙錢,什么時間該不停地磕頭哭號,這都是孝子孝孫們在陰陽起經做法事這一天該認真去做的事情,而且,必須做得妥帖恰當。否則,定會讓外人看去了笑話,日后在莊子里失去了威信,將是得不償失的。
從表面看上去,這一天所有的人都顯得忙忙碌碌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惟獨剩下烏老漢一個人無所事事毫無目的,跟個孤魂野鬼似的在人們的眼前可有可無地晃來晃去,他來來回回毫無目標的晃動既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又一直被所有人忽略。
人們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著,這跟今天喪事的后勤總管的合理運籌是密不可分的。總管通常是莊子上的一個最有頭有面的人物,他是整場喪事這只即將離地遠去的大風箏的一根有力的繩線,他在幕后掌握著力度的大小和節(jié)奏的疾緩,他要讓這只悲愴的白色風箏有條不紊地飛翔起來并朝向它最終的目的地而去。所以,總管的一舉首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憂都顯得那么不同尋常,顯得那么神圣而又不可違背和觸犯??偣茉诖蟮堕煾匕才藕迷趫龅乃腥藨撀毷氐膷徫缓鸵龅氖虑橹?,他開始背著雙手在每一個重要的部位轉來轉去,他的任務當然少不了監(jiān)督這一環(huán)節(jié),他懂得既要抓落實,還得有檢查,這種事關主家聲譽的場面是容不得什么人出現(xiàn)一絲紕漏的??偣茉诟魈幷J真巡視過一番后,終于又回到了堂屋內,這里才是大本營和司令部,他開始頗有風度地喝茶吸煙,或者,跟某個相貌和穿著都很花哨的女人打情說葷,使氣氛活躍。
這時,總管無意間回頭竟從窗戶上瞥見了站在屋外的烏老漢——那時烏老漢正在站在窗根下神情凄切地注視著一群秩序井然地跪倒在老伴靈前燒紙的兒孫們,當然,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正老淚縱橫著,傷心像鋒利的犁鏵正一下一下翻耕著他臉上的深溝老壑——總管冷冷地笑了笑,然后聲色詭秘地差一個幫忙做飯的年輕媳婦子去幫他把外面的烏老漢叫回來。正在切菜的年輕媳婦子開始有點不愿意去,她抬起頭說,你喊那個烏老跑做啥用呢?不如讓他四處轉著看看去么,他天生是坐不住的人!總管大大地啜了一口茶,把幾根咬在牙縫里的茶葉梗呸呸地啐回茶杯中。他放下茶杯的時候順手在那個年輕媳婦子的凸圓豐滿的屁股蛋上輕輕擰了一下,這個動作完成得相當隱秘得體,使旁人根本覺察不到,人們只是聽見正在案板前佝著腰身專心切菜的年輕媳婦子滋溜叫了一聲,似怒非怒地拿狐貍一樣的眼睛剜了一眼總管,嘴里溫溫吞吞地說,沒個正形的東西,眼看都快是當外爺爺的人了??偣荦b起黃褐色的板牙嘿嘿笑著走到門口,說使狗不如自己走啊。
工夫不大,人們看見總管已經將烏老漢像牽拉一頭疲塌的老牛一樣拽回了屋里。總管進門就沒鼻子沒臉地數落著,老爺子你也看夠了吧!十二個陰陽,外加六個吹鼓手,這個場面可夠氣派夠大方的了!人來世上一回,體體面面熱熱鬧鬧走掉了,你說還能圖個什么呢?人活著都是假的,死了更是干球蛋,啥都不頂啊!頂多也就是讓孫男嫡女號球上兩天,你沒聽人說么,兒子哭娘驚天動地,女婿子哭丈母娘虛情假意,媳婦子哭婆婆還不都是像老母豬放屁!哼!這回剩下你一個了,我看你哪都別再去了,給我乖乖地脫了鞋上炕歇緩著,今兒一天人來客往的,到時候別再害得人四下里去找你!都忙忙的!烏老漢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不說話的樣子更像一個十足的啞巴,又仿佛他從來都不曾說過一句話的。因為在外面站的時間久了,他的鼻子、眼圈、嘴唇、兩只耳朵全部紅通通的,仿佛涂上了很厚的油彩,脆亮脆亮的,渾濁的眼淚攪拌著骯臟的眼屎始終堆積在兩只眼角上,如同兩只被拍扁了的黑頭蒼蠅,使人感到惡心和厭嫌。他的頭上戴著一頂藏藍色的新呢絨棉帽,這頂一般更常見于城里老年人所戴的帽子出現(xiàn)在他瘦小的腦袋上顯然是有點滑稽的,這種滑稽跟他身上的衣服、褲子和他本人委瑣呆滯的面相在款式和氣質上形成了很不搭調的陌生和僵硬,讓見到的人時時產生一種疑問:他為什么會戴那么一頂奇怪的帽子?是誰給他弄來的這頂不倫不類的帽子?是他家大紅?……不太可能!是他二兒子雙紅?……也不像!是他家三紅,還是小兒子幺紅?估計都不是,八成是老爺子在外頭撿回來的,也說不好,可撿來的東西一般不會那么新的。當然,種種猜想都是在那些幫忙人的內心里悄悄完成的,是稍縱即逝的,誰也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向他問及這些毫無意義的問題。可是,人心永遠都是好奇的。好奇是人的天性。好奇心更是一團包不住的火焰。有些時候,好奇心還有幾分惡毒的成分。一個人的好奇心可大也可小,自然也包括此時對烏老漢頭上的這頂藏藍色的呢絨帽子。
那個一直埋頭切菜的年輕媳婦子終于跟有仇恨似的當當當地切完了擺在她面前的一大堆蘿卜和土豆,蘿卜裝了滿滿一盆,土豆也是,都切成了很細致的絲。她正直起腰身往嘴里塞著半截子切剩下(或是特意留給自己的)的青蘿卜,邊喀嚓喀嚓地嚼著,邊用狐疑的眼睛余光不屑地打量著瑟瑟縮縮走進屋里的烏老漢,她的好奇心在那一刻似乎有些不可抵擋,她笑嬉嬉地問:那帽子是你哪個兒子買來孝敬你老的?接著,她喀嚓一聲嚼碎了最后的一段蘿卜,蘿卜的汁液很豐富,從她的嘴角漫溢出來亮汪汪的,使她的神情越發(fā)怪誕和恣睢。我猜是你在路上撿回來的吧?!這不啻為一種攻擊性極強的猜想。
于是,在人們的一陣意義很不明確的笑聲之后,烏老漢又暫時回到了大伙兒的視線當中,當然還有他頭上那頂來歷不很明確的呢絨帽子。總管已經點上一根煙,有滋有味地吸著,他很不以為然地往那年輕媳婦子的臉上噴出一股濃煙??窗涯隳艿?,你知道你先人的錘子,兒子不買還有閨女嘛!人家閨女對老人可是真好著呢,不能由嘴亂說!可話也說過來,嫁出的閨女不都是潑出的水,好能好到啥地方?也就是憑個人的心盡分孝道吧,關鍵時候,還得兒子們拿大主意……總管的話剛說到這,屋里的人就看見烏老漢的神情有些異樣,一張干癟癟的嘴巴慢慢地張開了,越張越大,將要撕裂了似的,再也合不攏了。他的哭聲仿佛是從地底下慢慢地拉扯上來的麻線,像誰的收音機里正在搜索著的某個偏遠的頻道,信號由異常嘈雜逐漸地向清晰明朗過渡。所以,當他慢慢地張開嘴巴的時候,甚至沒有一個人認為烏老漢是要痛哭一場的,因為這時哭的形式完全大于內容,哭聲完全滯后了,就使哭的意義有點不明確,有點裝腔作勢的味道。
事實上,烏老漢慢慢張開嘴巴的過程正是在慢慢地回顧和醞釀,正是要讓往事的回憶撞開悲愴的思緒大門,而他就站在這扇記憶的大門前,忽然看到了老伴和自己年輕時的身影,看到了自己的女人擺動著兩根烏黑發(fā)光的發(fā)辮兒羞澀地坐在炕沿上等著他去掀起蓋在她頭上的一方紅布,女人十二歲上就給他做了童養(yǎng)媳,那時他比女人還小,還娃娃氣重。接著,他看到女人的肚皮一點點膨脹起來,她仰躺在炕上歇斯底里尖叫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來到了世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兒女遍地爬著,又好像一眨眼,兒女們都長大了,兒女們又一個一個跟鳥一樣飛出這里有了自己的小家,又都有了自己的娃娃,而他跟老伴一天天在時間的罅隙中老下去,老得再也直不起腰身走不動路了。老伴子原本比他要大三歲,所以,她比起他還要老一些,現(xiàn)在,她老得終于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烏老漢有時候還會莫名奇妙地想起莊子上的一句老語:女大三抱金磚。這句話還是他剛跟女人完婚的時候聽來的,是上一輩人告訴他的。那時候他覺得這種說法是多么喜慶和讓人愜意?。∷?,現(xiàn)在他似乎終于覺出了生活的假,覺出了人這一生的空忙和倉促,覺出了他獨身在世的某種凄涼,他甚至還覺出了死和生之間的一步之遙。烏老漢的痛哭也許正是為了這一步之遙。
烏老漢這次被民警們遣送回羊角村的準確時間,是在十一月十九號這天,也就是在他老伴死后的第三天傍晚。這是烏老漢第六次被當地警察送返家中。
那時,四紅和他媳婦已經忙開了鍋,連著三天四紅媳婦幾乎一刻不閑地為婆婆的死亡做著各種必要的甚至是瑣碎的事情,包括擦洗尸身、更換壽衣、清理棺材里里外外的灰塵、準備紙裱香火,搭設靈棚。還有,她得抓緊時間到米面加工鋪子里去碾米磨面。亡人已經平展展地停在家里,千頭萬緒的事情和方方面面人物都會在這些天接踵而來,都等著她和四紅前去應酬,得預先考慮前來幫忙的人的茶水飯食和夜里的住宿。事情來得突然,老人剛剛閉上眼睛,四紅他們便沉浸在深不見底的悲傷之中,開始那一陣他們只是覺得老人是在靜靜地熟睡著,像平常一樣,等天亮了老人又會喚著四紅的名字跟他們要這要那。但是,這種虛幻的想象很快就石沉海底了,毫無音訊,連續(xù)兩天兩夜,老人始終以不變姿態(tài)地平躺在炕上,新?lián)Q在身體上的壽衣的褶皺都一絲未消,還款款的。老人已經完全沒有表情了,而且,兩只眼眶、腮幫子和嘴的輪廓都極度地朝里面塌陷進去,惟獨顴骨、腦門、鼻梁和下頜十分顯耀地凸出來,而蒙在這些突出部位上的像薄牛皮紙一樣皺巴巴的皮膚卻浮現(xiàn)出某種陰郁的光澤。當種種跡象表明老人是不可能再醒過來的時候,四紅他們開始了絕望的哀傷,痛定之后,他們都先是恍惚起來,再接下來才是莫名的慌張,而后是六神無主。四紅媳婦到伙房里一看,米柜早見底了,面箱子也空空的。女主內男主外,四紅自然得渾身上下批麻戴孝冒著大雪騎上自行車四處去通知遠房的親戚和他媳婦的娘家人。重孝在身,不管冒了多長時間的寒冷和風雪,都進不得別人家的屋內,這是天大的講究和做孝子的起碼禮節(jié),四紅就得雙膝跪在半尺深淺的雪地里給人家不停磕頭請安,用哀婉的語調給人家講述老人亡故的具體時間和當時的細微情節(jié),直到對方也眼淚鼻涕難過起來并上前攙扶時才能爬起來急急忙忙離去,人家的屋門是萬萬進不得的。
當然,家里亡人后的頭等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去拜陰陽先生送亡人的生辰八字和亡故的詳細時間,好讓他們盡快拿出出殯葬人的準確時日以及念經祭祀的具體安排。這些事情一樣也不能馬虎。冬天里亡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尤其是每年的冬至前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趕在這個時候義無返顧地上路,各莊各村的亡人都排成了長隊,好像都緊趕著慢趕著要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亡掉一樣。因此,陰陽先生這時節(jié)也顯得格外尊貴和短缺,這種尊貴和短缺主要又表現(xiàn)在費用上的不可讓步和討價還價。人死是天大的事,就像天要下雪似的,誰也阻擋不了,勢頭猛得可以壓倒一切。關鍵是得像模像樣,得讓老人走得舒心,得讓莊前莊后的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畢竟老人都是受了一世的苦,臨了撒手閉了眼睛,兒女們總得讓老人走得清清楚楚,走得風風光光的,不能枉來了這一遭。莊子上之所以過分地看重喪葬儀式,有時候還包含著這樣一層意思:人們都試圖通過操辦一次體面排場的喪事來重新振作一家之威。這樣,做兒女的也算是最終敬了一份孝道,生前的對待也許旁人并不曾看在眼睛里,可此時的敬孝道卻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畢竟人們都是比較喜歡注重一些形式的。當然這些都不是科學的說法,更不宜于提倡,但這的確又是誰都避免不了的問題,誰沒有爹娘老子,誰將來不走這一步路呢?說白了,這份孝道是一代演給一代看的,是要代代相傳的,是千百年留下來的老傳統(tǒng),誰又不想自個將來走到這一步時是也風風光光的呢?所以,道理說起來都是那么簡單,都是那么輕而易舉的,好像根本沒有什么深奧的道理可講的,但事情具體操辦起來又是談何容易。
這不,星星點點的意見一下子就像開春地里的野草芽子猛地冒出來,七長八短,眾口不一。
四紅兩口子忽然間覺得被一大堆兄弟妯娌們給最大限度地孤立起來。這種孤立雖說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但是當這一切一旦成為現(xiàn)實并劈頭蓋臉朝他們兩口子砸過來的時候,四紅他們立刻感到情況的嚴重性,他們對這種孤立無援的情勢在估計上顯然是不夠充分的。老人走掉的第三天晚上,除了遠在城里的大姐和五弟幺紅之外,人算是都聚齊了,兔死狐悲地在亡人的棺材跟前號喪過一陣子,各自開始想各自的那點兒心事,話語忽然像一股強烈的洪流集中在該由誰出面籌辦母親的喪事上來。四紅原本是弟兄們中間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嘴笨,人多少還有點木訥,他遠不像其他幾兄弟張開兩片嘴皮子就再也合不攏,專門挑著揀著說各自的艱難和委屈,好像他們全都生活在地獄里,惟有四紅兩口子是受了爹媽老子的種種好處。想想看:老人生前把娃娃給你們領大了,飯給你們做得吃了,豬羊雞狗給你們頓頓喂著,有時還務勞著你們地里的營生,我們一個個又都在哪里呀?我們連老人鞋面子上的灰塵也沒沾下一丁點??!四紅你們的小日子簡直就是泡在蜜罐罐里面的嘛。他們暗中這樣的一番思考是很有必要的,尤其在這樣一種特殊的場合,他們必須迫使自己這樣思考,這有利于解決問題并各自攤牌。這種時候你越是覺得委屈,越是覺得心理不平衡,說出的話就越能理直氣壯擲地有聲。畢竟,會哭的娃娃才不缺奶吃么。他們之所以集中力量對四紅他們進行輪番轟炸,意思只有一個,心勁兒只往一處使,那就是:他們幾個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的,實在都沒有多余的能力為母親大人操辦喪事,可雖說他們沒有能力,總不能把老人赤溜溜地拋在雪地里不管吧,不管怎么說老人畢竟生養(yǎng)了他們一場啊,不能讓外人笑話。事情當然還得辦,而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四紅兩口子,四紅承接這件事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在他們每個人的口氣中,畢竟母親生前最偏向著的還是四紅兩口子,而且,這些年母親一直是隨著四紅過日子的,別的人沒有得過什么好處,就是母親想給點什么也是不可能的。言外之意很有些怪罪四紅他們阻擋了母親想給予其他兒女們好處的念頭。
除過城里的大姐外,大紅是五兄弟當中年齡最長的,眼看是奔六十歲的人,他一訴起自己的苦難史就聲淚俱下的樣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萬惡不復的舊社會,回到了傷心往事的不堪承受之初,好像爹娘老子是特別地對不起他這個做長子的。大紅說自己打小小的時候就被爹狠心地送給了旁人去放羊了,一年四季吃不飽穿不暖的,后來多虧了自己的老丈人看他可憐,有意招他做女婿,他結婚可是沒有用過家里的一根針一根線頭的。這些舊帳他都不愿意再提了,誰讓自己天生就命不好呢,好在他的女人是個勤儉持家的好手,婚后里里外外張羅著的小日子倒也一天天過得有了聲色,女人還給他接連添了兩個兒子,可眼看著兒子要長大了日子要過好了,女人卻偏偏得了絕癥早早地走掉了,把兩個半大的娃娃撇給他,自己一個男人家拉扯兩個兒子,尿一把屎一把的,又是家里又是地上,多不容易啊!兩個兒子長大了都跟他要媳婦,他咋辦,就是勒緊褲腰帶也得想方設法給他們娶媳婦的,他總不能去跳河吧。大紅最后說,反正我是沒有一絲半點能力,你們大家看著給老媽辦了吧。說完了自己的難處大紅就準備退場,卻被另外幾個兄弟擋住了。
老三三紅也急忙拉開自己的話匣子,一副無可奈何的狡猾樣子,這是個生來就懼怕老伴的窩囊蛋,三紅的老婆是個像夜叉一樣的兇悍的女人,遠近都是聞了名的,動輒就會把自己的男人打得鼻青臉腫體無完膚。有時候那女人竟會伙同閨女們聯(lián)手狠狠收拾自己的男人一頓。有一年三紅被她們滿莊稼地里追著攆著一頓好打,他實在沒了辦法,夜里連家也不敢回,肚子餓得到莊稼地里偷東西吃,讓隊上的狗咬傷了一條腿,最后他爬到順路的拖拉機上一路展轉著跑到了內蒙左旗的一個遠房親戚家避了兩三個月的難,后來被親戚好說歹說送了回來,親戚前腳剛剛一走,女人又把他的鼻子嘴巴打破了,血流不止?;谶@樣的情況,三紅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他若敢在這種大事大非上有半點違背女人意愿的舉動或言論,她肯定會將他大卸八塊送去喂狗的。三紅當然不會在人前說自己如何如何怕老婆,他認為這不是可以到處張揚的事情,但大家一個個都心知肚明,知道他的委瑣和可憐,但委瑣也罷,可憐也好,老人是大家的老人,該出手時還得出手,總不能因為怕老伴就不要老媽了吧。所以無論他擺出怎樣的可憐相,那只是他懦弱本性的表現(xiàn),是一種恥辱和脆弱的推諉,這些都是無濟于事的,大家聽了也很鬧心,罵他虧你還是個大老爺們。
很明顯,三紅這次卻是十分緊張的,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因為誰都清楚他家里最近剛剛得到了一筆來自女兒的“婚姻官司”的補償費,一萬多塊??!事情其實很簡單,三紅的女兒原來是在莊里跟人訂下婚的,財禮錢早就被他們使光了,眼看男方訂好的娶親日子就要迫近,可女兒居然臨陣前跟一個甘肅來的燒窯的漢子私奔了,婚禮當天男方家惱羞成怒,竟然用拖拉機拉來滿滿一車凌厲兇猛的婆娘到三紅家開嘴仗砸東西,那天直鬧得三紅一家老小狗血噴頭烏煙瘴氣才肯離去。女兒跟人一跑出去就是兩年多,起初一點消息也沒有,前不久甘肅那邊卻來人了,是男方的親舅。原來,三紅女兒在那邊給人家已經生了一個兒子,都一歲多了,可她本人是跑到那邊去的黑戶,所以孩子在當地一時無法報上戶口,這才使人過來找三紅家做商量,他們想把三紅女兒的戶口正式遷到甘肅去。三紅和他老婆一下子就鉆進錢眼里,反正生米已做成熟飯,索性乘機狠狠敲詐一筆。錢是好東西,錢一到手,三紅和老婆為女兒的婚事窩下的一肚子氣全消了,看來女兒也絕非一無是處,臨了還是給家里貼補了一萬多塊的財禮,做爹娘的理所當然該知足了。但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里,女兒的這筆遲到的財禮卻讓三紅感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感到耳根子軟塌塌的,腦門子上只往出滲水,他一直謹言慎語,生怕別人借機提起來這檔子事。可事情往往是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大紅怎么說也是當大哥的,一口就咬中了三紅的要害之處。大紅說老三你就別哭窮了,別人我不敢說,誰還不知道你剛剛擄到手里萬把塊錢,老媽的事情你總得出點血吧,再說了沒有媽她老人家哪有你,沒有你又哪有你閨女和這筆錢!話說回來,三紅你可比我們都強,你是有血可放啊!不像我,就是拿鋼錐子攢足了勁美美地扎上我十下八下也不定能出一滴血!正所謂打蛇打七寸,三紅的臉一下子就赤紅起來,豬肝一般難看,半天也找不到一句響亮的話來應對,只是恨恨地不甘示弱地拿眼睛瞪著大紅。大紅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說,你他媽也是個爺們,腰桿子就不能硬氣點!三紅被他說得愈發(fā)面紅耳赤,他不停拿一只手背揩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我、我怕老伴,老人的事你們說出個數子,我、我、我不隨上我、我、我我就是個鱉蛋子!
一旦說到錢,也就一下子說到了實質性問題上。錢不是萬能的,可沒錢卻萬萬不能。眼下要給老人辦喪事,錢就會像莊子東面的漢延渠里的水嘩嘩地往出淌,請陰陽念經要錢,聘吹鼓手要錢,辦幾十桌酒席要錢,裱香紙活要錢,出殯租車要錢,抬埋下葬要錢,壽材老衣要錢,光給悼念者披孝衫戴孝帽子布匹就得好幾十丈啊,哪一樣離了錢能辦得開的。四紅兩口子不想把事情鬧僵,只要兄弟妯娌也能適當地體諒一下他們的難處,體諒一下他們的不易,大家都分攤上一點,吃苦奔走他們是毫無怨言的。因為老五幺紅在城里工作,照顧老人一直成為空談,四紅他們理所當然地成為老人養(yǎng)老送終的指望和靠山。在莊子上,老人一般都是要隨最小的兒子在一起生活的,有什么好處留給小的,自然,有什么災災病病的事同樣也落在小的身上。若論起經濟條件,四紅他們的日子的確過得磕磕巴巴的,雖說家里只有一個女兒在外面念中學,可老人三年前就得了一場大病,勞命傷財地滿世界治看了一場,錢沒少花,可到頭來老人還是癱在了炕上,整天一刻也離不開人來伺候。同時,為了控制病情,老人沒有一天離得開那些名目繁多價格不匪的西藥。這些開銷無疑讓四紅他們的日子一天一天窘迫著。四紅家的房屋還是老人當年置辦下的,如今早已是墻傾頂漏四圍鉆風,下雨天屋內便是水簾洞,地上炕頭支滿了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夜里一家三口連個睡覺的地方也沒有。所以,重新造屋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成了四紅兩口子的心病。一雙老人一天比一天衰老,女兒又是一天一個新模樣,靠地里弄來的可可憐憐的幾個錢,交了公糧,繳了形形色色的稅啦費啦提留啦,刨掉買化肥的錢,根本剩不下幾個了,再加上娃娃上學的開支和老人的醫(yī)藥錢,能把這日子勉勉強強湊合下去已實屬不易了,還能巴望什么。四紅兩口子確實不是那種無病呻吟的人,甚至,即便有痛苦也不輕易掛在嘴邊,這在莊子里是眾人皆知的。
在烏家所有兄弟里,老二雙紅是最能體諒到四紅家此時的難處的,他一直沉默不語,聽哥哥弟弟忙不迭地發(fā)表各自的意見,他對大紅是有看法的,對三紅的為人處事也不以為然,老人已經去了,當務之急是齊心合力地把人送掉,但他不想跟任何人發(fā)生沖突,他知道此時大伙兒心里各有一把算盤,各撥拉各的珠子,說重了面紅耳赤或者會反目成仇,可說輕了等于蚊子咬牛尻子,屁事不頂。雙紅最后只好說出自己的意見,并當場掏出500塊錢塞給四紅媳婦,說弟妹,這錢你收下,老人的事你跟四紅就多操個心,我隨時過來給你們打幫手。四紅媳婦眼圈一熱,手里攥著那500塊錢,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有人帶頭,事情就好辦多了,四紅知道這種時候自己更需要沉默,沉默是金,你喊著叫著人家一分錢也不想出呢,反倒中了別人支下的絆腳石。三紅見雙紅的錢已經掏出來了,自己剛才又賭咒發(fā)誓的,只好蔫縮著脖子小聲說,那我也隨500。大紅好半天也不愿意表態(tài),一屋子人都不敢看他,卻都靜靜地等著他發(fā)言,這種超乎尋常的安靜終于使他不得不表一下態(tài)度了。大紅用勁吸完最后一嘴煙,目光透著煙霧射向雙紅,說,要是人人都出500,到時候辦完事情剩下了咋辦?再說,待客還能收下一筆禮錢呢。三紅眼睛一亮,急忙把話接過來,要不干脆那樣辦,每個人都先拿出300塊給四紅,多了退回來,要不夠的話再另說吧。四紅媳婦氣得半天也沒有說一句話,她只是把泡在鍋里的碗筷弄得叮當響。
屋外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狗叫聲,聲音在雪地上回蕩著,越來越響亮,屋里的人彼此聽不到對方說話的聲音了。狗的狂吠不止終于使他們暫時終止了談話。事實上,每個人的經濟指標已經確定了,大紅關于余錢的疑問使四紅媳婦幾乎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本來是想跳出來的,她萬萬沒有想到大紅這個做大輩子的人竟然會提出這樣荒唐的問題,好像這次喪事會成為他們兩口子蓄意斂財的一次絕好的機遇,會真的讓他們窘迫的生活有個翻天覆地的改變。四紅用眼睛一再給她示意,讓她不要輕舉妄動,讓她以大局為重。但是,四紅媳婦最終還是一吐為快,她說要那么說我們也愿意拿出500塊錢,看大家誰愿意辦就去辦吧,我們沒啥意見。她的話一出口,又給屋內帶來了新的凝滯的空氣,大家開始面面相覷,可誰也不敢把四紅媳婦的話茬子接起來,包括滿腹狐疑的大紅在內,這絕對需要足夠的勇氣,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可以一張嘴就能攬過來的事情。
院里的狗就是這時候咬起來的,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像是跟屋里的某個人持有截然相反的意見似的高亢地汪汪著。四紅的女兒瑕瑕急忙出門去了,時辰不大,瑕瑕又進來了,她喜出望外地對屋里的人大聲喊著,是爺爺!爺爺讓民警送回來了!你們快出來看呀!有那么幾秒鐘,屋里的幾個人都在第一時間里愣住了,甚至連表情都詭異和不自然起來,好像瑕瑕說了某種根本讓人無法相信的事情,三紅他們就差張大了嘴嗷嗷亂叫。可事實終歸是事實,事實就是他們的老父親烏老漢在離家出走將近一個月后又被警察遣送了回來,警察正站在院里等著他們出去沒鼻子沒臉地訓斥他們一頓呢,并且要按規(guī)定收回一定數額的車費。人家已經幫了天大的忙,把人都送到家門口了,總不能讓人家再貼上汽油錢吧!現(xiàn)如今一切不是都要講求有償服務和合理收費么。烏老漢的每次出走幾乎都是這樣的一種結局,前面先后有過幾次,都是被好心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又開著車一路打聽著住址送到門上的,可在屋內的絕大部分人看來,老父親跟他們玩這種拙劣的把戲簡直是吃飽了撐的,簡直是瘋狂的作踐兒女,甚至是喪心病狂的玩弄大家。當然,警察不管這些,他們只注重事實,事實勝過千言萬語和油滑的狡辯。在警察看來,老人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出跑,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做兒女的不孝順,是嚴重的道德失職和禮儀淪喪。
四紅他們一群人終于沖出屋子,他們看見院門口的確停著一輛藍白相間的小汽車,兩名儀態(tài)威嚴甚至冷酷的警察陪伴著老人正一步步姍姍走來,而烏老漢此時看上去更像個做了錯事的娃娃,而且,已然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的性質有多嚴重,眼皮耷拉著,根本不敢抬頭朝自己的兒子們多看一眼。警察問你們都怎么回事,怎么做兒女的,這么大冷的天讓老人四處亂跑,就不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記住,下不為例啊!當警察問由誰來交車錢時,大紅三紅他們連連往后閃著,生怕警察會把目光投射在他們的身上。四紅媳婦趕緊從家里取出10元錢遞給民警,他們接過錢說,往后要對老人好點,可別讓他在這冰天雪地里四處亂跑了,多危險啊!一群人急忙點頭。警車開走的時候,烏老漢竟然回頭朝車子開去的方向很留戀地張望了一下。幾個兒子七手八腳地上前攙他,卻讓他給冷冷地避開了。三紅嘟嘟囔囔地說,哼!你還有臉賭氣呢,就知道跑!也不看看都啥時候了!瑕瑕領著爺爺回屋,烏老漢才沒有再犯犟。四紅媳婦進屋前悄悄抹了一把眼淚。她是所有人當中最委屈的一個。烏老漢幾次三番的出走使她這個當兒媳婦的平白遭受眾人多少的指指戳戳,好像她是個惡毒之極的壞媳婦,一次次從家里趕跑了自己的公公爹。但這種時候,她是不便于多說什么的,她只有默默忍受著那些來自暗處的冷眼和中傷。
四紅他們的大姐是在陰陽起經的頭一天才從城里趕過來的,因為雪一直在下,路面本來就坑坑凹凹曲曲折折的,又積上了厚厚的一層雪,路滑得簡直有些險惡,連一向瘋野的汽車也像一口病瘟的老母豬哼哼唧唧停停走走著。大姐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下了車還得沿著漢延渠渠壩走一段漫長的小路。臘月天的日頭又短,等四紅把大姐帶到母親的靈堂里,天就黑盡了。四紅跪在地上對著母親的遺像叨念著,說,媽,你睜開眼看看,我們大姐她看你老人家來了!其實,大姐已是六十好幾的人了,身體本來就有病,出門的時候接連吃了兩頓速效救心之類的藥片,藥一直就揣在身上,又趕了半天的路,腿腳早就僵硬了,跪下去不容易,起來就更艱難了。燒完紙,上一炷香,磕過響頭——大姐打一進門就不停地喊著哭著,這時人已顯得十分恍惚和疲倦了。弟兄幾個聞聲都趕過來,說了一些勸慰的話,可是大姐一時還無法讓自己從這濃濃的悲哀的氣氛中解脫出來,此時,見了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婦,反倒更加傷心,哭聲愈漸沙啞。四紅媳婦好容易才把大姐攙扶到堂屋里,其他的弟兄幾個也都急忙跟隨過來,也都想聽一聽大姐的意思,畢竟她是他們中最大的,雖說她是離開這個家最早的一個,莊子里也習慣于把女兒們從兄弟的排行中省去不提,但在關鍵的時候,他們還是想探聽一下大姐的意思,這很重要。重要的原因除了她是大姐應該得到起碼的尊重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大姐是城里人,生活相對是寬裕的,他們想看看大姐肯拿出多少錢來為母親辦喪。盡管,他們沒有一個不知道,大姐家里也是一堆的雜事,六十多歲的人也沒有享過啥福,大姐的老伴臥病在床十余年了,她自己又沒有兒子,三個女兒相繼都嫁出去了,有一個好像還遠在北京。但是,他們更多地還是感受不到大姐的生活難處,總覺得她是城里人,總覺得她的命好,不管怎么說,總是要比生活在鄉(xiāng)下的他們好上一百倍吧。這種不經意的比較來得也很及時,他們甚至覺得大姐一年四季也照顧不上老人一次半次的,而老人的事情都是由他們這些做兒子媳婦的長年累月張羅著,他們吃苦受累的時候,她人又在哪里呢?現(xiàn)在老人走了,做大姐的理所當然要出點力,而且,必然要多出一點的。這一心理深處的暗暗比較立刻使大紅三紅他們變得強硬和活躍起來,他們似乎都憋著一肚子怨氣,非得找個地方發(fā)泄一下才能舒坦。
平日里,四紅兩口子跟大姐家走得最近,爹媽和四紅在一起過日子,大姐來了自然是要進到這個院子里的。大姐家使不壞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大姐都找個便車悄悄地捎送過來。姐夫癱在床上后他以前的很多衣服褲子棉襖大衣皮鞋都穿不成了,全都款款地給四紅拿來了,四紅穿戴起來很合適。老母親病倒后大小便失禁,經常弄得滿身滿炕都是,大姐就把自己家里的一臺半新的威力牌洗衣機給四紅媳婦拉過來用,好讓她能有個幫手。四紅媳婦也是個有心的人,每次大姐來了,想方設法地要給大姐做上兩頓可口的飯菜,即便是家常的柿子辣椒醬拌面,也讓大姐吃得舒舒服服念念不忘。等大姐要走了,四紅媳婦會把事先準備好的一罐子柿子醬或老咸菜給大姐帶上,她知道大姐是喜歡吃鄉(xiāng)下的東西的。人心的偏向就像地里的莊稼或院前的向葵花,哪里有溫暖的陽光它們自然就會偏向哪里。大姐乘去伙房幫四紅媳婦端飯的空隙,從兜里掏出1000塊錢悄悄塞給她,說,我知道這兩天家里花錢呢,我和你姐夫也幫不上啥忙,你和四紅就多操點心。四紅媳婦手里攥著錢,兩只眼睛早變得紅紅的,她說大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呢!大姐的眼睛也漸漸腫起來,什么話也沒有說,端起碗筷默默走出伙房。
吃飯的時候,四紅媳婦催使瑕瑕趕緊去三伯家叫爺爺回來。這兩天烏老漢沒有在四紅這邊住,一來,家里人來客往的屋里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二來院子里停著亡人和棺材,怕老爺子胡亂尋思,一旦想不開再有個三長兩短的也不好對弟兄們說,所以,烏老漢被送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讓三紅領到家里去睡了。起初,四紅他們本來打算想讓老爺子去大紅家里住上一陣子,可大紅一再推卻說自家屋子沒生火,炕也燒不熱,怕把老人凍著。四紅一想也是,大紅一個老光棍家連自己都照顧不周,何況再添上一個老人??呻p紅家又在另一個莊子上,隔著好長一段路呢。最后只好讓三紅把老爺子領過去住了,三紅也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我把他弄回去我那老婆要是不樂意咋辦?雙紅當即給了三紅一巴掌,你他媽還說這種屁話!也不看都啥時候了?要不你現(xiàn)在就把老爺子背到我那邊去算了!三紅多少有些懼怕老二,一聽說要讓他背上老人摸黑走四五里雪路,他才徹底傻眼了,連聲音也不敢出,乖乖地把老父親領回家去。
瑕瑕攙著爺爺從三伯家回來的時候,哭得像個淚人,把爺爺領進堂屋自己連飯也不想吃,一個人蹲在伙房的灶坑前嗚嗚地哭著,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四紅媳婦接連問了兩聲女兒,瑕瑕就是不肯說話,只是不停地抽泣,誰也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惹得大姐也跟著好一陣難過。四紅媳婦對大姐說,瑕瑕這娃娃興許又想她奶奶了,奶奶生前最疼她了。吃過飯,大姐倒是想跟老爺子說兩句寬心的話,可烏老漢始終木木呆呆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自己最大的閨女,又仿佛看著完全陌生的一個女人。他似乎沒有跟別人交流的欲望,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低迷的悲傷中,眼角里偶爾會滑出一滴渾濁的淚,那淚不知不覺間就散開了,他的臉頰變得光燦燦的,使得悲傷的表情呈現(xiàn)出某種令人擔心的鮮艷的光澤。四紅勸大姐,你就啥也別跟他說了,我估計他怕認不出你了,都七八十歲的人了,眼神差得很,耳朵也背,有一陣子他連瑕瑕媽都認不出來了,硬把瑕瑕媽認成是后莊誰誰誰家的小閨女。大姐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她緊緊摟著依偎在自己身前的侄女。瑕瑕也是一個勁揉著眼睛,屋里好長時間都沒有人再開口說什么。四紅抽完一根煙,就當著眾人面又把喪事的準備情況給大姐說了說,陰陽和吹鼓手找好了,廚子請上了,抬埋挖坑的人都說死了,親戚和莊子上的人也都挨個通知到了,另外,還專門托人請了個有名氣的總管。四紅說這些話的時候,烏老漢也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沒有人知道他是否聽清楚了,但他的聽看上去和兒女們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好像四紅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針對他的,都是跟他密切相關的。實際上,這三天以來烏老漢是突然一下子就卷進這場毫無防備的喪事之中的,他根本沒有半點思想的余地,他離開家的那天清早和回來后的這天黃昏竟有著天壤之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生,一個死。
烏老漢有時還會記得自己出走前一天的情景。
那天早晨天氣很好,一點兒也不冷,冬日的陽光在窗戶紙上暖融融地搖晃。老伴靜靜地躺在炕上,還能說話,還能稍稍動一下,偶爾,甚至還能微微笑一笑。而今,等他再次回到這個家里,他和老伴原先睡覺的那面炕已經空了,老伴突然間就不見了,像是生了他的氣故意藏起來似的。老伴被他們裝進在靈棚下的那只棺材里,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寒冷的夜里。事實上,那只棺材起先是一對,是大前年秋天一起打下的,是四紅兩口子為他們的將來準備下的新“房子”?,F(xiàn)在,另一只還款款地擺放在庫房里面,上面落滿了蒼白的灰塵,而老伴卻被捆綁住腿腳展展地睡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了。有一瞬間,烏老漢甚至感到有些惶惑,他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難道是因為自己的這次出走斷送了老伴的命,或者,因為自己的出走,那老伴就活不下去了?諸如此類的疑問像巨大的謎團將烏老漢圍困著,使他內心的痛苦一次次變得強烈并壯大起來。烏老漢有時還在想,自從四紅為他們打好“房子”的那一天起,他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甚至不敢去想有朝一日他們老兩口誰先睡進那種木頭做成的房子中去?,F(xiàn)在,這一預感終于變成了真實的存在,老伴撒手先他而去,好像非得趕在他前頭睡進那只木頭房子里去,又好像那木頭房子是有著莫大的誘惑似的。這樣胡思亂想的最終結果竟是,他覺得死也許并不是這一輩子里最可怕的事情了。死,在他近乎混亂的邏輯里竟有了某種更合情理的解釋,是一種解脫,有了讓人向往的意思,特別是活到他這把年紀。所以,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他聽見自己說還是你好?。≌f說話話就走了,我呢,我該咋辦???說著,他就無法自抑地嗚嗚起來,像個淘氣的娃娃。
在剛剛過去的兩天里,烏老漢總想乘人不注意的時候去靈棚下面看看那口紅漆棺材,他有幾次還想用手掀開棺材蓋子,他想好好再看一看里面的人,可他的這種舉動先后遭到包括總管和兒女在內的所有人的拒絕和反對。在眾人的眼里,他儼然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好像他的舉動帶有很大成分的不祥和蓄意破壞,他們當然不會讓他隨意去碰那只棺材的。因此,烏老漢在院子里轉來轉去郁郁寡歡,在形式上就好比是《祝?!防锏哪莻€祥林嫂,他的目光因為手腳受到嚴格的限制,不得擅自接觸任何跟祭祀有關的物品,而變得更加無所事事和呆滯茫然了。這份因失去自由而帶來的難以言說的悲傷,對烏老漢來說還有一層含義,它代表著告誡和懲罰,就好像是針對一個做錯事情的娃娃而給予的必要的也是最嚴厲的冷眼和懲戒。
隨著前來吊唁的客人數目一天天增多,喪事的準備工作已經更進一步鋪展開來,烏老漢的這份痛苦也漸漸被忙碌的場面和擁擠的人群所遮蓋,如果說前一天人們還把苛刻的目光抖落在他的身上,而此時的熱火場面已完全讓烏老漢孤立于人群之外,甚至于連四紅大姐內心對老爺子的那份擔憂也被紛繁的事務給忽略了。人們只是埋頭干自己應該干的事情,從外面偶爾傳來的一陣哭聲也是那么斷斷續(xù)續(xù)和意義模糊,仿佛在唱一種節(jié)奏低回的傷感的老歌。外面一旦有些動靜,烏老漢還是會像一只表情機警但身骨早已蒼老的家狗,盡量豎起耳朵去聽,去感覺,去猜測。他多數時候是在想跪在靈前的那個人的相貌,可他的聽力實在太糟了,他所能聽到的只是一些十分散漫的嗡嗡聲,好像一大群蒼蠅在腦門上飛來飛去,而且,久久不肯落下來。這種時候,烏老漢還是會全然不顧總管的威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堂屋的炕上爬下來,然后,近似于鬼祟地伺機溜到外面去看一看的。他真的很想知道,正跪在老伴靈前痛哭不止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頭七紙是要天天燒的,孝子們的哭聲也一定要響亮,這是一場喪事的序幕。
四紅的大姐到來的這天,老烏家燒紙的人數空前整齊,該來的無一例外,就連三紅媳婦也披麻帶孝出來了,而在這之前的五天時間里,她連一顆眼淚也不曾掉過,更不要說戴孝,她甚至每天都給自己的男人三紅下一道強硬的指令。她說,你少給老娘充大瓣蒜,老烏家的人又沒有死絕!而她一直躲在家里并很精心地用“三合一”牌黑發(fā)靈為自己染黑了頭發(fā)。此時,他們的哭號聲格外響亮,又飄著雪,燒紙的隊伍白皚皚地在莊子口上面朝西方跪成一列,像一節(jié)被拋在軌道之外的火車在冰天雪地里喘著絲絲白汽,痛哭的聲音在莊子上空飄來飄去,惹得好多閑人冒著雪花站在路口的老樹下觀望。
瑕瑕遵照她媽的囑咐一直陪伴在大姑媽身邊。大姑媽哭瑕瑕也跟著哭,女娃娃的哭聲是先天而來的,傷心的漩渦總是鋪天蓋地并且能最大限度地感染別人,熔化別人,更主要的是瑕瑕對奶奶的感情是沒得說的,是真真切切的,是與生俱來的,是不容許揉進一粒沙子的。老人在世的時候,對瑕瑕也是真的好,做了飯烙了餅總是想方設法給瑕瑕留在灶上熱著,別的人吃不吃老人不惦念,可瑕瑕不行,瑕瑕就是老人心口上的一塊嫩肉,連著老人的心肝呢。遇上遠房的哪個親戚到家里看望老人,也包括四紅的大姐每回從城里過來看老人,客人捎來的糖果糕點,老人都是要偏向著瑕瑕的,若不讓瑕瑕先吃上一口,老人的心上幾天都過不去。那陣子瑕瑕念小學的地方離家遠,早上天還麻麻黑就爬起來了,晌午回不來,等晚上趕回來天早黑盡了,不論啥時候,老人總是看著瑕瑕出門,然后眼巴巴地等著她回來。有時候,老人會偷偷地把自己身上看病抓藥余下的塊兒八毛的錢塞進瑕瑕的手心里,大的道理老人說不出來,老人只知道娃娃起早貪黑念書受著一份苦呢。燒頭七紙瑕瑕一天也沒有錯過,瑕瑕本來是可以住校的,但這些天瑕瑕總是老早就從學校跑回來和大伙兒一起給奶奶燒紙錢。瑕瑕心疼老人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瑕瑕現(xiàn)在已經是個初中生了,對很多事情她都有了自己的認識和判斷,她知道奶奶是個苦命的人。在她看來,奶奶雖然養(yǎng)了一堆兒女,表面上看上去很風光,可是,真正對老人好的能有幾個?瑕瑕一直看不慣大伯的冷酷和奸詐,看不慣三伯的懦弱和狡猾,看不慣三伯母的種種恣睢和歹毒,她甚至有點看不慣爺爺的所作所為,她不明白爺爺為什么會一次又一次離家出走,而使得這個家一次次蒙羞,她覺得爸媽對待兩個老人還是很孝順的,當然,這種孝順是跟家庭條件密切相關的,爸媽只會本分地種地,上有老下有小,還得供著她念書,每學期光學雜費就得六七百塊,日子過得緊巴,老人自然也跟著享不上啥福??床粦T歸看不慣,瑕瑕倒不是嫌棄爺爺,她只是不理解爺爺為什么要經常狠心地拋下奶奶一個人,而他自己卻滿世界亂跑,要知道爺爺每回出走奶奶該有多替他擔心呢,奶奶整夜整夜都不敢合眼。
瑕瑕還曾聽奶奶說,爺爺年輕時是個很有手藝的靴匠,他做的靴子又結實又平整,那時候他在內蒙阿左旗一帶很受歡迎的,可后來偏偏趕上了自然災害和糧食低標準,為了一家人能吃飽肚子,爺爺毅然帶著奶奶離開原來的城鎮(zhèn)投奔到遠房親戚的莊子上來,他才由一個手藝工人一夜間變成一個地道的農民。奶奶透露給瑕瑕的故事就這么多,奶奶好像還說過,你爺爺他心里憋屈?。”锴?,直到現(xiàn)在奶奶去世為止,瑕瑕總算給爺爺的離家出走找到了一條似乎可以解釋得通的原由,正是這種看不著摸不到的“憋屈”才使爺爺一次次走出了家門,他寧肯在風雪交加的夜晚跑到外面去,跑到白茫茫的不知名的地方去,也不愿意和奶奶守在家里。一旦有了這種想法,瑕瑕更加為爺爺感到難過和揪心,她自然又回想起剛才自己去三伯家叫爺爺回來吃飯時的情形。那間像狗洞子一樣低矮陰冷的土屋子原先只是三伯家的一間存放農具和雜物的窩棚,竟成為三伯為爺爺準備下的睡覺的地方,屋子只有一扇很窄很矮的門洞,沒安門,掛著一副用麻袋片子連成的門簾子,進去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惟獨一面只能躺下一個人連翻身也十分困難的剛打好的土炕橫在地當間,房頂鋪苫著又黑又朽的柴草,稍微一伸脖子就能挨著頭頂,而爺爺那時就躺在里面,身上蓋著臟兮兮的棉被。因此,燒紙的時候,瑕瑕的哭聲有些異樣,有些鉆心撓肺,有些無休無止不可理喻。
四紅大姐想把侄女勸回去,可瑕瑕怎么也不肯起來,只是趴在雪地上哇哇地哭。后來,是四紅親自把女兒架在肩膀上才弄回家的。一路上瑕瑕在四紅的身上死去活來地喊叫著蹬著雙腳,一只棉鞋也掉在雪地上,她的聲音傳出很遠。大伙兒都說看來老人沒有白白疼愛瑕瑕一場,瑕瑕真是個孝順的孫女兒。
一大早,堂屋里就擠滿了來幫忙的人,大伙兒都忙著扒拉著手里的“倒頭飯”,這也是送葬這天清晨的第一頓飯,有點類似于臘八粥的素食或齋飯,講究現(xiàn)場的所有人等都得吃一份的。大伙一邊吃一邊聽從總管的種種指派,張三負責招呼客人,李四坐在門口登記禮薄,王麻子帶人去墳地挖坑,等等??偣茏匀皇切赜谐芍瘢贾闷饋砗啙嵜髁?,人們紛紛點頭應聲,不時發(fā)表著自己對工作的一些看法,扒飯的聲音格外響,又仿佛都能咀嚼出別樣的滋味來。只有烏老漢,悄無聲息地吃著飯,完全被隔離在另一個寂靜的空間里。堂屋已經空了,剛才人多的時候所營造的那份喧鬧已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是飯和茶水的余香,繚繞不散的有點嗆人的紙煙味,還有女人們隨身帶來的不濃不淡的甚至是不同品格的雪花膏的香味,這些性質不一的氣味經過短時間的調和,已經形成一種跟今天的場面和氛圍基本一致的氣息,或者,卡在同一個調門兒上,復雜,隆重,熱烈,又分明透露著幾分低迷和肅然,有別于以往,就好像是每一個人不同的心境在此刻需要某種求同存異的外在表現(xiàn),需要盡可能強調一個悲字。
烏老漢一味地沉浸在這種調和以后的空氣的包圍里,這是一種自甘沉迷的狀態(tài),是一種朦朦朧朧的說不大清楚的態(tài)度,也許,他吃飯時的表情有些過于莊嚴和凄迷,有些不能自拔,有些因為過于專注而又顯得心不在焉,甚至于還有種盤腿打坐的古玄意味,而惟獨不像是在吃東西,不像是為了填飽肚子。以至于,外面?zhèn)鱽淼钠鸾洉r的一通高亢的吹吹打打,使他的身體在炕沿上莫名而又輕微地抖動起來。這種神經質地顫抖終于讓他警醒并回過神來,他也逐漸理出了頭緒,一切都已經開始了,而且,這個開始意味著最終的結束,意味著他和老伴已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了,從此黃泉路上有了一個讓他掛念著的女人。
事實上,他的碗里早就是空的了,如同此時空著的屋子,有一種蕭條和冷落,有一種因為長時間的低迷而帶來的落寞和憂傷。他端著一只空碗,使碗成為一種缽一樣的空無的東西。這時,瑕瑕一個人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她沒有跟坐在炕上發(fā)呆的烏老漢說話,或者,她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是徑自蹲在一只柜子前拉開抽屜尋找著什么。瑕瑕的頭上和身上都披著孝布,她和另外幾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表兄妹的任務是跪在大門口向前來行禮的客人磕頭致敬。也可能是孝服過于累贅和不合體,瑕瑕蹲伏著的身體顯得很渺小,顯得單薄而又拘謹,看上去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而此刻,她的臉上并不顯出多少悲戚的顏色,相反,她跟一大群表兄妹們跪守在一起,時間長了,彼此間難免會有一些暗中的調鬧、糾纏或游戲,畢竟他們還是一群娃娃,再悲傷的事情也難以完全泯滅他們的天性。這種場面總能讓他們不合時宜地聯(lián)想到一些跟快樂有關的事情,或一種節(jié)日。
總管在出門前對烏老漢是下過一道特別指令的,他說你就好好給我在炕上緩著,哪兒都別亂跑!今天沒你啥事!大概對他來說,這該算是一次通牒和警告。所以,他定定地盯著蹲在地上的瑕瑕,看她在拉出來的幾只凌亂的抽屜里嘩啦嘩啦翻尋著,他的眼神有些迷惑,忽然好像就想起來什么,有些迫不及待,有些非說不可的沖動。他的嘴先慢慢地張開了,但只是張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長時間的緘默不語使他對說話這樣最基本的事情也變得不知所措。瑕瑕大概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她把攥在手心里的幾枚5分或2分的鋼錛兒摞在一起看了看,然后謹慎地將它們塞進上衣的兜里。瑕瑕起身往出走的時候才聽見屋里有人喊她,她扭過頭朝坐在炕上的烏老漢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只稍稍在爺爺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她的臉蛋由于在外面受了寒冷,紅得發(fā)紫發(fā)青??墒?,她的確沒有像往常那樣輕輕細細地喊上他一聲爺爺,她只是用亮閃閃的靈秀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模樣有點犟。她聽見爺爺囁嚅著說,瑕瑕你有沒有見著你小叔他人回來……瑕瑕又稍微愣了一下,轉而沒好氣地望著他,她抹了一下滴在鼻尖上的青鼻涕,說,看來旁人一點兒沒說錯,你就知道偏心小叔,可他到這時候也不回來!虧你還老記著他呢。說完,瑕瑕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扭身憤憤地出去了,屋門合上時帶著呼地一陣風卷進來。
孫女離開后,烏老漢再度陷入一種迷惑當中,這次的迷惑完全跟剛才不同,他悵然若失地坐在炕上,瑕瑕的話還在他耳旁清晰地回響,他覺得有什么東西正悄悄地從某個地方滲出來,然后慢慢地在自己臉上蠕動著,像是一雙多腳的蟲子慢慢騰騰地爬,起初的感覺有些漫不經心,但很快就變得讓他難以按捺,讓他的臉有了某種火辣辣的灼傷般的痛感,有了一份慚愧和惱怒。他聽見自己的喉嚨里極不情愿地爬出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東西,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分辨出那正是自己的聲音,他聽到自己不干不凈地罵著,幺紅我把你個狗日下的沒良心的二流子!罵這些話的時候,他沒有得到絲毫的愜意和慰籍,反過來,他為自己的漫罵和詛咒感到一陣難過和揪心。當這所有的難過轉眼間化作一股更為悲痛的巨大的力量將他緊緊裹挾住時,烏老漢再也不能任由自己這樣安靜地坐著,再也不能這樣消沉,他甚至已經無法忍受屋子里的種種氣味對自己無時無刻的侵誘。雖然他的內心焦急著,可烏老漢還是慢吞吞地下了炕,他的行動和內心的想法完全不是同步的,他摸索著穿上了一只鞋,而另一只鞋竟不知去向,這使得他又憑添了一些惱火。他佝僂著腰身艱難地打著瘸腿在地上尋了半天,他的臉面呈絳紫色地陰沉下來。最后,他終于在瑕瑕剛才蹲過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那只鞋,它正模樣奇怪地藏在柜子下面,只露出個沾滿灰塵的鞋尖來,像一只擱淺在礁石旁的破船。他用一只爐鉤子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將那鞋弄出來,穿鞋的時候他聽到自己更惡毒地罵著難聽的話,我把些個驢尸變的……他的聲音超乎平常地高,有點咬牙切齒和肆無忌憚的味道。
屋外,雪花有些虛情假意地飄旋著,有一陣沒一陣的,仿佛暗中受過什么人指使,還有刻意巴結的成分在里面。雖然雪簌簌地落下來,可多日未曾逢面的日頭還是很不合時宜地在灰白的云隙間躲躲閃閃,一縷一縷斑駁的陽光在院子前面那排稀稀疏疏的白楊樹林間招搖地跳躍著,很有種若即若離的味道。因為陽光的時隱時現(xiàn),使空中飛舞著的雪花染上了太陽的金黃色,一閃一閃的,好像一群蜜蜂極其耀眼地在人門頭頂鬧哄哄地飛來飛去。烏家的孫男嫡女嚴格按照陰陽先生的規(guī)矩在老人靈前各就各位,最前排依次跪著大紅、雙紅、三紅和四紅(幺紅這時還沒有出現(xiàn)),接下來是老人的兩個閨女(包括四紅的大姐)和三個兒媳婦,再接下來才是七八個遠道而來的侄子外甥和十來個孫子輩的成員,他們全部都披戴著孝衫,白花花地跪成一片,遠遠看去好像一群臥在院子里的綿羊,有點慵懶,卻也顯得很有陣勢不可小覷,他們一個個凍得鼻青臉紫的,身體在地上一個勁篩著糠,卻又盡量整齊地跟隨司儀的口令在靈前重復著各種叩拜,即輪番向亡人磕頭告別,上香,潑散食物,焚化紙裱,動作卻明顯流露出僵硬的痕跡,表情幾乎是同樣的悲慟和茫然,甚至是蒼白無味的,哭聲一陣一陣昂揚起來又沉落下去,起承轉合之間似乎隱藏著比哀痛更加復雜和難以言表的情緒。那些哭聲多數是女人們的聲音,有點含混和單調,哭訴的語句無非是一些對老人的呼喚和來自個人內心深處的某種無關痛癢懺悔。比如,老人生前受了一世的苦,臨了連一天的福都沒有享上?;蛘呤?,老人這么快就撒手去了,讓這些當兒女的怎能不痛心疾首啊。甚至還有個別的兒女,一個勁用自己的腦門子四處亂撞,一副痛不欲生死去活來和追悔莫及的樣子,使在場的人也都滿面凄惶。
太陽雖然在頭頂不停地閃閃藏藏,天氣卻冷得邪乎。莊子上的客人老早就聚集過來了,除過那些前來吊唁和出禮的人,有一半是來湊熱鬧的娃娃,青鼻涕在嘴唇上淤積著,他們狡猾的泥鰍一樣在人群中自由穿梭你追我跑毫無憂慮,娃娃的快樂時光完全沒有受到外界的一絲侵擾。場面上倒也因為這些活潑身影的不時閃現(xiàn)而變得有點輕松和明亮,好像這里進行著的并不是一場喪事,而是別的什么儀式,惟獨跟亡人無關。這似乎又恰到好處地映照了有關“喜喪”的說法,畢竟,老人已活了八十來歲,即便不走,還能撐多久呢?況且,莊子上能一口氣活到這把年紀的老人也是屈指可數的。這時,不知是誰正在同站在人群最后面的烏老漢搭訕,聲音很高,有一句沒一句的,顯得有些無聊,問話的口氣有些張揚和戲謔,好像是故意問給眾人聽的,非要把烏老漢推到一個眾目睽睽的位置上。人們的目光立刻受到牽引,紛紛扭著被臃腫的棉衣領口束縛得很乖戾的脖頸,仿佛隨時要扭斷似的。烏老漢從屋里出來一直瑟縮在人群后,他實在不想待在過于寧靜的堂屋里,實際上他剛離開后,屋子里就又聚滿了新的一撥客人??墒?,站在圍觀人群后面使他的視線受到很大限制,他望眼欲穿的觀看完全成為一種形式,成為多余,有作假者的卑微和嫌疑。但是,當圍觀者猛地一起扭回頭看著他的時候,烏老漢突然之間成為眾人目光投射的焦點,成為眾矢之的,甚至成為整個祭祀場面上的一個疵點,一只蹩腳,一處由于照顧不周全而造成的敗筆,怎么看就怎么不順眼。
其實,更引人關注的是跟烏老漢搭訕的人,是莊子上那個又老又丑的楊瘸子,那是個不請自到的迷戀于出現(xiàn)在類似場面上的閑漢,說話時嘴向來沒有個把風的,他家中無兒也無女,老婆因為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經常在黑夜里被瘸子打得哇哇亂叫,后來憂郁成疾,人都有點瘋瘴了,見了外人只會呵呵傻笑,要么扭頭就跑,兔子一樣飛快。更早年間楊瘸子還不是瘸子,腿腳利索,他曾幾次三番地乘烏老漢外出的深夜偷偷爬過烏家的墻根子。那時,烏家剛剛從外地遷到這個莊子上,人生地不熟的,難免要遭遇這樣那樣的麻煩事情,特別是家里又明明放著一個白白嫩嫩的俊媳婦,要模樣有模樣,最主要的是,這個女人還能一胎接著一胎生育,剛來的幾年里從未間斷過,僅憑借這一方面,莊子上的男人們無疑是會多朝這戶外姓人家的院里多瞅兩眼的,家花總是不及野花香啊。烏老漢那時雖年輕氣盛,可畢竟是初來乍到,得討個眾人喜歡的好人緣,所以,只要不是太出格,能忍也就忍了。楊瘸子那時想要娃娃都快想瘋了,整天蒼蠅似的盯著烏家的幾個娃娃滿地撒歡打滾,兩顆眼珠子饞得簡直要掉在地上了,自己老婆那里有勁使不上,他就開始尋思那些花花腸子的事。再后來這家伙的腿不知怎么摔折了,也算是大快人心,至少烏老漢是這樣想過的,他自然也就不再跟楊瘸子計較什么了。可有些事情偏偏就那么怪,比方說,烏家的老三三紅是烏老漢他們到這個莊子上才有的,小時候數他最痞最匪,打也就挨得勤,加上烏老漢年輕時打娃娃下手又狠,三紅的腰腿竟早早落下了疾,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的樣子,再大一點的時候莊子上的人都拿他解悶,說三紅十有八九成是楊瘸子的種,看他二人走路的姿勢,簡直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這類打趣的閑話在莊子上傳了幾十年,誰也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但是,平時歸平時,平時可以隨便拿來開的玩笑,放在今天就有點不合時宜,就有點過火,有點硬往傷口上撒鹽的惡毒。或者說,這種事情根本不能拿到今天來說的,一旦說出嘴就會變成危險的炮捻兒,沾點火星子立刻就會呼嘯著躥上天去。事實上,楊瘸子剛一開始對烏老漢說的那些渾話并沒有誰能聽清楚,祭奠的場面異常喧嘩,陰陽們念誦經文的聲音始終不絕于耳,有點攢足了勁大干一場的勢頭,而跪在靈前的人除了要機械地接受司儀的指令外,都沉浸于各自的默想之中,誰也不會留意站在人堆后的烏老漢,就連擺放在靈堂里的色澤艷麗做工精良的童男童女驢馬車帳這些紙活兒也是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樣子。
后來,烏老漢之所以引起人們注意,都是他那一聲怪異而唐突的哭嚎。他的哭聲跟在場的所有孝子們發(fā)出的聲音截然不同,那聲音有股咆哮或發(fā)瘋的味道,有股勢不可擋和摧枯拉朽的放縱和囂張,還有點不顧三七二十一非要一吐為快才好的意思。站在烏老漢和楊瘸子身旁的那個幫廚的年輕媳婦子后來回憶,她隱隱聽見楊瘸子嬉笑著說,你個烏老跑,咋就不死呢,你不是會跑得很嗎?跑呀咋不跑了?黃河又沒有蓋被!你不死就等著瞧吧,往后有你的好果子吃呢,我娃子三紅會慢慢拾掇你個老狗……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總管厲聲呵住了。那時烏老漢好不容易被眾人推推搡搡擁進堂屋里,他的嘴始終咧咧著,皴皺的老臉倒是水光溜滑的,仿佛一只晶瑩的蠟像,剛才過度的哭嚎使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恍惚??偣苣萌茄圬啃敝?,真是越老越不值錢,你倒底號喪啥呢?就不信他楊瘸子能說少你身上一塊肉,丟人也不看看今兒啥日子!就在這時,外面有個人趴在窗戶上大聲喊總管,讓他趕緊出去看看,說烏家的老兒子幺紅剛一進門,不知道為啥就跟三紅在靈堂前干起仗來了,惹得陰陽一時火起把經也停了不念??偣芎谥粡報H臉轉身就往外走,剛到門口時又扭過頭對屋里的其他人說,沒見過這家子人,老沒老小沒小的,盡他媽的惹事!你都給我盯緊點,別讓這老爺子再往外瞎跑了!
照規(guī)矩講,幺紅是這天回來最晚的,進門理應先跪倒在老人靈前好好燒一道紙,哭上一鼻子。可那時經已經念過好一陣子了,祭祀儀式正在有條不紊往下進行著,又恰好輪到了三紅給老人叩頭上香,幺紅猛不丁跑過來跪在靈前又是敬香又是燒紙又是號叫,就把三紅給撇在一旁了。這些天為了老人的事情,三紅沒少讓大紅和雙紅他們擠兌過,誰也看不上他,回到家老婆更是黑鼻子紅臉地給他顏色看,自己這里實實窩著一肚子火沒處發(fā)泄呢。若放在平常,三紅也就是敢在私下里數落數落其他幾個弟兄的份,當面他是不敢輕易造次的,這跟他本人的性格有關,他一向乖戾而又自私,在眾人眼里,因他排行第三大伙兒都管他叫三尖尖,意思是說他為人處事是個老猾頭,可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窩囊廢,多數時候敢怒不敢言,這也是他時常感到自卑的原因,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資格在大伙面前指手劃腳的,旁人不挑剔他的毛病已經算是萬幸了。幺紅是弟兄里面最小的,又長期待在城里,他們逢面的機會很少,有時候幺紅從城里回來探望兩個老人也是直奔四紅這邊,匆匆打上一頭就返回城里去了,根本不上三紅家去。表面上三紅對幺紅的事情不問不聞,他愛來就來愛去就去,可他在心里對幺紅是有些看法的,畢竟他還是個兄長,幺紅連看也懶得看他一眼,這不能不讓他暗地里惱火。而且,三紅對弟弟的這種看法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直接針對烏老漢的,當初要不是老爺子肯花錢給幺紅在城里買戶口謀差事,幺紅還不是跟自己是一樣的屎肚子農民,哪有他娃娃一個人在城里風風光光地過日子享福的份?可話又說過來,既然幺紅你是老人心頭的肉,老人省儉著把攢下的錢都花在你身上了,旁人可是一毫一厘也沒落上好,多美的事盡讓你一個人占了,你他媽的在城里享福了!就算這樣,我們也不眼紅你,那你總該有點良心吧,你咋能一個人待在城里消消停停地又是住樓房又是坐汽車,風吹不著太陽曬不著!你小子早早就應該把兩個老人都接到城里去享兩天福才對!可是,你倒好非但不把老人接去城里住,就連老娘咽氣這些天了也不來照上一面的,天底下哪有你這種當兒子的!
當三紅的心中快速翻動過這些深藏在他心中的舊帳本時,他的怒火似乎突然就從胸口躥了出來想壓都壓不下去,他突然就變得無法按捺無法容忍這一切了,所以,他猛地撲過去將正在專注燒紙的幺紅掀到一旁,他的情緒超乎尋常地激昂和高漲,仿佛所有孝子孝孫里面只有他一個人最仗義最能大義滅親最能站出來充當革命群眾而且從不計較個人榮辱。你從哪里來的照滾到哪里去!我們老烏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女!三紅咆哮著,像一只嗜好搏斗的公雞,身體在白色的孝衫下面抖擻著,隨時要從地上跳起來。幺紅完全沒有預料到三紅會對自己來這么一手,以至于他整個人毫無防備地骨碌了兩下斜跌在積了雪的地上,使在場的老少鄉(xiāng)親都大吃了一驚。幺紅并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驚詫地愣怔了一會兒,他畢竟是在城里生活過許多年的,起碼的禮數還是懂得的,他不會馬上跟三紅他們一般見識的。幺紅定定心神,目光帶有嚴重警告意味地注視著三紅蠻橫無理的表情,接著他從地上爬起來又默不作聲地跪在靈前了,這次他跟三紅是并排跪著的。
幺紅之所以能忍耐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確來得太遲了,在禮數上自己是虧著一大步的,按理說他應該提前幾天來才對,可他也是身不由己,他得上班得養(yǎng)家糊口,廠子里只給他準一天的奔喪假,當然,他也可以再多請兩天假的,但他知道那樣做的后果,他可不想人為地制造出一個理由而最終讓單位把他很容易地開回家。還有關鍵的一條是,媳婦根本就不同意他早早過來。媳婦說你們?yōu)跫业钠剖略趺茨敲炊啵可稌r候能讓人有個消停!出門前媳婦還說這次你老媽走了剩下老爺子就是個大問題,我們得先有思想準備,難保你那幾個兄弟不打你的主意,你可別上他們的當再把老爺子給我領回來,我們家就這么點地方,他來了總不能讓我和孩子睡到馬路上去?你要是敢自作主張,我可跟你沒完!幺紅也不是沒有想過,當老媽去世的噩耗傳來的時候,他早就意識到這次回家會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兄弟們之間必然要為老人的事情重新理論一下的。這以前曾為老人們的事情專門召集大伙兒開過兩次家庭會議,那時老媽已經癱在炕上不能動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老爺子又沒心沒肺滿世界亂跑還讓民警送回來幾次,四紅兩口子為此很頭疼,想讓大家一同來拿個主意。當時就提出來老媽繼續(xù)由四紅他們照顧,老爺子則由另外幾兄弟輪流照看,每隔一個月輪換一次。為了這項決定兄弟們也都沒少七嘴八舌面紅耳赤不歡而散過,可決定實施了沒多久,老爺子又先后從大紅和三紅家里跑丟了,害得四紅兩口子到處去找,等他被警察送回來,不管四紅他們怎么勸說,老爺子死活哪里也不去,就是要守在四紅這邊。這之后,老二雙紅總覺得過意不去,怎么說老人都是大家的,盡管老人有自己的選擇意愿,可也不能把一副重擔子全部壓在四紅兩口子身上。于是,雙紅又張羅著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商量老爺子的事究竟該咋辦。后來經過激烈的爭論,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既然老人不愿意去其他幾個兒子家過生活,那就讓老人繼續(xù)留在四紅這邊好了,但前提條件是,其他弟兄必須按每家每月30元錢或50斤糧的標準交到四紅這邊作為勞務補償。這個辦法表面上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可一旦執(zhí)行起來,又出現(xiàn)了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比如說,輪到大紅那個月上他就沒有按時交東西,他的理由是我又不是不養(yǎng)他,誰讓他自己不愿意過來呢。三紅更狡猾,一看情況不對就跑去找雙紅喊叫,說要是大哥不肯交他也不交,沒有道理讓他帶頭先交。四紅兩口子當然不會挨個上門去討要那些東西的,他們也不可能將老爺子送到大紅和三紅家去的。針對這件事情雙紅又親自出面協(xié)調過幾次,還被沒鼻子沒臉數落了一頓,大紅說好好好!就數你一個人孝順,我們都不是爹媽親生的是從墻窟窿里憋出來的!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很難聽了,雙紅也就懶得再去管了,只好交了自己的那份錢糧了事。俗話說,弟兄妹子各鎖柜子。大家都不是吃奶的娃娃,個人心里都有一本帳的,都想顧及自己一畝二分地的光陰,旁人再說什么也都不好使了。
三紅跟幺紅的沖突已經發(fā)展到極其熾烈的程度,可大紅和四紅他們還沒完全弄明白剛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們只是看見三紅已經再次將跪在他身旁的幺紅推翻在地。于是,大伙兒眼見著他們兩兄弟突然猶如發(fā)了脾氣的烈性牲口撕咬扭打在一起了,桌子倒了,香爐翻了,童男童女紙驢紙車也都散了架躺在地上,場面多少有些失去控制。這時,總管不得不出面調停,眾人拉開這個又急忙去拽那個,雖然三紅幺紅很快被兩股漩渦一樣的人群圍卷在當間,但畢竟都在氣頭上,依舊不肯相讓地扯開嗓門漫罵叫囂。有幾次三紅極力從包圍著的人群中掙脫出來,口口聲聲非要給幺紅點顏色看看,卻又被圍觀者追上來攔住了。要說還是總管見多識廣,他知道該怎樣平息這場弟兄之爭,他雙手叉在腰間沖攔擋三紅的人群大聲嚷著,你都別給我擋那個驢,讓他娃娃跳!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能上天呢!眾人猶猶豫豫地看著神氣的總管,但勸阻的力量頓時聽話地削弱了,甚至不復存在,剛才還哇哇暴跳著的三紅在失去旁人巨大的阻力之后,他自己剎那間也僵在那里,樣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和尷尬,好像自己從來不曾沖動過,他只是大口大口喘著氣,漸漸地整個人都萎縮起來,蹲在地上半天也不言語了。嗩吶聲嘹亮地傳過來,大家知道外面又進來一撥吊唁的散客,兩名負責抬祭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扛著一只方桌,那桌子上平趴著一只剝了皮綿羯羊,雪白的膘肉上閃爍著一些鮮紅的血跡,模樣十分猙獰??蘼曄袷菑暮苓h的地方一點一點擠進院子里的,已經露出太陽的天空依舊不疾不緩地飛旋著零星的雪花。
總管怒氣沖沖地再度踅回堂屋里喝茶,有人給他讓了個座位并恭謹地遞上一根煙。他抽煙的時候氣消了許多,他又開始和那個幫廚的年輕媳婦子調笑,一對三角眼曖昧地隱藏在煙霧中,可他猛一抬頭卻從窗戶里瞥見烏老漢正呆呆地站在屋外的廊檐下??偣軟]好氣地搖搖頭,這個老東西屋里死活留不住他么!后來總管親自到外面將烏老漢拽回來,那時烏老漢的嘴唇囁嚅著,滿面淚水。你都別拉我,我現(xiàn)在不想回去……我求求你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就讓我在外頭站一站啊……盡管,烏老漢老漢一再固執(zhí)地表示自己還想在外面多待一會兒,他甚至放聲干號起來,最終還是沒有拗過總管一雙有力的手臂??偣芫褪强偣?,他向來是不徇私情的,他最不愿意看到有人不聽他的召喚和婆婆媽媽,即便是一個悲傷之極的老人。進門后他對屋里的人笑著說,看他假惺惺的,也不哪來的這么多眼淚,眼望八十歲的人了!那個年輕媳婦子沖總管翻動了一下白眼球把話接過去,你知道個屁?他那是惦念老兒子呢,見幺紅回來了這屋里就多一分鐘也待不住他!眾人都不解地笑著,惟獨烏老漢待在一個角落里不停抹著眼淚。
幫忙的人把最后一根鐵釘咚咚地砸進棺材蓋里的時候,正好是下午三點來鐘。
出殯的隊伍像一條不安的白色巨蟒,在積雪覆蓋的村路上搖搖擺擺亦步亦趨。走在隊伍前面的是八個抬棺材的壯漢,都很年輕,行動麻利,他們之前是抱著裝有老人遺像鏡框的四紅和撐著白色紙幡的大紅二人。抬棺材的個個駕輕就熟大步流星,給人的印象不像是在抬一副沉重的棺材,倒有幾分為新娘顛轎子的輕盈。出殯前,眾人紛紛繞著棺材看老人最后一眼向老人告別,直到那時烏老漢才最后一次看到了自己老伴的尸身。這之前,兒女們都不允許他靠近那只棺材,甚至不讓他走進靈棚半步。烏老漢兩眼婆娑地盯著老伴頭上裹著的那面藏青色的棉絨頭巾,那面頭巾系得很講究,使她的頭發(fā)一絲不落全部束藏在頭巾里面,連銀白色的鬢角也遮住了。他知道自己的老伴生來是個細心且愛惜干凈的女人,此刻看到她頭上裹著整齊嶄新的頭巾,睡得如此安詳,他的心里多少有些釋然了。接著,他的目光顫巍巍地移動著,他看見老伴的嘴似乎微微張開著,似乎有些很重要的話要跟他說一說呢,又好像一切都早已經說盡,惟有灰青色的舌頭軟綿綿地像喝醉了似的斜靠在下面那排牙齒的內面,使整張嘴更加空洞地張開。她的眼睛早已經被人抹合上了,兩輪眉骨和顴部高凸出來,上面浮動著發(fā)白的光點,鼻梁由上而下有一道幽幽的亮光貫穿著額頭和下頜,深褐色的大小斑點像是突然之間從天上墜落下來的隕石所烙下的痕跡。除此之外,這張臉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甚至沒有任何暗示,只是一味地沉睡不醒。這時,烏老漢看見陰陽先生將一枚系著紅絲線的口含錢,類似銀元一般大小的鋼錛,輕輕地放進老伴的嘴里,這個帶有明顯寓意的細節(jié)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沒著沒落地,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張微微張著的嘴,那里面有一種可怕的亮光,有一只深不可測的黑洞。他的目光像逃避一樣急忙跳到亡人的身體上,那是一身同樣干凈嶄新的壽服,連腳上的鞋也是一塵不染。他忽然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身壽衣,但陰陽先生手里的青銅搖鈴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來,他的一只手像失去知覺那樣停留在半空中,隨后又殘疾了一樣縮下去。
陰陽先生命令封釘棺蓋的時候,所有人都停止了腳步,靜靜地站在原地一聲不響地看著。兩個男人將棺材蓋從一旁抬過來哐啷哐啷地將它蓋嚴實,另外一個幫忙的壯漢手里攥著鐵錘和釘子在棺材跟前禿鷲一樣俯下身體,他在釘之前總要習慣性地將要釘的釘子尖塞進嘴角抿一抿,仿佛這樣才會使釘子更加鋒利。一枚枚五寸長短的鐵釘呼嘯著鉆進木頭里,偶爾迸射出幾只銀閃閃的火星子,使人眼前一亮,棺材面上緊跟著露出八處新鮮的創(chuàng)傷來。棺材被壯漢們抬起來將要出發(fā)時,四紅義無返顧地將蓄滿紙錢灰末的瓦盆高舉在手里——他的臉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悲愴和冷漠——然后使勁摔在地上,盛紙錢的瓦盆嘩啦一聲碎成大大小小的無數塊瓦片,有一種分崩離析的痛徹。那些青灰色的紙末忽然之間脫離了瓦盆的圈圍和束縛,以一種十分別致的姿態(tài)飛翔起來,朝著四面八方,朝著一些未知的方向,上升或降落。人們面對這些紛飛的黑色粉塵的態(tài)度依舊充滿了恐懼,人們呼啦一下朝別處散去。隊伍出發(fā)前人們似乎都懷著一份翹首期待的心情,人們想看看在這最動人心魄的時刻烏家的孝子孝孫們的種種表現(xiàn),就像觀賞過去莊子上早已放映過多遍的一部傷感的電影。而此時此刻,個個心里都明白這場老電影已經接近尾聲,高潮也將隨之而來。雜沓的哭喪聲伴隨隊伍前進的腳步,如同一股洶涌的浪濤不斷拍打著搖晃著的人群,又仿佛在一味地迎合人們的某種精神需求,那些鼓镲和嗩吶越發(fā)顯示出旺盛的激情,聽起來似乎都在蓄意制造一些跟節(jié)日相關的聲音。這時,已經沒有人再去刻意觀察烏老漢的一舉一動,他再一次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外,他像一個局外人或可有可無的老叫花子。出殯前院子里空前地混亂起來,大人娃娃都怪異地興奮著,像是果真要去不遠的地方觀看什么重要的表演。
烏老漢就是那時候悄悄地離開了堂屋,那時屋里早就空了,總管正在外面指揮著那些干活的人,根本無暇顧及他。烏老漢緩緩地走在隊伍最后,像一只迷失群體但忽然又有所警覺的羊羔子,地上的雪太厚了,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他的兩條腿晃得很厲害,隨時都會一頭栽進雪窩子里。雪還在下,但陽光已經很明媚了,天空瓦藍瓦藍的,冷空氣像鋒利的刀片似的迎面一下一下割得臉頰生疼。他不敢相信天會晴得這么快,天晴朗著讓他感到難過,他希望天應該陰沉一點或不停下雪才好。他也不再想哭,可兩只眼睛始終沒有干過,他一邊艱難地往前走,一邊接連用兩只手背輪番擦著蒙上雪花的眼皮。他的腦子里一直浮現(xiàn)著那只深不見底的黑洞,仿佛正是那只黑洞將自己的老伴一下子吞了進去。他有一時清醒著,有一時又感到頭昏腦漲耳暈目眩的,他真擔心自己會一頭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了,但他似乎又分明渴望著什么,等待著什么,甚至是一種強烈的向往。前面的隊伍一路走一路撒著請神開路的紙錢,那些中間鉸出洞的白色圓紙片時不時會飄過來很親密地貼在他的面頰或身上。
等烏老漢好不容易走到墳場,那只棺材已經放進坑里了,人們都十分恭敬地抓起一把黃土往坑里不緊不慢地撒去。瑕瑕的眼睛又紅又腫,哭的聲音也不如先前那樣響亮,甚至有些喑啞了,一副淚水漣漣的樣子。瑕瑕讓掬在手里的一捧黃土慢慢地散落到坑里,棺材面上已覆蓋了很厚的一層土,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油漆顏色了。瑕瑕的右手在上衣的兜里悉心摸索著,很快,她從里面取出了那些鋼錛兒,她把鋼錛兒全部捏在手心里,然后才下定決心似的一枚一枚地將它們輕輕地拋進坑里,鋼錛兒虔誠地離開瑕瑕的手掌,在半空中劃一條銀色的弧線,有那么一枚是落在棺材蓋上的,猶如一顆雪亮的星子停留在那里不時閃爍著。這時,幾個眼睛尖的女人無意間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烏老漢形單影只的樣子,于是,她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大聲嚷嚷著,快快!快把那老爺子拉來也添上一把土??!于是,烏老漢被那幾個女人七手八腳拖過來,孝子孝孫們已經在墳坑前整齊地跪倒靜候著了,當烏老漢哆哆嗦嗦地抓起松散的土撒向墳坑里的時候,那些前來抬埋的壯漢每人手里端著一把鐵鍬木然地侍立在坑前,他們看上去都有種摩拳擦掌嚴陣以待的架勢。烏老漢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像是站立不穩(wěn)似的朝墳坑里栽下去,在場的人也都跟著一驚,接著唏噓起來,似乎誰也拿不準這個突發(fā)情節(jié)的來龍去脈,跪在地上的人全部升高了半截,但是誰也沒有立刻站起來。大紅三紅他們眉頭緊鎖著,他們大概不便于在此時從地上站起并走過來,個個表情呆滯無動于衷。幸好那些壯漢們眼疾手快,他們老鷹捉小雞一般輕而易舉地將烏老漢從坑里拉上來。圍觀者無不倒吸了一口涼氣。場上又隨之出現(xiàn)了一些意義很不明確的嬉笑和喧鬧聲,雖然聲音很低,卻一樣可以聽得很真切。
那時,瑕瑕紅著雙眼過來把烏老漢慢慢地攙到人群后邊去了,人們注意到烏老漢的渾身上下都是土,腿腳木棍一般僵硬地在雪地里劃出兩道深深的印子。壯漢們在得到陰陽先生的最后一道指令后,立即熱火朝天地掄圓了鐵鍬干起活來。他們填土的速度的確很快,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地上的坑就不見了,相反,一只色澤新鮮的黃土丘赫然凸現(xiàn)在每一個人眼前。兒孫們急劇爆發(fā)的最后一場號哭聲在飛揚的鐵鍬和土塵中間由高亢轉為低迷,即而一切都仿佛被埋葬了歸于平靜,或入土為安。偶爾,又傳來的一兩聲嚶嚶的抽泣聲卻已顯得無足輕重了。送葬的隊伍繞著新隆起的墳丘默默地朝著正反方向各轉了三圈,像在進行一場別樣的游戲的最后步驟,又一一跳過熊熊燃燒的柴火堆才順著來時的路返回去。
從墳地回來客人們都徑直撲到席面上,確實也餓極了,個個甩開腮幫子大吃二喝毫無顧忌。這時的吃喝已經基本上擺脫了亡人的陰影,幾天來籠罩在這個家院上空的烏云已悄然散去,人們吃東西時的樣子似乎有了一種慶祝的味道在里面,吃相不再拘謹相反已經變得徹底和純粹了,有幾桌開席不一會兒就吆五喝六地猜起拳來,濃烈的酒氣在帳篷中彌散開來。酒席一散,天色也就跟著黑沉下來,院子里一派狼籍,冷風陰險地鼓進帳篷里把塑料桌布吹得啪啪鳴叫,灑落在桌面上的殘汁剩湯還沒來得及擦去,正乘機順著晃動的桌布逶迤流下來,地上浮現(xiàn)出大大小小的黑點。這個白天就要結束,但一切似乎又將重新開始。一多半的親戚和前來幫忙的人也都接連離去了,家里出現(xiàn)了這一天當中少有的寂寥和清靜。三五只雞瑟縮在廊檐下的墻根邊靜宿著,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將它們看作是一只只扔在地上的白棉布包裹,雞們的喉嚨里習慣性地發(fā)出一些咕咕的響聲,像是彼此在很閑情的低聲聊敘著,可仔細一聽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那時烏老漢也從席上下來,其實他并沒有吃到什么東西,他嘴里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顆牙,吃對于他是一種望塵莫及的事情,他只是禮節(jié)性地被兒孫們讓進帳篷里,多數時間他都是在觀看桌上其他人吃或發(fā)呆。這種酒席肉食一般不會煮得很爛,甚至連米飯也是夾生的,他只能勉強地吃一些諸如豆腐雞蛋粉條之類的東西,當然,坐在旁邊的人也會象征性地夾一些菜放在他的碗碟里已經堆了很多,可那些食物他的的確確嚼不動。因此,他面對眼前豐富的食物所表現(xiàn)出的一味的謙讓和木訥很容易使旁人產生一種感覺,他們悄悄議論或神秘地彼此交換一下眼神。烏老漢依稀聽到一個中年女人小聲嘀咕著,他咋能吃進去么?老伴剛剛送掉……女人的話就此打住,似乎并沒有說完,似乎還有更厲害的話要說,但她卻開始饒有興趣地啃一只被辣椒油染紅了的雞爪子。女人的牙齒很好,她啃東西的樣子有些凌厲和霸道,還不時地吧唧著紅的嘴唇。烏老漢始終用羨慕地眼神盯著她寬闊油膩的嘴,事實上他是在等她說出下面的在他想象里“更厲害”的話??墒?,女人啃完了雞爪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伸長了手臂將一只魚頭夾到自己眼前,女人毫不謙虛地集中所有精力開始對付著那只扁寬的鯉魚頭,她不時地將嘴中的碎骨片吐在桌子上,并發(fā)出吮吸的滋滋聲,像一群瘋狂的老鼠。
其實,幺紅也在這張桌子上,他是開席以后被總管硬加進來的。總管把幺紅安排到這里,主要是想讓他順便照顧好老爺子的吃喝。幺紅因為只向單位請了一天假,他惦記著當晚就要趕回城里去,他提前向端盤子的人要來一碗米飯,草草地扒拉了幾口,就起身走出了帳篷。幺紅想先到堂屋跟四紅和四嫂說一聲然后再走,剛走出帳篷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老爺子正悄無聲息地跟在自己身后,他急忙站住問,爸你咋也跑出來了,席吃好了么?烏老漢沒吭氣,他茫然地望著幺紅的臉,過了一會他似自言自語地說,你這就走啊,不能多住上一天?幺紅走過來把烏老漢攙住,說我忙啊,無論如何得回去明天一早還上班呢,你不知道我們那個爛桿單位管得嚴,遲一陣也不行。說完,他似乎覺得還有什么不妥,又補充說,爸你放心等我忙過這兩天一定回來看你。說話的工夫父子倆已經走進了堂屋。
屋里,負責記禮單的人正在給四紅兩口子交手里的帳和禮金,總管站在旁邊拿眼睛斜視著他們,一邊悠閑地吸煙,還不停地打出味道很沖的嗝。瑕瑕見他們進來連忙過去把烏老漢扶到里間屋,她想把爺爺的鞋脫了讓他上炕去暖和著,可烏老漢死活也不肯,只是靠炕沿邊坐下來。烏老漢聽見幺紅正在外屋跟四紅他們說準備要走的事,四紅媳婦好像開始不同意,說過一陣還要到外頭給老人燒衣服(將一些用彩紙粘制的衣服燒掉祭奉先人)呢,可幺紅還是堅持非要走,當嫂子的就不好再勸了,幺紅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她早就習慣了。四紅媳婦最后叮囑幺紅,說白天的事千萬別往心里去,三紅就是那么個咋咋呼呼的人。幺紅點點頭。
四紅出去送幺紅走,沒想到烏老漢也顫巍巍地跟出來,幺紅說爸你回去,外頭怪冷的,別凍涼了!烏老漢像是沒有聽見,依舊固執(zhí)地跟著他走。這時,瑕瑕和四紅媳婦也急忙攆出來,她們娘倆想把老爺子扶回屋去,可烏老漢說你們別擋我,我想跟老五進城住上兩天。幺紅這才弄明白剛才自己從帳篷里出來時父親為什么一直跟著他,此刻,幺紅馬上意識到父親這個想法是危險的,對他來說甚至有些可怕。他明知道自己是不會把老爺子領回城里的,至少今天不會,因為他根本沒有那個膽量,況且,媳婦出門前早就給他再三叮嚀過,他匆匆要離開的原因也正在此。幺紅心里清楚,自己的媳婦對老烏家的人素來沒有好感,或者說,她根本就看不起鄉(xiāng)下的這些窮親戚。記得兩年前單位要搞房改,算完工齡后他們一下子要補交三萬塊房錢,幺紅為了籌這筆錢回來找自己的弟兄們商量,可一分錢也沒有拿回去,最后還是媳婦從自己的娘家那邊借來兩萬多塊救的急,為這事媳婦算是把烏家的老老小小都挨著罵了個狗血噴頭。所以,幺紅在家里并沒有什么發(fā)言資格,凡事都得看他媳婦的臉色,她讓他往東他是絕對不會往西的。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這些年他若不是娶了媳婦這樣精明的城里女人,他真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情形,而且,現(xiàn)在他所在的鞋廠又面臨著下崗和分流,他必須跟媳婦同舟共濟。最主要的是,他可不想為這種無謂的事情傷了夫妻感情。烏老漢愣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說,都別擋了,我哪都不跑了,我就想跟老五進城住些天。幺紅說,爸你先進去,等我下次再來接你。四紅媳婦也跟著勸,說爸老五是騎摩托車來的,這冷的天讓他咋捎你呢,你先回屋去,等天暖和點再讓他接你去。哪知烏老漢猛地一把將四紅媳婦的手推開,他幾乎是憤然地對幺紅說,你就不能把我接進城里住兩天嗎?幺紅看著父親心里一陣難過,但他不敢松這個口,就算他把老人接回去,可誰來照顧他呢?他和媳婦白天都要上班,還有一個兒子在上小學。于是,幺紅說爸不是我不愿意帶你回去,天都這么黑了路又滑,我怕萬一有個閃失……烏老漢搖著頭茫然地看了看幺紅,又看了看四紅兩口子,然后說,我心上麻煩得很,老五你就帶我去你那里散散心吧。說著,他的目光最后無奈地落在瑕瑕的臉上,瑕瑕一直在悄悄地流眼淚。瑕瑕就對他們說,你們就讓爺爺跟五叔去城里住幾天好不好??墒?,其他人都沒吭聲,急得瑕瑕眼淚直流。
就在四紅和幺紅極力勸說烏老漢的時候,大紅和三紅兩兄弟迎面來了。實際上這兩個人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就是沖著那些禮錢來的,剛才在席桌上他倆曾乘機跟記帳的套過近乎,略微知道一些底細,這陣聯(lián)起手來想跟四紅兩口子直接攤牌。大紅當即就把幺紅擋住了,說你今天要敢走就是眼里沒有我這個大哥,再說家里還有好多事情要等著跟你商量呢。說著,接連給幺紅遞著眼色。三紅始終沒有開口,悶聲悶氣地進屋去了。幺紅實在拗不過大紅,無奈只好先跟他們折回來。一開始屋里的氣氛就很緊張,很長時間也沒有人說話,長時間的沉默意味著彼此內心的較量和即將來臨的風暴。大紅的話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越是親兄弟才越是要明算帳呢,依照他的邏輯,老人的事由兒女辦,那收來的禮錢就應當個個有份。三紅也提出一條,至少應該多退少補吧,而且,他一口咬定自己吃席的時候仔細點過來客的人數,他認為禮錢只多不少。四紅生來嘴笨,人一多更說不出啥名堂來,見兄弟們爭得不可開交,他只有吃啞巴虧的份,自個蹲在地上一根接著一根抽煙,半天頭也不抬一下。四紅媳婦恨鐵不成鋼地拿眼睛直剜四紅,她希望四紅能站出來說兩句像樣的話,可她分明又知道想讓丈夫開口說話比登天還難,她心里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場。大人說話的時候,瑕瑕正在收拾客人用過的那些茶杯,一不小心竟將桌子上的一只碰到地上摔碎了。瑕瑕還沒來得及去撿地上的碎瓷片,四紅媳婦突然怒不可遏地沖過去狠狠扇了瑕瑕一個耳光,嘴里罵著,沒用的宰貨!老娘養(yǎng)你都干啥吃呢!罵完,她就地蹲下來撿那些碎瓷片,聲音很響。瑕瑕站在原地嗚嗚地哭,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她知道母親正在氣頭上呢,平時母親生她的氣頂多說她兩句,很少動手打她的。四紅媳婦后來轉身回里屋把剛收好的帳本和禮金原封未動地取出來,啪地一聲當著眾弟兄的面狠勁砸在飯桌上。她說,禮錢都在這里呢,我和四紅一分也沒動,你們誰要是稀罕就全部拿走!可有一樣,得連瑕瑕的爺爺一起接走,往后老人的事我們不操心了,哪個樂意管就管去……話沒說完,她自己也用手捂著嘴傷心地嗚咽起來。
大紅和三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也沒拿出主意來,顯然,這兩人事先沒有預料到四紅媳婦會給他們撂挑子。幺紅因為急著要回家,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說,四嫂你別多心,你和四哥這些年又是操心又是出力的這些錢理所當然該你們收著,反正,我是一分錢也不想要的!幺紅的發(fā)言立刻遭到大紅他們的反對,大紅陰著臉說老五你這是啥意思?我和三紅這還不是為了大家好嘛,你這樣說好像我們就盯著那倆錢來的!話說到這份上幺紅也不示弱,他冷冷地笑了一下,你們要不是沖那幾個禮錢來的我把烏子倒著寫!三紅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當即指著幺紅破口大罵,老五你裝啥孫子?你他媽的最不是個東西了!你孝順你咋不說把老爹接進城里享福去?當初要不是老爹把錢都花在你小子身上,你會有今天的好光陰!再說老媽病的那些天你怎么沒說把她老人家接進城里的大醫(yī)院住上兩天?這陣子倒會黃鼠狼給雞拜年了,就不信你他媽的能安啥好心!幺紅的臉上再也掛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后猛地抄起身旁的一只椅子奮力朝三紅身上掄過去。三紅一聲慘叫,身體趔趄著將地上的火爐子撞倒了,爐膛里的碳火一股腦奔涌出來,地上頓時變成火的海洋。
晚上,照舊是瑕瑕把烏老漢送到三紅家去的,因為還有一部分遠客沒有離開,四紅家里一下子睡不了那么多人。那時,三紅的老婆正站在院子里大聲叫罵,因為是夜里,聲音傳得很遠,隔老遠瑕瑕就聽清楚了那是在罵三紅是頭豬,還罵三紅連豬狗也不如,讓人打破了頭還有臉跑回家來訴苦。瑕瑕好像聽見還罵三紅為啥不去把烏老五的頭也打爛,難道長上一雙手只會回家跟老婆討飯吃嗎。瑕瑕沒有像往常那樣走進三紅家,她只是把烏老漢送到三紅家街門前就扭頭跑回去了。瑕瑕向來害怕三紅的老婆,特別是那女人罵三紅的時候樣子兇惡得跟電影里的惡霸婆娘一模一樣。瑕瑕說爺爺你自己進去睡覺吧,我不敢進去,我實在怕她,我想回家去。烏老漢嘴角囁嚅著,想對她說什么,沒等他開口瑕瑕早已慌慌張張跑遠了。
看著瑕瑕離去的背影在幽寂的雪巷中慢慢消失,烏老漢的心好似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緊緊拽著,他感到胸口跟針刺一樣難以忍受。他瑟縮著身體站在黑暗中,像根木頭樁似的楔在雪地里一動不動。這時,烏老漢聽見三紅哇哇亂叫的聲音,聽見什么東西呼嘯著連續(xù)捶打在三紅身上的響聲,他還聽見三紅老婆大聲喊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這頭沒有用的蠢豬,他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有種想笑又想哭的欲望,但是,他最終都忍住了并選擇了一聲不響地走進院子里去,他用手吃力地推開了虛掩著的街門,門在打開的時候發(fā)出很刺耳的聲音,這種吱扭扭的聲音使他感到絕望。他看見自己的兒子三紅像只落水狗一樣狼狽地蹴在院子當間,身體一抽一抽的,由于院子里積雪沒有掃去,三紅蹴在那里顯得格外耀眼。三紅老婆終于在烏老漢走進來的那一刻停下了揮舞在她手里的笤帚疙瘩,她用陌生的眼光冷冷地盯著從外面走進來的人,過了一會,她才憤憤地扔下笤帚轉身回屋去了,烏老漢聽見屋門閂反插上時的咣啷聲。三紅仍舊用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烏老漢似乎在心里說了句什么,但他沒有去理識三紅,而是搖搖晃晃地朝自己睡覺的那間矮屋子摸索過去。屋子里又黑又冷,沒有點燈,烏老漢伸手去摸炕沿也是冰涼冰涼的,剛才在外面似乎并沒有感覺到寒冷,而一旦走進這間矮屋里,烏老漢感到自己的身體立刻被一股隱藏在這屋里的巨大的冷氣包圍著了,他在黑暗中接連打了幾個激靈。他沒有脫鞋就爬到炕上去,他用鋪在炕上的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的頭和身體,只留一條細縫可供呼吸。自始至終他沒有一絲睡意,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炕上,仿佛廟里的一樽神像那樣沉得住氣,他沒有去想白天發(fā)生過的那些事,他甚至沒有去想自己的老伴此時在干些什么。有一刻,他想要一口熱茶或一盒洋火,但是,這種念頭很快就消逝了,他隱隱約約聽到一些聲音,很細碎的響動,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連續(xù)不斷地傳來,像老鼠磨牙的聲音,像雪從樹枝上簌簌落下來,像一個哀怨的女人藏在被窩里輕輕地哭著,又像是一匹疲倦的老馬——身上馱著鼓鼓囊囊的貨物——踩著石子小路緩緩而行……后來,他終于毫無依靠倒下來,他聽見身邊發(fā)出很響亮的鼾聲,不用想他就知道那是他家三紅的聲音,三紅從十幾歲上就有了睡覺打呼的毛病,可他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三紅是什么時候進來躺在自己身旁的。他又慢慢坐起來,將身上的被子拉下來給三紅掖過去,之后,他躡手躡腳地下炕走出了這間屋子。
喪事雖說結束了,但四紅兩口子卻并不能立刻閑下來,家里要干的活相反還很多呢,前些天借來的鍋碗瓢盆,租來的帳篷和桌椅板凳都需要及時給主人家還回去,租金都是按天收取的,多放一天就得多出一份錢。院子里臨時搭起的靈棚和做廚的灶臺,臨時打下的給客人取暖的土爐子,臨時找電工師傅拉接的幾段線路,以及那些雜七雜八的繩子麻袋木棍板條鍬把鎬頭三輪車,都野狗拉尿似的肆意堆放在院子當間,走起路來直絆腳后跟,所以,四紅他們得全力以赴投入到這場善后工作中,俗話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東西堆放在自己家里總是個心病。更重要的是,除了歸還物品,還有相當一部分客人雖出了禮金但當天并沒有過來坐席,這就得私下里拎點肉食餅饃茶葉專程去登門答謝一下,這份人情是少不得的,這關系到一個家庭的聲譽和鄰里間的和睦。
瑕瑕第二天一早就回學校上課去了,家里又少了一個小幫手。瑕瑕離開家時,還特意叮囑過爸媽,說爺爺一個人怪可憐的,你們還是趕緊把他接回來住吧。四紅他們就答應說知道了知道了,等我們把家里事情忙完就接他回來??扇艘坏┟ζ饋恚芏嗍虑榫捅环旁谀X后去了。又過了幾天,是個星期六,那天瑕瑕從學校趕回來,四紅媳婦特意把灶上剩下的小吃丸子給瑕瑕燴了一鍋,說要給娃娃好好補補身體。飯吃到一半時,瑕瑕突然問,爺爺咋不回來跟我們一起吃?四紅這才回想起來,老爹的確已經有好些天沒有過來吃飯了。吃過飯,瑕瑕媽盛了一海碗燴小吃讓四紅送到三紅家去。
四紅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四紅給媳婦說老爹根本就不在三紅家,三紅還尋思說是在我們這邊呢。四紅急忙又去大紅和雙紅家看,都說一直沒有見老人來過。四紅媳婦說,興許是跑到城里找幺紅去了,老爹那天不是一直嚷嚷著想去老五家住兩天么。當天下午,四紅就趕到城里去,可幺紅卻說這些天他根本就沒見過老爹的影子。四紅頓時傻眼了,回家又去找三紅理論,嫌他沒有把老人看好。三紅卻犟嘴說,腿長在他身上,我哪知道他啥時間走呢!再說,老爹這是老毛病又犯了,遲早會被警察送回來的,別大驚小怪的!難道你們沒聽別人都烏老跑烏老跑的叫他嗎?放心吧放心吧,他能走多遠呢?過些日子準回來!于是,大伙又像往常那樣,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只有瑕瑕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不過她也得按時返校念書了。
特約責編 周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