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老荒，本名張寶中，1968年11月生，山東定陶人，現(xiàn)居濟南。先后做過文化局創(chuàng)作員，報刊編輯等。1999年至今在山東電視臺做記者、編導(dǎo)。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有十余篇作品發(fā)表在《當代小說》、《文學(xué)世界》、《山東文學(xué)》等刊。后因故中斷小說寫作十余年。近又重拾舊愛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

1

這天是6月15號，上午一上班我和胡圖南去公安局報案，我們的朋友吳大為失蹤了。

14號晚上，胡圖南做東請我們幾個朋友聚了聚，為一位剛從加拿大回來的朋友接風。胡圖南從上午就開始打電話通知每個人，只有吳大為沒聯(lián)系上，他的手機關(guān)機了。平時吳大為是一天24小時不關(guān)機的。后來給他公司打電話，他的秘書說13號他還在公司里，給她交代了一些工作，說這三天他要出趟差，不要給他打電話，有什么事回來再說，也沒說出差去哪兒。后來胡圖南又往他家打電話，也沒人接。這說明他不在家，因為他離婚了，一個人生活。最后去他的社區(qū)，見他的黑色“別克”在地下停車場泊著，保安說車是13號下午泊在這里的，當天晚上他家就沒亮燈。

我說，13號下午還接到吳大為電話了呢，也沒什么事，只是閑扯淡，他說過些日子找個時間請大家聚一聚。胡圖南說，13號下午他也接到吳大為電話了，吳大為問他飯店什么時候開業(yè)，他說得十幾天以后了，吳大為說到時候一定去捧場；吳大為又問胡圖南最近泡妞了嗎，胡圖南說太忙了，沒時間泡；后來兩人說起一處新開張的洗腳房，那兒的小姐手勁特別大，就像鉗子一樣；最后吳大為說，過些日子他找個時間請大家聚一聚。孟祥剛、宋若欽等所有朋友都說13號下午接到吳大為電話了，內(nèi)容都差不多。我們分析，吳大為打了一圈電話，好像是為了確認最近幾天會不會有人找他，因為他平時從沒無聊得給朋友們打電話扯閑淡。

在我們朋友圈中，開公司的吳大為和胡圖南是最有錢的，朋友們相聚，都是他倆輪流做東，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了。這次我們的朋友高志遠從加拿大回來，該輪到吳大為做東了，他不在，只能胡圖南忙著張羅。

這頓飯我們都有些心不在焉。主賓是加拿大公民、“假洋鬼子”高志遠，我們談?wù)撟疃嗟漠斎皇撬ゼ幽么筮@幾年的經(jīng)歷。高志遠說，他去加拿大后開了家貿(mào)易公司，這次回來是和有關(guān)部門洽談一個紙漿生產(chǎn)項目，他打算在這里待三天，之后飛上海，再從上海飛多倫多。說了高志遠和加拿大，大家開始拿胡圖南的肥胖打趣。胡圖南留著小寸頭，臉形上面窄下面寬，腦后可以見腮，小眼睛像是用毛筆點上去的，很有漫畫效果；腰圍和身高一樣，都是170公分，身材像某種圓椎形物體。胡圖南自嘲地說，像他這么胖的人，一看就是個剛能吃飽飯的窮人，現(xiàn)在的富人沒有幾個大胖子，標準的形象是又黑又瘦，黑是日光浴了，瘦是減肥了，這都是需要人民幣的，甚至美元。有人問胡圖南，那么大的肚子，和女人在床上有妨礙嗎？胡圖南得意地笑著說，沒什么妨礙的，因為他會很多種姿勢。大家窮追不舍，問他都是什么姿勢。他賣關(guān)子說，這是他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不能無償告訴大家，他準備辦個培訓(xùn)班，到時候歡迎大家去學(xué)習，學(xué)費可以打五折。

說笑了一陣，話題又轉(zhuǎn)移到吳大為身上。孟祥剛說，這個吳大為，他到底在哪兒呢，難道他會在飛機上，出國了？胡圖南說，他和民航的朋友聯(lián)系過了，今天登機的旅客中就沒有叫吳大為的，而且近期訂票的也沒有。宋若欽說，吳大為會不會和女人在一起呢，不方便接電話，所以就關(guān)機了？胡圖南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嘟嚕著大腮幫子不屑地說，那不可能，我了解他，他那方面不大行，辦那事頂多40分鐘，還沒學(xué)校里一節(jié)課的時間長；再說，現(xiàn)在是他事業(yè)的上升期，大白天和女人在一起鬼混，班都不上，他還不至于那么荒淫無恥。

那么，吳大為突然找不著了，還會有什么可能呢？大家實在想像不出。胡圖南問大家，吳大為會不會是被綁架了呢？或者是遭遇了其他什么不測？胡圖南的話聽起來就像鬼話，比天花板上的吊燈“呯”地一聲掉在酒桌上還讓大家吃驚。我說，這種可能性應(yīng)該很小。其他所有人都附和我的話。胡圖南打量著所有的人說，可是，這種可能性誰敢排除呢？我說，從理論層面上說，因為沒有證據(jù)，誰也不敢排除。胡圖南說，如果吳大為萬一被綁架了，我們應(yīng)該做點什么呢？孟祥剛揮著手，像趕一只蒼蠅，說，圖南你怎么冒出這么個“如果”來？不會的不會的。胡圖南正色道，大家都是吳大為的朋友，如果有這個“如果”，我們卻袖手旁觀，那不是太不仗義了嗎，還算什么狗屁朋友！宋若欽反問胡圖南應(yīng)該怎么辦，胡圖南說，事不宜遲，應(yīng)該馬上報案。

一聽報案，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得像茶碗，但又都沉默著。我想提出反對，可又知道并沒有充分的理由，倒會被胡圖南譏笑不仗義；再說，我今天吃了胡圖南一只海參，喝了他半斤“茅臺”，吸了他半包“中華”，吃著人家喝著人家吸著人家還和人家唱對臺戲，就有些不厚道了，所以什么也沒說。孟祥剛、宋若欽盯著海參和“茅臺”，也是欲言又止。看得出，大家都不主張報案，因為那樣會鬧得滿城風雨，吳大為今后就不好混了。

胡圖南顯得很興奮，他自顧說，公安局有他的熟人，刑警大隊長是和他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他們可鐵了，只要找他，他肯定幫忙。大家還是都沉默著。胡圖南叫了我的名字，讓我明天和他一起去。大概在胡圖南看來，其他人都公務(wù)在身，只有我這個自由撰稿人清閑。其實這兩天我手里有個急活兒，正為一家綜合類雜志寫一篇關(guān)于“中西性文化比較”的約稿，兩天內(nèi)必須交稿，不然兩千元稿費就泡湯了。但我說不出口，怕被恥笑。胡圖南說，這幾天他忙得連放屁的時間都沒有，他的飯店正在裝修，原定十幾天后正式營業(yè)，現(xiàn)在又出了吳大為的事，還不知道拖到哪天呢，晚營業(yè)一天，就損失好幾千呢。正說著，他接到了公司副總的電話，大概是對方讓他明天去飯店一趟，他有些不耐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說我也想回去，可是我有急事回不去呀，這個權(quán)力給你了，你該管的就管。胡圖南這么忙，吳大為的事還這么上心，他提出報案，我們還能說什么？

15號早飯后，胡圖南開車到我家接我，拉我一起去公安局報案。到了公安局，胡圖南帶我找到了他的那位朋友，刑警大隊長。后者正和幾個民警在一間擁擠的辦公室里討論案情，他的下屬都稱呼他“楊大隊”。所有人都穿著便裝；楊大隊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黑T恤，瘦瘦的，看起來很精明干練。他把我們領(lǐng)到他辦公室。胡圖南很親熱地拍他的肩膀，稱呼他“楊子”。坐下后，楊大隊和胡圖南開玩笑說，幾個月不見，這家伙好像又長膘了，讓他想起了一個詞兒：腦滿腸肥。胡圖南說，他現(xiàn)在太窮了，準備好好攢點錢，去健身房減減肥。楊大隊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圖南你別給我矯情了！說吧，找我有什么事？我們講明來意，楊大隊問胡圖南和當事人是什么關(guān)系。胡圖南說，是朋友關(guān)系，很鐵的朋友，鐵到什么程度呢？不光可以一起吃一起喝，還可以一起嫖。楊大隊笑著說，是夠鐵的，比咱倆鐵多了。胡圖南說，我只是這么說，其實我從沒和他一起嫖過。楊大隊說，我明白了，每次都是你一個人去。說笑了幾句，楊大隊叫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警官，向我們介紹說是趙探長，并讓趙探長做案情記錄。

聽了我們的陳述，楊大隊說，吳大為不明原因的失蹤符合人口失蹤案的立案條件，可以立案，將初步作為人口失蹤案展開調(diào)查。案件偵破方案是這樣的：先到各銀行調(diào)取吳大為的存款信息，看最近兩天他的存折、信用卡有沒有取款記錄。如果有取款記錄，就調(diào)取銀行的監(jiān)控錄像，確定取款人是不是吳大為。如果是一位陌生人，那么這個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吳大為則有可能被綁架了。如果吳大為的存折、信用卡沒有取款記錄，他被綁架的可能性基本就可以排除了，他可能遭遇了其他什么不測，接下來只能調(diào)查他的社會關(guān)系，通過他的關(guān)系人尋找他的下落。

2

15號上午，我和胡圖南跟隨楊大隊和趙探長去各銀行調(diào)取吳大為的存款信息。據(jù)調(diào)查，以吳大為的實名存在各銀行的款高達600多萬元。胡圖南吃了一驚，說沒想到這小子這么有能耐。據(jù)銀行提供的信息，吳大為的存折和信用卡沒有取款記錄。楊大隊說，這說明吳大為被綁架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因為根據(jù)犯罪心理學(xué)常識，如果他被綁架，犯罪嫌疑人會在最短的時間里逼迫他說出存折和信用卡的密碼，在最短的時間里提取現(xiàn)金或轉(zhuǎn)賬，然后迅速逃跑。聽楊大隊這么分析，我心里感到有些釋然。胡圖南愚蠢地瞪著小眼珠子，張著嘴再也合不上了，自言自語地說，這小子沒有被綁架？

按照偵破方案，接下來要調(diào)查吳大為的社會關(guān)系。午飯后我們一起去吳大為的公司。

吳大為的公司在一家48層寫字樓的第47層。等我們到公司時，女秘書正嗑著瓜子打電話聊天，笑得咯咯的；其他幾個員工都坐在電腦前，有的玩游戲，有的視頻聊天。見我們來了，女秘書馬上對著話筒說了句“拜拜”，就掛斷了電話；其他員工也都正襟危坐起來。楊大隊詢問女秘書，前幾天吳大為有沒有什么異常，女秘書說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只是他最近很忙，每天中午都要陪客戶喝酒。楊大隊問女秘書，吳大為平時都是和什么人來往，女秘書說不知道。

楊大隊向女秘書要了吳大為辦公室的鑰匙，打開門進去了。楊大隊和趙探長試圖找到對偵破案件有價值的線索，比如日記本什么的?？墒?，找遍了所有的抽屜和櫥子，也沒發(fā)現(xiàn)日記本。打開電腦，所有的文件都看了一遍，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后來有一樣?xùn)|西讓楊大隊和趙探長眼睛一亮。老板臺最底層的抽屜里有個大信封，打開，里面是三個小信封，三個小信封上分別寫著三個人名：戴娜、鐘曉夢、李菲。打開三個小信封，里面分別是三個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戴娜長相不算太出眾，但絕對不丑，胸脯聳得很高，渾圓的大屁股有些上翹，簡直是魔鬼身材，只要是沒有性功能障礙的男人，都會對她想入非非，甚至會把她當成性幻想對象。照片上的鐘曉夢則是另一種風格，她身材一般，但臉蛋很漂亮，有一種淡定從容的氣質(zhì)，看上去很成熟很高貴很有韻味，也有些冷漠。照片上的李菲看起來是一位很清純的女孩子，臉蛋很可愛，長得有些瘦弱單薄，似乎還沒有發(fā)育好，像一個鄰家小妹妹。

胡圖南看著戴娜的照片，臉色陰沉著，自言自語地說，我靠，這家伙挺能耐呀！仔細打量鐘曉夢，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說，這小娘們兒在床上肯定風情萬種，讓人銷魂奪魄，能把這樣的女人弄到手，真是太有才了！這家伙是啞巴捉驢——悶逮，比我有本事，比我有本事！

楊大隊問我們是否認識照片上的三個女人。我說不認識。胡圖南說，他認識其中那個叫戴娜的。我們都等著胡圖南說下去，他卻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什么都不說。我盯著他的眼睛，他扭過頭去。這時，趙探長又發(fā)現(xiàn)了兩樣?xùn)|西：一包進口安全套、一瓶偉哥。胡圖南兩眼放光，他從趙探長手里搶過那包帶刺的安全套，打開仔細研究，嘿嘿嘿地笑，說，別看這家伙人模狗樣的，也是這種德性。楊大隊說，和你差不多吧？胡圖南不屑地說，嘁，他怎么能和我相比呢，我可是真爺們，我要是三十幾歲就需要偉哥，就一頭撞到南墻上死去。

三個女人的照片被趙探長收了起來，將作為案件偵破的重要線索。楊大隊說，接下來要做的，先去通信部門調(diào)取吳大為近期的通話詳單，看他和什么人聯(lián)系較多，通過這些人提供的信息找到他的下落。如果這些人都不了解情況，最后再重點排查照片上的那三個女人。

從通信部門回到局里，楊大隊趙探長一一核對通話詳單上的那上百個電話號碼，確定這些關(guān)系人的身份以及和吳大為的關(guān)系。他們大都是吳大為的客戶，沒有經(jīng)濟上的糾紛，合作很愉快。只有少數(shù)幾個客戶聽說吳大為找不著了，反應(yīng)十分激烈，懷疑他是個大騙子，卷了錢跑了。還有一個外地電話，是吳大為父親的，老頭子一聽兒子沒了，說夜里就坐火車來省城，明天一早就到。

最后剩下四個電話沒打，這四個電話號碼被叫次數(shù)較多，分別49次、36次、27次、19次。楊大隊判斷，這四個電話中，應(yīng)該有那三個女人的。四個電話，三個女人，這成了目前案件偵破的全部線索。于是分別去調(diào)查這四個人。

電話被叫49次的是戴娜。按照約定，我們在一家賓館的一樓大廳見到了她。她穿著牛仔褲，屁股繃得緊緊的，聳得很高。她一見胡圖南就叫“死胖子”，說死胖子你怎么來了，并在他肩膀上使勁拍了一巴掌。胡圖南悄悄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她“嗷”地叫了一聲，嗔怪地瞪著眼，掄起手里的包在胡圖南頭上砸了一下。胡圖南小聲說，娜娜，你架子越來越大了，想請你吃個飯，你總也不賞臉。戴娜嘟起嘴，揚起臉，撒嬌地說，我沒空呀。胡圖南說，和我沒空，和吳大為就有空了。戴娜說，怎么，吃你朋友的醋了？胡圖南干咳了兩聲，說哪能呢哪能呢。戴娜說，我還不了解你，你騙不了我的。楊大隊問戴娜，最近一次見吳大為是什么時候，戴娜說是10號，那天一起吃的晚飯，之后去他家坐了一會兒。胡圖南瞪著小眼珠子，問戴娜，光坐著了，就沒干別的？戴娜鼻子里“哼”了一聲，白了他一眼，說，熊樣兒。戴娜說，13號她又給吳大為打了一次電話，閑聊了幾句，后來再給他打電話，手機就關(guān)機了，她還以為他出差了呢。

電話被叫36次的是鐘曉夢。我們在一家茶樓見到了她。她本人比照片還要漂亮，穿一身黑衣，戴一副黑色太陽鏡，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楊大隊問她和吳大為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她說是11號晚上，一起吃了晚飯，之后去他家坐了一會兒。胡圖南忽然“咯”得笑了出來，半閉著眼，喘著粗氣，樣子有些下流。楊大隊狠狠瞪了他一眼。鐘曉夢從頭到腳打量著他，眼神很傲慢，像是打量一截可笑的木樁。鐘曉夢對楊大隊說，13號下午她又給吳大為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了，從那以后再沒聯(lián)系過。

電話被叫27次的是李菲。我們在國稅營業(yè)廳見到了她（她正在那里辦理業(yè)務(wù)）。李菲說，她是吳大為的女朋友，認識快半年了，打算明年五一舉行婚禮。楊大隊問她最近一次和吳大為見面是什么時候，她說是12號。胡圖南有些陰陽怪氣地問，是不是一起吃的晚飯，之后去他家坐了一會兒？李菲低下頭去，雙頰緋紅，聲音低低地說是的。胡圖南小聲嘀咕說，這家伙真行，10號11號12號，一天都不閑著，就跟皇帝似的。李菲對楊大隊說，14號她給吳大為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了，就再沒聯(lián)系過，她也正著急呢。

電話被叫19次的是吳大為的前妻蘇秀。在一家棉紡廠（她工作的單位）的會議室里，我們見到了她。她穿一身深藍色工作服，神情凄楚，眼角有很多皺紋，臉色有些蒼白。她顯然有很強的傾訴欲望，說起來喋喋不休。她說，離婚后兒子由她撫養(yǎng)。一個星期前吳大為提出看看兒子，她沒同意，她說不把孩子的撫養(yǎng)費增加到每月兩千元，就別想見孩子。他說這不公平，因為法院判的是每月六百元，他已經(jīng)主動增加到一千五了。她說，我知道你五千也拿得起，但就是不愿把錢花在兒子身上，既然如此，孩子就沒有你這個爹。他說，在法律上他擁有對孩子的探視權(quán)，誰也無權(quán)剝奪。她說，不增加撫養(yǎng)費就不讓見孩子，愛怎么著怎么著。他氣呼呼地撂了電話。此后就再沒聯(lián)系過。

該找的人都找了，案件偵破沒有任何進展。出了棉紡廠，楊大隊說，根據(jù)觀察和分析，這四個女人沒有作案動機，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再開個案情分析會，召集吳大為的部分重要關(guān)系人參加，我和胡圖南作為吳大為的朋友和報案人也要去。案情分析會明天上午9點半在公安局會議室舉行。胡圖南問楊大隊，那四個女的還去不去？我覺得她們最好不要見面，于是不等楊大隊開口就說，她們就不用去了吧。楊大隊說，她們不去也行。胡圖南說，雖然這四個女人的作案嫌疑被排除了，但她們都是吳大為的重要關(guān)系人，說不定再讓她們好好想想，能提供出有價值的線索呢。楊大隊遲疑了一會兒說，好吧，那就通知她們。

15號就這么過去了。我們的朋友吳大為已失蹤兩天了。

3

16號上午9點半，胡圖南開車拉著我趕到了公安局。胡圖南心事重重地說，剛才他去飯店看了看，沖公司副總發(fā)了一通火，副總是個老好人，娘娘們們的，那些裝修工人一點都不怕他，有點磨洋工，進度太慢。我心里倒是很放松，因為經(jīng)過兩個晚上的“鏖戰(zhàn)”，那篇關(guān)于“中西性文化比較”的約稿寫好了，而且很滿意，凌晨三點多把電子郵件發(fā)給了編輯，等著拿那兩千元稿費就是了。

等我們到會議室時，里面已坐了八九個人。我們找地方坐下來。一個老者坐在角落里，戴著一副鏡框很大的眼鏡，手里提了個黑色人造革提包（依稀可見上面斑駁的“全市教育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紀念”字樣），表情木然，不住地抽煙。我們猜測他是從老家趕過來的吳大為的父親。他看到我們，急忙走過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煙恭敬地讓我們抽，說，領(lǐng)導(dǎo)，我兒子的事讓你們費心了，請抽支煙吧。我們看他手里還拿著打火機，謙恭地彎著腰，隨時準備給我們點煙，就說，叔，我們不抽煙，我們不是領(lǐng)導(dǎo)，是大為的朋友。老頭子說，那就麻煩你們了，你們一定多幫幫忙，把他找回來。我們說，叔，我們會盡力的。老頭子說，那就謝謝你們了。

蘇秀坐在我們對面，仍是一副凄楚的神情。李菲與她隔幾個座位坐著，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目光有些羞怯。蘇秀不時偷偷地盯著李菲看，當二人目光相遇時，前者就抬起頭來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在我們旁邊坐著四個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小老板。其中有個矮墩墩的胖子，和另外三個人低聲嘀咕著什么，眼睛瞪得溜圓，兩個嘴角都是白沫子。那三個人叫他“羅廠長”，不斷附和著他的話。

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高跟鞋的咔咔聲，進來的是鐘曉夢。她一進來，整個會議室就彌漫起濃烈的香水味。她坐下來，太陽鏡卻不摘，冷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盯著她，尤其是蘇秀和李菲。鐘曉夢打量每一個人，重點打量蘇秀和李菲。當她打量我和胡圖南時，不知為什么，我們都低下頭去，不敢和她對視（雖然我們看不見她的眼睛）。

又過了幾分鐘，戴娜哼著“老鼠愛大米”的調(diào)子進來了。她自言自語地說：“都到了？我來晚了？”沒人理她的茬兒，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盯著她。蘇秀、李菲、鐘曉夢都把目光放在她高聳的胸脯和上翹的大屁股上使勁研究。她在胡圖南身邊坐下來，和他說說笑笑，不時罵他一聲“死胖子”。

這時楊大隊和趙探長走進會議室。楊大隊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把大家請來，是想請大家向我們提供吳大為失蹤案的偵破線索，現(xiàn)在案子陷入僵局了，大家的思路多碰撞碰撞，說不定就能碰撞出火花來，案子也就柳暗花明了。趙探長打開案情記錄本做筆錄。

蘇秀說，該說的昨天她都說了，沒什么好說的了。說著，她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她急忙掏出面巾紙，小心地擦臉。大家以為她不再說什么了，她卻接著說了下去：我一個女人家?guī)е鴤€孩子，你們說我容易嗎？他有的是錢，情愿花在別的女人身上，也不愿花在自己兒子身上，你們說他還有點良心嗎？現(xiàn)在倒好，人又找不著了。我的工資才一千塊多一點，根本不夠用，叫我們娘倆怎么活呀！說著，她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戴娜、鐘曉夢、李菲都憤怒地盯著蘇秀。鐘曉夢說，大姐，你最好把話說明白，別在這兒含沙射影。戴娜說，比他有錢的男人多的是，誰稀罕他那幾個錢，只有窮瘋了的人才惦記他的錢。蘇秀說，我是惦記他的錢，可你就不惦記嗎？他要是個窮光蛋，你不躲得遠遠的才怪呢！告訴你，我問過律師了，如果這次他有個三長兩短，他的全部遺產(chǎn)都是我兒子的，我兒子還小，那些錢全部由我來支配，就眼紅吧你！戴娜鼻子里“哼”了一聲，鄙夷地說，就你這檔次，難怪他不要你，不離婚才怪呢。蘇秀指著戴娜狠狠地說，你這個爛女人！戴娜說，我這個爛女人可比你這個好女人有魅力，不然他怎么喜歡和我上床呀？鐘曉夢瞪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戴娜，鼻子里也“哼”了一聲。李菲咬著嘴唇，靜觀三個女人斗狠，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忽然，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眼看著場面有些失控，趙探長早停止了做筆錄，茫然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楊大隊用手指敲著桌面，請大家安靜，并請大家一定圍繞案情介紹情況，與案情無關(guān)的就不要說了。

鐘曉夢說，她和吳大為是大學(xué)同學(xué)，平時聯(lián)系挺多。楊大隊問都是什么時候和吳大為在一起，她說每周二、四的晚上。胡圖南迫不及待地問，在一起干什么？這家伙這么沉不住氣，我真想把他的腦袋打進肚子里。楊大隊瞪了胡圖南一眼，又把他的話重新問了一遍。鐘曉夢沉默了一會兒，說主要是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情，很多年來她一直喜歡時裝，就讓吳大為投資，開了家服裝店，雇自己的親戚替她打理。效益還不錯，每月純利潤平均在兩萬元左右，利潤她和吳大為各分五成。

輪到戴娜時，她說她是吳大為的朋友，他們每周三、五的晚上在一起，在一起也不商量什么合伙做生意的事，也從不談感情，只干一件兩人都想干的事情。不錯，她花過他的錢，但都是小錢，每次最多不過一萬元，比方說買個新款手機啦，買個筆記本電腦啦，她外出旅游，讓他訂個雙飛機票啦。吳大為這個年齡，說老不老，說小不小，要精力有精力，要經(jīng)驗有經(jīng)驗，要溫柔有溫柔，要野蠻有野蠻，真讓她喜歡死了。喜歡她的小帥哥一把都抓不過來，但她對他們都沒感覺，就是覺得吳大為好。

蘇秀、鐘曉夢、李菲都輕聲罵，真不要臉！爛女人！胡圖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臉色鐵青。吳大為的父親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一樣低著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趙探長手里玩著鋼筆，不知道這筆錄還做不做。戴娜還想再說下去，被楊大隊制止了。楊大隊再次要求大家圍繞案情介紹情況，與案情無關(guān)的就不要說了。接下來讓李菲介紹情況。

李菲還沒開始說就泣不成聲了，她說她原以為吳大為是個好男人，沒想到也這么花心，她現(xiàn)在終于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忙了，原來整天和別的女人鬼混，一個周二周四，一個周三周五，從周二到周五一晚上都不閑著！吳大為是個大騙子，簡直不是人！自己居然看上了他，還準備嫁給他，真是瞎了眼！李菲說著就號啕大哭起來。蘇秀走到她身邊，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說，小妹妹，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他不是什么好東西，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他！楊大隊很著急，讓李菲冷靜冷靜，再仔細回憶一下前幾天吳大為都是說過什么。李菲歇斯底里地大聲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說著，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會議室。

大家面面相覷，會議室里安靜了下來。忽然，角落里響起了一陣蒼老的哭聲。大家循聲望去，見吳大為的父親身子歪在椅子里，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手里抓著人造革提包“咣咣”地往墻上摔打，提包里的礦泉水、面包都滾落在地上。老頭子邊哭邊說，我的兒啊，你在哪里呀，鬧翻天了啊，滿城風雨了啊，沒法混了啊，快點回來吧……老頭子哭得如此悲切，讓每個人看了都很難過。蘇秀走過去，俯下身子說，他爺爺，別哭了，身體要緊呀。楊大隊急忙讓趙探長和蘇秀把老頭子扶到隔壁的辦公室里去。

趙探長和蘇秀從隔壁回來后，楊大隊一臉疲倦和沮喪，打著哈欠說，今天的案情分析會沒有達到預(yù)期效果，吳大為失蹤案將進一步調(diào)整偵破方向，如果大家發(fā)現(xiàn)新的情況，請及時向公安機關(guān)報告。然后他擺了擺手說，謝謝大家，散會。羅廠長高聲說，我們還沒說呢我們還沒說呢。楊大隊說，今天先不說了。羅廠長忿忿地大聲嚷，他給了吳大為15萬元的廣告費，要做“霓虹工程”，現(xiàn)在這錢打水漂了，他決不會善罷甘休，將聯(lián)合其他客戶，把他弄得聲名狼藉，讓他沒法混下去！

4

吳大為失蹤案暫告一個段落。

午飯后，胡圖南叫上我，陪高志遠參觀剛剛建成開放的植物園；高志遠下午6點就要飛上海了，從上海飛多倫多，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相見，我們想多陪他一會兒。植物園里植物很多，也很漂亮，千奇百怪的，我們大都叫不上名字。胡圖南的手機不斷響起來，大都是他公司里的下屬向他請示、匯報工作上的事情。我也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夸獎我的，卻讓我頭上的汗嘩嘩地流了一脖子。是一位寫小說的朋友打來的，說今天收到了我一封電子郵件，打開一看是什么“中西性文化比較”，寫得太好了，真沒想到我還會“比較”這個。我這才知道壞了，因為太累，凌晨三點多發(fā)郵件的時候把“收件人”填錯了。

想著那20張百元人民幣泡了黃湯，我眼前的綠色植物都變成灰色的了。為了不讓我們的加拿大朋友掃興，我強打精神，極力裝出興致很高的樣子。這時，胡圖南接到了吳大為的女秘書打來的電話。女秘書在電話里說，剛才羅廠長帶著一些人來公司，把老板臺、櫥子、電腦、電腦臺等辦公用品拉走了。胡圖南怒眼圓睜，大聲嚷道：不許他拉！女秘書說，已經(jīng)拉走了。胡圖南說，已經(jīng)拉走了你還給我打電話干什么，早干什么去了？女秘書說，我剛才一直攔著他，可是攔不住，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電梯下去了。不等女秘書說完，胡圖南氣得摁死了電話，說，一個小廠長，簡直無法無天了。我和高志遠主張馬上報警，我說，辦公用品被拉走了，吳大為回來就沒法辦公了。胡圖南說，他還會回來嗎？我說，會的，我覺得會。胡圖南搖了搖頭不吱聲，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些辦公用品頂多值個4萬5萬的，吳大為欠人家15萬呢，就這么地吧。他這么說，我不想再說什么。于是繼續(xù)欣賞千奇百怪的植物。

當我們走進蜀檜林，遠遠看見有個人坐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盯著一株蜀檜樹干發(fā)呆，像一位植物學(xué)家在研究什么。高志遠看了看那人，說怎么有點像吳大為呢。我看了一眼，也覺得像。胡圖南看也不看，說不可能，怎么會呢。當我們正要扭頭走開的時候，那人卻叫出了我們?nèi)齻€人的的名字，仔細看，果然是吳大為。

我們都愣住了，向吳大為走過去。他身穿紅色運動套裝，腳蹬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很精神，只是胡子長了些，顯然幾天沒刮了。他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說：“來來來，快來看螞蟻上樹，可有意思了！”胡圖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脫口而出：我靠，鬧了半天你小子沒失蹤啊！吳大為拿一根小棍指著忙忙碌碌往樹上爬的螞蟻，自顧說：“胡圖南，那個大肚子是你，已經(jīng)跑23趟了，你運送的食物總是走一路丟一路，很多時候是瞎忙活。老荒（我），那個跑得最快的是你，但你卻總是做無用功，跑著跑著食物就丟了。這個瘦瘦的是我，跑19趟了，它運送的食物很多，真辛苦啊。這個是孟祥剛，這個是宋若欽……”胡圖南不耐煩地大聲說，行了行了，有完沒完啦，神經(jīng)??！吳大為這才沒再說下去。

我問吳大為怎么在這里，他笑嘻嘻地說，6月15號是他35歲生日，他的預(yù)期壽命是70歲，現(xiàn)在正好過半輩子了。以前從來沒有好好過過生日，這個生日想過得隆重一些，于是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了一下，確信沒有什么大事了，也沒有人找自己，就給自己放了三天假，好好清靜清靜。他想利用三天的時間總結(jié)總結(jié)上半生，展望展望下半生。這三天他一直坐在這里看螞蟻上樹，夜里就睡在附近的小旅館里，明天就要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了。忽然，吳大為想起了什么，他問高志遠，志遠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又指著我們問，你們?yōu)槭裁催@么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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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胡圖南的飯店開業(yè)了。慶典儀式很隆重，專門請來了慶典公司及樂隊。彩旗飄揚，鼓樂喧天。樂隊的鼓手、號手、薩克斯手、貝司手等二十幾個小青年整齊地站成三排，他們的襯衣從遠處看是潔白的，從近處看領(lǐng)口和袖口卻是黑的。樂隊指揮是個頭發(fā)稀疏的瘦高個中年人，邊上的頭發(fā)梳上去蓋住頭頂，“地方支持中央”，表情卻豐富得像個戲子。在他的指揮下，樂隊吹得賣力，敲得起勁，制造了很多優(yōu)美動聽而又惡俗的噪音。胡圖南滿面紅光，和來賓們熱烈地握手，忙得屁顛屁顛的。他帶著那身像涼粉一樣顫顫的肉跑上跑下，出了很多汗，白襯衣緊緊地貼在肚皮和后背上。

慶典儀式很成功，但也有兩個遺憾。第一個遺憾是胡圖南挺著大肚子致歡迎辭的時候，一顆假牙忽然從嘴里掉出來了，他不得不吃力地彎著腰滿地找牙，之后又去沖洗，這么一折騰，慶典儀式不得不中斷了。大家都哄笑起來，竊竊私語。孟祥剛和宋若欽問我，上次一起吃飯的時候這家伙還沒假牙，怎么現(xiàn)在有假牙了？我說我哪知道啊。

第二個遺憾是我們的朋友吳大為沒來出席慶典儀式。作為胡圖南的朋友，大家都過來捧場（充當“嘉賓”），遠在加拿大的高志遠也專門寄來了賀信，卻惟獨不見吳大為的影子。慶典儀式結(jié)束后，我問胡圖南最近見過吳大為沒有，他說一個星期前吳大為來找過他一次。我問找他干什么，胡圖南閃爍其辭地說沒干什么，沒干什么。說著，他下意識地捂了捂腮幫子。我一下子明白了一些什么。胡圖南接著自顧說，昨天打吳大為的手機，這次是停機了，辦公室和家里的電話也一律停機，這家伙太不夠意思了，電話換號了也不告訴朋友。我說，今后你不要再找他了，恐怕找也找不著，全當沒有這個朋友吧。胡圖南眨巴著小眼睛問我為什么，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責任編輯 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