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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12-31 00:00:00羅偉章
        青春 2008年9期

        作者簡介:

        羅偉章,四川宣漢人,現居成都。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磨尖掐尖》、《尋找桑妮》、《在遠處燃燒》等,中篇小說集《奸細》、《我們的成長》,另有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若干?!赌ゼ馄狻繁弧懂敶L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北京人民廣播電臺連播,中篇小說多被轉載,收入數十種選本,進入中國小說學會等各類文學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全國讀者最喜愛小說獎等多種文學獎項。

        蔡園望了望長河盡頭的天邊。夕陽的余輝,已融入大地。她對丈夫說:“該回去了,天都黑了。”張武站起身,挽著妻子的胳膊,緩緩向來路走去。結婚三十余年,他們似乎從來沒產生過此時此刻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一路的沉默。遠遠的街燈照過來,蔡園眼角上的淚亮閃閃的。張武沒看妻子的臉,但他及時地遞過去一張紙巾。

        其實他自己也有淚花。這個祖籍青海的大漢,仿佛老了才學會流淚。

        進了巴州教育學院大門,入眼的第一道景觀,便是那棵無根的老樹。沒有人說得清這棵樹的年齡,張武三十三歲調進這所學院任院長的時候,它就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孤孤單單地立在花園的中央;但是,那時候它是有根的,它的根暴露于地表,血管似的交錯伸展。當年的寒假完畢,張武帶著妻子和幾歲的兒子從青海老家回到學校,發(fā)現那些密布的血管被人齊嶄嶄地剁斷了,作了冬季引火的劈柴。自此,那些根再沒有生發(fā),直到下年春天,樹上再無一片能遮住鳥身的葉子,人們才驚異地發(fā)現:它死了!

        為什么就死了呢?院里的好幾輩人,都是從它返青的葉片上嗅出了春天的氣息,在它的濃蔭翠蓋之下享受夏日的清涼──可而今,只剩下打著皺皮的樹干和伸向虛空的枝柯。那些枝柯像呼救的手指。不久,枝柯也被人剔去,只留下一段赤裸的身子,一段死去的生命……

        張武挽著妻子,下意識地走到老樹跟前。蔡園明顯感覺到,丈夫的手在厲害地顫抖。

        “我是罪有應得,”張武說,“你跟著我倒霉……”

        張武的腔調硬錚錚的,但蔡園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賭氣。賭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們除了還有彼此的安慰,可以說不剩下什么了。

        但蔡園的心畢竟被刺痛了,她說:“是你跟著我倒霉……”她似乎要哭出來。

        正這時,三樓的窗臺上突然灑出一片光霧,照亮了樹身,也照亮了張武和蔡園悲戚的臉。緊接著,光源切斷了,像剛起了興致的水猛然間被擰緊了龍頭。與此同時,一瓢混合著果皮、煙頭和口痰的垃圾傾倒在樹身上,也傾倒在張武和蔡園的頭上。

        蔡園抬頭望了望,聽到媳婦無所顧忌的笑聲從窗口噴出來。

        “這日子……”蔡園說。

        張武緊了緊手臂,使妻子靠得更近些,“有什么辦法呢?”他自言自語。

        老兩口拍掉了身上的臟物,在老樹前站了許久,才慢慢上樓。

        其時不到夜里九點,兒子兒媳卻已經鉆進了臥室。

        蔡園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臥室里的人。

        “討厭死了!每次都是到節(jié)骨眼上……”兒媳應花的聲音。

        這聲音很大,張武耳朵有些背,加上還站在門外,沒有聽見,可前腳已邁進屋的蔡園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門只開了一小半,鑰匙還插在鎖孔里,這時,她連把門再推開一些的勇氣也沒有,甚至不敢把鑰匙從鎖孔里取出來。張武說:“為啥不進去?”蔡園癡癡地站著,張武推了推她,她才抽出鑰匙,機械地向前邁了步。門又響了一下,且比開頭的響聲更大。

        臥室里又傳來抱怨聲。

        張武進屋,直接去了廚房,依然沒有聽見兒媳的抱怨。蔡園的心里像立著一把尖刀,但她自虐似地往兒子兒媳的臥室靠了靠,想聽聽他們還說些什么。

        “當了二十多年院長,住的房還放不下一個屁股,是我,早就戴上戲臉殼了!”

        還是應花的聲音。

        “我爸媽智商都有問題,自以為革命,其實別人把他們當傻子?!眱鹤訌垖幷f。

        “你看看,這學校隨便一個教師家里都裝璜得體體面面,可你這家里狗窩不如!那回我在花園聽你爸給別人說:我屋里裝璜得簡單,只花了兩萬塊。天啦,花兩萬也配叫裝璜?——真不怕人恥笑!”

        屋里有了片刻沉寂,然后應花又說話了:“你自己住狗窩豬窩我不管,可總得給兒子置辦一套好房子吧?結婚的時候只給我們五千塊,還說是拿出了所有積蓄,鬼才相信!當那么多年院長,不知貪污了多少錢,說不定早該拉到南門河壩槍斃了!”

        天啦,這是什么話?蔡園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快步走到兒子兒媳的門邊,咚咚咚地擂。

        里面沒有了聲息。

        蔡園繼續(xù)擂門。

        門突然開了。應花穿著內衣內褲,腿劈得很開:“啥事嘛!”

        蔡園的胸口堵得慌,一時說不出話,臉上松弛的皮肉扭動著。

        應花一手把門,一手叉腰,一副一女當關萬夫莫開的陣勢。

        正這時,張武從廚房里過來了。應花還是那么站著,沒有關門的意思。蔡園啪地把門拉上,對著黃木門板說:“你們爸爸,確實沒本事,沒給你們置辦一套好房子……可他沒貪啦……他當了二十多年院長,誰不說他清正廉潔?……這話……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去……”接下來是哭聲。

        “我們沒說他貪,我們只說他傻!”張寧在屋里忿忿不平。

        蔡園抹了一把淚,“寧兒啦,難道你爸清正廉潔也有錯嗎?”

        張武怒不可遏:“他不是我兒子,老子沒有兒子,我們是孤寡老人!明天我就給秦院長打個報告,然后到民政局申請,住到養(yǎng)老院去!”

        一股氣血直沖腦門,瘦高的個子搖晃起來。

        蔡園立即穩(wěn)住他,扶他進了臥室。

        張武有些頭暈,十余分鐘后,才好些了。蔡園坐在床頭的凳子上,淚水吧嗒吧嗒地流,落在丈夫的手上。丈夫的手很瘦,只見一簇一簇的青筋,疲倦的蚯蚓一般伏在手背上。丈夫雖已退休一年,可還差半年才上六十,他以前沒這么瘦。他是什么時候瘦成這副模樣的?

        “哭啥?該哭的不是我們!”張武說。

        蔡園立即捂了丈夫的嘴。這套老房子,布局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傳過來的俄羅斯建筑模式,箱籠似的客廳橫在中間,一溜兒擺著兩間臥室,對面是廚房、廁所,站在任何一個角落,輕微地弄出風吹草動,也會被另一間屋聽去。

        張武把妻子的手拿開,爬起來往屋外走。

        他要去弄點吃的。妻子的胃相當不好,脹不得,也餓不得,否則,就痛得喊爹叫娘。這是困難年代落下的病根。妻子雖是好幾年沒鬧過胃疼,但張武一想到她痛得臉青面黑渾身抽搐的樣子,就感到恐懼。剛回屋時,張武進廚房,本想熱一點兒子兒媳剩下的冷飯,可是,跟往常一樣,分明知道媽媽吃不得硬的,飯里的米粒,卻像永遠也開不圓的花,永遠也擰不到一塊兒去的人;分明知道媽媽吃不得辣的,每道菜里卻加了很重的辣椒,別說吃,看一眼就嚇得胃直哆嗦。

        張武想去給妻子熬一點粥。

        蔡園攔住了他,“人家已經睡下了,又弄得乒乒乓乓響,還嫌不逗人恨么?”

        張武直想大聲喊:這是老子的房,未必熬點粥吃還怕弄出響聲!但他沒有喊,臉膛紫紅地站在門邊。蔡園把他拉了過來,摁在床上坐了,在抽屜里翻,翻了老半天,取出一袋威化餅干,給丈夫喂。張武的嘴緊緊地閉著,不吃。蔡園說:“吃了罷,你不想想當年……”她說的是他們戀愛的時候。有一次,兩人去看電影,當那光芒四射的“八一”二字出來后,蔡園就把一塊餅干遞到了張武的嘴邊。那當然不是威化,而是用紅薯作原料經過簡單加工制成的,帶著淡淡的苦味,可這成了他們咀嚼一生的甜蜜回憶。

        張武接了妻子手里的餅干,隨后把袋子拿過來,一片一片地喂給妻子。

        除了咀嚼餅干發(fā)出的脆響,一點聲息也沒有。

        那一夜,老兩口很少說話,卻都是天快亮時才合上眼。張武總想著樓底下的那棵老樹,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那棵樹,第一次這么深刻這么真切地體味它曾經歷過的痛楚。他睡去后,腦子里依然活動著那棵樹,那時候它變得枝繁葉茂,翠蓋森森,歌唱的鳥,在肥厚的葉片間跳躍……

        蔡園一心只是想著兒子,想著一家人現在和過去的生活。作為妻子和母親,她腦子里完整地記錄了幾十年的生活軌跡,尤其是兒子出世之后,他的一個微笑,一句笨拙而讓人捧腹的言語,甚至是一個噴嚏,都儲存在她記憶深處,并時時涌動起溫柔的母性。但是,她總也弄不懂兒子是什么時候成為了她和丈夫心頭的痛。兒子剛上大學一個月,突然告假回家,找父母要錢,開口就要三千。張武說:“你上學的時候,除了書學費,不是已經給你四千了嗎?”兒子說要交的零雜費用太多。當時,張武雖有遲疑,還是把錢給了他。他讀四年大學,每月的生活費不下八百元。他的理由多的是:買資料,跟同學一道去泰山看日出,上北京等地游學……對望子成龍的父母而言,這些要求幾乎是不能拒絕的。當兒子讀到大二,老兩口不得不降低自己的生活標準,每天清晨的牛奶雞蛋改為稀飯饅頭。

        好不容易,兒子畢業(yè)了,老兩口才松了口氣;兒子在市廣播電視局上班,每月的收入千余元,對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而言,已經很不錯了,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兒子領了工資不過十天,又找父母要錢,而且數目巨大:八千!這一次,張武嚴辭拒絕了:“張寧,你讀書的時候,什么要求我們都滿足你,現在你參加了工作,已經是獨立的人了,我們沒有義務再來管你過日子!你秦叔叔家小喻,一月的收入才七百多塊,可她把第一月的工資拿出三百元孝敬父母,我們不要你這樣,可你也別想再啃我們,我們只剩一把老骨頭了,啃不動了!”

        他說的是實話。他們的確已經沒有什么錢了。

        張寧進了臥室。當時,蔡園還深怪丈夫說話不該這么怒氣沖天。兒子畢竟是剛畢業(yè)的學生娃。那天中午,蔡園特地做了好吃的,意思是用好吃的來向兒子賠罪??墒?,張寧怎么也不開門。他絕食了!直到第二天晚飯時分,張寧還把自己鎖在屋里。張武憤怒得咬牙切齒:“別管他,看他能捱到幾時!四五天餓不死人,只要他有本事餓上五天,我算他是英雄!娘的,要那么多錢,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別管他,他餓死了,我去坐牢!”

        墻上的鐘,時針分針和秒針,像三把劍,把蔡園的心刺得鮮血淋淋。她跪在了兒子門前,求他出來吃飯,“寧兒,你出來吧,你爸爸說的是氣話,他現在進了臥室,在哭啊,他可是從來也沒有哭過的呀……爸爸媽媽不是不給你,無奈確實沒錢了,為你讀書,我們的錢都花光了……你出來吧,出來吃了飯,我們再好好商量,啊……”

        里面什么動靜也沒有。

        蔡園跪了半個時辰,還是不見兒子出來,她終于艱難地站起身,出門借錢。

        湊足了數,又去求兒子出來,說錢已經找到了。

        這時候,張寧才開了門,一把扯過蔡園手里的錢,忿忿地說:“我知道你們有錢,早給我,不就沒這事嗎!”

        說罷甩門而出,十天半月不見蹤影。

        張武不過迷糊了二十分鐘,當那棵樹黃葉委地鳥兒悉數飛去的時候,他像是樹上最后一片落葉,不愿意從樹枝上掉下來。他在空中飄飄忽忽,無枝可依。人言落葉歸根,他卻找不到根在哪里。這樣一急,他就醒了。他唯一的感覺,就是餓得慌,肚皮是麻木的,渾身卻感到隱隱作痛。他想,蔡園不知餓成什么樣了?說不定,她的胃病又要犯了。他看了看身邊的妻子,妻子的臉上雖還說不上有多少皺紋,但臉色明顯不好,嘴角不停地牽動,像在承受著某種痛苦。

        張武睜著眼睛又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就輕手輕腳地起床。他一定要去為妻子弄點吃的了。

        剛把一只手伸進袖筒,就聽到屋外有了響聲。

        兒子兒媳同時起床了。

        這簡直是一個奇跡。以往任何時候,早飯都是蔡園做,今天是怎么了?

        張武正這么想,聽到大門有了響動。他們要出去了。

        出去就出去,對他們是不是起來做早飯,張武本來就不抱希望。

        張武又把另一只手伸進了袖管,正要下床,卻聽到客廳里飛來輕細的歌聲。

        是媳婦應花在唱歌。原來,只是張寧出去了。

        張武又不好下床了。他此時的心情,就跟昨晚一樣:這不是我自己的屋子嗎?我在這套房里,已經住了差不多三十年,現在,好像成了別人的房間,我和妻子,都有了客居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對一個正值盛年的人,不算太大一回事,可對一個花甲老者,就另當別論了。

        應花一邊唱歌,一邊把廚房的炊具敲得叮當作響。張武干脆脫了衣,又睡下去。以前,他和蔡園只有早飯才吃得舒泰,現在,他們要把這可憐的權利也給剝奪了去。張武再次涌起置身于“別人的房間”的感覺,想著想著,就憤怒了。張寧在單位本是分過一個單間,雖在底樓,面積也只有二十多個平米,可那是因為張武跟當時的廣電局局長熟,人家才想方設法把里面的雜貨騰出來給了張寧。張寧不愿意去住,蔡園也不想讓他去住。她恨不得把兒子拴在腰帶上,寸步不離。張寧結婚后,還是住在老人家里,可一個月后,張武發(fā)現兒子從酒吧帶回來的媳婦,脾氣相當古怪,就私下給兒子提出讓他們住到單位上。張寧腫著臉,進了里屋,幾分鐘后,應花出來了,說:“你要我們去那邊?。磕沁呏慌渥±鲜?!你兒子把我騙到手,就把我當老鼠打整了?沒門兒!”

        第二天,張寧干脆去把那間房退了……

        大門又響了一聲,是張寧回來了。緊接著,聽到應花在門外喊:“爸,媽,吃飯了?!?/p>

        這一喊,蔡園從迷糊中醒了過來,像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似的,伸了頭四處張望。

        張武心頭有些酸。應花只有嫁過來的當天才喊過一聲爸媽,之后喊他們,都是含糊的一個“喂”。為此,蔡園十分傷心,曾私下對張武說:“不叫爸媽,叫一聲張叔蔡姨也行啊?!?/p>

        蔡園正在張望,應花又喊:“爸爸,媽媽,飯好了?!?/p>

        蔡園一骨碌爬起來,從沒有過的利索:“呃──起來了起來了。”

        推一推身邊的丈夫,“應花喊吃飯呢?!?/p>

        張武心中的波瀾,一點也不比蔡園的小,他雖躺著,身體卻像要飄起來。今天是怎么了?應花不但起來弄了早飯,還喊“爸爸媽媽”,這突然如其來的轉變,使張武如在夢中。

        當他確信這是現實,就對自己剛才還在想著兒子兒媳的不是深感羞愧。

        老兩口起來,飯菜已擺上桌。蔡園到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應花正從里面出來,腰上的圍裙還沒解下,見了蔡園,脆聲說:“媽,我從小睡懶覺是睡慣了的,沒做過早飯,手藝不行,不知道你跟爸愛不愛吃。”蔡園忙道:“橫豎一家人,隨你煮啥,我們吃起來都香?!奔拥寐曇舭l(fā)顫。

        當一家子圍坐在桌前,應花才起身去端了樣東西出來。這是碗兒糕,張武和蔡園都愛吃的碗兒糕。幾十年前,碗兒糕是這座城市很有名的早點,張武剛從青海過來的那陣,吃不慣,后來在蔡園的影響下,試著吃起來,連著吃上十天半月,就上癮了,哪天不吃,心里就欠欠的??蛇@道有名的早點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突然消失,越來越講究的城里人,仿佛覺得裝在土碗里的東西太掉價,就不吃了。這樣一來,張武和蔡園就再也吃不上碗兒糕。兒子今天是去哪里買到的?

        張寧說,他轉了好幾條大街,終于看到一家有賣的,不過,在那里吃的,基本上都是農民工模樣的人。

        蔡園笑著說:“你爸爸媽媽以前就是農民呢?!?/p>

        張武少話,臉色通紅。他把激動隱藏起來了。

        一家人邊吃飯邊拉扯閑話,平時不屑于跟張武蔡園說話的應花,今天嘴巴特別甜。

        吃罷飯,蔡園要去洗碗,應花立即制止:“媽這么大年紀,我來吧?!?/p>

        蔡園笑著,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坐回到沙發(fā)上去,雙手還一個勁地搓。

        此后,一天三頓飯,基本上都是應花和張寧做,而且,他們把飯做得相當軟和,炒的菜,也不加辣椒,即便加,都先舀出一半來,留給媽媽。

        兩個老人被突然裹進一團幸福生活的霧里。

        以前,他們不跟院里的老人合群。同住一個大院里,每個人的家庭,彼此都很了解,尤其到他們這個年紀,一見面就是談兒子兒媳或者女兒女婿,后人孝敬的,臉上便溢滿了幸福的榮光,一般過得去的,聽著別人家的孩子怎樣給老人揉肩捶背修指甲,心里雖有些不是滋味,但臉上還掛得住,說:“我們也不靠哪個,各活各的。”甚至還要開脫一句:“后人也有后人的難處啊?!贝蠹疫@么一陣議論,自然就想到了老院長張武。一說到張武兩口子,那些心里本有些不是滋味的人,這時候也感到了滿足,覺得渾身上下都活絡了。

        張武和蔡園知道老人打堆會說些什么,因此,盡管很想去湊和,隨便聊聊,消消心頭的塊壘,但他們好像自己有了過錯似的,無臉見人。他們甚至連門也不敢出??刹怀鲩T怎么行呢,媳婦沒有工作,如果她沒心情出去閑逛,就待在家里,莫名其妙地發(fā)火,指桑罵槐地騷人。每天,張武夫婦總是估摸著老人們湊到俱樂部去了,不會跟他們碰上了,才出門去,一路的沉默寡言,走到河邊,一坐就是大半天。

        現在,他們終于敢大搖大擺地走到屬于自己的群體之中了。

        剛去的時候,那些拉扯著永恒不變的閑話的老人們,立即終止了話題,起身為老院長和他嫻淑的妻子讓座。接連幾天,老人們都像約定了似的,不談兒女的事情。

        他們不知道,張武和蔡園都希望他們談起。

        一直到十余天之后,才有一位老人試探著問:“張院長,你娃娃還是在廣電局吧?”

        張武說:“還在廣電局。”

        由于他回答時表現出的興奮,使問話的老人膽大了許多:“那娃娃……脾氣怕是改些了?”

        另一個老人接口:“其實張寧倒沒啥,關鍵是應花。那女子沒受過教育,不大懂規(guī)矩。”

        蔡園一直抿著嘴笑,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時候說:“應花現在不了,對我們兩個老家伙可好呢,比張寧還好!”她夸張地描述了應花起來做早飯和轉幾條大街為他們買碗兒糕的情形。其實是張寧上街買的碗兒糕,而且只買了一次,蔡園說成是應花了,說成每天早上都買了。好說歹說,張寧畢竟是自己兒子,兒子孝敬不算幸福,媳婦孝敬才是真正的幸福。

        老人們像放下了一塊石頭,既輕松又快樂,一起祝賀老院長。

        張武和蔡園實在是太幸福了,他們甚至沒有想一想張寧和應花何以突然對他們好起來。

        不是沒有懷疑,然而,兩人誰都不愿意把那懷疑從深水里喚醒。

        那天中午,張寧和蔡園從俱樂部出來往家去,很高興地一邊走,一邊跟過往行人打招呼,張武還哼起了中央臺《夕陽紅》欄目的主題歌:“……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遲到的愛……”

        走到樓下,他們聽到炸裂般的卡拉OK。

        蔡園說:“誰家的音響放這么大聲?”

        “今天是周末,人家要輕松輕松嘛?!?/p>

        接下來張武又說:“啥時候我們也去買一套音響,沒事兒時吼幾曲。”

        “你那破嗓子,一吼,不把人嚇死。”

        張武笑起來:“圖個高興呢!”

        一直到開了門,才知道卡拉OK聲竟是自己家里傳出去的!

        屋子里有十來個客人,他們一個也不認識,都是青一色的年輕人,男男女女,也分不清是幾男幾女。滿地的煙頭,滿地的紙屑,早已撩亂了視線,騰騰的煙霧,嗆得張武和蔡園喘不上氣。

        應花說:“爸,媽,我們今天去買了套音響?!?/p>

        蔡園勉強適應了屋里的氣氛,高興地說:“你爸剛才在樓下還說要去買呢。”張武也很高興,問兒子花了多少錢,張寧說花了五千。張武不懂行情,但也禁不住噢了一聲。其實,這套音響,遠值不了這么多錢。張武笑著說:“你一個月就那點工資……我喊你媽把錢給你?!辈虉@道:“我剛好湊了這么多錢?!闭f罷,進屋取了存折,立即到銀行取了,遞給張寧。

        張寧什么也沒說,只管接了。

        張武略略有點不舒服的是,那些客人一點也不懂事,自顧自地唱歌,跟他們招呼也不打,好像根本就沒有他們這兩個人。

        蔡園進廚房去。她的意思是看看兒媳煮了多少飯,如果煮少了,她還要再煮一些,這些客人都是第一次來,不請飯怎么像話?何況現在快到吃飯時間,客人們一點沒有離去的意思。

        冷鍋冷灶。根本就沒有做飯。蔡園想,應花也知道節(jié)約了呢。這女子,客人雖是多了些,可既然來了,就該熱情招待。她這么想著,心里甜滋滋的。

        她出來說:“你們好好唱,我做飯啊?!?/p>

        沒人應她,只有炸耳的亂嚎。

        張武本想跟這些年輕人說說話,可誰也不理他。對這么喧囂的場面,他不習慣,就說:“你們唱啊?!边€是沒人理他。他便跟蔡園一樣,有些尷尬地離開了客廳,進里屋翻報紙去了。

        歌聲實在太大。那些唱歌的男女,沉浸在亢奮的歡樂里。由于沒受過訓練,一律把話筒拿得很近,每句歌詞的第一個字吐出來,就有了嘶啞的爆裂聲。為表現自己非同凡響的個性,他們都怪腔怪調。獨唱過后是男女對唱,再后是二重唱、合唱,循環(huán)往復,遇到高音處,唱不上去了,便以轟然而起的笑聲掩飾過去。每一首唱完,都是一片聲的叫好,呼喝聲像要把屋頂掀翻。

        但除了客人不懂禮數給張武夫婦留下了一點不快,他們畢竟是高興的。這大院里,哪家買回音響的第一天,不是這樣請一大幫人瘋鬧一陣?

        張寧和應花陪著他們鬧,蔡園一個人在里面做飯。菜倒是不缺,可一次性招待這么多客人,她還沒有經歷過。她著實為難了好一陣,不敢下手。她想叫應花進去商量一下,但應花唱得起興,好像每首歌她都得唱,即便別人在唱,她也把另一只話筒占著,時不時地撮到嘴邊去,纏纏綿綿地吼上一句。她唱歌就是這樣,即使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從她嘴巴里出來,也是纏纏綿綿的,有理無理加上哭泣一般的裝飾音。她自我感覺良好得讓你不得不佩服。她說,小時候,如果不是她那混帳爹媽要求她上那混賬學校,她就會向歌星的方向發(fā)展了。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混賬爹媽終于在同一個套間里分居了,今天這個帶女人回來,明天那個帶男人回來,這樣,就沒人管她了,她高中沒畢業(yè)就去歌廳當了舞女和歌手。憑她的天才,說不定哪一天星探就會發(fā)現她,使她一舉成名,四處風光,沒想到被張寧勾引上床,讓她懷了孕!如此一折騰,歌舞廳酒吧迪吧就不再屬于她了?!皨寢尩?,我這一輩子!”應花時常在同伴面前感嘆……

        蔡園不想壞了兒媳的好興致,就一個人做飯。她暗自有些羞赧,心想,這飯菜端上桌去,一定不合客人的口味吧?

        她在廚房忙碌了兩個來小時,直到腰酸背痛、腿腳麻木,才基本做好。

        許久沒這么勞累過,她的胃隱隱作痛。

        她喊應花進去,問是不是可以開飯了?

        應花說:“人家不會在這里吃飯?!?/p>

        蔡園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句話,應花就出去了。

        緊接著,蔡園聽到挪凳子的聲音,起身告辭的聲音。

        蔡園追了出來,挽留客人:“怎么就走了?還沒吃飯呢,飯已經做上了!”

        張武也從臥室里出來,留大家吃了飯再走。

        那些年輕的男男女女,像根本就沒聽見兩個老人的話,只跟張寧和應花開著不成體統的玩笑,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眉毛拉成一根針的女子,翹起烏溜溜的嘴,向著張寧做了個飛吻,然后,一伙人風風火火喧喧鬧鬧地出門下樓去了。

        張武和蔡園沒趣地站到門邊去,揚了揚手說:“以后還來玩啊?!?/p>

        客廳里一片狼藉。

        應花扭動她那長長的腰身,伸了個懶腰,又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說:“累死了累死了,飯也不想吃了?!闭f罷進臥室去,砰地將門閉上。

        張寧正上廁所,出來后,見應花已進了臥室,也扭門進去了。

        骯臟的地板上,站著兩個不知所措的老人。

        他們很快清醒過來,蔡園對著兒子兒媳的房間說:“你們好好休息一會兒吧,不要睡久了,空著肚子睡覺,會出毛病的?!?/p>

        里面沒有應聲。

        張武搖了搖頭,像是自語:“應籌了大半天,是累人?!?/p>

        他很理解兒子兒媳。

        清掃屋子。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其實異常繁瑣的工作。蔡園用條帚把果皮紙屑煙頭以及裹在其間的口痰掃到一塊兒去,再用鐵撮瓢一瓢一瓢地送到四樓至五樓拐角處的垃圾桶里。張武就用帚帕拖地板,一連拖了三遍,地上還是灰灰的,一點也不明亮。只得再拖。他的體質本來就差,一勞累就氣喘。蔡園倒完了垃圾,硬是要接過丈夫手里的帚帕,張武堅決不肯。

        妻子再能堅持,煮十幾個人的飯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不容易把屋子弄得跟平時差不多,張武心痛妻子,說我們先吃飯,不然,你的胃又要壞事。

        蔡園坐在沙發(fā)上,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

        張武往廚房走去,蔡園忙叫住了他:“你先吃,我現在不餓?!?/p>

        “不餓也要吃一點,你看都啥時候了。”

        “你就別管我了,我真的不餓?!?/p>

        蔡園的確不餓,她的胃脹得厲害,一想起“飯”這個詞,就有作嘔的感覺。

        張武只得退回來,和妻子并排坐在沙發(fā)上。

        “你去吃點么。”蔡園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

        “我也不餓。”

        蔡園實在太累了,再不想說一句話;她本想堅持要去給丈夫盛碗飯的,可她一點也不能動彈。頭一偏,就落在丈夫的肩窩里,閉上眼睛,似要睡去。

        正這時,兒子兒媳的屋子里傳出吱嘎吱嘎的亂響,與此同時,是兒媳痛苦到極點的呻喚。張武驚慌地去搖妻子的頭,意思是趕快離開??刹虉@當真睡去了,是那種靈魂已經死去了的深睡。

        張武茫然無措,覺得自己很卑鄙,更像受了莫大的侮辱,抱起妻子,向臥室逃去。

        即便這樣折騰,蔡園也沒醒,直到把她放到床上,她才睜了睜眼,緊接著又睡了過去。

        張武不想睡,可連臥室的門他也不敢出了。

        蔡園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肚子很痛。

        其實她就是被痛醒的。

        張武坐在床邊的藤椅上,頭盡力地向后仰著,響亮地打著呼嚕。

        窗外的天色已經灰暗了。

        蔡園回憶不起自己是怎么睡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和丈夫都沒吃午飯。

        她起床來,找出幾粒三九胃泰,干吞下去,搖醒丈夫,怪他為什么不到床上去睡?年歲大的人,這樣睡覺是危險的。張武“哦哦”連聲,一時也分不清東西南北。

        蔡園出門去了。她在想,今天怎么不見兒子兒媳喊吃晚飯?

        當她走進廚房,看到那一大鍋飯和十來樣菜,才慢慢回憶起一切。

        她估計張寧和應花還沒起床,正打算熱四個人吃的飯菜,張武出來了,說就熱兩個人的,他們出去了。蔡園想問,他們沒吃飯,怎么就出去了?但張武已離開了廚房。

        蔡園沒再開口,熱了老兩口的飯菜,端出去吃了。

        他們心里都隱隱約約地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張武,以前的生活面貌,總是浮現在他的腦子里。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但總也揮之不去。蔡園一面強忍著胃痛,一面也在強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傷感的過去,因此,桌上就冷清得像沒配音的木偶在表演吃飯。

        收了碗,蔡園終于說:“兩個小家伙還沒吃呢?!闭Z調盡量輕松。

        “現在的年輕人,”張武說,“哪里找不到一頓吃的?”語調也盡量輕松。

        簡短的對話之后,他們都在內心檢討自己。兒子兒媳不就是帶幾個朋友來家里唱了幾小時的歌么,怎么就在心里引起不快呢?他們都覺得自己太自私。兒子兒媳畢竟是年輕人,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快樂和生活方式,老年人就算不能接受,也應該理解的。

        晚上,本來有人約定去俱樂部打兩圈牌,張武推說家里來了客人,走不開。

        他們看了會兒電視,沒什么好節(jié)目,上床去了。

        “應花那女子越來越懂事了。”蔡園說。

        她這是試探。

        “是這樣?!睆埼湔f。

        “她剛嫁過來的時候,我們還是對人家刻薄了點,總覺得她是酒吧里的人……”蔡園說。

        張武沒應聲。

        其實蔡園不該提這話。

        應花是在張武和蔡園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走進張家門的。她來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氣呼呼的樣子。張寧跑前跑后為她倒開水、遞紙巾。張武和蔡園不知她是誰,以為是張寧的同學或者同事,只是覺得她不懂禮貌,性情也怪;但是,兒子所接觸的人,好像大多數都不懂禮貌,性情都怪。與往常一樣,蔡園給客人削了一個很大的蘋果,遞到應花手上,哪知應花手一揚,蘋果就骨碌碌滾到地上了。直到這時,張寧才說:“她叫應花,是我的……女朋友?!睉家粰M,怒道:“什么?女朋友?你看看,你看看(將已經凸出的肚子挺了挺)——你在路上是怎么說的!”這可急壞了張武和蔡園,遇到這類事情,怎么得了!張武痛罵張寧,蔡園坐到應花身邊去,好言相勸。蔡園好話說了幾大籮,中心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她別嚷,他們會好好教育自己的兒子,也會給姑娘足夠的賠償。應花一直不開口,最后才扔出一句:“你把我當什么打整了?不怕年紀一大把,我見的世面比你見的多!”蔡園忙說“是,是?!睉ń又溃骸澳悴灰b出這副可憐樣來求我同情,我今天就是來攤牌的,我要張寧娶我!我跟他好的時候,還是黃花女,把我弄成這樣,叫我以后怎樣做人?”說罷,應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蔡園怔了許久,才將門閉了,轉身就給兒子一記耳光。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張寧。張寧倒沒像以前他爸打他時那樣瞪眼睛,而是罪犯似的把頭深深地垂著。這更加激起了張武的怒氣,他喝問那女子是什么身分,張寧說是舞女。半晌過去,張武才捶胸頓足:“你……你把老子和你媽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就用到這些女人身上去了?”聲震屋瓦。蔡園就知道哭,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武正要繼續(xù)罵,張寧把門一拉,出去了。他一去就是兩個星期不回來。等他回來的時候,身后就帶著那個名叫應花的舞女,只是肚子不再大了,腰身長長的,像水蛇。應花喊了聲爸媽,張武和蔡園感到事情不妙,張寧果然摸出一張結婚證來。張武和蔡園什么話也沒說,在客廳里木樁似的站了足足十分鐘,才進了里屋。他們?yōu)榇藨Y了一個月的氣,后來一想,應花不也可憐么,氣就慢慢消了下去。……

        可是今天晚上,張武并不愿去想那些事,他和妻子擺談著兒子兒媳的好處,半夜過后才睡。

        睡上個把小時,蔡園的胃痛加重了,她不聲不想地爬起來,又吃了幾片三九胃泰。

        此后的幾天,一直不見張寧和應花的影子,老兩口就一直吃剩飯剩菜。正是夏秋交匯時節(jié),盡管放在冰箱里,飯菜變味也很快。但張武和蔡園都舍不得倒掉,他們活了幾十歲,還從沒有把上好的飯菜倒進垃圾桶的先例??墒?,又一夜過去,飯菜真的餿了,張武就提出倒掉算了。他是為妻子著想,這幾天,蔡園嘴上不說,張武卻看出她的胃一定出了毛病。蔡園猶豫了許久,還是聽從了丈夫,把剩下的飯菜裝進一個大大的塑料包里,只是,她堅決不自己去扔,要扔張武去扔。

        扔了那些剩飯剩菜,兩人沉默了許久。

        當他們的情緒稍微好轉,蔡園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個問題:“張寧他們不準備要小孩了?”

        張武眼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當媽的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蔡園以故作輕松的口氣說:“這兩個東西,什么事都懶得跟大人商量一下?!?/p>

        又沉默。

        張武可能想別的事情去了,蔡園的腦子里卻一直被那個問題糾纏著。張寧結婚已有四年了吧,可是,還沒有小孩,從前兩年起,蔡園就時常有心無心地觀察應花,看她是不是懷上了,如果懷上了,作母親的,就要給她必要的照顧,也要教給她必要的知識。應花一直沒有懷孕的跡象,她好像當姑娘時懷了那次孕,以后就再不會懷孕了。

        一直到第八天過去,張寧和應花才回來了。

        蔡園以嗔怪的語氣責怪兒子兒媳出去也不打聲招呼,這么幾天也不打個電話。張武沒說什么,只是看著打扮越來越妖冶的應花,想起了那天在客廳聽到的聲音,胃里總像有一只青蛙在蹦。

        張寧和應花這幾天到哪里去了?他們沒匯報,當父母的也不便問起。張寧兩口子倒還快活,應花雖沒叫“爸媽”,神情倒是興奮,眉宇間洋溢著一種回到家里才有的溫馨親切。

        應花的身材越來越苗條了,腰肢更加細長了,衣服越穿越小了,皮帶一束,真?zhèn)€是纖腰一握。

        這讓蔡園又想起了她怎么還不懷孕的事。

        吃晚飯的時候,蔡園慈祥地說:“張寧跟應花的年齡也不小了,也該考慮生娃娃的事了?!?/p>

        此語一出,應花突然翻了臉,米飯正刨到嘴邊,筷子一松,翻幾個筋斗,飯粒又滾到了碗里。

        “要我給你們生孫子?休想!”

        張武和蔡園都沒想到應花說出這樣的話,面面相覷。

        除了迷惑,更多的是震驚。張武震驚得碗都差點掉到地上。鎮(zhèn)定之后,他說:“生不生娃娃,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你們媽這樣說,也是出于關心?!?/p>

        蔡園的嘴一直張著,丈夫把話說完好一陣,她的面部肌肉還是僵硬的。張武用手肘拐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說:“我是怕女孩子年齡大了,生娃娃就困難了。我當時生張寧的時候,肚子痛了三天三夜,還是生不下來……”

        張寧忿忿地說:“你們不是說應花不配做你們的兒媳婦么!”

        張武一直壓抑著,這時候再也控制不?。骸拔覀兪裁磿r候說過?應花嫁過來的時候,我們沒有思想準備,所以……但也沒說過她不配嘛!”他本來還想說,我們自己的兒子是混賬,再混賬的女人也配做我們的兒媳婦,可他忍了。他深知前段時間的家庭氣氛來之不易,他必須帶頭珍惜。

        不想應花卻很大度:“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它了?!?/p>

        張寧立即很馴服的樣子,低頭吃飯。

        一家人都不再說話,都低頭吃飯。

        飯后,蔡園去洗碗。應花把電視打開,坐在沙發(fā)上看,絲毫沒有要去洗碗的意思。

        張武獨自進了臥室。

        洗了碗,蔡園拿出她今天買來的水果,讓張寧應花削著吃。兩人都沒有反應,只顧盯著電視看,嘴巴張著,眼睛亮著,很興奮。兩個熟面孔的笑星,正你指著我的鼻子我指著你的鼻子,互罵對方的父母。蔡園覺得無所適從,也準備進臥室去。

        剛挪動兩步,應花對著她的背影說:“喂,說話怎么不算數?。俊?/p>

        蔡園條件反射似的止了步。她是被那聲拖著長長尾音的“喂”召喚住的。

        但她沒回頭。她像是被什么東西驚嚇住了。她還在等著應花再說出什么話來??墒?,應花的那句話,好像根本不是對蔡園說的,因為她馬上就哈哈大笑了。電視里的那個大明星,正怪腔怪調又語如飛瀑:“你爸是馬你媽是母馬你爸是狗你媽是母狗你爸是豬你媽是母豬……”另一小明星費盡力氣才打斷了他:“呃呃呃,停下停下!你這么說下去,幾天幾夜才說得完啦!我告訴你,我爸不是馬不是狗也不是豬,而是──人!”那大明星道:“這么說來,你爸是公人你媽是母人?”──應花笑的就是這一句。

        應花只是笑個不住,沒再說什么,蔡園就進去了。

        張武坐在爛朽朽的藤椅上,手里捧著一本董其昌的字帖,眼睛卻盯向窗外。

        蔡園閉門之后,站在門邊鎮(zhèn)定了一下,才到床邊坐下了。

        “剛才應花說我們說話不算數,你給她許過什么諾嗎?”張武神色憂郁,眼睛依然盯著窗外。

        窗外是那棵孤零零的老樹。

        蔡園道:“我以為你沒聽見呢。我正想問你呢。”

        “我從沒給他們許過什么諾言。”

        “我也沒有……不過,她正看電視,說不定她是對電視說的,那里面爸也媽的亂成一鍋粥?!?/p>

        張武知道應花決不可能是對電視說的,那聲“喂”,他太熟悉不過了。

        但他不想讓妻子傷心,也不想讓這個問題來煩自己,就不再提起。

        以后的幾天,沒什么特別的,只是應花和張寧再也不下廚房了。

        張武和蔡園當然沒再到俱樂部去,也沒到河邊散步。

        他們覺得這家庭氣氛又不對勁兒了,完完全全恢復了以前的狀態(tài)。他們弄不懂自己在哪兒犯了過錯,因而過得比以前還要窩心。雖然沒有商量,兩人私下都在回憶著是不是當真給兒子兒媳許過什么諾言,老人忘事,年輕人卻記在心頭,一不兌現,他們當然有意見。

        怎么也想不起來。

        有一天,張武和蔡園正躺下睡午覺,忽聽客廳里一陣喧嚷,張武把頭伸出來一看,又是前段時間來唱歌的那群人。

        他把門關上,心情壞到了極點。

        蔡園猜出是怎么回事,咕嚨道:“早不來遲不來,怎么這時候來……”

        不一會兒,卡拉OK聲就爆炸開了。

        這一唱,就唱到下午五點過。

        吸取上一次的教訓,蔡園沒有出來為他們準備晚飯的想法??墒?,兩個老人就只能關在里面,不能出來,連出來上廁所也很為難。上廁所要從客廳過──過一下也沒關系的,他們唱他們的,與你無干,張武和蔡園怕就怕別人不理他們。他們并不在乎是否被人理睬,可在自己家里,客人卻不理你,那感覺就非同一般了。

        此后十來天,那些打扮得陰陽怪氣的男女,天天都來唱歌,不是中午就是晚上,一唱就是好幾個鐘頭。

        張武終于對蔡園說:“這樣下去是不行的?!?/p>

        蔡園面有戚色:“我們還是出去散步吧。再這么聽下去,我神經都要斷了。”

        張武知道,蔡園很少說不滿意的話,尤其對兒子兒媳。他說:“好,明天我們就出去散步。”

        第二天早上,兩人剛下樓,就碰上秦院長。秦院長是張武退下后接任的,對張武一向尊重。他問了老院長夫婦近來生活可好?張武說好,蔡園也說好。秦院長說:“聽說張寧和應花脾氣改了,我為二老高興?!睆埼浜筒虉@一肚子苦水,臉上卻是笑笑的,連聲說:“改了改了,多承你關心?!闭f罷,張武挽著妻子就要離去。秦院長見他們已挪動步子,不好意思地說:“張院長,有個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本來我不想說這事,可職工反映大?!痹捨串?,張武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忙說:“秦院長,你不說我也知道了。我今晚一定跟張寧談談,叫他們別再帶人來亂嚎了?!鼻卦洪L又跟張武握了握手,說:“不好意思啊張院長?!?/p>

        張武是很注重影響的人,當院長的時候,生怕哪一點做得不好。他確實做得很好,很少有人說他的閑話。沒想到退休之后,倒因為兒子兒媳引起別人的非議,他覺得自己簡直無臉見人。

        他連跟妻子去河邊散步的心情也沒有了,一句話不說,轉身上樓。蔡園只好跟著他回去。

        那時候張寧已上班,應花還在睡大覺。

        張武正準備把應花喊起來,蔡園制止了他:“還是給張寧講?!?/p>

        張武沖進臥室,呼呼喘氣。

        好容易捱到中午,張寧回來了。張武正要說,蔡園又把他拉到一邊,小聲道:“吃飯的時候說吧,那時候氣氛要好一點?!?/p>

        端上碗吃飯的時候,蔡園不停地無話找話,張武也盡量應和妻子,時不時的還發(fā)出笑聲。他們希望把氣氛調和得柔和些。但是,張寧和應花并沒響應他們。張武飯量不行,吃半碗就不吃了,雖然吃得慢,還是最先吃完。蔡園吃得更慢,一邊往嘴里刨飯,一邊目視丈夫,希望他抓住時機提出來。

        張武何嘗不想快說,只是一看兒子兒媳冷若冰霜的面孔,就沒法不猶豫。

        按往常的習慣,吃過飯,張武就馬上回房間去,或者看書,或者習字,今天,他放了碗,還坐在那里,免不了引來兒子兒媳怪異的目光。趁張寧向他看去的時候,張武終于鼓起勇氣說話了:“張寧,我給你們說個事。就是唱卡拉OK的事。我跟你媽倒沒啥,可每天十來個人唱,一唱就是好幾個鐘頭,影響上下鄰居。早上,碰到你秦叔叔……”

        “秦光達脹飽了!”張武的話未完,張寧怒氣沖天地冒出一句。

        蔡園嚇得一跳,忙去關門。其實門是好好地關著的?!澳阍趺催@樣說話?你秦叔叔作為一院之長,只是反映教職工的意見,你怎么罵人家?”蔡園雖很生氣,怒氣卻是盡量掩飾起來的。

        “哪個教職工屁眼大,來當著我說嘛!我在自己家唱,有他球相干!”張寧的眼珠血紅。

        張武和蔡園都長著漂亮的大眼睛,雙眼皮,眼球黑白分明,張寧的眼睛既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媽,泡泡眼,印象中除了罵人時,從來沒睜圓過。

        張武看著兒子,陌生得就像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其實張寧說話一向如此,他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嘴巴不干凈還被人打過,為此,張武專程到學校,去醫(yī)院后,那位打了張寧的同學提著禮品來看他,張武把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學生拍到一邊,那學生以為張武要找他麻煩,一口一個張叔叔,說自己當時太沖動,就出了手,沒想到出手那么重,心里很難過。張武卻對他說:“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這不怪你。我還要對你說,醫(yī)藥費決不要你花一分。”那學生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回校后還是把醫(yī)藥費偷偷塞到了張寧的枕頭底下……可此時此刻,張武怎么也不相信這個滿口粗話毫無教養(yǎng)的人,竟是他的兒子。

        憤怒和悲傷,使他說不出話來。

        應花卻開口了:“自己教育出來的兒子,怪誰呢!”

        她是頂著張武說的,因為她看見張武氣得頭不停地擺動。

        張武的神情,迅速地變化著。應花這句話明顯擊中了他,憤怒秋葉一般被趕跑了,臉上只余下濃重的憂傷?!岸疾皇呛脰|西……”他說,“這屋子里,沒有一個好東西!”

        說罷,他起身就往臥室走去。

        蔡園也跟了進去。

        “我還有話說呢!”

        應花以這樣的招呼叫住了他們。

        張武和蔡園停了步。蔡園轉過身來,張武凝然不動。

        “你說沒一個好東西,其實就是指我和張寧么,但你們自己呢?幾十歲的人了,說話還像放屁!屁還臭一下,你們說話臭都不臭一下!”

        應花嘴皮子薄,說話很快。

        張武終于轉過身來?!拔以缇拖雴枂柲銈儯覀兩稌r候給你們許過什么諾言沒算數?買個音響,你們說五千我們當場就給了五千……我們是要死的人了,記不起了,謝謝你們提醒一下。”

        應花長長的腰身扭了扭,霸氣地指著張寧:“你說!”

        張寧看了看父母:“我想你們并沒忘,只是不愿意做?!銈儾皇钦f要上養(yǎng)老院嗎?”

        天還沒亮,蔡園的胃病就劇烈地發(fā)作起來了。她沒有喊叫,她怕一喊叫吵醒了剛剛入睡的丈夫,也怕吵醒了隔壁的張寧和應花。真的,她已經對這套房子感到恐懼了。

        這是別人的房間!

        直到天大亮,張寧和應花都相繼出門,蔡園才終于喊出一聲:“哎──喲──”

        這一聲叫得如此慘惻,張武猛然醒來,發(fā)現蔡園已滾到了床下,頭著地,雙腿還搭在床上。張武翻身而起,費了很大的精神,才把妻子抱起來。蔡園滿身的汗,一個勁抽氣。張武知道壞事了,大聲喊張寧,沒人應,又喊應花,還是沒人應,便飛跑出來,到客廳打電話,由于跑得急,在門口絆了一跤,臉掛在鎖扣上,頓時弄出一條血口子。他本想把電話掛到廣播電視局找張寧,可提起話筒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直接掛了市醫(yī)院急救中心。

        急救中心一個主任與他同姓,主任的父親是張武的老朋友,生前跟張武常有來往。

        蔡園的病相當厲害。張主任一面布置搶救,一面埋怨張武,怪他太大意了,要是再晚一點時間,恐怕搶救起來就困難了。張主任四十多歲年紀,把張武稱叔叔,說話極是恭敬,今天卻一點也不客氣。然而,張武聽著他的批評,感到異乎尋常的溫暖。

        說了張武,張主任又嚴肅著臉問:“你那兒子呢?你那寶貝兒子在干啥?”

        張武一言不發(fā),嘴唇抖索,似要下淚。

        蔡園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張寧來過兩次,每次來都黑著臉。張武和蔡園多么希望他說一句安慰話,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假話,然而張寧一句話不說,好像母親得病,耽誤了他的休息時間,因而母親就有了過錯。張主任進來看到張寧那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出去了;剛一出門,他便抹起了眼淚。他為張叔叔和蔡姨難過!

        應花一次也沒有來。

        倒是與蔡園同病室的一個老者,常有兒孫圍在她的身邊,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給老人送來大包好吃的東西,而且總是把東西分出一小半給蔡園和張武,不管怎樣拒絕,年輕人們都要給;然后,他們坐下來,講許許多多外面的新聞,直到把老人逗得樂不可支,才次第離去。開始幾天,張武和蔡園心里感到異常酸楚,后來,他們也盼望那些年輕人來了,好像那些年輕人就是他們的兒孫。只是年輕人走了之后,那位老人以祥和而幸福的口吻談起兒孫的好處時,他們才一邊笑笑地聽,一邊在心里流著血。

        蔡園出院的那天,張主任把張武拉到一邊去,掏出一顆煙遞給張武,張武說不抽煙,張主任說:“我知道你不抽煙,但這支煙你無論如何要點上?!鄙袂闃O為肅穆。張武機械地接了煙,忐忑不安起來。張主任自己點上煙,竟忘了給張武點,連續(xù)抽了好幾口,才回過神,笑一笑,給張武點上了。張武看出他笑得異樣,齜牙裂嘴的。張武抽了一口,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伤蚕駨堉魅文菢?,一口接一口地抽。

        好一陣過去,張主任才說:“張叔叔,我不得不告訴你,蔡姨的病不輕。她得的,是癌癥?!?/p>

        張武手指間的煙不停地晃動,好像那煙頭也痛苦得搖頭。

        兩人沉默著。

        張主任把那支煙抽完了,又點上一支,兩支煙抽過,才發(fā)現張武手里的煙早燃到指縫了。他仿佛聽到了張武的皮肉被煙頭燒裂的聲音。他一掌打過去,煙打掉了,拿起張武的手一看,兩根指頭都被燒爛了,那些壞肉,像木柴燒后余下的炭。

        “本來,我不想告訴你,可瞞是瞞不住的,也不利于照顧病人。今后,蔡姨的生活一定要開好,飯要吃軟一點,暖和一點,辛辣的東西吃不得。更重要的,是不能慪氣,一慪氣就壞事!”

        張主任再一次看了張武的手,氣沖沖地說:“張叔叔,我有個想法,在你面前就不忌諱,直說了:張寧是個不孝子,你和蔡姨干脆跟他們分開過算了,免得黏在一起惹氣受。你和蔡姨都是知識分子,而且是舊知識分子!舊知識分子往往寧愿要臭面子而損害實際利益。張寧到底能給你們帶來什么光榮,值得你們硬是做出一種假象給人看?”

        張武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他攙扶著妻子,慢慢出了醫(yī)院大門。

        回家后,蔡園躺到床上,張武為妻子掖好被子,就伏在桌上寫東西。蔡園看著一臉滄桑的丈夫,心疼得直抽搐。這一個月,雖是她得病,可丈夫所受的磨難,比她還要多,他的臉瘦得發(fā)黑,下巴尖削,側面看去,只見幾根白胡須悠悠地飄忽,卻看不出那胡須長在哪里。她不知道丈夫在寫什么,但看得出他寫得非常吃力,每寫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

        半小時過去,蔡園抬頭看了看,稿箋紙上只有短短兩行。她終于忍耐不住問:“寫啥?”

        “給秦院長打個報告?!?/p>

        蔡園摸不著頭腦,給秦院長打報告?有什么事需要報告的?她想了想,猜想丈夫肯定是向秦院長爭取房子,便以柔和的語氣說:“沒用的,現在早就沒有福利房了……”

        張武不理她,握著千鈞之筆,挖空心思地寫。

        他寫了許久也沒寫完,蔡園又規(guī)勸他不要寫了。

        這么一說,張武也覺得沒意思了,報告?報告什么?讓他開個證明,說自己是孤寡老人?可現在敬老院到處都是,只要你給錢,哪里不能住啊?真是沒有意思。

        張武愣怔著,忽然聽到抽泣聲。他轉過頭看妻子,見蔡園的臉像一張用了多年的濕抹布。由于皺紋太密集,看不見她淚水的流動,可一張臉上全是淚水。妻子什么時候長出這么多皺紋來的?

        張武立即放了筆,坐到床邊去,安撫妻子。

        蔡園哭起來就停不住。這可急壞了張武。張主任明確交代過的,她不能慪氣。他做出輕松的表情,對妻子說:“我不寫了,都是廢話,都是廢話?!?/p>

        蔡園哭得更加厲害,雖沒有聲音,痛苦卻在明顯地加重,張武像哄孩子似的不斷拿話哄她,可越哄越讓妻子傷心。多少事情讓蔡園傷心啊,不僅是兒子兒媳的不孝,還有她以前對兒子的縱慣,這既害了他們,也害了兒子啊……還有在同事面前丟盡了的老臉,還有此時此刻丈夫那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都讓蔡園傷心。

        他們決定到外面租一套房。

        當張武在飯桌上把這想法提出來的時候,張寧和應花沒發(fā)表任何意見。張武和蔡園都不約而同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發(fā)現他們臉色都那么紅潤,眼睛都那么亮閃閃的。

        一直到吃完了飯,應花才以關切的口吻說:“張寧,你今天下午就去各處打聽打聽,看哪里有租房,不要太貴了,爸爸媽媽只有那點工資。能早搬就早搬,現在還不算太冷,爸爸媽媽過去好適應一下?!?/p>

        張武的心里波瀾起伏,他想大叫:孽種,你們這可憐的媽媽得了癌癥,沒多少時間好活了!

        可他什么也沒說。晚了。早就晚了……

        三天過后,張武和蔡園搬到一個新地方。張寧完全是按應花的旨意去辦理的。

        新地方在城北一個深深的巷道里,價確實很賤,但只有二十多個平米,房子也很陳舊,光線極差,白天也需開燈;最要命的是不通天燃氣,而是燒煤炭。

        搬房的那天,張寧夫婦顯得格外積極而又沮喪;他們沮喪的是怕老家伙提出把電視冰箱沙發(fā)等一應物品搬走,因為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制的,他們有理由搬走。正式搬東西之前,應花和張寧都想方設法套口風,張武一聽肺都氣炸了,可他不敢發(fā)作,怕惹得妻子煩心;蔡園也懂他們的意思,直言道:“我跟你們爸生活簡單,只要一架床,一套床上用品,一套炊具,別的啥,都不要了?!边@樣,張寧和應花才放心大膽地樂開了,忙著為父母打點行裝。

        住進租房的當天,老兩口坐在逼仄黑暗的屋子里,緊緊地靠在一起,那情形像兩個出來逃難的人。張武怔怔地望著一個地方,蔡園問他想什么,張武說:“可惜,我們不能把它一同搬來?!?/p>

        蔡園不明白丈夫指的是啥,張武解釋道:“那棵樹,那棵無根的老樹。”

        蔡園把丈夫瘦弱無力的手抓得緊緊的:“不要想那些行嗎?我們還不是無根的老樹,你有我,我也有你,我們互相陪著,永遠陪著……”

        后面的話,蔡園是哭出來的。

        張武心如刀割,與他緊緊相依的人,在世上最多還有一年的光景了!

        他曾經問過張主任,采用化療和放療的手段,能否延長病人的壽數?但張主任不主張這樣。在醫(yī)學上,張主任是個新派人物,他說那些手段于治病本身說不上有多大作用,卻徒增了病人的痛苦?!靶那椋睆堉魅握f,“關鍵是心情!好的心情,那才是治療癌癥最有效的良方!”

        可是,他們哪里去找好心情?

        他們沒有好心情,只有悲傷……

        悲傷控制了他們很長時間,一直到那個寒冷的冬天過去,春天妖妖艷艷地來臨之后,他們的心情才好轉了些。

        城北與城中心的教育學院相比,清凈得多,也干凈得多,這里的河岸,有大片大片的樹林,還有一簇緊鄰一簇的芭茅。春風把張武生起的煤煙吹斜的時候,他就決定與妻子一同出去散步了。

        午后,張武挽著妻子走出了那間囚籠似的黑屋子。當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他們身上,他們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胸,深深地呼吸著陽光的香味。自從來到這里,這是他們第一次一同出門,平時,都是張武一個人出去買菜,買好菜就回來;這里沒有菜市場,買菜就在巷道口,都是附近的農民從地里拔出的鮮菜,品種也還齊全。沒有人認識他們,陌生人看到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走出戶外,都暗地里為之感動,可是,如果是以前的熟人看到,絕對認不出來了。他們迅速地衰老了。他們本來就不旺盛的生命力,被冬天吸走了。張武和蔡園都是滿臉皺紋,眼珠深陷,步態(tài)蹣跚,陽光雖然激活了部分沉睡的生命,可他們竟像有些害怕似的,縮頭縮腦地東張西望。

        從住地到河岸,穿過那條坑洼不平的巷子,還要過一條馬路,總路程不過半里,張武和蔡園卻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樹葉并未完全長出來,只是一些鵝黃色的小芽;那些小草,倒是風風火火地冒出了頭,把一條河岸鋪展得翠汪汪的。

        河還是他們以前常去的那條河,只是地段不同而已;還是那兩個人,只是心境不同而已──當初,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淪落到這一步。

        風還有些割人,但張武和蔡園一坐下來就不想離去。他們很少說話,盯著腳下的小草,好像要看著它們成長。過了一陣,小草仿佛真的長高了一截!蔡園禁不住落下淚來。她想起了她的兒子、兒媳。他們在城北住下來后,張寧和應花再也沒露過面了,倒是秦院長時常來看他們。張主任當然要來,張主任每一次拿來藥品,都撕去了藥瓶上的標簽,叮囑蔡姨要按時服用,切不可疏忽大意;又叮囑張武,伙食要開好一點,自己的工資自己用光,別的什么也不要想。張武和蔡園像兩個孩子,不停地點頭。張主任這話是暗示張武和蔡園,不要想到他們在他那里借的錢。

        為給蔡園治病,張武在張主任那里借了萬多元。張武明白他的意思,感動得痛心。

        每次秦院長來的時候,蔡園都想從他口里聽到一些消息──有關張寧和應花的消息,特別是張寧的消息??汕卦洪L就是只字不提。蔡園多么想回去看看他們啦,但每次要跟丈夫說起這事,一看丈夫焦灼苦痛的神情,又把話咽了回去。

        現在,她看著地下生長著的小草,要回去看看兒子的渴望又瘋狂地泛濫起來了。

        她的心就像一片桑葉,上面爬滿了饑餓的蠶。

        這是個星期六,早上起來,張武弄了早飯吃過,又為妻子倒上服藥的開水,說:“我去買菜?!?/p>

        蔡園馬上說:“好像菜油快完了。”

        張武看了看,還有許多。但他還是說:“我去打些來?!?/p>

        打菜油很遠,需要到西邊的集市上去。

        張武出門后,蔡園藥也沒喝,就尾隨丈夫出去了。當她發(fā)現丈夫出了巷道,向西邊集市的方向拐了過去,趕忙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馬路上,招了輛車,進城里去了。

        張武買了菜油,又順便買了些調料,然后回到巷道口來買菜,忙碌了兩個時辰。當他回家來,卻不見妻子。喊了兩聲,沒見答應,還發(fā)現放在凳子上的藥也沒喝,就慌了。他在屋子里到處找。屋子就這么大,又沒什么雜物,一眼就能看個透的。但是,張武還是翻東翻西的尋找,好像筆筒那么大個空間,也可以把妻子藏下一樣。當確信妻子不在屋里的時候,張武一面為妻子沒有昏倒而安慰,一面卻更加慌亂。自從知道妻子得了癌癥,他就堅決不準妻子做家務活,更不準妻子出門買菜,因為他覺得妻子是一只會飛的鳥,稍不小心,就會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妻子,每天晚上,當妻子熟睡之后,他都要打開燈,看她許久。張武知道,那些致人死命的病菌,正分分秒秒地蠶食著妻子的身體,它們要把妻子折磨死,然后自己才會死去。

        張武出了門,一步一聲地喊著妻子的名字。

        喊了五六聲,蔡園就在巷道的那一頭應了。

        回到屋子里來,張武埋怨了她好一陣。蔡園一聲不響地聽著,什么話也沒說。

        事實上,丈夫的埋怨她一句也沒聽清。

        待平靜了些,張武才問:“你上哪兒去了?”

        “我……我看你去了?!?/p>

        “未必我還找不到路回來?”

        蔡園撒了個謊,說是看張武去了,話一出口,卻倍感不祥,因為她的腦海中立即出現了那棵孤零零的、無根的老樹。

        沒有哪一次看到那棵老樹像今天這樣給蔡園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

        ——她幾乎是懷著急切的心情,回到教育學院,跨進學院大門。她害怕碰見熟人,倒不因為別的,是怕遇見熟人后說話耽誤時間。當她走上三樓,心禁不住狂跳起來,她的腦子里充滿著兒子的形象,從小到大,張寧的每一點成長在她心里無限夸大,被她如河的母愛裹涌著……自從搬到城北,她就陷入后悔,她弄不懂自己和丈夫怎么一時沖動,離開了兒子。

        蔡園無法平靜自己的心情,因此,她敲門的聲音是凌亂的。

        開門的是應花。本是興沖沖的臉,一見蔡園,立刻冰涼了。

        “哦,你來啦?”

        蔡園的心一沉,但她慈祥的笑臉并沒有變,她說:“來啦。來看看你們。張寧呢?”

        應花長長的腰身堵在門口,并沒有讓蔡園進屋的意思。蔡園只好擠了進去。

        “謝謝你,”應花警惕地跟在后面說,“……其實,也沒這個必要。”

        蔡園的心一陣陣發(fā)痛,可她想見到她的兒子,再一次問:“張寧呢?”

        這時候,臥室里有了聲音:“應花,是不是孫哥來了?”

        “屁孫哥!”應花怒氣很大地應了一聲,門一扭,進了臥室。

        幾分鐘后,應花出來了,并不見張寧出來。

        應花對蔡園說:“喂,你們到底想干啥嘛!”

        蔡園聽出來了,應花和張寧都以為她此次來,是要什么東西。

        她隱隱約約地感到胃痛,清清的唾液溢滿了口腔,像要嘔吐。

        見蔡園不回話,應花又進了臥室。

        蔡園艱難地把口水咽了回去,喊道:“寧兒!”

        沒有回應,只聽見應花在哧哧地笑。

        蔡園又喊了好幾聲,張寧始終沒有答應。

        “張寧啦,你個不孝子,你要遭天打五雷轟??!……”

        蔡園突然嚎哭起來,到張寧的臥室外,發(fā)瘋地揪那門鈕。門已經從里面反鎖。

        “要嚎到別人家嚎去!”

        應花的一句話,使蔡園清醒了,同時也冷靜了。

        這是別人的家,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她靜靜地在門邊站了分把鐘,顫崴崴地向另一邊走去。那是她和丈夫以前的臥室。她進屋只走了兩步,就再也不敢往里去。這里,已經完完全全不是以前的樣子,裝修得富麗堂皇,寬大的席夢思床上,蓋著藍花花床罩,看上去給人遼闊的感覺;那張貼在墻上的巨幅裸體男女緊緊相擁的畫片,更使蔡園傻子似的驚嘴咋舌……這里的一切都陌生了。

        她緩緩地退了出來。

        退到客廳時才發(fā)現,這里,全都裝修過了。

        這套房的的確確不是她的了!

        當她一步一回頭地退出屋子的時候,應花出來了。應花始終注視著蔡園的手。

        蔡園剛剛出門,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

        蔡園的臉色似乎是平靜的,可她全身都在哭泣。

        下樓來,那棵孤零零的、無根的老樹,就像親人一般地迎接她,同時也像一把撅頭,直朝她的心里挖,挖得很深很深……

        到了街上,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搶到汽車道上,讓汽車撞死。

        那棵老樹挽留了她。自己撞死,倒是干干凈凈地走了,可是丈夫怎么辦?她死了,他就果真變成一棵無根的老樹啊!“我得陪他一段時間……能陪多久是多久……”蔡園早已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張主任每次拿藥來都撕去瓶上的標簽,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樣回到城北的。丈夫喊第一聲,她就應該聽到,可她始終沒有反應。

        她的魂丟了。

        那天夜里,蔡園的病終于犯了。這一次,比上次住院時痛得還要厲害。

        張武給張主任打去電話,張主任親自開車來把蔡園接走了。

        蔡園又住了一個月院。張主任知道,蔡姨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但是,他沒有對張叔叔說,張武也沒問,不僅不問,還時時躲逃著張主任,生怕他說起類似的話題。

        夏天來臨,天氣徹底暖和過來,張武和蔡園外出的時間更多了。這多多少少培育了他們的好心情。他們雖沒明說,可都在暗中鼓勵對方,也鼓勵自己:忘記那些不快的事情。

        但有一天,他們從外面回來,剛剛進屋,蔡園就自言自語:“這里,還是別人的房間啊……”

        是的,這是租房,當然是別人的房間。

        張武的耳朵里嗡嗡地響了許久。妻子的這句話,他相信不是妻子說出來的,而是他自己心靈的回聲。從搬進這所房子以后,他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別人的房間!

        他和妻子奮斗了幾十年,到頭來,還是只能住別人的房間!

        他們原以為只要住進了租房,就有一種家的感覺的。

        張武目不轉睛地看著妻子,直看得蔡園脊背生涼。蔡園以為自己的話觸動了丈夫的傷心處,非常后悔,其實,張武另有所痛:妻子已是快死去的人了,卻只能在別人的房間里死去。

        夫妻倆吃過了飯,默然對坐的時候,張武的心里就裝滿了恨:恨張寧,恨應花!這種感覺像牙簽一樣戳著他的神經,使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快瘋了。

        以前,他對兒子兒媳,最多只是憤怒,從來沒恨過。

        次日,張武利用出去買菜的機會,給張主任通了話,提出一個想法:讓張主任去給張寧和應花做做工作,把房子還給他們。張武讓張主任特別向張寧說明,房子還回來,他和蔡園最多只住幾個月,幾個月后又交給張寧他們。

        張主任說,好,我馬上去辦!末了問:“你說幾個月后交給張寧,你住哪里呢?”

        張武說:“那你就不用管了?!?/p>

        過了兩天,張主任拿著一些藥到了城北,把注意事項交代完畢,起身離去的同時,給張武使了個眼色,張武會意,說:“我送送小張。”蔡園堅持要一同去送,被張主任堅決攔住了。

        二人一直走到巷道口,張主任才停了下來,憂心忡忡地說:“他們不愿意?!?/p>

        這早在張武的意料之中。但他還是被嗆得咳嗽。他問:“什么理由?”

        “理由?你以為他們還需要理由?”

        張武囁嚅半天,說:“我們拿錢另外給他們租套房子嘛!”

        說過這句,張武想起在張主任那里借的錢?,F在,在舊帳上又添上六千的新帳了。

        張主任一時不能言語。他去找張寧和應花的時候,他們正約了兩桌人在家里打麻將。張寧小的時候,叫張主任“張叔叔”,現在叫“張哥”,他知道“張哥”去找他們決不會有好事,但還顯得熱情,請他打兩把牌。張主任門也沒進,叫張寧出來。張寧剛一出來,應花也出來了。張主任和顏悅色地說:“張寧,你爸爸媽媽身體不好,住那么偏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是不是讓他們回來???”應花水蛇腰一扭,驚驚詫詫地吼道:“張哥你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不講道理?我們好不容易把房子裝修好了,他們就回來享清福?”那時候,張主任恨不得往應花臉上潑一瓶硫酸!他鎮(zhèn)定了一下,冷冷地說:“房子是他們的,誰讓你們不經過人家同意就隨便在屋里東搞西搞?你們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都拆去,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應花屁股一甩,鄙夷地說:“千管萬管,也輪不到你來管!”說罷進了屋,閉門的聲音像發(fā)生了地震。張主任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對張寧說:“張寧,你是當兒子的,你發(fā)個話?!睆垖幒谥槪蛔雎?。張主任痛心疾首:“張寧,你總不至于讓生你養(yǎng)你的爹媽過著狗一樣的日子吧?你媽……”張主任盡量抻長脖子,后面的話就在他不斷抻長的脖子里湮滅了。張寧還是不發(fā)話。張主任的脖子就一直那么抻著,像被張寧的沉默死死地捏住了。屋子里有了喊聲:“寧娃,快點呢!有啥×話說不完?”張寧應道:“來了。”隨后說:“這怪不得我,要是他不那么傻,當院長的時候長點兒指甲,不說像別人那樣摳那么深,只隨便貪點兒,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地步。”張主任收回了脖子,“張寧,”他說:“你如果真是我兄弟,我就會一斧頭把你劈死!”門砰地一聲拉開了,應花叉著腰站在門邊,“劈呀,你有恁大的狗膽,就拿斧頭來劈呀!”張主任滿面紫紅。屋子里張寧和應花的“麻友”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這時候,張主任連憤怒也沒有了,頹然地朝樓下走去。

        他在醫(yī)院干了十五六年,見過各色各樣的人,從沒見過像張寧和應花這樣的……

        張主任當然不能把這些事說給張叔叔聽??伤仓溃幢憬o張寧和應花再租一套大房子,他們也不愿意搬出去,因為他們已經“裝修”過了!因為他們“剛剛習慣了”!

        他看著張叔叔麻桿似的身體,覺得他是多么可憐。他說:“張叔叔,你跟蔡姨住到我家里去吧,我的家就是你們的家,你就讓蔡姨……住一住自己的房間吧……”

        張武長久地閉著眼睛,之后,默默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巷道深處。

        秋天還沒過完,蔡園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料理完妻子的后事,張武失蹤了。

        有人說,某天深夜,教育學院那棵無根的老樹跟前,有一個模樣像張院長的老頭子,站了許久許久,過后就不知去向。

        十天之后,市醫(yī)院張主任收到了張武寫來的信:

        張勁東:在我馬上就要追隨你蔡姨離開人世的時候,請允許我叫你一聲兒子。我在你那里借的兩萬多塊錢,已經沒有能力償還了。沒能力還你,我就不說還的話;但是,教育學院我有一套房,你是知道的,現在被兩個惡人霸占了,他們沒有資格霸占,你才是唯一的繼承人!我要求你上法庭去告他們,把房子要回來!你不把兩個惡人趕走,把房收回,我會死不瞑目的。與這封信內容相類的遺書,我已寄給有關部門。張武11月14日

        特約責編周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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