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被我做來做去就做出了程序。比如去北京看演出,本來是隨意的,后來就變成了周五晚上火車,周六早晨到北京,住下,逛街,晚上看演出,周日上午逛街,中午約會朋友吃飯,晚上火車或者紅眼飛機回家。約會的朋友多年來沒變化,只是阿M和琪琪等兩三糟陳老友。這一次,8月在北京看奧運,找的是阿M。阿M每次都說,我們先逛逛,再吃飯,每次都在逛到一半的時候說,餓死了,吃飯去吧。對于食物,她的熱情總是讓有心理準備的我吃驚。阿M說,我吃飽了就覺得生活美好,天空晴朗。而我很少在食物上得到快樂!饑而不欲食是不健康的表現(xiàn),不健康的人不容易快樂,我想我的確不是身強體壯的人。
阿M的生活可以用吃喝連綴起來,當然所有人的生活都可以用吃喝連綴,阿M吃喝不僅重要到聲色,甚至重要到意識形態(tài)。阿M看夜場的王家衛(wèi)電影《藍莓之夜》后有感,那點“感”便是想要吃一個藍莓派,“沒有,可以麥當勞紫芋派代之。冰淇淋不停地沖在烤熟淀粉上的撞擊感還真是讓人發(fā)吃憨狀”。和舊日的朋友見面還是“點了糟溜魚、馬蘭頭、鱔魚絲、上海熏魚、四季烤夫等等一大圓桌的菜。葷素得當,搭配齊整。素的吃幾口再吃肉,葷的吃膩了再夾菜”。記得的仍然是“最后有人特意點了上海的菜泡飯。菜泡飯,用上海話說有種特別的味,聽起來很軟糯,很時髦。菜泡飯上桌,大家盛在白瓷小碗中,細慢地咽。味道真好”。說到喝酒,她曾這樣形容:“我喝了法國酒和雞尾酒,幸福起來的心張開了嘴?!?/p>
這一次我和阿M從西單大悅商場的韓餐出來,到阿M穿著ZARA在試衣鏡前,打折,阿M挑了一件小衫兒。西班牙的衣服很適合豐乳肥臀細腰長腿的阿M,她征求我的意見,買不買?我看看價簽,才79元,又不是790元,有什么不可以買?阿M還挑到一雙金色的平跟鞋,她說喜歡鞋前面那點小設計。我在ZARA里找到一款白色吊帶衫還算能穿,阿M說你有無數(shù)這樣的小衫,我便放下。逛到一樓的MUJI,在那里我買了一盒玫瑰香、一條圍巾、一雙帆布平底鞋、兩件黑白小衫。阿M說都不打折太貴了,北京的MUJI太小了,什么都跟缺貨似的,還沒有食品。
我說:“誰敢在北京開MUJI店呀,不怕反日的把店子砸了,也算膽子大,機會瞧得好。要不是地震時候日本救援隊表現(xiàn)得好,它怎么敢在北京落戶?”
阿M說:“MUJI的討厭是貴不貴、賤不賤。說便宜吧,一條小背心190塊,說貴吧,190塊不是買不起,穿MUJI的衣服穿不好,破破糟糟的,你還行?!?/p>
我理解成我穿MUJI就破破糟糟的。我說:“它好處是沒有商標,東西不招搖。只可惜是日本人的,哪怕是越南、泰國的也好辦得多?!?/p>
阿M:“你的不招搖比招搖還招搖?!?/p>
“你不要這樣說,MUJI棉麻的衣服多,我不是過敏嘛,穿化纖的衣服我渾身起大包。那買兩只打折的包包吧,算折回來。”遂又挑了兩只打折的包包。
我圍著那條棉紗的圍巾,米色里面泛起一絲絲幾乎看不出的綠,和我當時穿的米色俄羅斯繡開衫很搭。我說:“那邊天涼,回去馬上就可以圍了?!卑提議再喝點什么,出了商場,風有一點涼意,像是給圍巾的一點理由。我們轉(zhuǎn)到一家飲品店,先一杯熱茶送上來,阿M一手撈了起來碰到唇邊。我看著她,我眼神里全是“哪至于渴成這樣”的笑。我說我喜歡看著你好吃好喝,只因為這一件快樂,生活就可以叮叮當當?shù)貥泛侵^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圍巾鬧的,我竟然要了一杯冰的柚子檸檬飲,而她要了熱的。我不知道杯子里攪得碎碎的柚子和檸檬是可以吃的,我幼稚地認為,飲只能喝能喝的部分。阿M細致地喝完吃完,嬰兒嘴唇被乳房撫慰過的滿足樣子,活色生香,說的就是吃飽喝足的阿M。不要問,阿M又換了男友。說到五環(huán)的房子要下來了,裝修,讓阿M覺得是一件不明所以的事情,太、太、太讓人頭疼了。阿M是連燈泡都不會安的人,她的家,燈泡一只一只地壞,壞到最后,換房子走人。讓這樣一個人裝修也是太、太、太難為她了。
我說:“交給你男朋友吧?!?/p>
她說:“11月才下來房子呢,到時候再說?!?/p>
我不知道再說的意思是什么?是到時候又換了男朋友,還是到時候把房子賣掉,還是別的什么。阿M的生活難題總是在行進中遇到的男人來解決,遇到誰就是誰,所有的問題也都解決了。不似自己,裝修房子的水電工程、瓦工、木工、油漆工等等工作,從畫圖紙到買東西到監(jiān)工到內(nèi)飾裝飾都是自己來過。我總說一個人生活要有一個人生活的能力,但沒有能力又能怎樣?阿M不也過來了,并且很好??吹剿蟠蟮难劬锫冻鼍肴?,原來她到夜里眼睛是亮亮的,仿佛專門為夜間出行而生的貓。想想她依靠男人的日子也沒有太多了,勸她說,“還是不要賣掉房子吧,房供是挺逼人的,但總要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有了房子,你的心就踏實了。北京,如花似玉的女孩太多。”
而阿M說的卻是:“My dear,你說,小男生怎樣?”
我看看她,說不錯。腦海里閃過《東京塔》里21歲的透愛上了比他年長20歲、已婚的詩史,以及一堆關(guān)于姐弟戀的韓國片和日劇里30多歲的少婦與十幾二十幾歲的小靚仔戀愛的鏡頭。與其說她向我求證,不如說她在把事情敘述給自己聽,她的理由都是戀愛的理由。知道那是一個80后的孩子,會做飯。我相信,只要這一點,足可以俘虜阿M的心,到達阿M的心像到達男人的心一樣要通過胃。“有時候,他做好東西打電話給我,要我過去,真的很貼心。”
我這個人,挺討厭的,在心里想了一遍小男生的事情。80后的小男生都是窮的,好的不過是3000塊工資,除了吃住,一個月請小女孩看兩次電影都會破產(chǎn)。找成熟女人花費少,而性事也是阿M更加有滋有味不是?但,我到底沒說。阿M沉浸在和小男生的幸福中,不是我這樣人的腦筋能進得去的,更不說想明白了。阿M問:“你從沒有被小男生愛上嗎?”
我給這個問題嚇著了:“小男生?你看看我這樣子,干工作跟瘋子一樣,哪個小男生能對我產(chǎn)生朦朧情愫?”
可是,阿M居然問:“結(jié)婚行嗎?”
我傻眼了,“哪一次你都挺不靠譜的,但結(jié)婚還可。這一次雖說不怎么離譜,可是最不適合結(jié)婚,你居然想到談婚論嫁?你40幾歲更年期的時候,他30歲,他公開找女人你都得忍受。你要是受得了那氣,那就結(jié)。好到哪天是哪天吧,結(jié)婚???……”
阿M天真地問:“杜拉斯和楊呢?還有歐姬芙和漢莫頓……”
“歐姬芙!歐姬芙有十幾個傭人,漢莫頓不過是其中之一,是她的工作人員。杜拉斯能拍電影,那是窮人家的女人嗎?再說,你能把你的小男生的東西都扔出去,而他還能固執(zhí)地回來嗎?”
阿M的熱茶喝到?jīng)霰臅r候她戀愛的心也是熱乎乎的。阿M大大的眼睛轉(zhuǎn)一轉(zhuǎn),手里玩著茶杯把,“這樣的啊?!比缓箝_始說別的。
最后一班地鐵,我向左,她向右。阿M嬌滴滴地和我告別,“那常聯(lián)系吧,下次見啊?!?/p>
灰
晚上,用鑷子夾住一塊香用打火機點燃,再放進香盒,香盒是從悉尼買回來的,產(chǎn)地是印度。木質(zhì)的香盒蓋上有雕刻的花孔,煙從花孔里裊裊地出來。其實,不大喜歡印度香,太濃,但這個香塊燃一燃自己就滅了。屋子里剛剛有香味,淡淡地散開,玫瑰香味。上床睡覺。阿曼說她晚上的狀況是,從浴室里洗了熱水澡,以到床邊的最短距離上床睡覺。我想我總是找各種理由延長上床的時間和距離,仿佛床是最不得以才去的去處。時間久了,盒子里的金屬小碟就積下了灰黑色的香灰,也是有香味的。
喜歡玫瑰是后來,小時候?qū)]有特別的好惡,只要開花,什么花都喜歡。一捧玫瑰買回來鮮插,快萎的時候綁成一束,頭朝下晾干,再放進花瓶。干花也漂亮只有玫瑰做得到。干的玫瑰花瓣在香爐里點了,慢騰騰地燃,味道也不錯,花瓣灰不用扔,慢慢積成堆,香味一直在。用手指捻著玫瑰花灰玩,細細的,有一點滑?;遥瑥氖?,從火。意思是火熄滅了,可以用手去拿。
有一只鑄鐵的燭碟,在上面放一塊香燭,慢慢燃,屋子里也會有香味,但那味道就差多了。蠟燭燃盡之后有很少的一點剩余物,有刺鼻的味道。不知道“蠟炬成灰淚始干”的蠟灰是怎么回事?想來味道一定不大好聞。那一碟蠟燭從不清理,新的蠟燭坐在剩下燒癱的燭油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稽c一點就堆了起來,蠟燭油堆高了,放進去一截線頭又是一支蠟。以前,沒倒閉的papa's酒吧里,一個樓梯的欄桿柱頭上堆的就是這種蠟燭油,紅紅的,很好玩。
顏色里,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這種介于黑和白之間的顏色。其實,灰色最是變化多端的,從最輕柔的白灰到黑灰之間各有奇妙之處,加上光澤的變化,灰更是氣象萬千。在不適合灰色的年齡里,有過一套米灰色夾一點紫羅蘭色細點的細毛套裙,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上班套裝,一穿就是兩三年。媽媽說她有過一件永安公司買的短披風也是這種顏色,紫羅蘭色多一些,里面穿紫羅蘭色的旗袍和銀灰掐金色細牙邊的皮鞋。細一想媽媽年輕的時候穿著那樣一套衣服,走在春光里,應該格外嬌媚吧。問媽媽,誰給你買的?媽媽說,小披風是你姥姥的,那東西,只要不丟,永遠穿不壞。旗袍和鞋是你爸爸在永安公司給淘回來的。永安公司解放后好久都營業(yè),旗袍很少就是了。還問媽媽,你穿那么漂亮干什么去呀?有時候和你爸爸去江上鐵路俱樂部跳舞,有時候去南崗看電影什么的,還能干什么?不過就是這些。特羨慕媽媽,好日子好像都讓媽媽過完了似的。現(xiàn)在,我看電影好像從來沒有正式成那樣,都是穿松松的休閑衣服,一桶爆米花、一罐可樂打發(fā)了。
伊夫林·沃的小說《舊地重游》早在1981年被拍成了電視劇,2008年7月又被拍成了電影??措娪皠≌?,查爾斯和塞巴斯蒂安在布賴茲赫德莊園噴水池那里擺pose,查爾斯站在池臺上,塞巴斯蒂安坐在池臺上,背后是陽光里的噴泉,灰色的大理石雕塑。查爾斯穿的那件毛背心是由米色、肉粉色和灰色組成的圖案,塞巴斯蒂安穿一件淺灰色的羊毛開衫,圍的是灰、蘭、紫羅蘭、粉的條形圍巾,那種樣子,在日不落帝國的回光返照里一味地風雅十足。那種灰是物質(zhì)極大豐富后奢靡的質(zhì)樸,在今天,不可能享受那樣生活的我等只有在影視的畫面中想象一下了。而灰就這樣悄悄地侵入了心里,它不僅僅作為顏色也是氣氛和情調(diào),特別適合布賴茲赫德莊園的美麗與哀愁。
很少分析自己喜歡灰色的原因,法國心理學家、人類學家帕特里克·勒莫瓦納說,“所有的幸福都是痛苦后的產(chǎn)物,所以多年來,時尚的顏色不管是男裝還是女裝都執(zhí)意保留在絕望的黑色上?!卑凑者@樣的說法,灰色應該是通向痛苦也就是幸福的前進道路的中轉(zhuǎn)站,而這種灰越是靠近黑也就越接近痛苦——幸福,我這個喜歡灰色的人應該是向往痛苦也就是向往幸福的人,邏輯上我都辨不清對錯了,失去了判斷力。
灰色故事里最喜洋洋的一定首推灰姑娘的故事,每一個灰姑娘都心存對白馬王子和城堡的向往,這個童話在產(chǎn)生起就為平常的姑娘平淡無奇的生活平添了一道喜慶的光芒和希望。當然不喜歡灰塵和與灰塵有關(guān)的臟兮兮,灰頭土臉、灰塌塌、灰不拉嘰、灰溜溜、灰暗等等,也從沒用灰孫子罵過人。小時候更拿不準的是怎樣對付灰色的情緒。那種不明不暗的、不喜不悲的、對什么都沒有興致的狀態(tài),小小的人一臉的波瀾不驚。現(xiàn)在仍然不喜歡曾經(jīng)有過的灰色情緒中沮喪、頹唐、暗淡、懊喪、陰暗、沉寂的部分,但灰色情緒中冷靜、清雅、安靜、沉溺的部分還是讓我安心的。那種提不起勁兒的狀態(tài)使人在喧囂中不至于焦慮和迷失,而灰色情緒要是一味地走向黑暗,我寧可不要那伴隨而來的幸福,還是停留在去往黑暗——幸福的途中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