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曾爬上屋頂放風箏,或坐在屋頂上看國慶夜的焰火
我在盧灣區(qū)出生并一直生活了三十多年,我老家在崇德路,曙光醫(yī)院南面的一片石庫門建筑里。在我家的露臺上,可以看到淮海公園和曙光醫(yī)院。我家北窗正對著醫(yī)院的中藥房,煎湯藥的味道至今在我鼻腔里縈繞不去。前不久回老家祭拜父母,完事后登上露臺——我少年時曾爬上屋頂放風箏,或坐在屋頂上看國慶夜的焰火,用晾曬衣服的竹竿攔截隨風飄來的降落傘。而現(xiàn)在一抬頭就看到兩幢高樓并肩聳立在眼前,那是赫赫有名的濟南路8號,上海地產(chǎn)業(yè)的雙子星,據(jù)說每平米售價超過8萬元。而在我讀小學時,好幾個同學家就在那里,不過是一片低矮破舊的兩層樓平房。街角還有一家煙雜店,兼售散裝酒,每年菊花盛開時,就在店門口擺兩張八仙桌,酒量很不錯的老上海滿臉通紅地聚在一起喝紹興加飯,吃大閘蟹。轉(zhuǎn)眼間,這一帶已是滄海桑田。
等我讀中學,腳頭就野了,我與幾個關系挺鐵的同學常常曠課,勾肩搭背到處游逛,巨鹿路也在我們的踏訪范圍。與巨鹿路平行的、并且長度相當?shù)氖情L樂路。在上海方言中,“樂”與“鹿”諧音,那么在我的印象中,它們更像是一對姐妹路。
與這兩條馬路平行的是淮海路,即使在亂云飛渡的年份里也是上海最最熱鬧的街市之一,商店鱗次櫛比,行人熙熙攘攘,兩邊的梧桐樹又粗壯又高大。我們在馬路上又說又笑地閑逛,可以聞到哈爾濱食品店的奶油香,可以看到老大昌的點心師在玻璃櫥窗里裱奶油蛋糕,走累了還可以看看比樂中學門口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更因為那里有一家“淮國舊”。那個時候,它是上海人的夢碎之地,我記得商店的天花板上掛著密密麻麻的裘皮大衣,柜臺里進口手表擠作一堆,還有不少小提琴像火腿一樣掛在墻上。當時我們正在學拉小提琴,“淮國舊”里的小提琴就成了我們“遠道而來”朝拜的理由。那些小提琴雖然是正宗的進口貨,甚至有可能出自斯特拉底瓦里、瓜納里爾等名門望族,要價也不過一兩百元,但我們根本買不起,只能聽營業(yè)員——一個老克勒——瞎聊小提琴鑒賞方面的知識。
逛了“淮國舊”,從后門出去便是長樂路,那里有幾大間臨時搭建的違章建筑,紅木家具堆得像小山那樣高,一張紅木三曲腿八仙桌只賣二十元,放在今天,沒有兩萬元別想搬走。朝北走幾步,便是比較寧靜的巨鹿路了。
我們?nèi)ゾ蘼孤?,是因為有一個老師的家在那里。準確地說,那是一位女教師,一位優(yōu)雅漂亮的女老師,而且教我們英語,相比化學老師、語文老師,英語老師不知為什么總是帶了一些洋氣,從舉止到服飾。我們哥幾個都對她頗有好感。那個時候,我們正處于性意識覺醒的當口,渴望獲得美麗女性的關注。
可惜,她不教我們這一班,所以我們就跟蹤她回家,或者到她家門口的馬路對面,看一會那扇窗,期待她在窗前梳理她那長長的秀發(fā)。
很傻是嗎?是的。但當時,我們都假裝自己是偶然到此一游,然后又好像懷著滿腹的心事折回家中,或者再向西走一程,在陜西南路略作盤桓,撤退。
若干年后,我在華東師大讀夜大學,每周有三個下午要騎自行車趕到中山北路校區(qū)。騎車的路線經(jīng)過巨鹿路,因為那里卡車和行人都比較少,很安全,更因為那里留下了我的青春足跡。偶爾也會朝那個臨街的窗口張望一眼,低頭笑一笑少年的多情與愚笨。
再若干年后,我在新民晚報大樓上班,每天騎自行車經(jīng)過巨鹿路。有一天,抬眼尋找那個窗口,發(fā)現(xiàn)有了變化,它的上下兩層成了一家小飯店,門口站著一對石膏的西洋美女雕塑,那個窗口則半拉起兩塊紫紅色的、有點污漬斑斑的窗簾。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如釋其重的感覺。
現(xiàn)在,它成了一塊綠地,辟建為別具一格的藥草園。據(jù)說綠化部門在這里種植了一百多種中草藥,每種草藥前還插了說明牌。有一天我在路邊停下自行車,獨自一人走進它的懷抱。貪婪地嗅著芬芳的氣息,尋找我曾經(jīng)飲服過的草藥。突然,埋在泥土中的無數(shù)個銅噴嘴一起噴出水花來,很快形成一團與綠化面積相當?shù)撵F氣,營造起一個濕潤的小氣候。我的頭發(fā)被淋濕了,眼鏡片也被濺上許多水珠,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但心里相當?shù)挠鋹?。在藥草園西邊不遠處有一幢西洋建筑孤零零地聳立著,我知道,那是作為優(yōu)秀歷史建筑正在進行保護性修復的中德醫(yī)院舊址,這幢具有巴洛克風格的建筑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淪為日占區(qū)后一度成為賭場,建國后成了醫(yī)院。我的兒子就是在這里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