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好友邀大舟在歡歡酒家喝酒散心。這些天大舟一直心藏隱憂，愁腸百結(jié)。時下事業(yè)單位機(jī)構(gòu)改革進(jìn)入實質(zhì)運轉(zhuǎn)階段，大舟所在科室為局機(jī)關(guān)全額撥款事業(yè)編制，首當(dāng)其沖，人員精減重新定編。

大舟在單位公認(rèn)的勤勉本分，且競職對手無論從資歷和能力，比之于他都無以言說。但那人是“皇親國戚”，背景了得，是朱天相的小姨子。朱天相何許人也？鄉(xiāng)黨委書記出身，現(xiàn)今主持局全面工作的黨組副書記，春風(fēng)得意的第一副局長。故而大舟勝數(shù)渺茫，前景堪虞。果不其然，內(nèi)部很快傳出可靠消息，在初步過篩精減對象的局黨組務(wù)虛會上，盡管分管的孫副局長一向器重大舟，會上替他營造氛圍頗費口舌，但轉(zhuǎn)眼瞧見朱天相棺材板臉色，也只得心有余力不足地閉嘴了。便是這樣，在朱天相不避強梁之嫌的親自“點將”下，大舟“順理成章”地頭一個上了減員名單。像大舟這樣三十七八郎當(dāng)歲數(shù)，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下崗擺地攤，一旦遭際被裁，焉能不郁憂犯愁呢……

這時你還別說，酒還真?zhèn)€好東西嘞。大舟上桌時還愁云滿臉的，經(jīng)哥們兒古道熱腸一勸，幾杯下來果真胃口大開來了精神，煩心事一咕嚕拋去了腦后。兩人一番推杯換盞云天霧地，一直喝到晚上十一點多鐘。走出酒家分手時，哥兒倆都已頭重腳輕，醉態(tài)踉蹌了。

單位宿舍樓就在局辦公樓后院。大舟步履蹣跚，腳高腳底地往回走著，到辦公樓前時快十二點了。此刻雖已夜闌人靜，樓前路燈仍亮如白晝。大舟本是要徑直經(jīng)過樓側(cè)通道，朝后院走去的。這時一搭眼，不小心又撞見了那塊豎在辦公樓玻璃推門前的告示牌。登時激靈想起，早上時這塊牌子上醒目地貼出一張大紅紙，那是市委組織部關(guān)于考察朱天相扶正征求意的“公示”紅榜。

在那段連標(biāo)點符號一起，總共不到六十個字的“公示”正文里，寫到“經(jīng)市委研究決定，朱天相同志為×××局黨組書記、局長考察人選……”時，擅長“馬術(shù)”的書寫人用心良苦，為“朱天相”三字別出心裁地加粗了筆畫，奪人眼球地加大了字體。讓“朱天相”三個字在整篇“公示”正文里格外惹眼，與眾不同，鶴立雞群，凸現(xiàn)風(fēng)光。

當(dāng)時大舟只顧趕著上班，不知情由，也一個勁地扎進(jìn)圍觀人堆里探頭去望。但只掃了一眼，見是張榜人家朱大局長的好事，便趕緊知趣地走了?？蛇@會兒也許是酒精使然吧，大舟卻鬼使神差似的，忍不住想再細(xì)細(xì)品味一番那紙“風(fēng)景”。因為此“公示”隆重推出后，秘書科長便十分榮耀地成了“馬屁精”公眾人物。大舟此刻只想去“拜讀”一下，看看他究竟如何施法，在“朱天相”三個字上苦下墨功來著。

這么一想，大舟旋即扭腳轉(zhuǎn)了個向，搖搖晃晃踏上樓前臺階，一屁股蹲在了告示牌前，醉眼迷蒙地上下張望起來?？蓻]想剛瞅這么一下，立時睜大的眼珠不會轉(zhuǎn)了：噢，這張紅紙告示上，怎么有個黑窟窿嘞？

大舟登時愣住了，眨巴著眼睛逐字讀，很快弄清了“窟窿”所在，正是想 “慕名”欣賞的那“朱天相”三字不翼而飛了。怎么就這么巧呢？再又勾頭一看，哇呀，原來全變成了一攤忽碎的紙屑，散落在告示牌下地面上。啊呀呀，這位膽大的剜榜高人何許人也？不像我李大舟軟麻糍好捏哩。

此時，大舟正看得解氣，但猛地又一個激靈，想到眼下自己這么深夜蹲此，不會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自尋麻煩了吧？瓜田李下，是非之地，得趕快脫身呀。不然，有那么倒霉恰巧被人撞見，接著牽強附會出個什么歪論，那便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想到這，大舟颼地驚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急忙起身近乎奪路而逃了。

沒想到，倒霉的大舟就有這么背。剛說到水缸倒，王八就爬出來了。他剛剛起身，就恰好被一位在外搓牌夜歸的同事窺見……第二天，大舟果然“榮幸”地成了全局家喻戶曉的議論熱點，說什么的都有：“真看不出哪，李大舟平時不聲不響，節(jié)骨眼上敢犯上叫板拔老虎須呢?！?“潛夜剜紙打窟窿，作法低是低俗了點，可誰讓朱天相要砸人家的飯碗呢，如今是和諧社會嘛?！?“自古‘以牙還牙’，朱天相要除大舟的名，大舟咋不可以剜他的字？斷什么莫斷人家的生路，狗急也會跳墻的?！?/p>

更有神秘人士一語驚四座：“各位所言，均為見怪不怪之表象，那張大紅‘公示’盡管形式而已，然畢竟是組織部門代表市委張貼的皇榜，對此大舟都敢異人異常地有如此囂張之舉，俗話說，蛇有蛇路，龜有龜路，那大舟篤定是暗中捏住了朱天相哪根致命的軟肋，厚積薄發(fā)，該出手時就出手嘛?！?/p>

天下事還就有這么玄乎，事情的發(fā)展還真就被此人言中，奇事巧事怪事難以置信地湊在一塊了。因為此間的眾人評說，很快驚動了一位身份特殊的要人，他就是組織部考察組的老張。

老張是紀(jì)委監(jiān)察部門的老同志，憑著幾十年工作的經(jīng)驗和積累，對于類似朱天相“公示”榜被剜的這種異常事件有著特殊的敏感，這倒不是對大舟這個人發(fā)生了興趣，而是湊巧這時候他手頭一宗剛剛東窗事發(fā)的案例里，蛛絲螞跡地牽扯到了時任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朱天相，老張立刻敏銳地調(diào)整思路，另辟蹊徑順藤摸瓜，沒想到真相迅速地浮出了水面：朱天相在擔(dān)任鄉(xiāng)黨委書記期間，利用職權(quán)在經(jīng)濟(jì)活動中收受價值八十萬元的商品住宅兩套。由于證據(jù)確鑿，市紀(jì)委、市反貪局立即對其實施了雙規(guī)。此案牽涉面復(fù)雜，老張也是在絕對保密的過程中查辦的，工作紀(jì)律也不允許事后泄露。于是，局外人不知其然，自然都把扳倒朱天相的功勞記在了大舟頭上。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即將官運亨通黃袍加身的朱天相，突然被一副锃亮的手銬鎖進(jìn)了高墻，消息傳開后局里像炸開了鍋，震動之大可上吉尼斯世界大全?？纱笾郾救四闹榔渲蟹寤芈忿D(zhuǎn)另有乾坤，乍一聽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有人善意地向他道喜：“朱天相鋃鐺入獄，孫副局長受命主持全面工作了——孫局長原本就是幫你的，如今精減裁員一事，你大可高枕無憂了?！贝笾圻@才恍如隔世，驚夢乍醒。

果然，沒過幾天，孫副局長上臺就燒出第一把火，新掌門人首辦的頭件大事，就是召開全局事業(yè)單位機(jī)構(gòu)改革大會。當(dāng)時全場耳朵豎直鴉雀無聲，可誰也沒想到，在莊重宣布的精減人員名單中，名列榜首的第一個人，竟然還是李大舟同志。頓時全場愕然，緊接著一片騷動。

第二天，孫副局長在家里，一邊心有余悸地抹著額頭的冷汗，一邊倒吸涼氣對老婆說：“原本也幫忙說話想留下他的，可李大舟這小子烏龜有肉藏肚里。咱可不像老朱講那么多程序，要辦事就得速戰(zhàn)速決，說不定明天后天他就往我頭上剜個窟窿……”可孫夫人一聽忙喊：“打住打住，你剛才說啥‘窟窿窟窿’的？”孫副局長便把前因后果津津道來。孫夫人一聽笑得打哈哈：“老頭子你夠來事的喲，這就實在冤煞大舟了啊，其實那個‘窟窿’是你寶貝兒子剜的。”

原來孫副局長有個十五六歲的弱智兒子，一直待在家里，那天夜里突然發(fā)病從家中出走，傻小子四處逛蕩漫無方向，不知怎的逛到老子上班的大樓下來了。大概一眼瞧著那塊紅紙告示牌挺好玩，可近前一看又覺得寫字的人太差勁， “朱天相”三個字怎么寫大了，和別的字放一起多別扭呀。等孫夫人焦急地尋趕到時，傻小子已將“朱天相”三字“咔嚓咔嚓”地剜了下來。聽完老婆的敘說，孫副局長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不做聲。

但聽說大舟離開單位后，很快振作精神開始了人生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而不到半年，孫副局長終是因經(jīng)濟(jì)問題也被“雙規(guī)”了。歷史總那么驚人地相似，同樣是在組織部來局考察孫副局長時，“公示”紅榜上他的名字也被剜了。不過，這回決不是他那個傻小子添亂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