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化學老太，感到一種熟悉的親切，像兒時雜貨店總會白送我山楂的大嬸。個子矮矮的，扎馬尾辮，穿一身簡潔的運動裝。莞爾一笑，讓我感覺到陽光的味道，四十余年的人生閱歷在她臉上竟看不到半點滄桑。

升入高二后，她就開始擔任我們的化學老師。語速快到令人頭昏，一手流利的板書，還有后來被我們熟知的“壞脾氣”，這可以算對她的一個人物輪廓的速寫吧。

剛開始上她的課時，大家都被她的激情與一絲不茍的嚴謹所帶動。我們拼命地喊出答案，一次又一次地呼喊，仿佛那不是課堂，而是“超女”、“快男”的大秀場。每每聽到我們的回答，如有精妙之處她便眉飛色舞，走到那位同學面前帶著一臉的驚喜?？墒请S著時間的沖淡，課程難度的加深。我們慢慢地被她的“壞脾氣”所震懾，每次回答錯誤，她就開始大聲地質問，而那些答錯了問題的學生，更是被說得抬不起頭來。一個又一個女生被她訓哭，她卻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變本加厲地訓斥。

那天的自習課，所有的人都無法忘記。一個女生問她化學題，她卻大聲地訓斥那女生：“你真的很笨，這么簡單的題你都不會，不如回家算了！每天來干什么吃的，不好好學習，浪費糧食和教育資源……”

這些話，對于每一個高中生都是一種刺激。我們不知道那女生有多傷心，只是不停地哭泣。她卻并不就此罷休，瘋狂地對那女生吼到：你現(xiàn)在哭，現(xiàn)在恨我，我知道。但是如果你想讓我道歉，你就給我好好學習，化學你考到班級前十名，我就給你道歉！

而那個平凡的女生，似乎永遠考不到前十名。這一切一切的惡語，只能讓那女生哭得更加絕望?；瘜W老太沒有絲毫的憐憫，在走開之前說了一句話：你是個弱者。那女生的哭泣，在洞穿著一些東西。這里是課堂，有黑板白墻；離青春最近的地方，那女生無助地哭泣，只會讓我們一邊恨化學老太一邊在青春徹底結束之前接近崩潰。

我們慢慢地領會到現(xiàn)實的殘酷，有時候我們過于渺小以致于無法扭轉一個夢的幕布。而老太太卻殘忍地做了那個揭開傷疤給我們看的人，叫我們如何不恨她？突然某一天，課堂趨于死寂。她老人家的板書依舊飛快，粉筆和黑板發(fā)出的摩擦聲像一種無奈，更像課堂上她那大聲的質疑：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赐蝗徊徽f話了？

面對黑板的她，留給我們一個柔弱的背影。而我們似乎沒有理由與借口去憐憫她。我們與化學老太的矛盾走走停停，只是課堂的呼喊減少了很多。那種師生的激情碰撞少了，更多的是筆尖與草紙，粉筆與黑板的摩擦。課堂靜靜，日光燈白得仿佛飄雪的天空。

后來的期中考試，那個平凡女生，真的考了前十名。不僅是化學成績的前十名，還是綜合成績前十名，化學全班第二。我們竊喜：老太終于輸了，我們可以看到她道歉了。不可一世的你，也有今天啊。

那天老太知道成績之后，果真向那女生道歉。在我們起哄之前，所有的人似乎都醞釀著一些壞點子想讓老太難堪，可她卻是那樣的真誠，讓我們瞬時變成了一個安靜的聆聽者，甚至還有被她感動的危險。化學老太最后笑著說：“我小看你了，孩子。你是強者?！彼Ａ送?，突然收斂了笑容，正色道：“孩子們，我希望每次我都把你們看錯，你們要用自己的行動證明我是錯的。這一次，我誠摯地道歉，嚴重地道歉！”

“嚴重地道歉”——網絡用語老太也會，我們全班都笑暈了！是爆笑掩飾了過去的傷痛，還是大家的努力證明了青春的公平。那一刻，我們沒有心思去思考這些，而這一切似乎都在無形中抹平那女生的傷痛。那一刻的老太，突然有些感人。我們的心也就是從那以后被她的真誠與善良所“收買”；雖然她的善良與真誠依舊充斥著眼淚與爭吵。

那女生在化學老太的訓斥后，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足夠堅強。埋頭苦讀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有一段時間她的用功透支到讓我們所有人都心疼的地步。可是女孩展示給我們驚人的韌性，考試的失敗不過是讓她付諸了更大的努力、取得了更好的成績。她埋頭學習的姿態(tài)好似在說：拼了，青春。

可她還是哭了，在化學老太道歉的那天。化學老太笑著望著那女生，笑到流淚。用她那被粉筆沫浸泡了二十多年的手，摟住女生，兩個人低聲耳語。我們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么，或許這是一種不能說的秘密，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抑或她們什么也沒有說過。可是她們會意的笑，誘惑著我們的好奇心。后來那女生說，老太只說了一句：下次，化學給我考第一。

回到宿舍好多人都說，化學老太居然哭了耶；而有的人說，哪有?。炕瘜W老太笑得不小心笑出了淚花，她老人家那么厲害怎么會哭呢。

我們似乎在等待化學老太的投降，也已經看到了她的投降；而更多的時候我們一度陷入迷茫，是不是我們早已經向老太投降？畢竟她一直為了我們成績的提高而嘔心瀝血，她的壞脾氣、她的發(fā)怒都是為了我們啊，我們這群桀驁不馴的人，卻依舊嘴硬、依舊故作姿態(tài)，我們在跟誰較勁呢？

每次月考，我們班的化學成績總是高居年級榜首。老太的笑，在揭榜的那一天有些嫵媚，而我們把她的一成不變的運動裝也視作晚宴上最美的晚禮服。

考試過后的課堂依舊會死寂，只是她老人家會突然放慢語速給我們慢慢地解釋。而她突然的親切，讓我們一時還不敢接受。那一刻，我們突然覺得她真的很可愛，像個孩子一樣，甚至是比我們都要小的孩子。考試成績是她心情的指示燈，每天都是焦急的等待直到揭榜之后她才有絲毫的寬慰。看著她著急，她生氣，她歡笑，我們有時候會想，也許全班同學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會一起愛上這個小孩子一樣的化學老太。

時間在我們和老太之間慢慢流逝，不知我們之間的距離是變大了還是趨于消失。后來有個特別內向的女生，在自習課上向她提意見。那女生小聲地說：老師您講課的時候，語速能不能放慢一些??？我們本以為，老太會生氣，甚至會大聲訓斥。老太卻沒有立即說話，呆了好半天才問我們：我講課語速很快嗎？我們一起點了點頭，她若有所失地望著我們，突然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那種表情，讓我們覺得特別心疼。她接著補充，原來我錯了這么久啊！那句話說完之后，整個晚自習就再也沒有人說過話。老太太在講臺前盯著她的備課本，一言不發(fā)。

那天，是日光燈過于雪亮，還是老太在那一剎那憑添了幾絲白發(fā)。抑或她的頭發(fā)早就白了，只是我們誰也沒有去關注，今天一不小心暴露了。

那天之后的課堂，依舊會有她的大聲訓斥。而我們也似乎一夜之間適應了她的訓斥，我們在課堂上的呼喊更加激烈，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讓她眉飛色舞的神情更加動人。

化學課堂上，我們每個人都準備著挨批。而挨批之后，被大聲點名訓斥過后，我們會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秘密的眼神。而老太絲毫沒察覺我們的動作，那一刻的板書寫得正帥呢。

“帥”這個字是老太自己說的，某個晚自習她穿了一身李寧的運動裝。一進屋，就是一大片尖叫，她像明星出場一樣向我們招了招手示意安靜。走了幾步，突然板住臉，酷酷地問了一聲：帥不帥？課堂又是一片爆笑，如果此刻你冒失地闖進了教室，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穿李寧運動裝的小女生是那么的可愛，而我們會一本正經地介紹給你：這就是我們的化學老太，化學組組長，高考閱卷組組長……而關于化學老太的其他故事，我們也不會向你透露太多，因為那是我們的秘密，因為她一直都像孩子那樣還沒有長大。

高三的夏天，我們認識化學老太一周年。老師變動了好多，老太太也被調走了。后來的化學課堂，趨于死寂。那個新來的操著濃重湖南口音的男老師講的習題，我們總抱怨太難，或者是他的講課方式讓我們無法適應，我們始終在課堂上找尋化學老太的身影，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后來，我們現(xiàn)任的化學老師去進修?；瘜W老太又被請回來給我們代課，她進門的那一刻又問了一次：帥不帥？我們全體起立，大聲地鼓掌呼喊帥呆了。驀然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喊到淚流滿面，最終我們還是無法留住化學老太。她的離去，這既定的事實讓曾經恨過她的我們難以接受，甚至難以原諒自己曾經的任性和賭氣。

隔了那么久，那節(jié)課她依舊能叫出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大聲訓斥的毛病也沒有改。我們故意回答錯她的問題，想讓她生氣，讓她無奈，讓她大聲批評。她當然不知道這是我們這群壞家伙設計的一個圈套，與情感與愛有關的圈套。在她生氣批評同學的那一刻，我們心里偷笑：化學老太，你超級帥！絕對的帥呆了！

下課分別的那一刻，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慘淡。她輕輕地拿著備課本走出教室，卻沒回頭。我們也就若無其事地下課、打鬧、嬉戲、上課……

日子平淡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畢竟高三了，一切都像流水，甚至夢想也被學業(yè)浸泡得過于臃腫，只是在枯燥的日子中，我們還會經常懷念穿運動裝的很帥很可愛的化學老太，那身紅色的“李寧”運動裝是我高中時代最絢爛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