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揚:1984年出生,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曾獲首屆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寫作征文大賽“少年美文大獎”、日本第九屆“少年村上春樹”文學獎。出版《天黑了,我們去哪》、《16mm的撫摩》、《洞》等多部作品。
街道上有兩個少年。一個是他,一個是我。我們沿著長長的長長的碎石路走下去。偶爾有一些五顏六色的破布條跟殘缺的家具木板橫陳在悠遠的視線前列。四周很安靜,蹲下來,好像就能聽見七星瓢蟲在綠色的葉子上爬啊爬,撕啦撕啦。
他抬頭看云,云層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云層上面,他藍色的短褲和白襯衣好像也被映襯上去??諝庥悬c潮濕,像漫天的雪花沉浸在目力所及的事物里。但倏忽地就被烈日驕陽蒸發(fā)。他說,我可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我是一個壞孩子。他繼續(xù)抬頭看云,云開始向南方漂移。
唔,我也是個經(jīng)常調皮搗蛋的家伙來著,我輕輕地說。聲音很快就被野草里的蟲鳴覆滅。他拿起一塊造型奇異的石頭問我,你看,這個像不像外星人?恩,的確很像,我晃動了下腦袋。在學校,我不交作業(yè),有時翹課,老師勸我說,上職業(yè)學院算了,可是我想當畫家來著。我想把一切一切的光線和形狀都畫下來。落日的時候蜂鳥在震動翅膀,微光的海面有浪在翻滾,金花鼠在啃著一塊小黃金,我的四個好朋友站在操場的角落里大喊。
我說,好朋友可不是能拿來隨便畫的。他說,當然,畫得不好,他們會打你呀,我平時只有跟他們在一起才能說話,我對這個世界的期望只存在在幾個人身上。
爸爸媽媽算嗎?我問。
不太算。
老師同學算嗎?我又問。
肯定不算。
說完,他跳進草叢,芬芳的野花在他的入侵中左右震顫,氣味的分子吹落在我們的四處。他撿到一個聯(lián)系本,說,那時候,我們幾個人就在這樣的本子上畫女孩,每天都把見過的漂亮女孩畫下來,就我畫的最好,其他的人都把女孩畫成張牙舞爪的怪物了。
繼續(xù)向前走,我們終于走到了小山坡的頂端。找了張看似干凈的舊報紙,我們坐在草叢里。青草的味道不留情面的撲面而來。太陽光在隨風晃動的草面上就像水面的波光。
聽過五月天的《擁抱》嗎?他說。聽過啊,我女朋友很喜歡,我還喜歡艾薇爾。我說。她的歌我挺喜歡的,但女孩子我喜歡文靜可愛一些的。他把額頭稍稍揚起,像是一個驕傲的小王子。
他看了我一眼,把視線投向草叢,我的女朋友就很文靜,也很可愛,放學的時候,我經(jīng)常把她放在單車上,然后推著單車走。拉著她手的時候,我總是很安靜。好像宇宙又回到了最單純的樣子。我喜歡對她惡作劇,她發(fā)脾氣的樣子很好看。有的時候,我們就站在一棵蒼天大樹下向上看,陽光層層疊疊,葉片鱗光閃閃。我把她抱在懷里,我想這就是我的世界,我永遠也不會再喜歡誰了。
一只蜻蜓飛到了不遠處水池里,點了點水面,又飛向青天。光芒還是有點猛烈,我微微地閉上了眼睛。他的影像有點模糊。他站起來,背對著我。他說,然后,就是那一天了。我的回憶很膚淺,能值得說的也就是這些了。
那一天,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一的下午。班主任沖進教室,傳達學校的通知:高三的學生要趕緊疏散,高一高二和初三的學生快去救人。他有點混混噩噩跟著周圍的人跑進廢墟,身邊的“好孩子”一個接一個逃走。“壞孩子”的朋友多,講義氣,他不能逃。他救了很多別的孩子以后,在混亂的人群里找到他最擔心的人。女朋友被壓在了一跟鋼筋下面,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她拉出來,她的頭在流血,看了一眼他就閉上了眼睛。他以為她暈了,一直把她抱在懷里,送到醫(yī)院。直到推進病房,醫(yī)生才說她在他懷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離開。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又繼續(xù)打聽好朋友的下落。四個好朋友都不約而同地輕輕轉身,化為虛無。
我出生以來就一直在失去,現(xiàn)在即將失去你。他在顛簸的病床上看著女朋友的時候說過這句話。而現(xiàn)在,他在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
我也站起身,站在他的旁邊,站在只屬于兩個少年的草叢里。天上的云層連接完畢,如同一個巨型的手掌撫摸著大地。我們的山坡下面,是一座蒼殘無人的北川,一切安靜地就像創(chuàng)世之初上帝的午睡。
我們互相看了下對方,誰也沒有再說話。這是另一個不同的下午,蜀地的熱氣從山崖峭壁上侵倒過來,混合著各種氣味的風潮輕輕的吹起了我耳邊的發(fā)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