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揚：１９８４年出生，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xué)院。曾獲首屆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寫作征文大賽“少年美文大獎”、日本第九屆“少年村上春樹”文學(xué)獎。出版《天黑了，我們?nèi)ツ摹?、《１６ｍｍ的撫摩》、《洞》等多部作品?/p>

地鐵在夜空中轟隆隆轟隆隆地駛過，星辰與月光好像一片蝴蝶的翅膀。這張龐大的翅膀以緩慢的速度輕微地運動，無數(shù)的雪粒便從宇宙的盡頭彌漫至北京。它們輾轉(zhuǎn)在路燈旁邊的黑暗中，升騰在行人呼出的白色霧氣里，層層疊疊，把不知道被哪位妙齡少女丟棄的一張圣誕節(jié)派對邀請卡半埋在雪地里。

我穿的滑板鞋踩在這張邀請卡上，把它徹底地埋進(jìn)了雪的深處。冬天是滑板冬眠的季節(jié)，世界上最厲害的滑板運動員也沒有辦法在雪地里滑行。這雙米黃色滑板鞋的唯一作用就是讓我踏過冰冷的雪地回到溫暖的家?？┲┲?，咯吱咯吱，滑板鞋和雪地不顧旁人，肆意對話。

原本準(zhǔn)備一個人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可是那家年邁的影院卻莫名其妙地關(guān)門大吉了。我白跑了一躺，現(xiàn)在只能原路返回。我沿著長長的護(hù)城河向前走，身旁是故宮冷峻的身軀。一個人的回家路讓它甚至變得有些恐怖。護(hù)城河的盡頭是一條深深的胡同，得穿過那里，我才能乘地鐵回家。

我站在胡同的入口，心撲通撲通地跳著，這里沒有路燈，只能憑借月光的微亮穿行。眼前的巷道扭曲而深邃，兩邊是人形的電線桿，和居民們堆在門口的雜物，不時有詭異的風(fēng)從頭頂和腳下吹梭。我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大吼一聲“嘿哈”，準(zhǔn)備一口氣跑到胡同那頭。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那個簡單清脆的音樂盒的彩鈴在寂靜的畫面里飄蕩開來。剎那間，胡同兩旁突然亮起成排的燈籠，這些冷樓巨大精致的懸浮在胡同的上空。天幕上印襯著迷絢的煙火。所有的人家都亮起燈來，單卻不見任何一個身影出現(xiàn)。有食物誘人的香氣從各處散播開來，我跟隨著氣息踏進(jìn)了這片節(jié)日中的情景。

走了很久，除了繁華絢爛的景象之外，我什么也沒看到，沒有食物，沒有聲音，更沒有人。前方是不知深淺的海市蜃樓，后方是能看見完全侵浸在黑暗里的故宮城的剪影。

難道我就要一輩子困在這里了嗎。我坐在一個大燈籠的下面，肚子咕嘟咕嘟的叫起來，從書包里拿出來一盒動物餅干，把小猴子，樹袋熊，胖企鵝依次放進(jìn)嘴里。嚼著嚼著，兩邊的臉在掛啦掛啦的蠕動，一開始我以為是寒冷空氣造成的正常反映，但這種蠕動越來越劇烈，以至于最后我覺得腦袋便得像糖漿一樣黏糊糊的。

我的頭有些眩暈，我拿起手機的自拍功能，想用這面電子鏡片找找原因，沒想到一看到自己，便失聲大叫起來。

我的頭變成一個湯圓了！

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分別變成了三個點和一條弧線。好在我標(biāo)志性的眉毛還在，只不過轉(zhuǎn)化成了兩條粗粗的直線，而且是向下傾斜，好像發(fā)怒的樣子。

本來沒有想發(fā)怒來著，各位，彭揚以往的形象可都是笑嘻嘻的吧?？墒蔷尤话盐易兂梢粋€湯圓男，而且還是憤怒的湯圓男，那我就一定要憤怒。

剛準(zhǔn)備發(fā)怒，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角落里閃出來?！斑@就是孤獨，比冰雪更冷的東西”。

我回過頭，一個拿著糖葫蘆的嬰兒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看著我，他穿著肚兜，藍(lán)色的眼眸一閃一閃的。

“你是誰？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吧！”我生氣地問，湯圓腦袋一晃一晃的。

他點點頭說：“請不要生氣，我是護(hù)城河里的河童，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沒有人跟我玩了，實在寂寞得很?！闭f完，他一口咬下一個糖葫蘆。

“唔……”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是想請求我把你變回人嗎？”河童一蹦一跳的站到了我的面前。

“不是”我用手撐著湯圓頭一邊思考，一邊說：“我是在想河童不是一種烏龜和鴨子的混合體嗎，為什么是一個小寶寶的樣子？”

河童聽完，直冒冷汗：“那是日本河童，我是中國河童，文化差異好不好?！?/p>

“你沒有朋友嗎？”我繼續(xù)問道。

“一百多年前，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是一位河童。他喜歡上了故宮里的一位美麗的公主。公主也很喜歡他。每天晚上他都會化成美少年跟公主見面?！焙油忠铝艘粋€糖葫蘆，嚼了幾下，接著說：“但是故宮里還有另一位長相丑陋的公主，一直妒嫉那位公主的美麗，她無意中知道了公主和河童約會的事情，就想借此陷害她?！?/p>

“然后呢？”我已經(jīng)顧不上把湯團(tuán)頭變回去了，現(xiàn)在重要的是聽完這個故事。

“丑陋的公主派了一位能與河童溝通的道士找到我，說如果我愿意告訴他那位公主和我的朋友每天越會的時間和地點，我就能得到享用不盡的美食。”河童說：“于是我就告訴了他?！?/p>

“結(jié)果，公主和我的朋友掉進(jìn)了這個陷阱了，他們都被抓了起來。我的朋友被殺死，公主也因為跟妖怪交往而流放邊疆。”

“但是河童的世界有一條叫關(guān)于‘良知’的律令。對于背叛朋友的河童，都會被永遠(yuǎn)地囚禁在一個結(jié)界。這個世界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朋友。你將永遠(yuǎn)被隔離開來，跟真實的世界決裂?！?/p>

河童說完，微微地低下頭嘆了口氣，天空的燈籠開始依次熄滅。在一半昏暗一半明朗的光線里，河童把手伸向降落的雪粉中，說：“在一百年的時間里，我無數(shù)次的在黑暗中閉上眼睛，都能聽見自己心中不安的躁動，它讓我無時無刻的感到失落和感傷，在漫長的無聲中，我總能聽見它在敲打著我的脊骨，這便是良知?！?/p>

話一說完，天空的燈籠全部熄滅。胡同又恢復(fù)成先前的蕭條和幽暗。月光被雪片分割成很多線條，從各個角度折射在四處。河童已經(jīng)消失地?zé)o影無蹤。

“等等”我跳了起來，著急地說：“我的頭……”

一陣寒冷的風(fēng)吹過，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站在了胡同的出口處，地鐵站的牌子赫然地立在眼前。人群依稀的進(jìn)進(jìn)出出。

我摸摸自己的頭，又恢復(fù)了原狀。不禁舒了口氣。地鐵站里播放著《圣誕節(jié)之歌》，悠揚沙啞的爵士名伶讓空氣變得模糊起來。

邁進(jìn)地鐵之前，我回頭凝視著深邃的胡同里的黑暗，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