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就讀過胡喬木的文章和詩詞,直到1981年才第一次見到他。
當時我在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工作。4月16日接到辦公室通知,要副研究員以上人員到中南海西樓聽胡喬木的報告。我向來不喜歡聽報告,雖然是胡喬木的報告,還是向辦公室請示:可否不參加?答復是要參加。這就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聽了胡喬木的報告。
胡喬木身材瘦小,文弱安詳,在近兩個小時的講話中一直端坐著,似乎連臂和手都不曾動過。他不善演講,慢聲細語,缺乏抑揚頓挫,像一篇平鋪直敘的文章,不能引人入勝。當時沒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這篇講話經(jīng)過整理,收入稍后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論文集。我讀了一遍,竟和聽講的印象全然不同。他講的觀點或許有某些可以商榷之處,但整個報告思路開闊,有許多獨到見解,顯示了他理論功底的深厚和思維的縝密。他所講的關于社會主義的不同流派和模式,關于對社會主義觀念的不同理解,關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社會主義或者共產(chǎn)主義開端的設想和推測,都使人有豁然開朗之感。他的結論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需要不斷地總結科學社會主義運動的經(jīng)驗,不斷補充、修改,個別原理要修改,更不要說具體提法了。”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成為常識,但胡喬木是在1981年講的,當時人們的思想還很禁錮。那時他正負責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講的大概是起草過程中的一些想法。
二
第一次同胡喬木面對面談話是1984年5月14日。當時我擔任中央書記處研究室經(jīng)濟組副組長,被通知到胡喬木南長街住所聽他談關于經(jīng)濟文章的寫作問題。同去的有經(jīng)濟組的呂律平和鄭新立。這次談話是漫談式的,主題是不集中的。主要是他講,我們聽,從我保存下來的記錄篇幅看,談了大約一個小時。
胡喬木說,這幾年經(jīng)濟上的轉變是非常之大的,但還沒有文章來說明這種轉變。這類文章不算少,大抵是涉及的范圍愈小文章愈多,概括性的比較少。要對改革作一種馬克思主義的說明。要把三中全會以來的改革作些總的概括,在關鍵問題上講些道理出來,說明我們的步驟和成功,以及為什么會取得成功。他把當前的經(jīng)濟改革概括為:城鄉(xiāng)都是擺脫“左”的束縛,城鄉(xiāng)都有多種經(jīng)濟形式,城鄉(xiāng)都要擴大企業(yè)自主權,城鄉(xiāng)的改革都沖破了原來管理上一些條條框框的束縛,都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談得比較多的是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問題,講了從農(nóng)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到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歷史過程。胡喬木說,要從理論上說明,承包制為什么有那么大力量,不能僅限于分配方面。談到當時還在討論的實行承包制后農(nóng)民能否擁有汽車、拖拉機等大型生產(chǎn)資料的問題,胡喬木說,他還沒有想得太清楚,既然實行承包制,對社會主義是個進步而不是退步,農(nóng)民生產(chǎn)資料所有權就是合理的、必要的,我們要承認這一點,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胡喬木說到近幾年自己沒有寫出有分量大塊文章的原因。據(jù)他說,胡耀邦對他1977—1978年寫的關于按客觀經(jīng)濟規(guī)律辦事的文章,以及后來關于按勞分配的文章,都比較滿意,但此后就沒有那樣有分量的文章了。他解釋說,這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上疏忽的地方。每年都有一兩篇重要報告或講話、決議,其中包括關于歷史問題的決議和十二大報告。身體差了,干點這個,干點那個,很難有時間寫長的東西。他說的是實情,也流露出無奈和煩惱。
就在這次談話后不久,《紅旗》雜志向我約稿,我寫了《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理論依據(jù)》,發(fā)表在1984年第15期。文章從生產(chǎn)關系必須適合生產(chǎn)力狀況的原理,對于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經(jīng)濟改革作了一些理論上的說明。這篇文章算是對胡喬木談話的響應,但現(xiàn)在看來分析不深,說理顯得一般化,沒有發(fā)生什么大的影響。
三
1984年11月中旬,研究室領導要我隨胡喬木到外地調查研究。行前到胡的辦公室談了一次話。他說,想到廣東做些調查研究,例如農(nóng)村經(jīng)濟和供銷社問題,看看城市在改革與開放中的新動向,也想在那里休息些時日。11月30日啟程。胡當時是中央政治局委員,按規(guī)定在列車上單掛一節(jié)車廂。同行的有他的秘書邱德新和警衛(wèi)參謀魏建國。沿途無事,我在車上寫了一篇關于企業(yè)領導制度的文章,材料是事先準備好的。
在廣州停留兩天。12月2日至3日,和先期到達的胡啟立、艾知生、彭珮云一同聽取關于廣東教育情況的匯報。12月4日,胡喬木同胡啟立一行同車到深圳。廣東省副省長王屏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黃浩和新華分社記者劉卓安同行。胡喬木在列車上時斷時續(xù)地幾乎是一個人講了一路,談話內(nèi)容現(xiàn)已毫無印象,好在我手頭保存有一份省委宣傳部整理的紀錄稿,從中可以看出主要是談關于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問題。他說:哲學研究有兩個方面,一是要研究實際問題,二是要把自然科學的新成果充實到馬克思主義哲學里去,不然馬克思主義就會成為僵死的東西,成為教條。關于實際問題,他列舉了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的研究和生產(chǎn)資料公有制的研究,認為對生產(chǎn)資料公有制的問題要按照實踐加以正確的而不是離開實際的空洞的解釋,不要說得太絕對。關于學習自然科學知識,他列舉了信息論、控制論和系統(tǒng)論,說社會主義社會許多發(fā)展規(guī)律是一個系統(tǒng)。胡啟立當時也是政治局委員,只是偶爾插話,其他同行者都沒有講什么話。
在深圳只住一晚。一天多時間,胡喬木召集市委組織部、宣傳部以及市總工會和共青團干部開一次黨建問題座談會,參觀一個漁民村。村支部書記吳柏森說,全村147口人,過去人均收入30元,現(xiàn)在增加到430元,都蓋了新房。有兩間窩棚式的破木板房,那是有意保存的歷史見證。胡喬木向吳提出兩點要求:一是每年吸收一個人入黨,二是找一個省內(nèi)中等水平的漁民村結成姐妹村互相幫助。還說,村民委員會應該是全體村民選舉出來的集體代表,要有權。
12月6日,胡喬木和胡啟立一行同乘游艇到珠海,住石景山旅游中心。在珠?;旧鲜切菹ⅲ蓄I導來看望和匯報工作只是例行公事。有兩件小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一件是,胡喬木對賓館女服務員濃妝艷抹頗為不悅,晚餐時拉著她們的手說:指甲涂成紅色或者別的什么顏色我不管,但從事餐飲服務留這么長的指甲是不衛(wèi)生的,希望你們剪掉。剪過指甲回來,胡又問:你們知道文天祥嗎?知道他寫的《過零丁洋》的詩嗎?零丁洋就在珠海附近,今寫作“伶仃洋”,是南宋最后兵敗之地。幾個服務員對文天祥和他的詩毫無所知,瞠目結舌。胡不勝唏噓嘆惜,命人找來紙筆,當場寫出文詩,逐句講解,還鼓勵她們“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同服務員座談時,考問的問題包括什么叫直角三角形,以及澳大利亞在哪個洲等等,都極其嚴肅認真而又有些天真。
另一件是,一天到游樂場參觀,那里有座當時國內(nèi)還比較罕見的“過山車”。我怕眩暈,未敢奢望,年過古稀的胡喬木卻老當益壯,執(zhí)意要上去玩一把。因為這種娛樂太驚險,警衛(wèi)竭力勸阻,推托說負責人不在,打不開。胡很不高興,背手獨自前行,低聲嘟囔道:“這班小人?!蔽液茉尞悾@件小事何以引起他的不滿。后來還是做了一種雖然懸空旋轉但緩慢安全的轉盤游戲,才算轉嗔為喜。
大約是12月14日離開珠海,經(jīng)中山、江門、新會和佛山,沿途聽取當?shù)仡I導匯報,參觀考察工廠和農(nóng)村。胡喬木問了許多基層的具體問題,沒有作正式講話。在新會看了梁啟超故居和“小鳥天堂”。16日抵達廣州,仍住珠島賓館。胡喬木在廣州逗留月余,休息和治療眼疾。眼科專家、中山大學毛文淑教授多次到賓館為胡喬木檢查治療,說他的眼睛分泌物過多、視力模糊是用眼過度所致。我也順便作了眼睛檢查,毛教授警告我,年老可能發(fā)生同樣毛病,并建議我使用新材料塑膠鏡片。毛的丈夫陳耀真是中國近代眼科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重病臥床,我陪同胡喬木到醫(yī)院探望過。到郊區(qū)訪問過專業(yè)戶,參觀過華南植物園。元旦前夕省委書記任仲夷到賓館來禮節(jié)性地看望和宴請。
1985年1月22日下午,在廣州參加中國電影表演藝術研討會的文化部副部長丁嶠和電影演員張瑞芳、趙子岳,到住地看望胡喬木。胡向他們祝賀電影表演藝術學會成立,說明沒有得到開會的消息,否則是會去參加的。他談到一些電影和關于電影的文章,也說到一些演員,講了不少很專業(yè)的意見,顯然對電影界的情況很熟悉。他說:中國電影不論三十年代的,五十年代的,都有獨到之處。中國的電影表演藝術是在不斷進步的。我們往往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比如《茶館》,如果不出國演出,在國外得到好評,國內(nèi)不會有那么大影響。電影也要出國,獲得國際上的承認。中國電影固然有不足的地方,但外國人無論如何演不出有中國特色的電影來。又說:藝術來源于生活,但藝術的真實要跳出生活的真實,這就要勇氣。藝術作品往往有不真實的東西,比如《巴黎圣母院》,很難說有多少真實性,但不能否定它是優(yōu)秀作品。藝術作品有時候創(chuàng)造一種境界,使人不去計較具體的真實。丁、張、趙聽得入神,頻頻點頭稱是。次日晚,胡喬木到中山紀念堂觀看演出,休息時間會見了張瑞芳、秦怡等電影演員。這次談話,我做了記錄和整理,后來以《同電影工作者的談話》為題,收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喬木談文學藝術》一書。
在廣州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陪同胡喬木在院里散步。散步時的談話是隨意的,或者可以稱作“散話”,不連貫,沒有主題,漫無目的,零零碎碎,內(nèi)容涉及文學、歷史、哲學、經(jīng)濟學的廣泛領域,以及許多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人物和事件。他的許多說法,見人所未見,對我來說則是聞所未聞,真是受益匪淺。他對西方文學很熟悉,對黨的歷史上的許多重大事件有親身見聞。在時間已經(jīng)過去23年,胡喬木已經(jīng)去世16年的今天,回顧往事,我真后悔當時太過拘謹,沒有能夠趁機向他提更多的問題,學更多的東西。
胡喬木對毛澤東有深厚感情。在廣州期間,他和他的夫人谷羽都很感激地同我說起過:“文革”期間毛主席是保護他的,1967年“五一”節(jié)毛從天安門下來,經(jīng)過南長街時下車要到家里看他,家里人沒有聽見敲門,沒有見成;說以后再來,但沒有再來。他們一直為此而遺憾。
或許是英雄常見如凡人吧,我覺得胡喬木對毛澤東并不迷信,言談中經(jīng)常有出人意料的評論。我向胡喬木問過一個長期困惑不解的問題:毛主席為什么那么重用陳伯達?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毛主席不大熟悉馬列主義文獻,我們的理論和政策表達要和馬列主義文獻相銜接,需要陳伯達這樣熟悉馬列著作的人。別的人,比如說我,當然不能說不熟悉,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陳伯達在蘇聯(lián)學習過,是科班出身,又有比較好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毛主席需要這樣的人。
有一次,胡喬木考問我:你讀馬列著作,哪一本收獲最大?我說: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和列寧的《哲學筆記》;從一般著作中得到的是邏輯論證和結論,從這些筆記中得到的是他們思考和研究問題的方法和思想醞釀的過程。看來他對我的回答比較滿意,說《哲學筆記》他讀過不止一遍,有同樣的感覺,但《剩余價值理論》這樣重要的著作沒有讀過,回去一定要抽時間讀。胡喬木這樣身居高位的大學問家,在我這樣一個晚輩面前,竟如此謙虛和坦率,增加了我對他的尊敬。
我問過胡喬木:為什么在為聶紺弩的《散宜生詩》寫的序言里,說“它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胡喬木說明他的用意,并且講了聶的坎坷經(jīng)歷,對聶的遭遇深表同情,感慨唏噓。我對他在序言里所說的聶詩“對生活始終保有樂趣甚至詼諧感,對革命前途始終抱有信心”持不同看法,認為那是逆境中的辛酸、無奈和強為笑顏。胡喬木對我的看法既未肯定,也不反駁,談話陷入沉默。根據(jù)我同他接觸的經(jīng)驗,是引起了他的思索,一時還不能或者不便明確表示態(tài)度。
胡喬木在廣州沒有再提起關于農(nóng)村經(jīng)濟和供銷社調查的事。12月11日在江門市,市委書記黎子流在匯報中曾說到農(nóng)村調整承包土地,實現(xiàn)耕種適當集中的情況,胡喬木說:三中全會以后的分散,從抽象意義上說是退步,但從具體意義上說是大進步;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面臨一個新的轉化,即新的集中,這也是進步。我覺得江門市的經(jīng)驗可能預示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變化的新趨向,有理論和政策意義,便趁胡喬木休息的時間,在廣東省農(nóng)委盧齡的陪同下到江門做了幾天調查,寫了一篇《江門市農(nóng)村調整土地關系、延長承包期的調查》?;貋硐蚝鷨棠緟R報,他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或許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移了。這份調查報告后來輾轉到分管農(nóng)業(yè)的廣東省委常委杜瑞芝手里,他大為稱贊,并建議由省委轉發(fā),推廣江門的經(jīng)驗。
我于春節(jié)前夕返京,胡喬木則同家人和秘書、警衛(wèi)去福建,在那里過春節(jié)。
四
回到北京不幾天,1985年2月4日,胡喬木的另一位秘書楊文英告訴我,胡喬木夫婦要我去給胡做秘書。我猜想,此項動議可能是因為廣東之行印象尚可,或許也有楊的從中推薦。楊是谷羽的侄女,當過錢俊瑞的秘書,我在1980年同錢一起出訪歐洲時就認識她。我向楊明確表示不愿意去。
不料次日鄧力群找我談話,說:喬木同志希望你去當秘書,我說你會同意的。鄧當時是中央書記處書記兼研究室主任。我因為已有思想準備,便回答說:我不想做這項工作。鄧頗感意外,問原因。我說,喬木同志知識淵博,要考慮和處理思想文化領域多方面的問題,我很難適應他的工作要求。這雖是實情,但也有些搪塞。見鄧不悅,我便如實交代:我的專業(yè)是經(jīng)濟學,想以此報效國家,現(xiàn)在雖不敢說已經(jīng)登堂入室,但總可以說初入門路了。我今年46歲,今后打算繼續(xù)在經(jīng)濟研究方面進行努力,不想放棄自己所熟悉的專業(yè)知識而從事其他。況且,我遇事愛爭論,固執(zhí)己見,做秘書工作不是我的長處,不必舍長而取短。鄧力群沒有勉強我。鄧是我多年的領導,對于青年人研究學問一向是熱心鼓勵和支持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眩暈癥突然發(fā)作,住進305醫(yī)院。想到事關重大,在醫(yī)院里于2月7日、8日分別致信楊文英和鄧力群,重申當面說過的意見,以示鄭重。我沒有答應給胡喬木當秘書,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但爾后無論是胡喬木還是鄧力群,都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看來并沒有怪罪我。這表明他們的大度,我也因此更增加了對他們的敬重。
五
出院即收到胡喬木的信:
夢奎同志:
2月13日信收到,謝謝。原附件退還。
我的身體還好。眼疾也已接近于完全復原。你的身體(包括眼睛)倒使我掛念。望經(jīng)常注意不要過勞。
在粵多承幫助,甚感。我們將于22日離開廈門,先到漳州,24日坐火車回京,因在武漢要作短暫的停留,估計26日可到。以上并望告力群同志。
胡喬木
19/2
此信在廈門未及發(fā)?;鼐┖舐勆性卺t(yī)院。頃悉已出院上班,故檢出奉上。望仍注意節(jié)制用腦,保留后勁。
在穗曾談及去北大看陳老事,如無不便,可否于下周擇一時間同去?
胡喬木
4/3
信中所說附件,是時任國務院總理的趙紫陽對胡喬木關于加強審計工作的建議的批示。事情的原委是:在廣州期間,審計署副審計長祁田也住在珠島賓館,她是我在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工作時的領導,財會專家,經(jīng)我介紹同胡喬木談了一次。胡當時在考慮加強經(jīng)濟監(jiān)督的問題,同祁田談話后,給胡啟立并胡耀邦、趙紫陽寫了一份關于加強審計工作的建議①,隨信附有祁田寫的對深圳合資企業(yè)進行審計情況的材料。趙紫陽在胡喬木建議信上批示,要張勁夫②主持中央財經(jīng)領導小組會議聽取祁田的匯報。我回京后得到趙紫陽批示的復印件,轉給了胡喬木。許多人都知道,1982年憲法規(guī)定國務院設立審計機關,是出自胡喬木的建議。在廣東期間他曾同我談起過這件事。
信中所說的陳老,是我的老師、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陳岱孫教授。胡喬木在廣州期間和我談起過陳寅恪、錢鐘書、朱光潛、馮友蘭、顧頡剛、沈從文等許多人,以及他們的成就。胡喬木不熟悉陳岱孫,是從陳的一篇關于如何對待西方經(jīng)濟學的文章注意到他的。
3月20日下午,我陪同胡喬木到北京大學看望三位老教授。首先看陳岱孫。稍事寒暄,胡喬木即對陳說,現(xiàn)在有的學校,包括干部培訓,例如大連有個管理干部培訓中心,用的完全是美國人編的教材,希望陳先生過問一下經(jīng)濟管理教材的編寫工作。陳岱孫未作響應,沉默不語。我見陳面有難色,說了些同他研究領域有關的題目轉移了話題。離開陳宅后到燕南園看望了朱光潛和馮友蘭。朱中風失語,他的夫人簡單介紹了飲食起居情況。馮雙目失明,沒有說幾句話,只是他的女兒宗璞提出,希望給馮配備助手。
回程我對胡喬木說:陳岱孫對經(jīng)濟思想史造詣很深,但編經(jīng)濟管理教材并非最佳人選,未免太勞累他了。而且,據(jù)我了解,大多數(shù)地方經(jīng)濟管理干部培訓使用的《國民經(jīng)濟管理學》大體可用,得到中組部、中宣部和國家經(jīng)委的認可,印數(shù)累計達五十多萬冊,而大連管理干部培訓中心所印教材流布并不廣。胡喬木對我的意見表示贊同,說看了陳岱孫的文章,覺得他關于西方經(jīng)濟學既要參考借鑒又不能盲目地全盤接受的意見很好,希望他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加以號召,不是要他具體組織,經(jīng)濟管理教材不必勉強。我立即把胡的意見和我的想法函告陳,很快收到回信??吹贸?,他簡直如釋重負:
夢奎老弟:
月之廿一日信頃收到。
太太感謝了。我這幾天正在發(fā)愁呢。喬木同志所說的事,是一個待決的問題。但我是沒這本事插嘴的,當面我又不好斷然拒絕,后來你說管理較復雜,還是從西方一般經(jīng)濟學說入手為便,我體會到是為我開脫的。現(xiàn)在能根本釜底抽薪,則大大地更好了。
大半年來,我債臺(筆墨者)高筑。本以為春節(jié)前可告全部清償,而未能做到。明天又得去全國政協(xié)報到參加年會,則這債務只好再背上一時了。
勿復,并頌
日祺
岱孫
八五,三,廿二
胡喬木這次北大之行,似乎并沒有特定目的。我的感覺是,他是作為中央主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領導人,要對老一輩知識分子表示關心。訪問者和被訪問者都飽經(jīng)滄桑且年事已高,彼此沒有多少話說,場面有些沉悶而尷尬。
六
我懶于走動,北大之行后同胡喬木很少往來。值得一記的是以下幾件事:
1987年3月初,我寫了一篇《關于股份經(jīng)濟的若干思考》,登在研究室的內(nèi)部刊物上。3月16日,胡喬木致函鄧力群:
力群同志:
讀了王夢奎同志的文章,受益不少。建議考慮此文可公開發(fā)表,以打破自從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以后經(jīng)濟學界(和其他學術界)被認為“萬馬齊喑”的局面。這是一篇討論文章,很有深度。所引數(shù)據(jù)來源的準確程度需要斟酌一下。
胡喬木
三月十六日③
文章4月6日在《人民日報》刊出,并未產(chǎn)生胡喬木所期望的社會效果。當時實行股份制的主張剛被提出,全國只是有個別規(guī)模不大的試點,人們還比較陌生,所以反應寥落。我在這篇文章里對股份制作了一些理論分析,認為股份制是社會化大生產(chǎn)的一種組織形式,其優(yōu)點是,構成其總體的各個組成部分既可分解又能合并,可以舍去具體的物質內(nèi)容而將其間的差別表現(xiàn)為純粹量的差別,簡便易行,可以作為社會主義經(jīng)濟的一種可供選擇的形式。我是把實行股份制作為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一種具體措施進行討論的,不敢奢望自己一篇文章就能打破學術界萬馬齊喑的局面。文章發(fā)表后,我又收集各種不同意見,以及一些地方實行股份制試點的方案,編了一本《關于股份制問題》,由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出版,印數(shù)竟達1萬冊。就我見聞所及,這是經(jīng)濟改革以來國內(nèi)比較早出版的一本關于股份制的書。
1989年春北京政治風波期間,胡喬木住玉泉山五號樓,曾找我和國家體改委的詹武去作一次短時間的座談,說是想向中央提出關于反腐敗的建議。我講了關于盡快取消價格雙軌制,以及健全市場秩序和加強稅收征管的意見,說這是鏟除產(chǎn)生腐敗的土壤所必須的。后來事態(tài)急劇變化,胡的建議似乎并未出手。
1989年鄧小平請求辭去中央軍委主席職務的信和中央關于同意鄧小平辭職的決定,起草工作落到黨的十三大后已經(jīng)離開領導崗位的胡喬木和鄧力群身上。據(jù)鄧力群說,是楊尚昆向他和胡喬木轉達鄧小平的意見,要他們兩人起草的。鄧小平的辭職信是胡喬木起草的,中央決議是鄧力群起草的。鄧力群找我去幫忙,說是中央要起草這么一個決定,并就決定內(nèi)容以及寫法講了很明確的意見。我整理成稿后鄧力群做了修改,然后一起到胡喬木住所,對兩個草稿進行討論修改。對決定中一句話的表述,我不贊成胡喬木的意見,而且固執(zhí)己見。胡沒有生氣,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悄聲說:你怎么老不開竅呢。最后當然是按照他的意見改定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得是哪一句話了。
1990年春節(jié),我收到胡喬木簽名贈送的詩集《人比月光更美麗》④。這本詩集,反映了胡喬木舊體詩的深厚修養(yǎng)和對新詩體裁的探索。其中《快樂的女工》、《小鳥天堂》和《專業(yè)戶》是1984年12月在廣州寫的,《紅帽》和《松林》是在那里修改定稿的。當時胡喬木有不少煩惱,心情是不好的,但這些詩仍然流露出詩人的天真和質樸。
1992年9月,我拿著一束鮮花,到305醫(yī)院看望生命垂危的胡喬木。他吃力地伸出手和我握,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謝謝你。他的秘書邱敦紅湊到耳邊告訴他:上海選您當“十四大”代表。他用更加微弱的聲音說:謝謝。他再也沒有力量說更多的話,閉上了眼。我在床前肅立片刻,想到從此生死異域,不禁黯然淚下。
胡喬木是公認的文章高手,關于如何寫文章有不少精彩的論述。1995年我在國務院研究室工作時,為青年人編了一本《怎樣寫文章》的參考讀物,輯錄的是毛澤東、魯迅、郭沫若、胡喬木、鄧拓、何其芳、胡繩、孫犁等大家關于怎樣寫文章的論述,其中有胡喬木的兩篇:《短些,再短些!》和《怎樣寫好文件》。這本小冊子后來由言實出版社公開出版并且多次再版,流布甚廣。我想,如果胡喬木在世,他會高興的,或許還會選出他認為更合適的文章。
七
胡喬木長期參與、主持黨和國家重要文件和其他文稿的起草工作,用他的文字為中國革命作出過獨特的貢獻。社會革命和機遇使胡喬木閃耀過光輝,同時也使他的晚年帶有某種悲劇的色彩。雖然在他逝世的時候,中央給予很高的評價,實際上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備受爭議的人物,被境內(nèi)外的一些人視為保守的代表。在幾十年來中國接連不斷的政治斗爭和思想斗爭中,有一種簡單地用“左”和“右”劃線的深重積習,胡喬木不免也這么做過,最后這種厄運也落到他的頭上。這是中國的不幸,也是胡喬木的不幸。
胡喬木是勤于思考的人,對許多問題的觀察都有深刻獨到之處。他不僅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和實踐持否定態(tài)度并且做過理論上的說明,對毛澤東的一些重要觀點,對馬克思和列寧的一些重要觀點,甚至對流行的、被認為天經(jīng)地義的口號,也大膽地提出過批評。在前述自廣州到深圳列車上的談話中,他批評馬克思關于未來社會分工的觀點,說馬克思的想法是受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他多次表示懷疑,還批評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把社會主義國家說成是一架很大的管理機器的思想。在廣州同丁嶠、張瑞芳等人的談話中,胡喬木對電影演員趙丹臨終前寫的一篇引起很大爭議的文章表示贊同。他說:趙丹說,黨管得太具體文藝沒有希望。這個說法是對的。黨是政治組織,對文藝本來不應該具體管,何況太具體?即使是藝術組織,比如劇協(xié),也不能管每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莎士比亞的作品如果都由劇協(xié)審查,未必能出那么多好作品。⑤胡喬木還同我談過教育改革問題。我向他反映,中學政治課讓學生死記硬背商品二重性和勞動二重性,比大學生讀《資本論》還難懂。他說,教育不能沿著老路走,要改革,要從社會需要出發(fā)。現(xiàn)在全國有30多所大學設哲學系,我們不需要那么多哲學家,而法科和商科又太少,需要加強,職業(yè)技術教育也要加強。他主張在大學開設一門“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課程,后來似乎根據(jù)他的建議開設過這門課,不知道堅持了沒有;還主張設立編輯專業(yè),說編輯是專門學問,后來個別學校也這么做了。還討論過社會主義條件下工會的作用問題,胡喬木主張工會發(fā)揮更大作用,企業(yè)重要決定要有工人代表參加,還說他批評過工會的領導,為什么聽不到你們?yōu)楣と苏f話。我從胡喬木的多次談話中感覺到,他對許多問題是有深入思考的。
胡喬木的晚年,正值中國社會發(fā)生大的變革。胡喬木曾經(jīng)為這種社會變革作過理論論證和熱情鼓吹。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變革,是在復雜的國際政治格局變化和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發(fā)生的,變革的廣度、深度和速度超過包括胡喬木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預料。社會變革所伴生的消極現(xiàn)象使胡喬木深為憂慮。他對實際經(jīng)濟問題缺乏深入研究,對于社會經(jīng)濟變化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思想上和政治上的變化缺乏充分的準備;他從理論上或者邏輯上或許意識到了,但面對紛繁的社會經(jīng)濟變局仍然難免不知所措。一般地說,胡喬木在改革開放初期所做的理論上的說明,大體上還是可以從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的思想體系中邏輯地得出來的。由此開啟的更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所需要的新的理論,就是胡喬木力所不及的了;他努力這樣做,但并不都是很成功,有的甚至是失敗的。對社會急劇變革時期的理論說明向來很不容易并且充滿風險。歷史上常常有站在社會變革前列的理論家隨著變革深入而不能適應甚至落伍的現(xiàn)象,像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和中國的康有為,雖然胡喬木的作用和影響遠不能同普列漢諾夫和康有為相比。
或許不能忽視社會政治變局中復雜的人事關系。在廣州之行中,我感覺到胡喬木有一種明顯的失落感。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老一輩領導人的大批復出是一種過渡現(xiàn)象,最高領導層不能不從年齡結構上進行調整。新的領導人有自己的筆桿子,胡喬木失去了依托。既然連器重和提攜胡喬木的毛澤東,連不計較胡喬木在“文革”末期“批鄧”中的表現(xiàn)、排除異議而重新起用胡喬木的鄧小平,都說胡喬木“固執(zhí)”,新的領導人誰還能夠很順手地用胡喬木這枝筆呢?或者說,胡喬木對誰還會像對毛澤東和鄧小平那樣恭謹呢?胡喬木并不善于處理復雜的人事關系,何況在某些問題上他們并不是沒有意見分歧。胡喬木并不擺譜,他是秘書出身,平易近人,就我的接觸和觀察,覺得他對年輕的領導人是尊重的,甚至對年齡和地位懸殊的青年人也往往是熱情和客氣的。即使如此,仍不免陷于進退失據(jù)的窘?jīng)r。胡喬木逝世前不久在重病中寫的一首詩里,發(fā)出“晚年遭遇頗離奇”的感嘆,并且說“自古功成身合退”⑥。如果功成身退,及時離開政治的前臺,他的晚年或許會過得更灑脫輕松些,留下的遺憾也會更少。
胡喬木是“學而優(yōu)則仕”,由“士”而入“仕”。他具有官員和學者、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多重性格,是以筆作為武器的職業(yè)革命家。在半個多世紀的革命生涯和詭譎的社會政治變革中,他有太多的所歷所見所聞,在思想和作風上留下深刻的印記,這不能不影響到他的言論和行動。更因為主管理論和宣傳工作,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社會對于他的關注達到高峰。褒的,貶的,褒多于貶或貶多于褒的,都大有人在。這或許并非胡喬木的不幸,凡夫俗子哪能引起人們?nèi)绱藦V泛的關注呢?中國社會處在深刻的變革之中,對于許多人物和事件都有爭議,是正?,F(xiàn)象,不過意識形態(tài)領域首當其沖,此中人又多舞文弄墨,掌握媒體,顯得異常熱鬧罷了。時轉勢易,社會關注的熱點也在迅速變化。現(xiàn)在人們對胡喬木的關注早就淡化,一些青年人甚至已經(jīng)不知胡喬木為何許人了。是的,胡喬木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人物。
1984年底在廣州期間,我曾建議胡喬木集中精力撰寫回憶錄,寧可少干一些別的事。我認為這是他晚年所能夠做的對社會也是對自己最有益的工作。他未置可否,但終于沒有動手。據(jù)說直到逝世前一年,即1991年6月,他才下了寫回憶錄的決心。實在是太晚了,結果只留下《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中的幾篇“談話錄”,以及由龔育之和鄭惠等人代擬的寫作提綱。這是無法彌補的遺憾。好在他晚年自己審定了《胡喬木文集》一至三卷和詩集,他逝世后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統(tǒng)稱“喬木文叢”的幾本專題文集,使他的文字遺產(chǎn)得以比較完整地流傳,此亦不幸中之大幸也。
我沒有在胡喬木直接領導下工作過,加之年齡和地位懸殊,同他的接觸不算多。這篇文章不是全面評論胡喬木,而只是記下個人交往中的一些瑣屑印象和回憶,作為紀念。
(責任編輯陳小麗)
① 2002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喬木書信集》中,《致王夢奎》“注2”(第622頁)說,“附件”是“當時國務院總理趙紫陽對胡喬木關于組建審計署工作的建議的批示”。這條注解是書信集編者約我撰寫的,最近翻檢檔案資料,發(fā)現(xiàn)記憶有誤。——作者注。
②張勁夫,時任中央財經(jīng)領導小組秘書長。
③《致鄧力群》,見《胡喬木書信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28頁。
④胡喬木:《人比月光更美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
⑤《胡喬木談文學藝術》,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5—316頁。
⑥《贈谷羽》,《胡喬木詩詞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